劉榮書
懺悔者
劉榮書
需要懺悔的人心里往往裝滿了惡業(yè)。自己不能得以解救,因此便要在上帝、佛、師長、大眾面前尋求告白,以求得到寬慰——但問題是,上帝的足跡并未光臨此地,其間也不見一座輝煌的廟宇;即便有廟宇的話,也消費不起那日漸冗贅的香火錢;師長和大眾更是無可指望,他們只會對你的 “惡業(yè)”報以同情或指責的態(tài)度……因此生活在這個平原上的人們,心里有了什么解不開的疙瘩,或是在命運面前感到束手無策時,往往會求助于“大仙”。
大仙在我們這里,應是上帝和 “神”的替代品。又或可說,是替人排憂解難的心理醫(yī)生。
今天,來找大仙求助的這位病人,身份看上去委實有些特殊。
大仙垂目看他,見此人身材矮胖,年紀雖是不大,卻已謝了頂。一段頸子好似被夯進脖腔里。腫眼泡,說話聲音沙啞。穿一件不知從哪兒得來的工裝上衣,衣襟寬大,沾了斑點油膩。袖子挽起一道。一雙肥手看上去倒并不粗糙,和那張臉一樣,脂膚發(fā)亮。衣襟下擺缺一顆紐扣,坐在那兒,閃出一塊肚皮來。
仙家,你能看出我是做什么的嗎?病人問道。
大仙心里略有不快。平日里那些尋醫(yī)問道之人,大多是愁容滿面的婦人,而少有這樣的壯男。即便有一兩個男人的話,也大多相貌不凡,不是老板便是官員。他們雖心有隱諱,卻大多能敞
開心扉,從不會在身份問題上與她作無謂的糾纏。他這樣問,顯然是對大仙的 “功力”有所懷疑,故意要考驗她似的。大仙微微一笑,成竹在胸地答道:磨刀霍霍向豬羊,刀刀見血斷魂腸——你么,是個屠戶。
男人身子一抖,驚駭之下,很是敬畏地看了大仙一眼。這才委下身子,如實將自己的病情道了出來。
我是一個殺豬的,大仙……可就在近日,這樁營生我卻做不得了。那天我殺一頭豬,剛給豬放了血,卻沒了一丁點力氣,連一把殺豬刀也拎不起了。接下來褪毛剖膛,都是我老婆替我干的。我在案板上剔那豬肉,每解一刀,身上便會出一身冷汗。等賣完全部的豬肉,我身子抖得就像篩糠……我疑心得了什么病,去了醫(yī)院。醫(yī)生給我拍了各種片子,卻檢查不出問題,又給我開了一包子藥,還假惺惺囑咐我說,你是累了,要多休息。我依了醫(yī)生的囑咐,啥也不干,等死躺在炕上……但病又是不能裝的,要裝給誰看呢!我吃也吃得,喝也喝得。房梁上又不會掉下餡餅來……就在昨天,我又殺了一頭豬,但刀子剛捅進豬的脖腔,身上軟得又沒了一點力氣,倒把那頭豬給殺活了……
屠戶的講述,把大仙給逗笑了。她這一笑,便卸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偽裝。抬眼瞅去,發(fā)現(xiàn)她只不過是一位五十歲上下的普通村婦,圓臉、細眼,由于不像別的村婦那樣下田勞作,周正臉上倒多了一些富態(tài)與端莊。
在大仙的哂笑聲中,屠戶顯得很是無奈。他放下自己的病情不提,卻又問起多日來令他倍感焦慮的一個問題來。
大仙,我們做屠戶的,每日里殺豬宰羊,算不算殺生???
大仙收了笑,看他一眼,神色端正說道:算唄!殺豬自然是殺生……
那有什么說辭不?屠戶問。
至于說辭嘛……你們殺豬宰羊的人雙手血腥味都重,造的孽也重。古語說,做屠夫者,注定今生無妻無子,孤獨終老來贖罪……
聽完大仙的言語,這屠戶臉上倒不見了先前的驚慌與無助,神態(tài)反倒自若起來。他雙手杵在膝上,朝前挺著身子,擺出要和大仙理論一番的架勢。
我做屠戶,該是命里的安排。我也想和那些大人物一樣,做老板,做官員,可又沒那樣的本事。我家祖墳上也沒長出那樣一根蒿草……我十三歲操刀賣肉,全是為了幫襯父母,補貼家用。后來娶媳婦,生了兩個閨女,大的結(jié)了婚,小的正在讀大學,全是靠我殺豬供養(yǎng)她們。賣肉我不差別人斤兩,殺豬時雖有一股狠勁,卻從來不干欺街霸市的勾當……你說,我怎么就該罪孽深重呢?
在屠戶的責問下,大仙自知言重,又覺得戲弄得他夠了,犯不上同他在佛法的教義上爭論不休。況且自己燒香拜佛,替人消災除禍,還是以 “和氣生財”為重。她便嬌嗔一笑:你別急么,容我把話說完……她看他一眼,說,每個人在這世上,都有自己的營生要做。有人做官,便有人要來當平頭百姓;有人享福,也便該有人一輩子受苦……這都是上天安排好的。看你頭頂三旋,腳踩七星,你這樣的人陽氣重,殺豬宰羊,是上天賞你一口飯吃。古時法場上的劊子手,也不見得非要下十八
層地獄,到閻王那里報到時,閻王也會酌情處理……
大仙說完,自顧從炕上下來,先去凈了手,又拈起擺在桌案上的一把香燭,用火柴燃了。為了加快香燭焚燒的速度,她仰手在空氣中揮了幾下,將香燭插在 “觀音像”前。那案幾上擺有兩尊瓷像,一尊是觀音菩薩,一尊是財神爺。每尊佛龕前都供奉一只香碗,由于年深日久,香灰從碗里漫出來,于案幾上堆成一座小山。據(jù)說,這大仙家的香灰,隔不幾日,便要用推車往外清理一次,堆在村外某一處潔凈的地方,被栽花的人、種菜的人如獲至寶收走。又據(jù)說,拌了香灰的土質(zhì)中長出的花草,會分外鮮艷;而那蔬菜,又生得格外水靈……再看香灰旁,散亂著一堆紙幣,有紅色,也有綠色,還有雜七雜八的顏色。那是香客看完病后,供奉給菩薩的香火錢。從道義上講,大仙是不該收費的,但諸神卻需供養(yǎng)。只是私下里,大仙每天都會從那一堆紙幣里,挑揀出幾張紅色或綠色的錢幣塞入腰包。倘若數(shù)天老是碰到吝嗇的香客,她還會拿出幾張紅色紙幣,摻放進去,以作誘餌,或混淆視聽。
屠戶對大仙的話有些摸不著頭腦?!邦^頂三旋”這句話他倒能聽懂一些,意思是說頭上長了三個 “旋”,這樣的人也該算作異人。但他抬手摸摸頭頂,卻實在想不出自己頭發(fā)濃密時,是否真的生過三個“旋”。至于腳踩七星,他實在鬧不明白什么意思……只呆呆地看著大仙的背影發(fā)愣。
此刻大仙已在佛龕前做過一番禱告,顯然神靈立馬附了她的身體。先前略有紅暈的一張臉,瞬間變得黃紙般難看起來。神情也隨之萎靡,嘴里不停打嗝。她垂著眼皮,轉(zhuǎn)身從香案旁的柜子上,抄起三根竹筷,又在一個盛水的容器里將筷子浸了水,手端一只瓷碗,晃悠悠爬上炕來,將碗放在屠戶面前。碗里盛有半碗清水。
大仙對著虛空,用男聲發(fā)話:說吧,看是哪一路孤魂野鬼,纏了你的身體!
屠戶愣住了。一是大仙發(fā)出的男聲,聽上去委實有些怪異,而她此前說話卻是柔細的女聲。二是因眼前的陣勢,他雖未有經(jīng)歷,卻曾有過耳聞。據(jù)說像他現(xiàn)在的遭遇,不是患了什么病,而是野鬼纏身。驅(qū)鬼的土辦法,用一面鏡子和一枚鎳幣。由病患者說出一個個死者的名字,若鎳幣在鏡面上戳住,便證明這死者的鬼魂附在他的體內(nèi)。
屠戶略有遲疑,卻在大仙聲色俱厲的喝問下,險些嚇破了膽,只能斟酌著報出一個個死者的名字來。
大仙手中握有三根筷子,待屠戶說出一個名字,便將手松開。那三根孤立無援的筷子,看上去絕無在碗里垂直豎立的可能。它們紛亂無序,朝不同方向倒伏。只聽筷子磕碰瓷碗,發(fā)出 “叮當”亂響。垂頭的大仙鬢發(fā)披散,神情專注。快講,快講!到底是哪一路孤魂野鬼,從陰間逃出來,擾亂了人世。
隨著大仙嘶啞的叫喊聲,屠戶也慢慢變得神情專注。起初他是有些恍惚的,甚至對大仙的舉動持有某種懷疑態(tài)度。他口中每喊出一個死者的名字,便見那死者的面龐從眼前飄過。屋子里青煙繚繞。那些死者栩栩如生,或是對他展顏一笑,或是對他做出各種古怪表情?;虮瘋虺羁?,或惱怒,卻原來都是在生活中與他有過交集的畫面……隨著竹筷的塌落,伴有大仙
持續(xù)不斷的打嗝聲,屠戶甚而感到一種荒唐。在念誦完熟識的大部分死者的名字之后,屠戶無計可施,開始有些絕望,忽然放低聲音,遲遲疑疑道出另外一些人的名字來。他小聲地、不確定地念叨著那些名字,好像斟酌著他們是否還活在這世上一樣。
但奇怪的是,當他道出第五個名字之后,那三根筷子忽然在碗里定住了,顯得如此突兀。在屠戶眼里,簡直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三根筷子的下端浸沒在水中,根部有一個呈三角形的支撐,但無所依傍的筷子頂部,卻不可思議地緊貼在一起,像是被膠水黏住,直挺挺戳在碗里,并且有著長時間的停頓。
屋子里的空氣好像一下子凝滯了。大仙停止打嗝,目光看定屠戶,大叫一聲:是他,就是他!他叫什么名字?再說一遍!
屠戶沒有反應,只是愣愣地盯住那三根筷子。
直到大仙又喊了一聲,屠戶才啟開唇舌,念白般說道:遲貴,遲貴——
屠戶話音剛落,那三根筷子便毫無征兆地倒了下去。磕碰瓷碗的聲響,在屠戶聽來,無異于巨物的坍塌。
大仙伸著懶腰,打了一個哈欠,仿佛從神靈附體的狀態(tài)中醒來,臉上恢復了如初的神色。她扭身拿起一張黃紙,又找出一支碳素筆,準備在黃紙上寫下那鬼魂的名字。她準備再施法術(shù),將他祛除,不想等她找到紙筆時,又將鬼魂的名字給忘掉,便垂頭問了一句:
他叫什么?
說話的聲音又轉(zhuǎn)為柔細的女聲。
聽不到屠戶的回應。
大仙又問。她抬眼看屠戶,卻見這被鬼魂纏身的人,眼里忽地就落下淚來。
屠戶之所以哭泣,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緣由。只因在他出門看病之初,他的家人便已對他的病癥作過種種猜測,說這個附了他身體的家伙,就是眼下被大仙抓住的“鬼”。
但無論如何,屠戶都是不肯相信的。而現(xiàn)在,在大仙的作法下,卻由不得他不信。
遲貴……
他再次喃喃道出那個名字來。
大仙脧著眼睛,用粗糲的筆在一張黃紙上慢慢描畫,神態(tài)看上去顯得極有耐心。她眼神昏花,又識字不多,她所寫下的“遲貴”二字,或許會被別人誤讀成另外一個名字。
屠戶收了悲傷,忐忑地看著大仙,忽然遲疑著說道:大仙,真的是這個 “鬼”纏了我的身嗎?那可是我的親兄弟呀!
握筆的大仙停止了描畫,皺眉看著屠戶。她筆下的名字剛剛寫完,屠戶的話頓時讓她生出一些疑慮——在她無數(shù)次的施法中,從未有哪一個 “鬼”會來糾纏自己的血親。要知道,“鬼”也是知親疏的。那些時常溜到人間來搗亂的 “鬼”,只會糾纏那些 “邪骨頭邪肉”的外人。他們寂寞,或是生前便有著促狹或頑劣的性情。
大仙放下手中紙筆,判官一般審視著屠戶,用低沉的嗓音,不無埋怨地說道:你可想想,到底做了什么對不起你兄弟的事,讓他到了陰間也不肯放過你!
屠戶縮了一下短粗脖頸,露出一副駭然神色。顯然大仙的話將他的心事戳中。
他心里雖有委屈,卻還是長嘆一聲:仙家,我雖對他做過一件事,可那卻是為他好啊。
大仙不語。
我那兄弟,長得和我很像,我們相差五歲,看上去卻像孿生……就在前年,我母親臨死前,我們兩兄弟吵過一架。
為啥吵架?大仙問。
因為贍養(yǎng)我的母親。屠戶說。我的老母癱瘓之前,一直跟著他住,幫他帶孩子,幫他做家務。等到母親病了,他提出輪養(yǎng)。輪養(yǎng)就輪養(yǎng),我這做老大的,理當讓著他。母親先在我那兒住了半年,輪到他養(yǎng)時,他卻耍賴,不肯把老母接走……不接就不接,我這做哥哥的也體恤他,他有一個病老婆,什么也做不得,家里還有兩個上學的娃娃。養(yǎng)老母是我的本分,但你總該出些費用吧?我去找他理論。三說兩說,我們便吵了起來。他比我年輕,力氣又比我大,先是騎在我身上打,后又扇了我?guī)子浂?,只打得我鼻腔噴血?;氐郊?,我老婆見了,一個勁兒罵我窩囊,攛掇我去跟他拼命。我拎了把刀子,真的就想去跟他拼命……屠戶講到這兒,大仙 “嘖”了一聲,以為接下來會有什么不測的事發(fā)生。屠戶看她一眼,垂下眼簾,一徑講了下去。
別看我殺豬時膽大,平日里卻連只螞蟻都不敢踩死。我拎著刀,哪里敢去找他拼命啊,說不定刀子被他奪去,只有挨捅的份兒。我拿著刀子,去磨刀石上蹭,其實是不想聽我老婆嘮叨。我磨刀霍霍,心里漸漸安穩(wěn)下來。我想,與其和他胡攪蠻纏,倒不如多殺幾頭豬,多賣幾斤肉,多掙些家用,攢出供奉我老母的錢來,老婆見我窩囊至此,便自己去找他理論,幸好被回家的侄子勸了回來。我侄子讀高中,知曉事理,當場給我老婆跪下,說大娘,我爹是個渾人,你不要和他一般見識。供奉我奶奶的錢,就先記在賬上,等我讀書出來,加倍奉還。我那侄子真是懂事啊!又跑來將我好好安慰一番。我雖是受了些委屈,卻還有什么可說的!我從心里喜歡我那侄子……我這人,腦筋古板,私心也重。我老婆是個廢物,只給我生了兩個閨女,閨女嫁了人,那就是潑出去的水。我想等我百年之后,還要侄子來給送終呢!
屠戶一番話,不想?yún)s讓大仙心里起了反感。因為她也是生了兩個女兒的人,以前不被婆家人待見。大仙撇撇嘴,譏誚地說,這么說來,你還算是一個仁義之人了……
屠戶聽出大仙話里的貶義,不由嘆了口氣,說:對我兄弟,我應該算是仁至義盡了……自從被他打,我雖有嫉恨,卻拿他沒辦法。他去礦上打工,半年不回家一次,我見不到他,心里倒也清凈。
大仙說,如果只打過那一場架,有愧的該是你兄弟,便不該來這世上纏你。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或是死得不明不白,才來找你訴自己的冤屈?
他死得也該心安,死在外地的一家煤礦上。屠戶說,死雖是死了,卻得了一筆巨額賠償。那些錢,是我們這些勞苦人,幾輩子也賺不來的。
大仙心懷叵測地看著他,忽然就浮想聯(lián)翩起來。想到會不會在那筆撫恤金上,屠戶做了什么手腳。此時看屠戶的表情,說起那筆撫恤金,一臉向往的神色。好像用一條賤命,能換回那筆巨款,也是他本人十分情愿的事。
在接下來的對談中,屠戶對那筆巨款絕口不提,卻說起他去處理死者善后事宜時,
發(fā)生的一些事。
……那一次 “礦難”死了三十多人,有幾個找見了尸首,大多數(shù)卻沒找見。慶幸的是,我那兄弟的尸首,是最后一個被找見的。更為慶幸的是,老天給他留了一個囫圇全尸。
當時我們住在一家廢棄磚廠的宿舍里,也不知我兄弟他們做活的煤礦,離這磚廠多遠,藏在周圍哪一座山里。和我們住在一起的,還有另外一些死者的家屬,來自天南地北,說話口音各異,哭聲卻是同樣的腔調(diào)……那數(shù)十具尸體斷斷續(xù)續(xù)運送過來,起初我們并不知道……等商量完賠償數(shù)額,那些找不見尸體的家屬不干了。有幾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哭鬧著要去礦上找自己的丈夫;還有幾個白了頭發(fā)的老婦,要去那里給兒子燒幾刀紙,殺一只招魂雞……這就把礦上的人給惹惱,說誰要敢動,商量好的撫恤金,不但一分不給,還要把他的腿打斷。那幾天可真是亂啊!雖是同樣遭了大難,我卻感到幾分慶幸。畢竟,我兄弟的尸體,就停在磚廠的一間小屋子里。我們還能見上他最后一面。我?guī)现蹲尤タ催^他一次。他們將我兄弟放在一塊門板上,用一床棉被裹著。我掀開被子,見他渾身上下全是黑色,仿佛一塊煤炭。若不是看他的個頭、他的禿頂,我哪里認得出他。我吩咐侄子打來冷水,用一塊毛巾,上上下下給他擦拭。直到盆里的水換過三次,才洗出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他的嘴巴張著,兩顆門牙白得發(fā)亮。侄子在一旁不住聲地哭。我勸他:孩子,別哭啦,我們算是幸運的。你爹總算落下個全尸。那些找不見尸體的人家可怎么過??!等撫恤金給了我們,我們就帶上你爹回家,好好把他葬了吧。
那筆錢很順利地就給了你們?大仙皺眉問。
給了,屠戶說,礦主還算仁義,那些沒找到尸體的家屬,又另外給了一筆錢,算是封口費。藏在磚廠的尸體越來越少,都是家住附近的礦工。趁夜深人靜,親屬把尸體拉回家,偷偷安葬了。最后剩下來的,就我兄弟和一位河南籍的礦工。起初我想得還算周全。我和那河南老客通過氣,不行就雇輛運尸車,即便花再多的錢,也要把兄弟的尸首運回去。實在不行,就找一個當?shù)氐臍泝x館,把尸體火化,帶骨灰回家也成啊。
但等一切料理停當,準備動身時,卻發(fā)生了一件事——不知誰把礦難的事給捅出去了。據(jù)說省里下來了調(diào)查組。礦難是瞞不住的,只能在死亡人數(shù)上瞞報。除了幾個當?shù)氐乃勒咧猓馐〉乃勒弑愣汲闪瞬淮嬖诘拿~。礦上人說,尸體一律不準出省,怕走漏了風聲。我們又商量去就近的殯儀館火化,礦上的人說,火化需要登記,一登記就會露餡。不行就補給你們一筆錢,你們拿錢走人,就當尸體不曾找見。
那河南人聽了此話,不吱聲了。我蹲在那里,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問礦上的人:不讓帶走,我兄弟的尸體你們怎么處理呀?
礦上的人看著我,莫名一笑,說,當然埋了唄,還能怎樣!
我從他的笑里,能猜出我兄弟的尸體會受到怎樣的待遇。肯定會像一條野狗,被隨便埋在這深山的某一處角落,或被丟進廢棄的礦井,永生永世,難能見到日光。
那樣的話,我兄弟算是死無葬身之地。
礦上的人隨即拿出一沓錢來。河南人接過,拿在手里,一邊數(shù),一邊可憐兮兮說,能不能再多給點。
礦上的人不理他,拿起另一沓錢,朝我手里遞送。
我不接。那礦上的人看著我,問:給錢不要,你又想咋樣!
我看著他說,我不想咋樣。無論如何,我也要把我兄弟的尸體帶回家。
你再說一遍!大概是聽我口氣強硬,站在旁邊的一位年輕人,向前邁出一步,手指幾乎戳到我的鼻尖上。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要敢整事,老子讓你出不了這蟠龍鎮(zhèn)。
我垂下頭,不敢言聲。
河南人也勸我,拿過那錢,硬塞在我手里。我仍是不接,只是悶頭在那里蹲著。年輕人罵了幾句,一個箭步跨過來,伸手薅住我衣領,拖死狗一樣把我朝屋外拖。衣領勒著我的脖頸,險些讓我喘不過氣來。我不掙扎,也不反抗,只任他把我拖出屋外,腰里又被踹了兩腳。有幾個當?shù)厝四驹谝慌?,表情冷漠地看著我?/p>
第二天,河南人便從那家磚廠離開了。
那一晚我整夜未睡。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帶兄弟的尸骨回家。
我雖不必為一個死人考慮,但我要為活著的人考慮周全。每年的清明除夕,我侄兒要給他父親燒一刀紙,找不到一個墳頭怎么辦?。繘]有那個墳頭,我侄兒就沒了一個祭祀先人的地方,他就成了一個無根的人。以后他的兒子孫子,就都成了沒有根基的人。
也是?。〈笙刹粺o憂慮地插話說道,你看那些橫死異鄉(xiāng)的人,尸骨帶不回來,家里為他堆了一座衣冠冢,他的后人晚輩,一輩子的運氣也是不濟。
就是??!屠戶感激地看著大仙,眼里泛出淚花。我正是這么想的,況且天亮時我看到了我父親……我父親死了多年,很多時候,我連做夢都不會夢到他。但那晚,他就活生生站到我面前來了。也不說話,直盯著我,盯得我心里發(fā)毛。我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好,惹他老人家生氣。我說,爹,離上墳燒紙還有些日子,你若實在沒有錢花,就等回去,葬了我兄弟,順便給你多燒幾刀紙。我父親還是不高興的樣子。他張著嘴,唇舌蠕動個不停,顯然在叮囑我什么。我卻聽不到他說的話。直到外面露了曉白,他的身子變得越來越淡,仍舊唇舌鼓蕩,說著什么,可我就是聽不到。
大仙插嘴說,你那是做了一個夢。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屠戶說,不是做夢。那一夜我一直睜著眼睛?!鞘俏腋赣H的鬼魂,趕了幾千里的路,特意來叮囑我的。我見他褲腳上沾滿了灰土。如果是做夢的話,他說話的聲音我怎會聽不到?
大仙一笑,不與屠戶爭執(zhí),只是問:最后你兄弟的尸體帶回來了嗎?
屠戶不答,仍顧自往下講:那天早晨,礦上的人過來,給我下了最后通牒,說晚上必須從這里離開。晚上十點半的火車,火車票都買好了。他們把車票交到我手里,又不陰不陽地囑咐我說,好自為之,盡快離開這里,別給自己惹麻煩。
聽了這話,大仙心里陡然變得緊張。
我跟人打聽,離那家磚廠十里地開外,有一個集鎮(zhèn)。那天上午,我走路過去,想在
那集鎮(zhèn)上買一把刀子……
在屠戶的講述中,大仙的神情變得更為緊張。起初她斷定屠戶是想跟礦上的人拼命,決意要帶兄弟的尸體回家。但看他懦弱的樣子,卻實在想不出接下來他該如何應對。
我先去了一家超市。那超市里的貨物倒是齊全,卻唯獨買不到一把刀子。我又去了一家五金店,五金店里有菜刀售賣,我把菜刀從貨架上拿下來,用指肚搪搪刀刃,覺得雖麻麻地觸手,卻離我想象的鋒利還差得很遠……我在那集鎮(zhèn)上亂轉(zhuǎn),忽然就想起我放在家里的那幾把殺豬刀來。我所用的那幾把殺豬刀,一把 “擒刀”,是專為刺穿豬喉來用;一把砍刀,專為剁碎豬骨來用;一把剔刀,小巧得像一枚匕首,專為剔骨解肉來用。我侍奉它們多年,深知它們的脾性,它們是讒血又讒肉的;如果久不用血肉來喂它們,它們便會生銹。剛剛下過雪,集鎮(zhèn)上出售的貨物,顯得花團錦簇,和老家集鎮(zhèn)上的景象無異。我在一處肉案前停下。賣肉的人是個瘦子,屠宰的手藝實在不敢恭維。案上的豬肉被他割得七零八落,筋筋骨骨連在一起。見我在肉案前張望,他開口問我:割肉?新鮮的豬肉啊。
我指了指他手中的刀子。他正將一把剔刀豎在手中,在油膩的肉案上劃來劃去。
我說,我想買你這把刀子。
他沒聽懂我說的話,側(cè)耳又問了一句。
我甕聲甕氣地重復了一遍:我想買你這把刀子。
他怔怔看著我,以為我在同他開玩笑,好半天才說,你這人真怪,不買肉,倒想買我的刀子。
我從兜里掏出一張紅色鈔票,在他眼前晃晃。他看了一眼,生氣地說,不賣!
我又掏出一張紅色鈔票,和另外那張鈔票疊放在一起。
他掃了一眼,從鼻孔里 “哼”了一聲。
等我掏出第三張鈔票,他的目光在那鈔票上停了一會,遂把手中的刀子豎在眼前,認真端量著。或許想不出這么一把普通的刀子,哪里就值三張鈔票的價錢。我見他動了心,也不催他,只臉上露出一副誠懇的表情。他問:你真的想買?我點頭。他笑起來,說,我家里還有好幾把刀子,賣你一把倒也無妨……
他左手先是捏過那三張鈔票,右手的刀子便直戳戳遞送過來。我不好去接那利刃,只等他把刀子放在案板上,才伸手握住了刀柄。
刀柄上沾滿油膩,刃口還有紅白肉星。我一握刀柄,手便抖了一下。
直到我握著刀子走出很遠,才聽到屠戶從背后傳來的喊聲:你個怪人!買下我這把刀子,不會是去殺人吧?即便你殺了人,也和我無關(guān)啊。
大仙吃驚地看著眼前這位屠戶,仿佛見那持刀行走在異鄉(xiāng)的人,眼里肯定布滿了殺氣。因為此刻,在屠戶的眼里,忽地就密布了殺氣。
我把刀子別在懷里。刀子硬硬地硌著我的腰,一下便讓我有了許多底氣。從集鎮(zhèn)上出來,我沿著一條路往回走。那里的路彎彎曲曲,全是雞腸一樣的山路,周圍的荒山覆了雪,真的就像書中所寫:荒山禿嶺一個模樣。我走來走去,竟迷了路。我怒氣沖沖,生自己的悶氣。路上不見一個村莊,也碰不到一個行人,跟人問路都
是萬難。好在走到下午,終于找回了那家磚廠。
回到宿舍,見侄兒坐在床上,臉上的表情很是無助,看了只叫人心疼。他真是一個懂事的娃兒啊,早早就把行李拾掇好了。見我回來,侄兒長舒一口氣說,大大(大伯),咱們早點離開這里吧。見我不答,他又說,大大,我想家了。功課我落下了一個星期,我想早點回學校!我仍是不答,用臉盆打來水,從懷里掏出那把刀子,將刀子慢慢浸進水盆。
刀子滑入水盆,像一條游魚悄無聲息,只水面冒出幾串氣泡。漸漸地,那盆里的水由清變濁,是刀子上的油膩與血腥稀釋,在水中揮發(fā)開來。我拿手去撈那把刀子。刀子緊貼盆底,手先是觸到刀刃,那刀刃足夠鋒利,一下便咬了我的手指。只見一縷殷紅從盆底滋生,像草一樣生長。我顧不得疼痛,一把將它抓在手中。
我用枕巾仔細將那把刀擦拭了一遍。但刀子上的油膩仍不能祛除。我便找來香皂,將它通體揉搓。泛著泡沫的刀子打滑,幾次從手中脫落,跌入水中。
我那侄兒在一旁顫聲說,大大,我想回家!
我不理他,仍仔仔細細清洗著那把刀子。刀刃上涂過香皂之后,又經(jīng)清水的洗滌,很快露出青白的鋒芒來。刀柄的縫隙間仍有油垢,我便用指甲一點點將它們剔除。當我將刀子端在眼前打量時,發(fā)現(xiàn)——那真是一把干凈的刀子啊。
經(jīng)由方才這一番講述,屠戶臉上的神色漸漸安穩(wěn)下來,仿佛對那把刀子的清洗,已消解了淤積在他心中的憤怒與焦慮。這不由讓一旁凝神傾聽的大仙長舒了一口氣。他不會想用這把刀子去殺人吧?大仙這樣想。應該不會,沒有一個殺人者會在實施自己的行動之前,這樣耐心地去清洗一把刀子。
我將那把刀子拿在眼前端量,侄兒喘著氣大聲問我:大大,你想干什么?
我看他一眼,對他說,你不要管。你只管在屋里待著就是。
我自然沒有膽量去殺人……仿佛為了消除大仙的疑慮,屠戶看一眼大仙,懨懨說道。他的情緒忽又變得消沉下來。他垂著浮腫的眼皮,接著往下講。
我拿著那把刀子,走出門來。磚廠的院子里不見一個人影。一只烏鴉落在墻外的樹上,“嘎嘎”沖我叫個不停。一走進停放我兄弟尸體的冰屋子,我的身體不由打起了寒顫。屋子里真冷??!想我那兄弟,赤身裸體躺在門板上,也不知會有多冷。我掀開被子,先是這樣問他:兄弟,你想不想回家?他不語。我又說,不想回家,你就再也回不了家了。他仍是不語。我說,如果想回家的話,就別怪哥狠心,以后也不要找我的麻煩……屋子里很靜。這時我又聽到墻外那只烏鴉在叫,叫得一聲比一聲歡快,被我認定那是我兄弟的回答。
你想怎樣帶你兄弟回家?
大仙似乎猜到了什么,問那屠戶。她臉上的表情竟有些驚悚,顯然那種想象把她嚇到了。
屠戶不答,沉吟了一番,冷著臉說:我還有啥辦法……我想我那樣做,我的兄弟是情愿的。
就這樣,大仙隨著屠戶的講述,看到了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面。當夜她便做了噩
夢,夢到自己成了那持刀剔解死尸的人——刀子劃開皮膚之后,仍有暗黑血漬不斷滲透出來。場面雖有些陰冷,卻并不恐怖。刀下的尸身成了一具祭祀用的物品,或像肉案上供人朵頤的豬肉牛肉,漸漸在一把刀子的剔解下,變得肥白瘦紅,花團錦簇起來。直到從夢中醒來,想想那做夢的過程,仍舊令大仙感到一陣陣后怕。
他怎么會那么心狠?親手肢解了兄弟的尸身!當屠戶在敘說中跳過剔解的過程,大仙看著他,心中不禁有了這樣的疑問。而屠戶接下來自言自語般的講述,也算作是對大仙疑問的一種解答。
我真是下不了那狠手。但時間緊迫,天色越來越晚。我一邊肢解,一邊想我那兄弟的壞處,想他同我吵架,我們雖是一母所生,他卻張口罵我的親娘。難道我親娘就不是他的親娘?他犯起渾來,真是畜生不如!我想他把我打翻在地,騎在我身上抽我的耳光,全然不顧兄弟的情分。我越想越氣,就當是在對付一個仇人。我麻溜地剔凈了他身上的皮肉,將一根根骨頭收集起來。我只取他身上重要的骨頭,像那些指骨和趾骨,我實在沒有能力和心情認真地搜集。我想,帶他身上這些重要的骨頭回家,完全能擺出他一個完整的人形。他比我要瘦,骨頭與皮肉加在一起,也就一百四五十斤。單估量那些骨頭的重量,也就二三十斤。我把那些骨頭碼齊,用塑料紙包好,以免血漬滲透到外面,再用床單裹扎幾層,塞進旅行包里,坐火車,乘汽車,想來也不會遇到什么麻煩……等我做完這一切,揩凈手上的血漬,準備抽根煙歇息時,不經(jīng)意朝窗口望了一眼,卻見那窗玻璃上,鑲著一雙大大的眼睛。那窗玻璃蒙著一層厚厚的灰,邊角裂了一個豁口,那雙眼睛就暴露在豁口處,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看。
大仙失聲叫了起來。
我原以為那會是一雙審視的眼睛。是神的?閻王的?我搞不清??瓷先s那么清澈,鑲嵌著大滴的淚水和驚恐。待到后來,我才慢慢看清,那是我侄子的一雙眼睛。想來他把我做下的事,全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忽地就失了全身的力氣,癱坐在地上。
屠戶講到這里,額上照舊滲出一層汗來,臉色變得刷白,想來身體正經(jīng)受著極度的不適。不由讓大仙動了惻隱之心,問他:你沒事吧?
屠戶搖頭,說,沒事,就是心慌得厲害。
要不要喝口水?
大仙倒了一杯熱水給他。屠戶抖手接過,吸溜吸溜喝著。
大概是熱水的作用,又或是大仙的關(guān)照感動了屠戶,他的眼睛瞬間變得濕潤起來,仰頭問大仙:仙家,你說,我做下的這件事,不會是造孽吧?
大仙想了想,瞬間對屠戶充滿了同情。
不是,大仙柔聲說,怎么能說是造孽呢?她這樣自語著,語氣加重:你帶兄弟的尸骨回家,不是造孽,是成全!
屠戶隨即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邊哭邊說,那怎么每次我殺豬,身上都像被抽走了力氣。我清楚那是兄弟在我身上作怪。我老婆也這樣說。但我不信,我就是想來你這里問問……我心里雖是無愧,卻怕以后再做不了這殺豬的營生,我將靠什么活下去呢?
大仙嘆口氣,知道那是屠戶的心理在作怪,過一段時間定會不治自愈,卻仍舊按平日里替人看香診病的規(guī)矩,將那張寫有死者名字的黃紙,用火柴點燃,口中念念有詞。待黃紙在她指間焚燒殆盡,放入盛清水的碗中,用竹筷攪拌一番,端給屠戶,說,你喝下這燒了紙符的水吧。
屠戶接了,像一個行走在沙漠中的人,將水一飲而盡。
你回去以后,再折一根桃枝,最好是西北方向的樹枝,選三枚狗牙、兩根雞翅骨,用紅線拴了,用桃枝挑著,找一個十字路口,埋好。別被人撞見……保你以后再不犯病,繼續(xù)做你殺豬的營生。大仙看著屠戶,這樣信誓旦旦說道。
屠戶默默聽著,一一記在心里。
現(xiàn)在他的身體舒服多了,人也變得格外安詳。或許他本就是一個心態(tài)安詳?shù)娜?。臨走時,他將一張綠色紙幣供奉在佛龕前,扭頭沖大仙羞澀一笑。
大仙送他出門。分別之際,屠戶忽又想起另外一件事,神色再度變得慌亂起來。他說,大仙,要不明天,我?guī)抑秲簛砟氵@兒看看吧。自和我從礦上回來之后,兩個多月了,這孩子一句話也不說,書都讀不成了。
大仙愣了一下,倒還算是一個明智之人。她幽幽對屠戶說道:
小孩子的病,我哪能亂看呢。別把孩子給耽誤了。你還是帶他去城里,找心理醫(yī)生看看吧。
責任編輯 梁智強
劉榮書
滿族。河北省灤南縣人。作品見于 《江南》《山花》《作家》《人民文學》《天涯》《花城》等雜志。有作品被選刊選載并入選各種選本。著有長篇小說 《一夜長于百年》,中短篇小說集 《追趕養(yǎng)蜂人》《冰宮殿》。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