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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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以及我的鄉(xiāng)村時代

□楊獻平

這肯定是一生的夢魘。多年以來，它和他們在我內(nèi)心甚至靈魂當中沉渣泛起，隱忍而又兇猛。它——略等于仇恨、驚悚、恐懼、毒藥。他們，既是實指，又非常具體。它和他們所籠罩和貫穿的，大致是我一個人，也可能還有很多，生發(fā)于某一個地域，而又超越了一時一地的范疇。似乎從記事起，我就對她——爺爺?shù)挠H嫂子有一種恐懼，乃至揮之不去的驚悚。六歲那年，我拽著母親衣角，背著碎花布書包，正式成為小學(xué)生那一天，母親壓低聲音，神情凝重又神秘地叮囑我說：“我和你爹不在家時候，不管大奶奶給你啥吃的，啥玩兒的，你都不能要！記住沒有？”人生第一次上學(xué)，滿心都是花花綠綠的新課本，哪兒還有心思聽母親的話？

母親見我心不在焉，還在翻看課本上的北京天安門和巍峨的長城，忽然惱怒地用手擰著我的耳朵說：“俺剛才跟你說的話，你到底記住了沒有？”我哎呀一聲，急忙說記住了。

此外還有一個人，他叫楊戰(zhàn)斗，和我屬于一輩人，但和我父親年齡差不多。他的家原先住在村子中間，后來娶了老婆，把房子修在了我們家對面。對于楊戰(zhàn)斗，一開始我就知道他是隊上的民兵連長，而且家里還常年存放著一支五四式步槍。某一個夏日傍晚，黑夜以勻稱的方式覆蓋了南太行村莊，村人大都端著飯碗在院子里吃飯，忽然有人驚叫說：“看！那一綹鬼火！”眾人驚，紛紛擠在一起，朝村后的坡上張望。

茂密的橡櫟樹之間，果真流動著一團火。又有人說，老村長就是厲害！死了還要出來顯示威風(fēng)！那年代，人們還相信萬物有靈，也相信人是有靈魂的，即使死去，還有另一種存在方式，并且與生者同在。我夾在其中，被父親緊緊抱著，睜著一雙懵懂的小眼睛隨著眾人看。

有人大喝說：“拿槍來，不信它不怕子彈！”說這話的人正是楊戰(zhàn)斗。說做就做，他快步躥回家里，拿出五四式步槍，對著后坡扣下扳機，只聽當?shù)囊宦曓Z響，子彈帶著微小的弧光，向著那綹火焰沖去。霎時間，那綹火焰似乎真害怕了，先是慢慢游弋，好似閑庭信步，悠哉游哉，好不愜意；槍響后，急速如流星，倉惶似奔馬，在橡櫟樹林子里迅猛流竄一圈后，瞬間消失在埋它的墳地里。

再一年深秋，村莊到處都是糧食味道，山上漿果腐爛的氣息在山間流竄。放學(xué)后，我和幾個同學(xué)小馬駒一樣嬉鬧狂奔，到村口，正上氣不接下氣，忽然聽到一陣陣暴烈的爭吵聲。我站住，豎著耳朵傾聽，從印象深處檢索那是誰的聲音。

南太行鄉(xiāng)村深處大山，礦產(chǎn)資源匱乏，人們大都純粹以田地和山坡為生。盡管已經(jīng)是八十年代初期了，可中國的農(nóng)耕文明仍舊在這里得以頑強而麻木的保存和傳承。但由于資源少，人口多，人和人之間的爭奪愈發(fā)激烈，并且充滿原始性。從小到大，我們蓮花谷村基本上三天、最多五天就會爆發(fā)一場“戰(zhàn)斗”，不是楊二和張三，就是李四和王五。

但摩擦次數(shù)最多的，是各家婦女。

老人們說，女人是人當中最奇怪的，當閨女時候把自己包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可一旦成了婦女，就啥也不管了，坐在街門上露著白花花的乳房奶孩子，甚至褲腰帶都在外面耷拉著。更奇怪的是，女人和女人，甚至和男人吵架罵仗，滿嘴的自己和男人的生殖器不算，還把驢子、狗、豬、馬，包括溫馴的羊和咯咯打鳴下蛋的雞，也未能幸免。

諸如此類的臟話，從倆三個婦女口中飛濺而出，其出口之順溜兒，編排之韻律，簡直就像是層出不窮的流水及其好看的漩渦怒波，由房頂或者院子里越過梧桐樹和大槐樹龐大的樹冠，比繚繞的炊煙還具有擴張性。罵到激烈處，地面上會騰起塵土，周邊的小樹和墻縫里的草會忽然劇烈而又整齊地擺動起來，即使那些公雞母雞，似乎也忘了啄食，一只只地舉起腦袋，躲在墻角左顧右看。

一般情況下，女人都是嘴上的功夫，實在不行，才會沖過去相互廝打，薅頭發(fā)、扯衣裳、抓臉、咬胳膊等等是她們的強項?？谒畱?zhàn)斗一旦發(fā)展到肢體暴力，各家男人都會大吼一聲，毫不猶豫地加入進去。

只見一個穿粗布衣服的婦女一躍而起，一邊大罵一邊沖下自家門前臺階，旋風(fēng)一樣奔到另一個婦女跟前，一把抓住對方衣襟，伸手在她臉上就是一招“九陰白骨爪”。那個婦女哎呀一聲，繼而發(fā)出凄厲的長嚎，動用全身力量反擊。此時，另外兩個婦女也加入到戰(zhàn)團之中，眨眼工夫，又來一個婦女。四個婦女形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龐大螺旋，嘶叫、喝罵、痛斥、叫疼、發(fā)狠、受傷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起初，我怕是誰又欺負我娘。

我娘盡管有三個姐妹兩個哥哥，可都不在同一個村子里，想幫忙也夠不到。我爹也是獨生子，雖然有一個妹妹，也嫁到了外村。在村里我們家最孤單，勢力最小，戰(zhàn)斗力最弱。在暴力鄉(xiāng)村，我們就像是落后的舊中國，挨打受氣早已是特殊專利。

幸好這一次挨打的不是我娘。我定神一看，那個婦女是朱先妮，另外一個是她的大女兒，再一個是她的大兒媳婦和她的大孫女。我既驚詫又開心。原來，是她們自家人內(nèi)訌，這是曠古不遇的大好事。我松了一口氣，看了幾分鐘后，轉(zhuǎn)身回家。母親在家里燒火做飯，柴煙好像煙霧彈，在矮小的房子里亂擠一通，覺得無路可逃，才又轉(zhuǎn)到門口，貼著早就熏黑了的門楣，成群的仙女一樣逃逸而出。

“她們那是咋了？”

我的話剛出口，母親就瞪了我一眼，驚恐說：“別管別人的事兒！”我“哦”了一聲，柴煙不失時機竄入咽喉。

戰(zhàn)斗戛然而止。

朱先妮被她大閨女攙扶著，披頭散發(fā)，一邊趔趄著上臺階，一邊嚎哭和痛罵。她大女兒一臉血道子，肯定是被她嫂子或者侄女兒抓的。她本來臉長，血道子從額頭貫通到下巴，使我想起爺爺所講故事中的厲鬼。

我忽然身子一輕，騰云駕霧一樣，就回到了柴煙滾滾的房里。母親哈著腰，嘴巴貼著我耳朵說：“看啥看？那死老婆子正沒地方撒氣，把你抓住打一頓咋辦？再說，人家人多勢眾，打傷你得挨著，打死你都沒事！”

“有這么嚴重嗎？”

我心里一萬個不服氣。晚上，一家人坐在昏黃的燈光下吃飯，我對母親說：“朱先妮再不會欺負你了，娘?！蹦镒炖锝乐粔K餅子，看著我說：“傻孩子，人家是自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要是有個啥事兒，人家還是一家人?！?/p>

一夜之后，太陽照常升起。

再過些日子，秋天的村莊就被人收割了，風(fēng)連續(xù)而且很大，好像在打掃戰(zhàn)場。父親是小隊會計，按照慣例，每年這時，都要趕著馬車去山西左權(quán)、和順農(nóng)村用麥子交換玉米或者土豆。連續(xù)幾年，父親都和楊戰(zhàn)斗兩人去。

山西雖然和我們挨著，但憑空高出了一千多米的海拔，那里的土質(zhì)，好像不適合種麥子，土豆、谷子、高粱、玉米、豆類等莊稼倒是很繁盛。長期以來，左權(quán)人每要吃面，都要從河北運上去。久而久之，我們這邊就有一些人做起了用麥子或者麥子面上山西換取土豆、玉米，從中賺取差價的生意。

那時候，雖然已經(jīng)包產(chǎn)到戶，可村人還是習(xí)慣于集體生活。牛羊驢盡管都分到了個人頭上，但仍舊放在一起，選一個人放養(yǎng)或者喂養(yǎng)。去山西換東西也是如此。

父親是趕馬車的好手，為人又很實在。楊戰(zhàn)斗性格很直，甚至有點愣。村人都說他有點二桿子勁兒。當天上午，父親和楊戰(zhàn)斗出發(fā)后，村里又發(fā)生了楊二器老婆和楊安林老婆罵架的事情。原因大致是，楊二器老婆聽人說，楊安林老婆和鄰近的杏樹洼村小隊長曹和柱有見不得人的事情。并有眉眼兒地說，有一個傍晚，她親眼看到曹和柱鬼鬼祟祟、神神秘秘，像電影里的特務(wù)一樣，在夜幕掩護下閃進了楊安林的家門。話傳到楊安林老婆耳朵里，二話沒說，一場罵戰(zhàn)隨之上演。可就在村人私下議論這件事真假程度的時候，當天深夜，村里又發(fā)生了一場兇猛的“內(nèi)戰(zhàn)”。

子夜的鄉(xiāng)村，正沉浸在八十年代中期的亢奮與寂寥之中。人們正在酣睡，狗叫和夜梟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村野之中顯得格外清澈。忽然，村下方人聲驟起，無法遏制的怒吼、驚恐的叫聲、負傷的哀叫等聲音雷霆一樣轟然而至。一盞燈光亮起，再一盞，再一盞，整片的黑暗使得整個南太行鄉(xiāng)野頓時有了一種人性的氣息與活著的生機。可是，凡不礙自己的事，誰也不愿意這時候起身去看，倘若有人去現(xiàn)場，那一定是事主最親近的人。大多數(shù)人躺在被窩里捋直耳朵傾聽，并迅速運用睡意闌珊的腦袋進行自我解析。

“哦，是楊戰(zhàn)斗自家的事情?！?/p>

“他不是去山西了嗎？”

“一個是楊戰(zhàn)斗，一個是他老婆，還有一個是誰？”因為常年在一起生活，相互之間極為熟悉，即使一個模糊的背影，一聲咳嗽，無意中一瞥一聞，不用過腦子，就知道對方是誰?？闪硪粋€男聲卻很陌生。忽然傳來一個人倉皇奔跑的腳步聲，向著村外的馬路。至此，村人才從楊戰(zhàn)斗等三人的只言片語當中，分析總結(jié)出了事發(fā)原因。

頭一天，楊戰(zhàn)斗和我父親趕著馬車走到山西和河北界山——摩天嶺的時候，楊戰(zhàn)斗低頭思忖了一陣子，忽然說：“我得回去一趟。你先走，我明天再從小路上來。”我父親問他為啥。楊戰(zhàn)斗嘆了一口氣，跳下馬車，一邊轉(zhuǎn)身一邊說：“叔，我有個急事，明兒個就趕來了！”。

次日一大早，人們基本上明白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此前相當長一段時間，楊戰(zhàn)斗聽到村人的一些閑言碎語，說他老婆劉秀秀和武安一個男的有炕上關(guān)系。起初，楊戰(zhàn)斗根本不信。說的人多了，也不免起疑。這一次，他想，去山西一次，來回起碼也要四五天時間，若是真有其事，那人肯定會趁虛而入。

徒步返回村里，正是子夜，楊戰(zhàn)斗敲自家的門。老婆先是含糊應(yīng)答，但開門時間遠遠超出了預(yù)定速度。進屋，楊戰(zhàn)斗一聲不吭，眼睛盯著炕面，沒啥異常，轉(zhuǎn)到里屋，猛然一聲大吼，旋即揪出一個衣服還沒穿好的男人。說起來，這個男人楊戰(zhàn)斗也很熟悉。前些年，曾和楊戰(zhàn)斗在市里武裝部受訓(xùn)，二人性情頗為投緣，便成了莫逆之交，兩家互有走動。久而久之，這個男人便和他老婆王八看綠豆對上了眼兒，進而不滿足于精神層次的傾慕，便尋機會于炕上用器官表達感情了。

太陽照常升起。對楊戰(zhàn)斗來說，這可能是大事，可對于其他村人，不礙自己的事兒都是屁事。各人照樣下地干活，回家吃飯，時不時訓(xùn)斥幾聲自家孩子，或者把不聽話的豬玀打得吱吱亂叫。幾個月后，楊戰(zhàn)斗老婆又生了一個男孩子。喜慶之余，人們說：這孩子，一看就不是楊戰(zhàn)斗的。

楊戰(zhàn)斗似乎也知道，但南太行鄉(xiāng)村人古來覺得，生在自己家就是自己的孩子。至于誰的種子，那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

大雪幽靈一樣，趁著黑夜，將山瘦水枯的南太行鄉(xiāng)村置于潔白的覆壓之下。通往城鎮(zhèn)的道路中斷， 即使前往鄰村，小路懸冰，也覺得困難。人開始掃雪，通往自家的豬圈或羊圈，還有廁所。因為與人無關(guān)，落在其他地方的雪花得以保全。我已經(jīng)是初中生了，盡管大雪沒膝，但我上學(xué)的意志比革命戰(zhàn)士還要堅決徹底，一個人蹚著大雪，走了五里多路去上課。下午，天色仍舊昏冥，雪花比我的眼睛還大，一枚枚一朵朵，在空中撒著嬌，然后沉甸甸地砸下來。

還沒進村子，我就聽到我們村又是一陣哄鬧，打罵之聲穿過雪花的縫隙，朝著四面山坡飛揚而來。

這又是誰和誰呢？

其中有母親的聲音！

我狼一樣，瘋狂地撲回家。

好像誰在我身體里埋置了地雷。每當這時候，我驚慌莫名且充滿無端的恐懼感。這一成長途中的精神厄難，對一個孩子來說，其爆破和轟炸的效能是無以倫比的。

是朱先妮，還有她的大兒媳、大孫女，三個彪悍婦女欺負我母親一個人。朱先妮和她的大兒媳婦、大孫女站在上方小路上，扯著嗓子罵我母親。我母親一個人站在自家屋檐下，憤怒而膽怯地回罵她們。我跑到院子里，就一個猛子扎在母親懷里哭著央求她說：“娘，她們?nèi)硕?，回家，回家吧！”母親一邊聲淚俱下，一邊回罵對方，還無意中伸胳膊把我攬在懷里。

忽然一個東西，穿過傍晚的雪花，熱氣騰騰地朝母親和我飛來。母親下意識地抬起手腕一擋。

一只瓷碗落在雪上，一團紅血突突冒出。

瓷碗居然是朱先妮的二孫女拋來的。鮮血從母親右手腕上，泉水一樣迅速奔涌。

朱先妮的二孫女長方臉，大眼睛，長眉毛，臉白得可以讓初雪羞得主動鉆到地縫。她比我大七八歲的樣子，每次在路上遇到，我都想：朱先妮和她大兒媳婦那樣的惡人，怎么會有這樣俊俏的孫女和女兒呢？但平素里，她這個二孫女要比大孫女和善一些，極少參與自家與其他人家的吵罵和戰(zhàn)斗。

我用手捂住母親的傷口，可是鮮血并不領(lǐng)情，還是一個勁兒地往外逃竄。我大聲哭著一個勁兒地喊“娘！娘！娘！咱回家！回家吧！”那聲音，在房屋錯亂而又緊密的村莊，像是負傷幼狼的嚎叫。

所幸，她們沒有打上門來。

在村莊，一家和另外一家吵架打罵，哪怕再兇，打出人命，其他人家看到也當啥也沒看到，上前幫忙和拉架的，一般都是至親之人，外人誰也不愿意蹚這渾水。即使有心勸架，也怕其中一方說自己拉偏架，進而受責(zé)怪甚至反目成仇。類似我家的情況，更是沒人愿意出頭，哪怕是一群人欺負我們家一個人。

而我父親，此時去了五十公里外的一個工地修水庫。

家里只有我和母親，還有兩歲的弟弟。

回到屋里，母親扯了一塊廢了的白布，把手腕包上，又把弟弟抱在懷里喂奶。我站在屋地上，忽然覺得世界非常空曠，且很暴戾，怨氣蒸騰，有一種無形但很強大的恐怖氣息籠罩了我的肉身，也控制了靈魂。

如此的童年極端折磨人，每天早上醒來，特別是去上學(xué)路上，我都暗暗祈禱，村子再亂，也不要和我們家沾邊；人再兇惡，請不要兇到我母親頭上來。可是，一個地方的人群習(xí)性乃至人和人之間的暴力摩擦是短時間無法更改的。文明的每一進步，其實都帶著磅礴的鮮血和透骨的鐐銬。1970年代甚至更早時候，朱先妮忽然失去了丈夫，也或者，我從來就沒有看到過她的丈夫。奶奶說，朱先妮的丈夫，即她的大伯子，在很多年前就患癌癥去世了，即便他還在世，也沒能阻止自己的妻子朱先妮和那個死后還以鬼火方式出現(xiàn)在村莊傍晚的老村長有炕上關(guān)系，而且毫不避人，四鄉(xiāng)皆知。

某天夜里，爺爺對我說了朱先妮的一件往事。那應(yīng)當是1960年代，每一個人都屬于公社、大隊和小隊。朱先妮和我大爺爺先后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糧食不夠吃，個個餓得跟黃菜葉一樣吹彈可破。實在無法忍受的時候，秋天也來了，玉米低頭向下，谷子搖頭擺腦，高粱把脖子拉成了弓。一天傍晚，朱先妮獨自提著鐮刀和口袋，趁人都在吃完飯的空檔兒，邁動兩只小腳，沒入一山之隔的集體玉米地里。

南太行都是山區(qū)，田地也都是一層層地坐落在某一道土質(zhì)尚好的山溝里。當時，朱先妮一看窩棚里好久沒有動靜，振奮精神，竄入玉米地里開始把集體主義糧食往自己口袋里裝。正裝得不亦樂乎，忽聽一聲大喝，一個箭桿一般身材的男人站在地邊，怒氣沖沖地罵道：“哪個賊王八羔子，竟敢偷公家的玉米！”

朱先妮渾身打了一個激靈，還沒反應(yīng)過來，肩膀就被那男人抓住了，老鷹抓小雞一樣提了起來。朱先妮心里一陣慌亂，可待她看清是老隊長時，忽然就有了勇氣。老村長把她提到窩棚前面，繼續(xù)呵斥：“全村人都餓著，人家不偷，就你來偷？你還是個五個孩子的娘，俺大侄子的媳婦，丟人不？”

這一番話，可謂偉光正、高大上，充滿集體主義精神和共產(chǎn)主義色彩。朱先妮當然啞口無言。但事情很快就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那一晚，朱先妮不僅把集體主義以新鮮玉米的形式帶回了她資本主義饑腸轆轆的家，而且還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那時候，要是報告給大隊，大隊肯定要報告公社，公社呢，也肯定向縣里匯報。輕的，戴高帽子游街示眾，重了，怎么也得在監(jiān)獄里待一陣子。”爺爺說。

我感覺很傳奇。但因為年幼，對男女之事一竅不通。開春后，大地解凍，太陽曬得人皮膚發(fā)癢，風(fēng)中的花香撓人鼻孔。某一個星期天，我和同村一個伙伴去山上打柴，遇到村里以湊份子方式聘用的一個放羊漢。他是鄰村人，而且是光棍。坐在暖洋洋的山坡上，我們和他逗樂。他為人老實，智力還有點問題。

說笑之間，放羊漢竟然把話題扯到了朱先妮身上。他說，你們村的老娘兒們朱先妮可真不簡單。年輕時候和老村長有一腿，現(xiàn)在都五十六七歲了，又和鄰村的趙三葵搞在了一個炕上。我想了半天，才想起，趙三葵就是那個個子很高，梳著大背頭，整天在我們村閑逛的黑臉老頭兒。

“驢都能看出來，朱先妮不是看上他人，是看上他的那些東西了！”放羊漢說。

趙三葵早年喪妻，有一子，早就成家另過了。因為先前做過煤礦工人，退休之后還有退休金，家里有新房子三間，老房子三間。盡管退休金只有1000多塊，但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和九十年代初期，對于南太行鄉(xiāng)村人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放羊漢所說的“東西”大致是指這些。

幾乎與此同時，十公里外的一個村子發(fā)現(xiàn)了一座儲量較大的鐵礦。于是乎，由鄉(xiāng)政府牽頭，鐵礦開工，選廠也建了起來。此時的楊戰(zhàn)斗早就把槍支交給了公家，也不再是民兵連長。雖然上次和老婆大干一場，并且被更多人背地里說二小子不是他的種子，頭上綠帽子嘩嘩作響，但仍舊和原配老婆一個炕上睡覺，一口鍋里吃飯，好像啥事都沒發(fā)生過。鐵礦開工之初，楊戰(zhàn)斗就加入進去，而且是領(lǐng)班。村人說，之所以撈到這樣的美差，是楊戰(zhàn)斗平素和鄉(xiāng)長經(jīng)常一起吃吃喝喝的緣故。兩個月后，一臺雅馬哈250摩托車以加速度的姿勢，被楊戰(zhàn)斗騎著，呼嘯進入我們村子。

嚯，這可是頭一家！

哎呀，楊戰(zhàn)斗就是能戰(zhàn)斗！

在村人的一片贊美和艷羨之中，楊戰(zhàn)斗步入了全村第一批富起來的稀稀拉拉幾個人之中。但很不幸，他的摩托車還沒騎上一個月就不翼而飛。據(jù)說，那天傍晚，楊戰(zhàn)斗和幾個哥們在飯店里喝完酒，趁著醉意，駕駛著夏日黑夜的涼風(fēng)回到家，把摩托車停放在院子里，也沒上鎖，就進屋睡覺去了?？赡芩锰度?，也可能是太專注于某件事，摩托車失竊居然沒有聽到。

報案！

警察來了，又走了。

十天過去，又是十天。案犯繼續(xù)逍遙法外。

猜疑四起。有的說是楊戰(zhàn)斗幾年前毆打的那個武安朋友干的，因為心里有怨氣，便瞅機會偷了楊戰(zhàn)斗的摩托車。

那時候剛剛改革開放，人心馬蜂窩一樣爆炸散開，一發(fā)不可收拾，做啥事的都有。“嚴打”時候，僅僅南太行一帶，就有數(shù)十個“長毛”（專指游手好閑打架斗毆無事生非的那些青年人）被抓，其中幾個，還被槍斃了。人說，現(xiàn)在世道這么亂，找一輛摩托車，就好比米糠里找米。

但楊戰(zhàn)斗和他老婆不這樣認為。

一定有內(nèi)奸！

肯定是本村的。楊戰(zhàn)斗和他老婆的推斷是：要是沒有本村人幫助，外地人絕對不會對他們家情況掌握得如此清楚和及時。

兩口子把全村人篩糠一樣篩選了一遍，最終把目標鎖定在兩個人身上。一個是青年光棍楊二猛。原因是，這小子從生下來就偷雞摸狗，不干正事。另一個是鄰居楊光祿，因為兩家總是因為房基地鬧矛盾，前后大打出手兩次，規(guī)模都在十五個人左右；小吵小罵無數(shù)次甚至不間斷。

光棍楊二猛確實如此，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爹娘更是由他去吧的態(tài)度。一個清晨，楊二猛還在蒙頭大睡，門哐當一聲被人踹開。這小子還不知道是天塌了還是地陷了，就被一只大手從被窩里拖了出來，旋即一頓大腳木棒一樣落在頭上臉上肩上胸脯和肚子上。他正要叫疼，只聽楊戰(zhàn)斗吼著說：“狗日的楊二猛，你招不招？是你偷的不是？你狗日的不承認老子就打死你！”

盡管如此，楊二猛還是矢口否認，態(tài)度也空前堅決。向楊戰(zhàn)斗發(fā)誓說，那事要是他干的話，黑夜就讓狼群把他撕吃了。再不行，自己走路跌倒就一命嗚呼！

楊戰(zhàn)斗和老婆轉(zhuǎn)身離開。

回到家，兩口子又分析了一番，一致認為，楊二猛這個嫌疑犯排除之后，唯一的可能就是楊光祿了。

楊戰(zhàn)斗兩口子知道，對付楊二猛，自己就是美國或者蘇聯(lián)，楊二猛就像是歐洲任意一個小國家，怎么打怎么順手。而楊光祿就像是法國意大利德國這類的，雖然自己有六分把握，但另外四分還是懸念，不得不考慮。

兩口子商議的結(jié)果，不僅要暫緩，而且要采取偷襲的方式，才能確保全勝無恙。

這一暫緩，就又是一年。開春的時候，大地回暖，草木競發(fā)，一派盎然生機之中，楊光祿兩口子忽然放聲長嚎，旋即又爬到自家房頂上，運用自己高嗓門，對著全村人高聲大罵：“哪個操他娘的把俺的樹都給燒死了啊，就不怕斷子絕孫？不怕龍抓了，雷劈了的狗日的們啊！”

村人這才明白，原來，楊光祿家的上百棵成材樹被人用硫酸燒壞了軀干，有的被人用大鋸鋸了一半，只要刮一場大風(fēng)，樹就會全部折斷倒地，啥材也不成，只能當柴燒。

我知道，這也是違法的。而鄉(xiāng)人歷來將緊鄰之間的斗爭和暴力對抗看作是一種民間行為，與王法和現(xiàn)在的法律法規(guī)完全無關(guān)。由此看，中國大片鄉(xiāng)野一直處在無政府主義狀態(tài)當中，南太行鄉(xiāng)村尤其典型。在這里，任何一個姓氏宗族當中都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族長或者權(quán)威人物，即使在民國時期誕生過幾個地主大戶，也沒能從日常行為、習(xí)俗和精神上“統(tǒng)一”過家族中人。這樣的一種“歷史的現(xiàn)實”，顯然是與南方客家人甚至山西、山東一帶的鄉(xiāng)村宗法社會是相違背的。這大致是移民產(chǎn)生的結(jié)果。據(jù)本地縣志記載，南太行一帶的農(nóng)民，大都是明萬歷年間由山西、河南、山東等地先后遷徙而來，分別擇地建村的。

那時候我已經(jīng)是高中生了，又較長時間在縣城內(nèi)，各種新鮮的行為方式和思想思潮正在席卷，幾乎每個人都在八十年代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啟蒙或者再啟蒙。但在山里，特別是南太行鄉(xiāng)村，那種強勁的風(fēng)潮仍舊被擋在層疊大山之外。大致是1989年春末的一天，我由縣城返回村里，卻又遭遇到了一件暴力事件。施暴者仍舊是朱先妮。此時的她，還和鄰村的趙三葵保持著關(guān)系，但始終沒有正式結(jié)婚。

走到村口，我驀然看到，一個人縮在路旁的一棵老板栗樹下，穿著一件黑色的金絲絨上衣。村子下面停著一輛警車。嚯，我暗自驚訝。村子里發(fā)生過無數(shù)的暴力事件，最多是幾個村干部背著雙手，領(lǐng)導(dǎo)干部視察一樣了解一下情況，勸解雙方息事寧人，然后各回各家之外，警察從沒來過。

警察這一次來，拘捕對象真的是朱先妮！這真是天大的好事。即使她僅僅欺負我母親一次，我也不會原諒她。何況，在我成長的年代，朱先妮包括她的兩個兒子兒媳，孫女們和兩個女兒，也都不同程度地欺負我們一家人。

母親告訴我，一個外地的算命先生到村里，被朱先妮叫家里給她算命。也不知怎么著，她和她兩個兒子按住人家打了一個半死，扔在馬路上，還把人家身上的上千塊錢掏了。他們以為打了人家沒啥事兒，可人算不如天算，這算命先生居然有一個弟弟在省城工作……這不，警車就嗚嗚地來了，要抓朱先妮。

我趕緊說：“朱先妮就在村口路邊那棵老板栗樹下藏著，我去告訴公安局的！”說著，就抬腳出門。母親一把拉住我，悄聲說：“傻小子，不能說。你一說，把老妖婆抓了，還會放回來。人家還有幾個小子和閨女。公安局一走，咱又是受不了的冤屈，挨打倒是小事，就他們那家人，不把咱暗害了才怪！”

我驀然收住腳步，心里又是一陣驚悚。幾個小時過去了，警車無奈而又飛快地駛出了村莊。

當夜，朱先妮沒有回村。

躺在炕上，在老鼠猖狂的活動聲中，我怎么也睡不著，心里一直滾動著無可名狀的絕望和沮喪。我知道，告發(fā)是應(yīng)當?shù)?，但母親的話更重要。警察再公道，對于我們這樣的山村來說，也只是有事才來，即使是兇案，也是事后才會來勘查、偵破。日常是多么長久和頑固的啊，任何事情都在其中發(fā)生，而不是這樣的時刻。

我很糾結(jié)，也很慚愧。這種情緒一直持續(xù)到我離開故鄉(xiāng)，去了遠方。多年過去，仍舊沒有消除。2002年夏天帶著妻兒回家，朱先妮還健在，而且非常硬朗。那個趙三葵前些年患癌癥去世了，朱先妮以妻子的名義繼承了他所有財產(chǎn)。趙三葵兒子把她告到法院，官司打了兩三年，最終還是朱先妮贏了。

朱先妮起碼有九十歲了吧？母親卻說只有八十二歲。每次在村里看到，按道理我該喊她一聲奶奶，可一到近前，卻不想多看她一眼。由此，我判定自己是一個自私的人，而且還很記仇。對此，我有幾次深思，才發(fā)現(xiàn)，我對朱先妮的仇恨和厭惡卻不是因為自己也曾經(jīng)挨過她打，而是她和她家人對我母親的欺凌不可原諒。

我只有一個母親，世上也只有我母親才能生下我。

正當我覺得她儼然老去，不再會參與暴力事件的時候，卻又親眼目睹了她為了給自己孫子搶宅基地，拄著拐杖，毅然決然無賴無恥地躺在挖掘機下要死要活，訛詐其他人的情景。直到那一刻，我才確信，世上確實有一些人本性是惡的，而且一生都會以惡為能，以惡為榮。

也是這一年夏天，我正在家里和兒子玩，忽然聽到村子前面有人嘶叫。心神隨之繃緊且無限惶恐，幼年時候那種驚悚和恐懼再度奔襲而來。跑過去一看，卻見楊戰(zhàn)斗正在痛打一個鄉(xiāng)村婦女。起初，我以為是我家人又被人欺負，急忙跑到跟前，卻發(fā)現(xiàn)，被楊戰(zhàn)斗痛打的人是鄰村的一個孤寡老婦女。

人說，沒本事，自家再沒人，挨打也是白挨。

至此我才知道，暴力從沒有消失。魯迅先生那句話依然有效，特別是對于平民之間的暴力傷害，先生說：“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這些孱頭們?！保ā度A蓋集》）從本質(zhì)上說，朱先妮和楊戰(zhàn)斗以及更多如他們的人也是弱者，我也知道寬恕是人類至高無上的美德和境界，但弱者和弱者在爭斗之中的表現(xiàn)，卻常使得我也萌生甚至堅定了魯迅先生“我一個都不原諒”的決絕與悲愴。

2007年，朱先妮無疾而終。

楊戰(zhàn)斗在村邊開了一家小賣店，不過兩年，因為人都不去他那里買東西，只好關(guān)門大吉。2009年，我父親去世，每次去給父親上墳，都要路過朱先妮的墳塋，每一次，我都要多看一眼，心里滋味復(fù)雜。同樣，每次見到楊戰(zhàn)斗，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鄙視，看著他越發(fā)佝僂的腰身，灰蒼蒼的頭發(fā)，驀然又覺得，這個人其實也很可憐。

我呢，其實也是可憐。因為，看慣了太多的傷害與不公，作為一個男人，還有些覺悟和文化，卻對此無能為力，甚至視而不見。這種可憐，似乎比朱先妮和楊戰(zhàn)斗這樣的人更深切徹骨，無可救藥。

責(zé)任編輯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