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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父親和招魂
母親的去世意味著人生最原始的開始失去了支點,人生只剩下向前奔跑!
九年來,有關(guān)母親的許許多多都被我們刻意壓抑,盡量不去觸碰,因為任何擾動都會是濺起沉積多年的心靈之暗潮,那擾動,幾乎讓我們?nèi)魏稳藷o法承受。
作為指腹為婚的娃娃親,父母正式訂婚是在他們各自只有兩三歲的時候。從不到十七歲就嫁給父親算起,母親四十多年來的生活可以用“忙碌”概括。
父親有很多奇思妙想,母親心靈手巧,但生活一直波瀾不驚,我們私底下以為自己的父母親是世界上最普通的人。直到成人后我們才意識到,健康成長的弟兄姊妹就是他們非凡的作品。
十二年前,女兒的降生帶來了許多樂趣,初為人父也讓我從此明白為父母者之艱辛。因而,我和兄姊開始常常感嘆養(yǎng)育六個孩子之不易,對父母的感情一下子倍增。
然而,沒有多久,在幾乎毫無預(yù)兆的境遇下,母親病倒了。那年我三十而立,母親才五十五歲。
為了給母親治病,我和妻子聯(lián)系了省城最好的醫(yī)院,成功進行手術(shù)后,我們曾經(jīng)幻想病魔已經(jīng)被徹底擊退,至少,上蒼將再留給我們母親十年的時光。
要知道,我們才剛剛懂得什么叫孝順。
為了減輕化療帶來的痛苦,我一下子學會了打針。
母親說,我的手很輕,打針幾乎毫無感覺。
要知道,我過去手腳笨拙缺乏靈氣,在兄姊的呵護下,除學習之外,我?guī)缀醪粫蓜e的活計。
大病初愈,母親執(zhí)意要替我們照看女兒。兩歲多的孩子正是頑皮好動的時候,如風一樣到處亂跑,母親便扔掉數(shù)十年的文雅,跟著到處追隨,生怕小孫女不小心摔倒。在母親呵護的那段時間,女兒幾乎是橫行霸道的小公主,從來沒有任何人敢重言語呵斥女兒,想來,那應(yīng)是人生當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兩年半后,母親舊病復(fù)發(fā)。家庭一片沉重。
那是九年前的國慶節(jié),二哥和我陪臉色焦黃的母親到莊浪縣醫(yī)院復(fù)查。一位略上年紀的醫(yī)生看完B超后說這是普通的膽結(jié)石,需要靜養(yǎng),轉(zhuǎn)身又小聲而嚴肅地告訴我們弟兄,我們的母親很難熬過年底了。
我們努力寬慰家人。第二天我們還要各奔東西,那是母親最后一次送我出門,她站在老家門口向我們揮手,神情困倦而留戀。告別母親回省城的車上,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淚水奔涌……
那時的悲傷到現(xiàn)在仍然歷歷在目,妻默默拭去我的淚珠,女兒一遍又一遍問:“爸爸怎么了?爸爸怎么了?”
父親遍訪風水高人,算卦祈禳。長兄到處打聽民間秘方,曾經(jīng)很細心地將刺猬皮烘干,用石臼砸成細末,給母親止血。二兄、二嫂高價從外省購買松花粉,據(jù)說能有益于母親的健康。大嫂、二姐和小妹更是不離病榻半步,精心伺候母親。大姐適逢婚姻變故,曾憤而出走,但不放心母親,從遠方又趕回來,俯身在母親面前。我和妻子踏遍全省多個著名的醫(yī)院,拜訪名氣很大的醫(yī)生,購買營養(yǎng)藥品和秘制藥丸帶給母親。
然而,母親還是沒有熬過那年嚴冬,在九年前的今天,那個飄雪的日子永別我們而去。
當她停止了呼吸后,我強忍淚水,抱著母親。母親雙手開始松弛,體溫尚存,那是母親留給我的最后溫度。
母親最后的淚滴從眼角慢慢溢出,我輕輕擦拭,然后和家人輕輕地把輕輕的母親轉(zhuǎn)移到地上。母親神態(tài)安詳,就像睡去的樣子。
我們在草鋪里日夜伴隨母親。當五天后送別母親的時候,我知道一個世界為我永遠封閉了,生命而出的支點沒有了。就在黃土永隔黑暗的那個瞬間,我忍不住向母親表達做兒子的無能與愧疚,沒有將母親留在我們的生活里。
母親知道我們大家都盡力了,她沒有怨言,也似乎沒有遺憾。
但沒有了母親的庇護,我們的世界一下子失重。
我不知道我所謂追尋人生真相的活動意義何在。
那時,我仍然執(zhí)著于生死的名相,深深沉浸于失去母親的悲傷中難以自拔。
我在九歲的夏天掉到數(shù)丈高懸崖下面差點喪命,身體稍好后,是母親拿了新做的糜子笤帚掃路,一遍遍呼喚我的名字,讓我回家。那就是中國民間流傳的招魂。
母親走后,我失了魂,很長時間覺得人生虛無。
再也沒有人那樣熱烈而溫情地呼喚我回家。
妻子說我從此判若兩人。
然而,最悲傷的還是頭發(fā)蒼白的父親。
母親去世后,最苦的不是我們兒女,而是突然蒼老了的父親。父親說,即使祖母去世的時候,他也從來沒有如此傷心過。
兒女們都長大成人了,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悲傷之后,都還有另外的安慰。當我哭得最悲傷的時候,是妻子替我擦干了淚水,而三四歲的女兒取笑我說:“爸爸的黑眼窩像張飛!”
只有那一夜之間蒼老了的父親,在晚間的時候顯示出格外的蒼涼與落寞來。
兒女們長大了,有了各自的家庭,而父親的世界從此破碎。
父母感情甚篤,往日的幸福時光此時變成了痛苦的源泉。
我們都很悲傷,但最無力安慰的是才過中年的父親。
我徹底喪失了對自己工作的興趣,質(zhì)疑連自己母親都無法挽留的工作是否值得繼續(xù),那種廢寢忘食的工作節(jié)奏突然間慢了下來。
我知道從此以后家園里沒有了母親,那種熟悉的聲音和人世間最親切最慈祥的面容離我們而去。
父親年輕時候力氣很大,由于子女眾多,他不得不付出比別人更多的氣力。
父親只會干重體力活,閑了寫幾筆字,對于家務(wù)幾乎毫無所知。
母親去世后,父親一段時間蟄居老家,尤其半夜常常醒來發(fā)呆。
我們勸慰,而父親也讓我們注意這段時間一定要小心謹慎,因為失去親人的時候很容易在工作中出差錯,甚至和別人爭吵打架。
短暫的消沉后,父親似乎突然意識到,再美好的幸福都是有限度的,而即使勤勉奮斗也并沒有那么痛苦害怕。
父親要以自己為榜樣,把我們帶出低落情緒的陰影。
為了鼓勵子女,父親很快學會了打掃衛(wèi)生干家務(wù),甚至做飯。
二哥據(jù)說在家中脾氣暴烈,在工作單位變得咄咄逼人。
父親仍然生活在老家,我第一次向大哥請求,今后如果父親訓斥他,希望他不要再頂撞。果然大哥從此后更加低言順氣,絕不再說“我也是四十多歲了”之類的牢騷話。
二哥生活干凈,依然對父親的生活習慣要求多多,戒煙洗腳,多菜少面,說的次數(shù)多了,引得父親不快,二哥偶有頂撞,他不讓父親覺得自己生活發(fā)生了太大的變化。
我理解二哥,但暗暗告誡自己,從此后順著父親。
我們的共識是不能讓父親清閑下來。
老家蓮花峰要立碑,我大包大攬,親自撰文,組織幾十人的全國專家團蒞臨?;顒用芗?,參與者數(shù)以萬計。
父親和鎮(zhèn)上幾位老者是這個活動的中心人物。
此前,父親從未參與和組織這么重大的活動,時逢雨季,容不得半點差池。父親壓力巨大,曾在電話中忍不住訓斥我為何要干這些(和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
我不解釋。
那些日子里,父親召集全鎮(zhèn)最有頭腦的村老鄉(xiāng)賢,幾乎晝夜不睡覺策劃這次重大活動。
他們個個緊張而興奮,尤其是父親,知道兒子給他找的事情,除了勇往直前他別無選擇。
從精心策劃到具體實施,立碑活動歷時一年,后來演變成了萬人空巷的狂歡節(jié),那次巨大的成功給父親帶來了久違的笑容。
此后,父親和他的老哥兒們又幸福地談?wù)摿艘荒辍?/p>
隔年,二哥的書法在全國大展中獲獎,躋身為有名氣的書法家行列,父親眉毛舒展。
當?shù)谌旮赣H顯得無聊的時候,我們弟兄密謀如何修樓蓋房。
數(shù)年前,隴東農(nóng)村修樓房還是一件相當奢侈的事情。
父親曾經(jīng)很羨慕別人新修的房子,說人家是“白查查一片”。母親在世的時候,每年除夕坐夜,最后的話題是修房。
老宅子是幾十年前祖父在世的時候修的,過去還算不錯,新時代中顯得既矮又小,且年久難修,每到雨季,每個屋子都像漏雨的篩子。我們弟兄成家后,每年春節(jié)回家,不得不擠在幾間很小的房子里。三個兒媳婦進門沒有住上新房,這讓父母覺得很過意不去。
“你們弟兄都娶的是人梢子,卻給人家沒有新房??!”父母時不時這樣嘆息。
母親病倒前的那一年,當我們夜半打著手電筒用米尺量度老家的院子,你一言我一語議論未來新房樣式時,母親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意。
四年后,這個計劃終于付諸實施。
它既是母親未竟的心愿,又是父親仍為之奮斗的目標。
傳統(tǒng)的房子不但是遮風擋雨的地方,更是心靈的庇護所,是祖業(yè)與家勢的象征。世界上黃土層最厚的隴東人家,把房子看作人世間最重要的事情,衡量某家光陰好的標志是房子,姑娘嫁人看的首要條件也是房子。安土重遷的農(nóng)墾文明中房子有著形而上的意義。
我們準備修樓房的構(gòu)想超出了父親的想象,因為當時的農(nóng)村幾乎沒有人敢奢望像城市人一樣。
父親知道家庭收入仍然微薄,知道我們給母親治病和在城里購房而舉債,于心不忍。
但我們放言即使債臺高筑也要修起樓房,這是信念,毫不動搖。
父親看著兒女們憋著一股勁,所以他一展愁云,絲毫也不松勁。
年過六旬的父親顧不得年輕時勞累過度留下的頑疾,和大哥、二哥一道精神抖擻地投入到樓房的設(shè)計、買料中,施工的時候他親自給施工隊當小工,絲毫不覺得疲乏,這讓一起干活的年輕人大為慚愧。
鄉(xiāng)鄰說在您老的手里將辦置真正的家業(yè)。父親聽了更有精神頭了。
從一個冬天到另一個冬天,別致氣派的小二樓矗立起來,引來路人的嘖嘖夸贊。
父親反而變得淡定,他的興趣是在寬敞明亮的客廳里練習書法,讀讀我發(fā)表的文章,督促孫子學習。遇到鄉(xiāng)鄰有事,他會主動幫忙。
父親比過去變得大度而仁慈。
父親夏天還要繼續(xù)駐守桃園,稍有工夫會照看街道上的鋪面,他覺得我大哥大嫂太辛苦,能幫一把是一把。
好多鄉(xiāng)鄰勸他閑游閑轉(zhuǎn),問他后人們給的大錢花不完吧。父親笑而不答。
二哥的書法繼續(xù)蜚聲海外。父親也開始忙著練字,他的書法一改過去的狂躁,書體像二哥,但書氣多了一份淡定。父親還學會了寫古體詩,有幾首發(fā)表在《天水日報》上,編輯打電話直夸父親的靈感要高于我,這讓他洋洋得意。
父親的身體竟然健朗了。他時不時打電話讓我多鍛煉,少喝酒,珍惜大好時光。然而他的煙癮愈發(fā)大了,只是,他會把我們帶給他的中高檔香煙悄悄變賣成價格低廉的“紅蘭州”,說反正都是冒一股子煙,一條頂三條,何必那么高檔。
父親徹底丟掉了人生即享樂的本能想法,他不再流淚,不再嘆息,徹悟了“人生來就是奮斗的”這個樸素道理,在和母親離別后的歲月中,終于爆發(fā)出新的生活熱情。
故園依然溫暖,只是,我們都無法忘懷母親。
每次到老家,我都要到母親的墓地磕頭、祈禱!
有好多次是父親陪著我前往。
今天我突然意識到父親的用心,九年來的疏懶又讓我愧疚。
在母親的九周年忌日,我寫下這篇文章,也算是給自己招魂。
責任編輯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