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尤勁東
我的師長李福來先生
文 尤勁東
My Teacher Li Fulai
2012年8月,李福來老師在中國美術館與魯美學生馬書林、尤勁東、劉孔喜、劉虎合影留念
李福來先生去世的消息通過微信迅速地傳來。定好了機票,準備去參加葬禮的??墒桥R行由于北京交通的擁堵和我對時間估計的不足,差了數(shù)分鐘,未能趕上還在跑道上尚未起飛的飛機……
事后與李先生的夫人李麗露老師通了電話,表達沒能送行的遺憾和哀思,并暢談先生的往事,談先生和我個人還有同學們的許許多多的往事。
我與李福來先生的交往已近40年,在漫長的歲月里,和先生雖隔兩地不會經(jīng)常見面,但先生的工作和動態(tài),我和同學們的情況等等,一直是相互關注的事情。1978年我上魯迅美術學院版畫系,李福來先生是我們的班主任,主要教素描。李老師長我11歲,當時也就剛剛40,他個頭兒不高,上唇留些小胡子,而且總是煙不離手,看上去頗似歷史照片中的魯迅。他平時話不多,對我們幾個“文革”后上學的老知青很客氣,有時也和我們幾個老學生互相遞上支煙,感覺就像是朋友。上人體課時,李先生講課、提要求的同時,常常會和我們一起畫,通過演示,對于他所講解的人體結(jié)構、造型、表現(xiàn)等許多問題,作出理性分析與圖像表達之間的確切聯(lián)系。先生作畫熟練、精準,技法精彩,看他的人體速寫如同看戲劇表演,有聲有色:整開的紙上,一筆長長的線勾勒下來,炭條在指間輕微扭擺,穩(wěn)健地移動行走,時而尖利,時而虛柔,時而像掃帚的一撇,粗細、輕重的變換全在一根線上,如同旋律般歌唱出來,就像對聲音力道控制有佳的歌手那樣,一氣呵成一段引來掌聲的樂句。李老師作畫下手肯定穩(wěn)健,幾乎不作修改,但人體的肉與骨、軟硬張弛,造型趨向的外轉(zhuǎn)內(nèi)回,以及體積感等,都形象地描畫出來。班上同學不禁輕聲贊嘆,此時的李先生也如同剛剛寫出一章好文的自信那樣,嘴里吐出帶著煙香的白霧,隨即再燃紅一段煙頭……那情那景真活脫脫一個會畫畫的魯迅先生。
李福來先生的教學示范,你只有在現(xiàn)場看過他的作畫過程,才能真正理解其中精彩,并且一定要看他的未完成狀態(tài),因為那不僅只是一種繪畫,而且是一種思維過程透過筆力的表白,是理解線性力量的透析。他的用線不同于中國畫里的線描,不僅只是對物體邊緣的界定,而且物體轉(zhuǎn)折關系、前后層次的立體示意,并加之李先生作為木刻版畫家那種特有的如刀筆鋒中展開的個性。應該說在線與形體的表現(xiàn)上,李老師的素描演示,對于我此生的繪畫路程給予了莫大的啟示。
一次評論我的素描作業(yè)時,李老師講到我比較注重局部,而對整體趨向把握不足,當時我并不太理解。于是,對著模特兒,李先生開始給大家做示范。首先,以其慣用的熟練筆法將模特兒從整體上快速地勾勒出來,并稍加些暗影,以此將胸腔、腰部、腹部和兩腿的體積作出轉(zhuǎn)折扭動的立體示意。隨即,講解從肩的整體形狀和胸的局部形狀的關系,再講到腰部和腹部的形狀銜接;在講到腹部連接兩腿的關系時,先生趁著炭條的軟灰,用中指狠狠地抹了一把,如刀切泥,雕塑一般把兩條大腿抹成一個相關聯(lián)的平面。稍稍退遠看去,一個簡約、生動、立體感強烈的女人體,在平面的紙上展開。然后先生提高聲音說道:明白了嗎?那一瞬間我似乎有了一種認識上的變革:那就是相連接的物體單位,或是不相連接的物體單位,它們相互間有著一種暗暗的共同的走向趨勢,或者不同的走向趨勢。由這種趨勢所形成的立體空間的感觀,你需要有一種跨越式的視覺觀照,才能更強烈地感受到,它近乎于意識里的抽象幾何對具象事物的拆解和剖析,它是更為本質(zhì)地認識物體造型的方法。由此之后,我在素描以及其他的繪畫表現(xiàn)中,有了一種不同以往的變化,似乎在繪畫表現(xiàn)上有了一種可循的基礎和鑒別標準。這樣一種認識方法對于我就像思維洞開了一扇規(guī)律之門,在很長的時間里影響著我在可視形象中看到若干非直覺的景象感觀,而且在不同的時期,通過這樣一種思維路徑,不斷地在已熟能的認識中再去尋找未知的境界。真是“眼睛只看見大腦需要看見的東西,手只畫出大腦限定的物象”。人在跨越自身的局限時,往往思想的探索重于手頭的勤奮,一切有關自己的進步或創(chuàng)造的果實皆源于認識上的跨越與思維的無界。
《大河之南》全景畫第一稿(局部) 李福來 2007年
李福來先生去世了,他給后世留下許許多多的作品,他的版畫、素描、油畫,特別是他主導設計并參與制作的歷史和現(xiàn)實的大型全景畫等等。但作為美術學科的教師,他給予我最為深刻的東西,是通過思想認識的方法和思維技巧的結(jié)晶,才可能表現(xiàn)在手頭上的技藝和精彩。在此,我為遠去的福來先生鼓掌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