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鄭義廣
“完璧歸趙”的情節(jié)合理性
——兼談批判性思維之度
●浙江 鄭義廣
一
《史記》所載藺相如“完璧歸趙”的故事,情節(jié)曲折,充滿戲劇性,古往今來許多學者文人都對其表達了自己的困惑和異議,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明人王世貞寫的《藺相如完璧歸趙論》,不過王氏在文章中只是質(zhì)疑了故事的合理性,認為藺相如的成功不足為訓,實乃“天曲全之”的結(jié)果,對藺本人并未驟下驚人斷語。余黨緒老師的文章《藺相如:一個汲汲于功名的戰(zhàn)國士子》 (《語文學習》2015年第9期)在前人基礎(chǔ)上進一步提出了自己新的觀點,認定藺相如是一個富有心機、汲汲于功名的戰(zhàn)國士子。而到了《藺相如的三張面孔》(《語文學習》2015年第12期),作者王岳東老師承余文觀點而發(fā)揮之,基本擯棄了文本,只從難以捉摸的心態(tài)角度考量藺相如,認為他為了抓住機會一飛沖天,不僅不惜自己的項上人頭,而且還搭上整個趙國君民的身家性命,是一個十足的見利忘義、心理陰暗的賭徒。如此解讀,與其說是體現(xiàn)批判性思維的學術(shù)評論,毋寧說是一種充滿文學想象的再創(chuàng)作。這種觀點,這種對作品人物的評價方式,如果被越來越多的老師接受,筆者不敢想象,若干年后,中學語文課堂上藺相如們的形象將會變得怎樣面目全非!
誠然,如果文本確實透露出相關(guān)信息,司馬遷也確有類似的描寫或暗示,那么在證據(jù)充分的基礎(chǔ)上,為了還原一個真實的傳主形象,說他陰暗,說他心機重,說他汲汲于功名,皆無可非議;但問題在于,無論從司馬遷的作傳動機、文本的敘述方式還是藺相如本身的言行舉止,都看不出任何值得非毀的地方。余老師和王老師在解讀這個人物形象的過程中,雖均以“理性批判”為名,卻有很多表述似是而非,并不“理性”,其論據(jù)與論點之間難以構(gòu)成足夠強的邏輯說服力,茲舉幾例如下:
首先,藺相如出使秦國是“毛遂自薦”嗎?非也。在此之前,趙王 “求人可使報秦者,未得”,一個“求”字,足見其誠意,而“未得”足見其焦急。當此之際,口才極佳的藺相如真的想去,完全可以自己捕捉機會,何必等到繆賢推薦!由此可見,他未必愿意出這個風頭,至于個中原因究竟是清楚風險太大還是擔心有辱君命,我們不得而知。而在被繆賢推到前臺,覲見趙王之后,藺相如接受考察、準備出使報秦已是上層的既定之策,也就是說,這個“囊”早已由繆賢和趙王編織好,他“脫穎”的機會已經(jīng)擺在面前?!巴醣責o人,臣愿奉璧往使”一語千鈞,這不是自負,不是強出頭,而是士為知己者死的意氣,是為君為國除難解紛的擔當!
其次,以蘇秦為代表的一些戰(zhàn)國縱橫家鼓舌搖唇,唯利是趨,一味追求自我利益,缺乏原則立場,這是事實,但是否所有的戰(zhàn)國士子都是如此?恐怕未必。凡事就怕一概而論。我們在看到朝“秦”暮“燕”、反復無常的蘇秦時,也應(yīng)該看到 “義不帝秦”、高尚其志的魯連。退一步說,即便抱逐利心態(tài)的戰(zhàn)國士子為數(shù)不少,是否代表藺相如就是其中之一?恐怕也未必。據(jù)《史記》載,藺相如本身就是趙國人,當時各國招賢納士的國君、諸公子很多,以其智慧才能,應(yīng)該很容易找到出人頭地的機會,他如果真的汲汲于名利,完全可以去而他之,另謀高就,干嗎要待在本國,并且甘心長期屈就于小小宦者令的舍人之職?
第三,兩位老師對追求自我價值的做法似乎都不以為然,對于藺相如,先是論之以“汲汲于功名”,繼而利用各種心態(tài)分析剖分出他在完璧歸趙過程中的 “陰暗心理”,頗有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味道。漫說藺相如未必希望利用這次出使的機會一戰(zhàn)成名,即使他真有這種想法也不為過,試問人生在世,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有什么錯誤?古今中外有幾個人不想成功?有幾個不希望志得意滿?我們評價一個人的高低優(yōu)劣不應(yīng)以他是否渴望成功,而應(yīng)看他追求成功的方式。藺相如在展示自我風采、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同時,保住了和氏璧,挽回了趙國的外交顏面,智勇雙全,公私兩得,正應(yīng)該被引為榜樣,接受世人的崇高敬意。
二
那么如何看待 “完璧歸趙”的情節(jié)合理性呢?筆者認為,藺相如在整個事件前前后后的說法和做法都是可圈可點的:秦遣使者至趙,作為實力不同而地位對等的諸侯國,趙國即便感受到了對方的脅迫,也理應(yīng)遣使答復,否則便是 “示趙弱且怯也”,尚未交手即矮了三分,這與趙王應(yīng)邀赴“澠池之會”是同樣的道理。去了能否 “以璧換城”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擺出一種姿態(tài):我們不怕你!藺相如在秦廷的表現(xiàn),有利有禮有節(jié),出色地完成了這次外交使命。
按照王世貞提出的方案,璧入秦而城弗予,相如上前慷慨陳詞一番,最后說:“大王弗予城而紿趙璧,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臣請就死于國,以明大王之失信。”實在不是明智之舉。秦乃虎狼之國,背信棄義早已天下皆知,連楚王都能騙過來囚禁,還會顧忌一介之使的性命?和氏璧拿到手才是王道!因此說,藺相如真的那么做了,不過是無知無謀、走投無路后 “以頭搶地”的愚夫所為,白白丟了性命,對秦國不會有任何損失,于趙國也沒有任何好處。
而按照俞祖恩在 《〈史記〉菁華錄》中提出的方案,讓藺相如對秦王說:“和氏璧,玩好之資,匹夫之好也,君乃捐土地以易無用之具,當不其然。寡君勿敢從命?!眲t其必死之處有二:一是將秦王類比于“匹夫”,無禮之甚,與《史記》本傳中“臣以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況大國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強秦之歡,不可”的說辭注意維護秦王臉面自不可同日而語;二是以使臣的身份生硬地教導秦王該怎樣處事,把國君當成了三歲小孩,何其造次!韓非說過,人主有“逆鱗”,“說之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韓非子·說難》),想想李密的《陳情表》、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就明白在君王面前應(yīng)該怎樣說話了。
總之,以上都是送死的方案。藺相如既然接受了危險的出使任務(wù),就說明他并不怕死;但智慧如彼,絕不可能選擇這種毫無意義的死法。
故此,權(quán)衡再三,還是藺相如的現(xiàn)實做法進能不辱于秦王,退可踐諾于趙君,智勇兼?zhèn)?,最為恰切:不使秦國,不送璧去,那說明趙國怯懦,沒有誠意,不給秦王面子,貽人口實;遣使送璧去而復還,秦國要發(fā)難固然有說辭,但趙國亦可以給予有力的回擊:和氏璧都送過去了,這還不是最大的誠意嗎?使節(jié)代表國家,秦王坐章臺見相如,舍之廣成傳,分明沒有把趙國放在眼里,而且秦王得璧之后傳以相示,禮節(jié)甚倨,將秦趙外交視為兒戲,根本沒有割城的誠意!
很多人覺得藺相如在秦王答應(yīng)齋戒換城后派人偷偷將和氏璧送回趙國的做法錯誤,這很可能激怒秦王,導致秦國大兵壓境。其實不然。一方面,如前所述,是秦王無禮在先,藺相如也已作了合乎情理的解釋;另一方面,弱肉強食的時代,大國吞并小國是不需要理由的,或者說可以找到任何理由 (借口),和氏璧的給與不給并不是趙國是否會遭受侵犯的決定性因素,“遠交近攻”是秦國一貫的蠶食策略。這也就是為什么后來秦攻趙、拔石城、殺二萬人,藺相如不但沒有被貶、被殺,而且仍然受到重用的原因所在。如果真的像兩位老師說的那樣,和氏璧乃趙國安危所系,藺相如的做法嚴重錯誤,秦攻趙與和氏璧事件處置失當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難道趙國君臣之智竟連這一層都想不到嗎?他們會饒得了藺相如?
筆者認為,中學語文教學長期存在重情感、重知識而輕邏輯的現(xiàn)象,加強批判性思維的訓練確實非常必要,但前提是一定要把握好尺度,不能為了批判而批判,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如果只取一點,不及其余,拋卻背景,罔顧“全篇”,看不到“全人”,以妄自揣度人物心態(tài)代替對文本的涵泳,挖掘其中所謂的微言大義,那確實很容易創(chuàng)立新說,但也更容易造成過度解讀,乃至嚴重曲讀、誤讀。這里提到有關(guān)“完璧歸趙”的兩篇文章即屬此例,不可不慎。
【觀點鏈接1】徐江:藺相如是一個冒險主義者 (摘自本刊2013年第4期)
實際上,藺相如是一個典型的冒險主義者。在傳記中,“完璧歸趙”是文本的重要事件,這也是人們津津樂道的事。從客觀事實上講,藺相如似乎不辱使命,完璧歸趙了。但細細想來是令人后怕的,藺相如“完璧歸趙”的秦國之行完全是一個失敗的外交,是一個冒險的行為。在他的所謂“智勇”之中,隱含著輕率、無理、無禮,不僅損傷了趙國的國格,而且罔顧趙國的安危,缺少戰(zhàn)略眼光。
……
當秦王 “齋五日”“設(shè)九賓于廷”準備接受璧的時候,藺相如來了那樣一手,暗地遣人持璧歸趙。秦王與群臣“相視而嘻”,“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當時秦王制止了這個做法。但是,假如秦王沒有像當時這樣大度,也是惱羞成怒,感覺到受了莫大侮辱,會怎么樣呢?請大家站在秦王的角度想一想,秦王會有哪些做法?
可以想象到,他會當即將藺相如囚禁起來,并遣使赴趙,向趙王討一個說法,我們秦國本來是誠心誠意與趙國交換璧的,“齋五日”“設(shè)九賓于廷”,結(jié)果在光天化日之下趙國使者戲弄秦國,請趙王說,這事該怎么辦?趙國要不要賠禮,怎樣一個賠法?這樣一來,趙王不是很被動嗎?
還可以想象,秦王當庭殺了藺相如,并以趙國無禮秦國為口實,兵臨邯鄲,請趙國給一個說法。秦國這樣做也是有道理的!
這就牽涉到藺相如 “完璧歸趙”的過程中,作為弱國使者他是否有理有禮有節(jié)?這個問題是我們今日讀 《廉頗藺相如列傳》,以之為例,學習辯證思維,提高處理實際問題能力要害之所在。
趙國得到了和氏璧,秦國提出以十五城換這塊璧,趙國委婉拒絕,這本來沒有什么曲直、是非可言,這是一種交易。但趙國勢弱,不答應(yīng)秦國怕得罪它;答應(yīng)給秦國和氏璧又怕秦國不給十五城,不僅損失璧而且沒面子。在這種兩難的情況下藺相如出使秦國,他的任務(wù)是給了璧,但能得城,或不給璧但不得罪秦國。既保趙國,又不開罪秦國,這是最根本的,要兩全的。
可以說,藺相如在與秦國的交涉過程中,特別是從要求秦王 “齋五日”“設(shè)九賓于廷”開始就犯了錯誤。不就是一塊璧嗎,沒有必要搞得那么隆重,講排場。越是講究,越顯示藺相如的錯誤越大,對秦國傷害越大。當秦王按藺相如的要求做了,也就是按趙國的要求做了,該藺相如實現(xiàn)承諾的時候,他卻“先發(fā)制人”,不等秦國是否交割十五城,他偷偷把璧送回趙國。這就是戲耍了秦國,授人以柄,“歸直于秦”,把趙國置于不誠信的境地,把外交的主動完全奉送給秦國。這時的秦王想怎樣做就怎樣做,怎樣做他都有道理。放了你藺相如,是人家秦王大度。扣押藺相如,遣使入趙,向趙王討說法,趙王無言以對。甚至殺了藺相如,兵臨邯鄲,讓趙國賠償國格受辱精神損失費,趙國還是沒的話說,理虧得很。藺相如雖然 “完璧歸趙”,但他的行動實際上給趙國帶來極大的被動,埋伏著極大的危機,還不如不讓他出使秦國,委婉謝絕秦國,至少不發(fā)生直接耍弄秦王的事情。
也許同學們會問,怎樣做才能既不得罪秦國,又能讓趙國不失璧不失尊嚴呢?這本來是兩難的事,怎樣做才能達到兩全呢?藺相如的智勇就應(yīng)該體現(xiàn)在這里。像藺相如這樣,去了秦國,看形勢不利又偷偷把璧送回來,一般的人都能做到。
……
在這樣的外交博弈當中,最好的結(jié)果是讓秦王主動打消易璧的念頭。這就需要站在秦王的立場上想一想用什么外交語言進行勸說。這里要有因果思維意識。就是分析這種交易給秦王可能帶來什么負面影響。如果秦王以十五城易璧,這樣做那十五城居民會流離失所,招來民怨;如果秦王就是誆騙趙國,得璧而不給城,因一璧而失信于天下,也太霸道,也太小氣,不值得。
所以,我以為藺相如就不攜璧赴秦,空手單車而西,要憑三寸不爛之舌,憑著一顆真誠的心去游說秦王。他可以對秦王這樣說:
璧乃一物爾,十五城則非十五城爾,乃十五城民之家園爾。臣以為若成就此事,恐陷大王重物輕民之不義也。若大王得璧而不舍城,又陷大王于不誠不信也,因一璧而見笑于天下,亦不當也。若大王誠愛璧,趙國所缺者谷也,趙王恤民饑愿以璧易谷,大王可以十五萬石谷易璧。既免民怨,又助趙王解民生之苦。若此,臣愿質(zhì)于秦,待大王踐諾,谷至趙,趙必奉璧,趙弱秦強,豈敢逆大王之歡也。唯大王與群臣孰計議之。
既然秦王在受藺相如戲耍之后還能大度地 “畢禮而歸之”,聽了藺相如這樣誠惶誠恐的諫言,顯然也不會刁難藺相如,或罷易璧之事,或以谷易璧,皆是雙方可接受的事。兩相比較,哪種方法于趙國更安全、更主動呢?明白了正確的做法,就明白了藺相如的錯誤。
【觀點鏈接2】余黨緒:藺相如是另一個版本的毛遂(摘自《語文學習》2015年第9期《藺相如:一個汲汲于功名的戰(zhàn)國士子》)
藺相如乃戰(zhàn)國士子,出身卑微。他本來“為趙宦者令繆賢舍人”,廉頗氣急敗壞時也罵他“相如素賤人”。遺憾的是,這個信息除了用來反襯藺相如“從奴隸到將軍”的非同凡響,多數(shù)時候都被人忽略了。
秦國提出“以城易璧”的條件,不管動機如何,對趙國來說都是一個棘手的難題?!坝枨?,秦城恐不可得,徒見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來?!眹鴮?,不想丟;拒絕,又不敢;戰(zhàn)爭,明擺著打不贏;乖乖服輸,又不甘心。趙國表現(xiàn)出十分糾結(jié)的狀態(tài)。
和氏璧與國家安全,孰輕孰重?顯然,趙國的當務(wù)之急首先是避免戰(zhàn)爭,其次才是保住和氏璧。正如司馬光所說:“夫和氏之璧,懷握之玩,得之不足以為重,失之不足以為輕?!迸戮团潞褪翔禌]保住,秦兵還打上門來。藺相如出使,能夠“完璧歸趙”最好,就算丟了和氏璧,只要能阻止戰(zhàn)爭 (或許這場戰(zhàn)爭本來就只是趙國的假想),就算不辱使命了。若以和氏璧來托底,戰(zhàn)爭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呢?秦國總不至于一拿到和氏璧,就立即翻臉開戰(zhàn)吧?
當然,若僅僅做個捧璧求和的轉(zhuǎn)運使者,那么藺相如的價值就黯淡了。這顯然不是藺相如的初衷。藺相如最希望的,是既阻止戰(zhàn)爭,又保住和氏璧。至于那十五座城池,秦國答不答應(yīng),趙國都不能當真。就算今天答應(yīng)你了,明天他不移交給你,你能怎么辦?當年秦國拿六百里地誆騙楚王,結(jié)果怎樣?前車之鑒,后事之師,藺相如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三十年前的鬧劇(據(jù)屈原年譜,此事發(fā)生于公元前313年)。
理清了這個邏輯,再看他與趙王的對話,就能發(fā)現(xiàn)一些很有意味的信息:
秦強而趙弱,不可不許。
“秦強而趙弱”,這是事實;但“不可不許”,就太絕對了。弱國也有外交,只不過戰(zhàn)略與策略要適應(yīng)國力與地位罷了。弱國外交也并不一定都是喪權(quán)辱國,斡旋與運籌的空間也不是沒有。趙國在經(jīng)歷了趙武靈王改革后,國力大增,一時間號稱關(guān)東群雄之首。秦趙之間,并非完全沒有對話與博弈的基礎(chǔ)。從課文來看,藺相如公然羞辱秦王,又派人攜璧潛逃,秦王并沒有“斬立決”,足見秦王也并非有恃無恐,可以為所欲為。
可見,拒絕秦王有風險,但這個風險也并不比先答應(yīng)再賴賬更大,正如楊時所言:“夫以小事大,古之人有以皮幣犬馬珠玉而不得免者,至棄國而逃,況一璧乎?雖與之可也。相如計不出此,乃以孤單之使,逞螳怒之威,抗臂秦庭當車轍之勢,其危如一發(fā)引千鈞,豈不殆哉!”
如此看來,不“許”,未必就是下策。那么,藺相如主張“許”之,意欲何為?
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
藺相如關(guān)于 “曲”的闡述,也頗牽強。秦王覬覦和氏璧,志在必得,但他畢竟沒有赤裸裸地勒索,也沒下最后通牒,只是“以城求璧”。 可見,秦王還是講點體面的,至少面子上還過得去。設(shè)想,如果秦國強大到可以任性胡來,如果秦王無恥到了明火執(zhí)仗的地步,他弄只破瓦罐,吆喝著跟你“易璧”,你能不給嗎?
“許”還是“不許”,本身沒有“曲”的問題?!霸S”了有人情在,“不許”當然得罪了秦國,但道義上并沒什么不妥,這本來就是一樁交易。何況,在生死存亡之際,趙國要考慮的,首先還不是在不在理的問題,而是國家安全不安全的問題。正如楊時所言:“夫秦借累世之資,肆虎狼之暴搏噬天下,有并吞諸侯之心,非可與禮義接而論曲直也。”
藺相如如此高調(diào)地講“曲直”,難道是他太迂腐了?其目的究竟何在?
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曲。
明知秦國狼子野心,還要以羊飼虎,美其名曰“寧許以負秦曲”,這就有點像“釣魚執(zhí)法”了。就算你讓秦國在道義上虧得一塌糊涂,于趙國又有何裨益?況且,明知秦國償付城池有詐,還非要帶著和氏璧深入虎穴,難道就為了給秦國挖一個道德上丟臉的“坑”?藺相如此言,甚難理解。
王必無人,臣愿奉璧往使。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
鋪排了那么多,話說到這里,藺相如的真實意圖才顯露出來了——這不就是毛遂自薦嗎?誠如徐江先生所言,出使之前,你藺相如怎敢確保完璧歸趙萬無一失?可以推測,他承諾的“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主要是向趙王表決心,有些夸大其詞,近乎豪言壯語。他的目的,恐怕是為了實現(xiàn)其“奉璧往使”的意愿。那句“王必無人”,表面看是謙虛,其實何嘗不是自告奮勇?
歸納一下藺相如的這段勸諫之詞,他的邏輯是這樣的:不答應(yīng)秦國,不行;不派人奉璧往使,不行;去個人,非我不行。
如此看來,與其說趙王需要一個藺相如出使,還不如說藺相如需要一個出使的機會。將藺相如與自薦的毛遂比較一下,就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在動機上的相似。毛遂對平原君說:“使遂蚤得處囊中,乃穎脫而出?!彼M皆o他一個脫穎而出的機會;藺相如表面上不動聲色,實際上心機比毛遂更深:這世上原本沒有我“穎脫”的機會,我何不自己來編織一個“囊”?
我的理解是,秦國 “以城易璧”的悍然要求,讓趙國君臣陷入了戰(zhàn)爭的恐慌,這給了藺相如一個千載難逢的展示政治才干的機會,他抓住了。至少藺相如在謀得趙國相位之前,“先己之前途”的動機更重。他急于登上政治舞臺,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
有人疑問,藺相如明知隨身帶著和氏璧風險極大,為什么還要攜璧入秦?這樣的理解,恐怕忽略了藺相如的身份及其入秦的動機:藺相如乃無名小輩、宦官門客,微如草芥,若無和氏璧與身,他還有什么分量?他哪有與秦王直接對話的機會?
和氏璧,正是藺相如登上政治舞臺的敲門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