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里,胡屠戶給了范進(jìn)一個大嘴巴。街坊玩笑,“少頃范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我小時候,沒覺得這是揶揄,還暗思:手上帶豬油,多好啊!
我的故鄉(xiāng)有種吃法,叫做豬油渣。熬出豬油后,剩下的固體塊,貌不驚人,但脆而且香。豬油渣上撒白糖,可以拿來哄小孩子吃。熬出的豬油放在搪瓷杯里,待需要時取用:熬湯時,刮一勺;炒菜時,刮一勺;捏餃子,刮一點——餃子里菜肉餡,加豬油,煮熟了,豬油融化,面皮濡潤,餡兒酥融,好吃。《儒林外史》里有所謂豬油餌餃,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古龍筆下陰險的反派,律香川和唐玉,都愛吃蛋炒飯。唐玉前一晚殺了人,早起半斤豬油、十個雞蛋,炒了一大鍋蛋炒飯。看著妖異,其實很妙。袁枚認(rèn)為,葷油炒素菜,素油炒葷菜。蛋炒飯不葷不素,用葷油炒,既不會太膩,又有味道,聰明。豬油炒的蛋炒飯,金黃油亮,除了蛋香,還有脂肪香,妙 哉。
在重慶吃火鍋,許多鋪子會這么玩:一個鍋請你看著;一個足球大的牛油,當(dāng)著你的面放下去,頗有點早年間海鮮鋪子請客人吃前先過目的勁頭。重慶火鍋就是愛牛油的重味,講究火鍋湯滴在桌布上,須臾便凝結(jié)為蠟狀;所以在重慶紅鍋里吃蔬菜,是件極考驗技巧的事:一來蔬菜吸油,二來容易夾雜花椒;一筷蔬菜,可能比一筷肉都厚膩。所以重慶人吃鍋子,比如毛肚下去一盤,用牛油紅湯燙熟了,正在鮮脆當(dāng)口,再用香油蒜泥過一下,多了蒜泥香油味,保留了滲入筋骨的麻辣,又略洗掉一點牛油的厚重——如此,麻、辣、蒜香、麻油香、牛油香等等渾融一氣,一口“吱”的脆勁,方是重慶火鍋的真味。去了牛油,就少了那份厚重。
香港人也說牛油,是大陸的黃油,所謂butter。港式茶餐廳里菠蘿油面包,剛烤好的面包,香酥蓬松,配冷黃油,一刀切下,冷黃油被熱面包一烤,表面略融,就勢一口下去,香濃得勢不可當(dāng)。
法國人飲食里,少不了黃油。正統(tǒng)的法式煎蛋omelette,用銅鍋或鐵鍋加溫到下水即蒸發(fā)的地步,下核桃那么大的黃油,在高溫鍋里融化到金色,下雞蛋,等它變成金黃色,最后最多加一點鹽或胡椒,不能加其他味道了。做土豆泥,土豆煮熟后,黃油加熱融化,加一點牛奶來拌打到柔韌成泥的地步,最多加一點鹽,不能加其他味道了。法式煎蛋和土豆泥體現(xiàn)著法國人的口感:要黃油帶來的那點香味、那點黏膩柔軟之感、那點半固體的蓬松感和柔滑感。
中國古代人,愛吃鵝油?!都t樓夢》里,有所謂松瓤鵝油卷;《金瓶梅》里,有玫瑰鵝油燙面蒸餅。我在廣東館子見過鵝油,白得欺霜賽雪。鵝油的點心帶點豐腴感,起酥拌餡,都香甜。臺灣有作者說過“鵝油翻毛月餅”,想來好吃。
我自己在巴黎做鴨子多,每次切完一只鴨子,留下一個鴨架,一大碗鴨油。鴨油可以拿來炒蔬菜,真只需要幾滴鴨油,立時可以讓空心菜、蓬蒿菜到大白菜,統(tǒng)統(tǒng)點石成金,從冰清變?yōu)橛駶崱営褪悄茏屖卟顺尸F(xiàn)玉質(zhì)的。據(jù)說梅蘭芳之前獨愛北平恩承居的鴨油炒豆苗:豆苗青綠,鴨油如玉,真是翡翠碧玉鮮,想著都饞。
秋末時分,我清冰箱時,把剩下的材料湊了湊,做了碗鴨油鮭魚空心菜蛋炒飯。我知道這黑暗料理聽著神經(jīng),但鴨油的確是:炒一切都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