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清泉

憶幾位京劇界藝術(shù)家

文/陳清泉

陳清泉曾任上海市電影局副局長，上海市文聯(lián)黨組書記等職，出版過散文集《月朗星稀》，中篇紀實文學《電影星空的雙子星》，長篇小說《血染和氏璧》等

我的祖父陳景山是位京劇迷，我才五六歲的時候，他就常常帶我去看戲。我的父親，則是一位京劇“票友”，他拉得一手好胡琴，他的自拉自唱，給我留下不能磨滅的印象。因為受他們的影響，我也從小就愛上了京劇。但由于他們的相繼去世，我有好幾年與京劇失去了聯(lián)系。

1947—1948年間，我到上海求職，在四馬路拐角處的大中華飯店得到了一個賬房間練習生的差事，并按月可以支到微薄的薪水。

飯店緊靠四馬路上的天蟾舞臺，我往往買一張三樓后座的最低價票，去欣賞我心儀已久的京劇大師們的演出，得以目睹梅蘭芳、程硯秋、麒麟童、高百歲等大師們的風采。但我沒有想到的是：到了解放以后，我卻有緣與梅先生等人直接接觸，這是我一生中幸事之一。

那時，我擔任著揚州市委通訊站和揚州市有線廣播站副站長一職，而許多重要新聞的采訪工作也是我親自動手的。市委及宣傳部領(lǐng)導都認為：梅先生能應(yīng)允來揚演出一周，是揚州人民文藝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要求我不僅做好新聞采訪和演出的實況轉(zhuǎn)播，而且要參加接待小組，做好接待工作。

1956年的3月，梅先生回到了故鄉(xiāng)泰州，于3月15日抵達揚州。我在車站接到梅先生后，向他說明了揚州方面的接待計劃，并將他送到大河邊的高干招待所的小洋樓內(nèi)住下，請他好好休息，并趁機作了短暫的采訪。當時，梅先生給我的印象是：雖然旅途勞頓，仍然精神抖擻地回答了我的提問，話語輕柔而富有情感，在我們這些小青年（當時我26歲）面前一點架子也沒有。因此，我回到廣播站便迫不及待地將這些印象告訴我的同伴并馬上擬好了新聞稿發(fā)往南京《新華日報》并在中午新聞節(jié)目中播出，讓揚州市民分享了梅先生來揚之初的一些信息。

16日，按我與他商定的計劃，梅先生將在揚州市工人文化宮劇場首演，劇目是他的拿手好戲《貴妃醉酒》，廣播站將實況轉(zhuǎn)播，消息一經(jīng)播出，馬上在揚州城出現(xiàn)了轟動，人們相約屆時把廣播喇叭打開，讓全城都能聽到梅先生的精彩演唱。市委領(lǐng)導責成我們做好精心準備，于是，廣播站的技術(shù)員劉逢樹帶著他的助手早早來到劇場，進行現(xiàn)場音響設(shè)備的安裝和實況轉(zhuǎn)播的準備。我也早早到達，檢查了現(xiàn)場的準備工作情況，看到一切就緒后便等待著“開鑼”了。

“開鑼”之前，由我介紹梅先生出場并請他致詞，不料，我們卻出了個大“洋相”——那一天，當劇場燈光亮起，梅先生以輕盈的步子走向舞臺正中的臺口時，臺下馬上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我隨后拿起話筒，說道：“梅先生此次來揚，應(yīng)允為我們揚州觀眾作七場演出，他將……”話說到這里，喇叭里卻沒有聲音了。如此，梅先生還怎么對在場的觀眾和收聽實況的人們致詞呢？我真的體會到了“無地自容”的窘境是什么樣的滋味了。但梅先生卻用他的笑容撫慰著我忐忑的心情，不慌不忙地用他的真嗓子說，來到家鄉(xiāng)十分高興（當時揚州是專區(qū)的首都，泰州則屬于揚州專區(qū)），感激父老鄉(xiāng)親對我的關(guān)心和愛護。我心中想，他本來可以講得更多的，但沒有了麥克風，為保護嗓子起見，就不能多講了。

在現(xiàn)場觀看演出的市委、市政府的領(lǐng)導，把我狠狠地批評了一通，有位領(lǐng)導甚至將這個事故定性為政治事故，要我查明原因向市領(lǐng)導匯報，并要向梅先生道歉。

散場后，我們立即進行檢查并得出了初步結(jié)果。

為了保證舞臺和劇場內(nèi)的燈光照明，在梅先生出場時將所有燈光都開了，幾十萬瓦的燈光造成了電壓的驟降便影響了擴音設(shè)備的工作。我們在第二天上午就向市委匯報了這個檢查的結(jié)果，并由我親自到招待所向梅先生表示歉意。梅先生聽了我的道歉，反而安慰我說：“我們唱戲，是從來不用麥克風的，千萬不要把這事掛在心上。”

梅劇團在揚州演了七場，我們也轉(zhuǎn)播了七次，讓未能進場觀看演出的市民飽了耳福。

梅蘭芳

周信芳

趙燕俠

這七天，我每日到場，確保演出與轉(zhuǎn)播的順利進行，也讓我與梅先生直接相處了七個晚上，親眼見到梅先生對每場演出的一絲不茍，觀察到他對京劇藝術(shù)的敬業(yè)精神，讓我體會到大藝術(shù)家之所以值得人們景仰的種種緣由……

35年后的1991年，我以上海市文聯(lián)負責人的身份，接待了梅先生的公子梅葆玖，在招待他的午宴上，說起了梅先生的那次揚州之行，談到了我們出的那個“洋相”，引得大家開懷大笑了一番。

我親見了梅家的兩代人，感受到梅派藝術(shù)的發(fā)揚光大，內(nèi)心涌現(xiàn)出一種寬慰之情。行文至此，我要祝愿梅派京劇這朵藝術(shù)奇葩，將在祖國的百花園中永遠綻放。

周信芳先生的戲，也是早在1947年到1948年間就看過的，他的《蕭何月下追韓信》《斬經(jīng)堂》《徐策跑城》等劇目，似乎閉著眼睛也能“默”出來。但如前所說，我只能坐在“天蟾”三樓的后排座，遠距離地欣賞“麒派藝術(shù)”。

但與周先生的近距離接觸，居然又“光顧”在我的身上。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周先生應(yīng)邀來到揚州演出一個星期，地點仍在工人文化宮大劇場。

周先生的習慣是，他比一般演員要早個把鐘頭來到劇場，我也不得不陪同他在下午三時過后就去后臺。他提前來，是為了早一點化妝，同時帶妝默戲。當我看到他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地完全進入“戲”中時，他那種對藝術(shù)的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讓我產(chǎn)生了崇敬之情。他的那幾出戲，不知演了多少遍了（我掐著指頭算來算去，如以40年、每年100場計算，那就是4000場了），但周先生卻如同首演那樣地作準備，難怪他的一招一式，都是那么地精準、到位。

他總是“帶戲上場”是人們所共知的，但很少有人親見，而我，有幸成了親見者之一。

每天，我都站在側(cè)幕邊，只見他，右手捏著水袖，左手拎著袍角，全身隨著鑼鼓點擺動，兩腿做著邁步的動作，而后，只聽耳畔“鏘”的一聲，他便踩著鑼鼓點兒邁上舞臺。他的身段、情緒、臺步都表明著他“帶戲上場”了。

當我在采訪時將我的上述體會說給周先生聽時，他卻微微地一笑，說：“這是我們這一行人人都應(yīng)該做好的。你在上臺之前，不能有絲毫的分心。你雖在后臺候場，你一定要看作自己已經(jīng)在臺上了?！?/p>

從我觀察到的一些事情完全可以證明，周先生在藝術(shù)上極其嚴謹，在臺上完全做到了一絲不茍。與周先生相處時間不長，但他的人品、藝德在教育著我，在日常工作中應(yīng)該像他那樣對待自己的工作。我學習著做了，我也從中嘗到甜頭并獲得了成果。

周先生是我的老師之一。

趙燕俠女士在揚州的演出引起了轟動，出現(xiàn)了全城爭看趙燕俠的熱潮。人們談天時，趙燕俠成了熱門話題。觀眾說她的唱腔“柔媚動人”“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她的唱“能字字句句都鉆進你的心中”。

自從她來到揚州大舞臺演出后，我?guī)缀鯃鰣霾宦┑厝ヂ犓膽?，尤其她飾演的紅娘，真的是“唱腔、身段、舞姿、表情”無一不美，而且讓這些美達到“滿場飛”的程度，讓人贊不絕口，掌聲不斷。

那時，揚州正在籌備召開知識分子代表會議，市委領(lǐng)導在聽取籌備工作匯報后，特地囑咐我：“你代表市里，把趙燕俠請來參加大會的開幕式。”

于是，在大會開幕那一天的上午，我從市直機關(guān)車隊要了一輛車子，來到她所住的旅館，向她說明了來意。因為事先已與她在電話中聯(lián)系過，她一點“格楞”也沒打，就隨我上了車。

一路上，我向她介紹了揚州市民對她的評價以及對她表演藝術(shù)的欣賞程度，也說了我對她的仰慕和我的觀后感。我發(fā)現(xiàn)，她聽得那么“入神”并有些感動，說：“謝謝你帶給我這些消息，我要感謝揚州人那么地愛我的表演。”接著又向我介紹了老一輩的京劇表演藝術(shù)大師對她的“指點”和“調(diào)教”，講著講著竟動了感情，讓我感到她是一位富有情感和十分謙遜的人。

參加完大會的開幕式，又在后臺與市委、市府、人大、政協(xié)的領(lǐng)導同志見面談心后，我把她送回旅社提出了請她到廣播站演唱的要求。

當晚，她應(yīng)約來到廣播站，廣陵路上廣播站門前，擠滿了要一睹她的風采的“趙迷”。演播后，我送她登車時，才發(fā)現(xiàn)很難“突”出重圍了，費了很大的勁，才說服熱情的觀眾讓出了一條路。

我送她出重圍時，看到了眾多男女老少的眼神，這些觀眾的眼睛里包含了“高興”“驚奇”“欽佩”和“幸運”，表明大家對這位在京劇藝術(shù)中另辟蹊徑、不斷創(chuàng)新的京劇藝術(shù)家的無比熱愛。

過去，我看過言慧珠的戲，也知道她與俞振飛的結(jié)合?？上У氖牵涸凇拔母铩背跗冢曰壑榫捅徽勰ブ滤?。

我到文聯(lián)工作后，認識了俞振飛先生，他是著名的小生，可與姜妙香齊名。

第一次與俞振飛見面時，我曾說過他的藝術(shù)造詣很深，可與姜妙香比美。這時他表示：姜先生藝術(shù)造詣很高，他的表演可用爐火純青來形容，我是不能與他相比的。

從他的話里我進一步發(fā)現(xiàn)，京劇界（不，其實是文藝界）知名度越高的人就越是謙虛，且屢試不爽。

上海戲劇家協(xié)會在俞振飛先生從藝60周年的時候，要舉辦一個紀念活動。報告打到了文聯(lián)，作為主管單位，我不僅批了報告，表示了全力支持，而且出于對俞先生的尊重，我要求各部門要把這個活動列入當年的重點項目，我自己也親自參加了一些籌備工作和出席了各項活動。

活動的重頭戲當然是“紀念俞振飛先生舞臺生活60年大會”了，市里和宣傳部的有關(guān)領(lǐng)導要來參加紀念會，我則早早地來到會場，迎候各位貴賓的光臨。俞老也在我到達之后不久，在夫人李薔華的陪同下來到了會場。我馬上迎過去與他緊緊握手，文聯(lián)的攝影師祖忠人馬上按下攝影機的快門，留下了一幅十分珍貴的照片。

我把這張照片一直珍藏在我的照相簿中。

孫愛珍是上海京劇演員中的后起之秀，曾作為上海文藝界赴延安學習團的成員隨我赴延安，并在與延安文藝工作者聯(lián)合舉行的“紀念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50周年”的聯(lián)歡會上作了精彩演出。

孫愛珍在程之的伴奏下，獻上兩段清唱后，又表演了下腰、臥魚、走圓場和耍槍、舞劍等，更為難得的是，她居然在有沙礫的黃土地上表演了“烏龍絞柱”。

俞振飛

孫愛珍

“烏龍絞柱”是京劇武行中高難度動作之一，通常都在鋪上厚厚地毯的舞臺上演出。今天，她卻要在這塊地上不停地翻滾，令延安的鄉(xiāng)親們?yōu)橹畡尤荩寣W習團的全體同志為之喝彩，贏得全場觀眾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

當孫愛珍下場時，擔任此次演出的導演舒適，為她撣去絲質(zhì)淺底印花練功服上的泥土和沙礫，輕聲問：“疼嗎？”

看到孫愛珍搖了搖頭，這位時已77歲的老演員激動得淚珠滾滾地連聲說：“孫愛珍不簡單，不簡單！”

事后，舒適對我說：“像這樣一位著名的女演員，愿意把自己的‘玩意兒’全部奉獻給延安的父老，‘就地十八滾’一點也不含糊，多么不容易呀！”從此，“就地十八滾”成了大家對孫愛珍的“愛稱”，在學習團中叫開了，一直叫到回到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