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勇
一
多虧了這次新世紀“三晉新銳作家群”研討會,才讓我有了全面、系統(tǒng)、認真、細致地閱讀白琳散文的機會。
7月28日晚十時許,我正與攝影家李前進和作家聶爾走在返回晉城的高速路上。那天下午,在高平韓家莊周邊剛被雨水沖得豁牙漏嘴的山路上,李大俠已盡情顯擺過他那輛豐田FJ酷路澤的強大越野功能,爽歪歪之后他的情緒已基本穩(wěn)定。我與聶爾晚飯時喝了幾口酒,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閑天,忽然聽到手機鈴聲響起,打開看,是李駿虎先生的一條短信。短信中說,山西作協(xié)與中國作協(xié)準備在北京開一次研討會,邀我參加,并就我“熟悉的山西‘60后及以降作家作品發(fā)表高論”。我把這條短信念給剛從省作協(xié)回來的聶爾,問其故,他給我解釋一番。我說那我要參加活動的話,應該說說誰呢?我的注意力一開始就被短信前面的“新銳作家群”揪著,居然忘了身邊的聶爾就很現(xiàn)成。短暫考慮后我說,談楊東杰(浦歌)的話不費勁。聶爾說,是啊,那你就說他。
回到村里,我給李駿虎回了短信。
沒想到剛到北京,白琳追過來一條微信。她說她是這次會議的工作人員,見我只評楊東杰比較孤單,能否摟草打兔子,把她也捎帶上。我說好啊,那就把張暄也算上,鏘鏘三人行。她說,您要是能把張暄說了就太好了。他的作品我常讀,近年寫得越來越好。我說,一只羊是趕,一群羊也是放。每人給多長時間?她說,時長8分鐘。我說,8分鐘能說個甚?
我獅子大開口,裝得豪情萬丈,但實際上心里卻在打鼓。談論楊東杰我并不發(fā)怵,因為我熟讀過他的所有作品,還寫了兩三萬字的評論,已在一家刊物備用。而張暄,他的中短篇小說集《病癥》我也剛讀過第二遍,一些想法正蠢蠢欲動。唯有這個白琳卻心里沒底。去年冬天的某一天,白琳微信我,說,趙老師,我出了一本散文集,可不可以給您寄一本?我立馬佯裝呵斥過去,什么叫可不可以?應該寄?。∽屛倚蕾p一下。她說,我怕遭嫌棄。我說哪里哪里,用你們魯主編的話說,是給我提供了拍著地皮哭的機會,此乃感動的最高境界。不久我收到了她的《白鳥悠悠下》(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當晚即讀。第二天我就對她說,昨天收到了大作,昨晚已讀了一點,初步印象是感覺很好,寫得細膩、稠密。待多讀幾篇再談感受。她則這樣回復我:都是在沖動下寫的,毫無技巧。只是有好多話想要講,感覺就像是憋壞了的兔子,開始會說話以后就滔滔不絕。謝謝您愿意看我那些嘮叨,其實我希望您會喜歡看。我緊接著夸她一句,所以才天然去雕飾。然后……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那一陣子,我正處在空前的忙亂中。再有不到10天,“童慶炳先生學術思想座談會暨《童慶炳文集》首發(fā)式”就要舉行。而童老師過世后,這是我第一次操辦百余人的大型會議。經(jīng)驗不足,便不得不事必躬親。我把會務組的老師學生招集到一起開會,大談“酒好備,客難請”“辦事就是辦不是”“細節(jié)決定成敗”的道理。我們建了一個微信群,我則不時在上邊念叨:領導的發(fā)言稿誰來起草,當天的攝影誰來負責,噴繪背景上的文字怎樣修改,PPT中的背景音樂如何選用,會場怎樣布置,文集何處擺放……我婆婆媽媽,神經(jīng)兮兮,耳邊不時響起童老師的聲音:開會其實是一個惹人的事情,開的越多,惹的人就越多。我所能做的,就是把事情預先想到犄角旮旯,把可能存在的問題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不求人人滿意,但愿惹人最少。會議即將舉行的前兩天,我又收到白琳的一條長微信,她說:
趙老師,一分鐘之前把您寫童老師的文章校完了。這一次,因為校對,每個字每個字都看了過去??粗臅r候,我想這些編輯里面,大概只有我會有那么深那么深的感觸吧??疾┑慕?jīng)歷我不陌生,和導師的交集也不陌生,甚至很多時候你寫你,就是我看我,那些感受我也活生生有過。2013年冬天我忙著寫開題,您跟我說過童老師,所以我還買了他的書。更早的,我在您的閱讀史里讀到了他。沒有哭天搶地地懷念一個人,您寫得很平實,而我的喉嚨里像是卡了今天中午吃的包子,卡得我的扁桃體都疼了。
她說的是我那篇《藍田日暖玉生煙———憶念導師童慶炳先生》。此前《南方周末》發(fā)表過一個5000字的刪節(jié)版,隨后我又把最全的版本給了《山西文學》。
我感謝著她,卻已無心思再提她的散文一字。
會議結束后,我稍事休息,便開始了過年前的瘋狂還債。而白琳的書則被后來者逐漸掩埋,直至越埋越深,不見了蹤影。這次若不是她親自提醒,我真不知《白鳥悠悠下》還要在書堆中沉睡到何時,它還會“寒波澹澹起”嗎?
所以,我覺得對不住白琳。
于是,與白琳微信互動過后,我立刻找出她的散文集,拉開了深閱讀的架勢。
二
《考博未遂記》是這個集子的首篇散文,我需要重讀這一作品。
對于白琳的考博,我當時還是略知一二的。因為那年的冬天我們往來過幾輪郵件,關鍵詞就是考博和開題報告。她問我有關考博的一些問題,我則對考博之前就要拿出開題報告很是驚奇。隨后她把《中國古代畫論文體學研究》的開題報告發(fā)送給我,而那時我已回老家過年了。在我這個外行人看來,她所報考的專業(yè)以及她準備從事的研究都很高大上,我不敢置一詞,唯獨對“文體學”還有所耳聞。于是我把我的導師童老師的《文體與文體的創(chuàng)造》一書推薦給她,讓她參考。有一回她來郵件,我正與童老師電話,便順嘴講白琳的情況,問《文體與文體的創(chuàng)造》有無再版,甚至向他請教文體學方面的書還可關注哪些。童老師很熱心,說,中山大學的吳承學教授,北師大的郭英德教授都寫過文體學方面的專著,徐復觀先生也寫過一篇重要論文———《文心雕龍文體論》,收在他那本《中國文學論集》中。但這本書是港臺版,大概只能到國圖的港臺書庫找。白琳很聽話,我把童老師提供的信息轉述給她,她立刻下單買書。而開題報告中,有關童、吳、郭、徐的著作已羅列了一堆??刹豢梢哉f,在考博這件事情上,童老師才對她有了一些實質性的幫助?大概,這也正是她讀我懷念童老師文章會心生感慨的原因之一吧。
但是,為什么這個小丫頭放著好好的編輯不做卻動了考博的念頭?難道她不知道“男人、女人、女博士”是世上三種人的最新劃分嗎?還有,山西作協(xié)會放任這種“不務正業(yè)”的做法嗎?考中之后她拍屁股走人,魯主編會不會因為失去一位得力助手拍著地皮哭?2014年大年初三上午,面對著白琳的開題報告,我的腦子里迅速閃出這些問題。當然,我并沒有把這些疑惑!給白琳,而只是預祝她金榜題名好運氣。
不幸的是,白琳并未吉星高照,而且,她似乎也不是一個堅定的考博主義者。一錘子買賣之后她好像就金盆洗手了,例證之一就是她寫出了《考博未遂記》,這仿佛是收兵回朝的信號,也仿佛是自斷后路的告白。而從此之后,果然她不再研究畫論,而是專攻散文,三下五除二就寫出了一本散文集,讓許多人都刮目相看。白琳說她這是憋壞了,我則覺得她不知不覺就走進了司馬遷所謂的套路中:“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或者說得更通俗些,白琳寫了這么多散文,很可能是她沒當成學者的后遺癥。
要我說,這樣其實挺好。放著現(xiàn)成的作家不當,干嗎非得當苦兮兮的學者呢?
但作為一個資深考博者,我依然對她考博的動機充滿好奇。很快,我就在她的書中找到了答案:“我仔細研究了一下,終于弄明白自己開始將考博的念頭從塵囂書屑中翻出來并不是因為我愛慕那女老師的放大鏡,而是出自感到對未來的深深的恐懼?!保≒13)這樣的想法我也有過,并不陌生,但再往下看,她似乎已有點跑偏:“假如我,面若桃花明眸皓齒,膚如凝脂吹彈可破,前凸后翹跌宕有致,或許可以沉浸在自己美艷無方的世界里受到嬌寵,或者就不去追求我那沉睡的小宇宙復蘇了。但是我先天不足,因為不足更感到無限悲哀,尤其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沉淪,而奮斗中的同儕們已經(jīng)在各國飛奔,在行業(yè)內建樹,每每我閱讀著他們的消息便越發(fā)體會到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真理。”(P13)而在另一處地方,她又換了一種說法,大體上講的還是自己的心?。?/p>
那好幾年里我一直有自己努力的研究方向,心心念念去做學者。我總是把自己想象得無比聰明,覺得那一隅的學術缺了我還真的沒有辦法往下做。我由衷覺得自己偉大光榮,如果不把腦袋里的幾個設想搞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大陣仗,就太對不起老天恩賜的智商。后來回想,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并沒有那么聰明不是一件痛苦的事,真正讓人心疼的是那幾年坐在家里“做學問”荒廢的青春。有一天晚上,讀了一陣古代畫論,臨了一會兒帖,在不大的書房里來回走走,在書柜前亂翻書,時光過得緩慢而綿長。那幾年我好像就是這么過日子的。重復過多少個像那樣的片斷,是數(shù)不清楚了??傊詈笪易跁袂懊?,披頭散發(fā),妖怪一樣。(P90—91)
這段文字夾在關于臉上痘痘、閉合粉刺的敘述中,一下子就提升了美容養(yǎng)顏的文化含量。而它所呈現(xiàn)的問題至少在我這里是不成其為問題的。想當年,我也是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的考博老手。備戰(zhàn)期間,吃喝拉撒一概從簡,蓬首垢面更是家常便飯。但我是男生,且不修邊幅已名聲在外,所以,再怎么邋遢也不怕對不起觀眾。白琳卻不是這樣,她一方面痛說革命家史,大尺度暴露她不洗臉不梳頭,頭上不抹桂花油的鬼樣;另一方面,她又對這種顧了考博顧不上美的生活很是心疼。這是小女人的小心思,我尚能理解,而所謂的“荒廢青春”云云,就讓我這樣的大老爺們兒理解起來比較吃力了。就這樣,本來是一個很勵志的考博故事,白琳卻生生把它做成了一鍋有點正能量有點顧影自憐一步三回頭且行且珍惜外加各類八卦的什錦飯。這就是白琳的能耐。
因此,誰要是想在《考博未遂記》中讀出一些經(jīng)驗教訓,然后把它提煉到考博寶典之類的高度,估計是比較困難的。白琳說的是考博的失敗,實際上寫的是自己的生活。而這種生活因為種種八卦,一下子煥發(fā)出勃勃生機。
三
實際上,在我認真閱讀白琳的這本散文集時,有一個問題就揮之不去:為什么她的散文如此好看?為什么她能把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寫出花來?我當然知道,這與才情有關,并不是每一個考博未遂的家伙一咬牙一跺腳就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但除此之外,還有什么主宰著、推動著她的敘述呢?當我讀到這本書的末尾,尤其是讀完《太原愛情故事》和《有多少欲望等待發(fā)射》時,我突然開竅了。是八卦!正是那些八卦構成了這些散文的主旋律。想到這里我甚至有點小激動,立刻上網(wǎng)偵查,看有沒有人與我撞車,沒想到韓石山先生也這么夸她。[1]那一刻,我真想把手伸向太原,對著那位“山林間枯坐的老僧”(韓石山自謙語)大聲吆喝:緣分啊。
只是,韓老師惜墨如金,點到為止。這個問題且容我慢慢道來。
關于八卦,首先我注意到白琳并不忌諱,她以此說別人也借此涮自己,含著那么一點調侃、自嘲甚至小得意。例如:“她絲毫不以為意與我胡亂講著八卦,她不知道細菌正慢慢啃食著她的臉龐就像她啃食著手中的排骨。”(P87)“關于她的八卦我會重新起草,這里說的是她的假雙眼皮。”(P92)“學生們臉皮薄,心里想什么嘴巴上倒不敢逾矩,總不如三姑六婆念叨八卦的快意。……我才二十二,怎么也過了二十四本命年再想結婚的事吧。搞得幾個八婆擠眉弄眼笑她秀逗?!保≒184)這主要是在拿別人說事,而說起自己她也不含糊:“又過了好幾年,我大概老了更愛八卦,有一次就對抱著小孩的喬安娜又說起了這個人?!保≒204)“但是這些都不能與我對八卦的熱情相提并論,我感覺到語言在我的脖頸里抖動,我開始給我媽打電話?!保≒233)“除了興奮八卦,其實我更多地感受到的是一種憤憤不平?!保≒260)。這些都是信手寫出的小打小鬧,還有兩段較長的文字也值得一提:
那一段學院生活真可謂雞飛狗跳。我在眾多是非中左閃右躲,仍然禁不住躺槍沉淪。我開始和大家一樣八卦,也被八卦纏住了自己的口足。很多個晚上,我從八卦的繭中爬出來,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變成蝴蝶哪怕是飛蛾,而是成為更加丑陋的蠕蟲。(P14)
電話聽筒不知道怎么搞的聲音大得就像功放,叫我聽得一點也不費心費力。我鬼鬼祟祟像是安置在舅媽身邊的間諜,總想著竊取一點情報。后來我覺得自己八卦的個性根本就是天生的,我這么愛爆料,下輩子沒準會罰我當一只兔子,肚子里憋無數(shù)的料卻根本無法排泄。(P245)
通過白琳的自我爆料,我們至少獲得了如下信息:一、白琳同學原本也是個好孩子,但那段學院生活毀了她。這充分說明“跟好人學好人,跟上師婆跳大神”的古訓所言不虛;二、經(jīng)過反省,她覺得“自己八卦的個性根本就是天生的”,我卻認為她一不留神說出了一個真理。弗洛伊德說:“每一個人在內心都是一個詩人,直到最后一個人死去,最后一個詩人才死去。”[2]我覺得每個人在內心也都是個gossiper。因人人都有八卦的慧根,白琳發(fā)現(xiàn)自己天生是一個八卦者也就毫不奇怪了。那并非是她有特異功能,而是被開發(fā)出來的詩人般的潛能;三、白琳說,一遇八卦她就興奮激動,這也容易解釋。心理學家貝克博士的研究表明,八卦像巧克力一樣,可以刺激人腦分泌內啡肽,所以八卦可以給人帶來快感。[3]
但所有這些,并不是我要談論的重點。我們知道,生活中許多人(尤其是許多女人)都喜歡講八卦、聽八卦,但他們最終不過僅僅止于講和聽而已。為什么普通八婆是嚼舌頭,而文藝八婆一上手就能使八卦變成一門藝術?八卦進入散文或散文成為八卦,這其中有什么講究?這些問題才是我感興趣的,而我也恰恰從白琳及其寫作中看到了我想要尋找的答案。
順著白琳給出的路標,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她從小就具有一種八卦氣質或八卦精神。比如,當她無意中發(fā)現(xiàn)副校長與一個女人在黑暗中哼哼哈哈一陣子后,馬上琢磨出這件事情的不同尋常:“我在我的語言中抽絲剝繭,我跟著它們的第一個脈絡走下去,漸漸懂得了所謂曖昧。我的一切啟蒙都來源于自己的領悟,它不需要別人教習,生發(fā)得自然而然。”(P66)這大概算是她對八卦故事的最早敏感。而她自己人來瘋之后,做出的一些事情也很八卦。那個被稱作李公子的同學喜歡上了她,用野花給她做了一個戴不到頭上套不到手上的花環(huán),“李公子圓乎乎的臉在太陽下被曬得通紅,我盯著他,不無惡意地突然問,你是不是很喜歡我?李公子的臉更紅了,扭扭捏捏像他編給我的花環(huán)一樣,不合適也不舒服地坐著。我摳起身邊一只辛勤勞作的蚯蚓,拎著它,追著失色的李公子,大聲叫著,要是你敢吃了它,我就喜歡你!”(P68)
這就是傳說中的小學生早戀。你可以說白同學那種不著四六的做法是惡作劇,但解讀成一種瘋瘋癲癲的八卦精神似乎也順理成章。也就是說,還在白琳是黃毛丫頭的時候,她就既對成人世界的八卦事情充滿好奇,也能無師自通親自導演八卦劇,把本來很純情的李公子嚇得屁滾尿流,號啕大哭。解決問題的方式如此霸悍,劇情的走向又如此狗血,我們大笑之后估計都不得不對這個柴火妞兒點贊。
要我說,這都是她今后成為作家的寶貴素質。李贄曾談論過童心與詩心的關系,并說:“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而在我看來,這種“本心”,應該是包括好奇心的。因為好奇,兒童才更關注成人世界的秘密;也是因為好奇,長大成人后,他們才會去探究他們無法破解的人生之謎。從這個意義上說,八卦精神簡直就是推動作家寫作的內在驅力。想想看,假如劉義慶不八卦,他能寫出《世說新語》嗎?如果福樓拜對黛爾芬·德拉瑪?shù)陌素孕侣劜幻舾?,他能寫出《包法利夫人》嗎?這樣的例子可謂多矣,一舉一大堆。
于是,我們簡直可以說文學起源于八卦,偉大的作家個個都是八卦大師。
當然,如此顛覆文學估計我會被人人喊打,但為了把白琳寫作這件事說圓,就先這么著吧。
四
大概正是因為八卦精神的推動,白琳的散文才顯得與眾不同。不妨先從取材說起。
可入散文的東西雖然很多,但大致過腦子,就會發(fā)現(xiàn)以前的散文大都還是寫的正經(jīng)人正經(jīng)事。10年前史鐵生的散文結集出版,集子的名稱分別是《以前的事》《活著的事》《寫作的事》《靈魂的事》。您瞧,這些“事”一件比一件大,一件比一件隆重。汪曾祺是散文寫作的老手,在他那里,《豆腐》《干絲》《手把肉》也能被他寫得津津有味,可謂老不正經(jīng)。但他不是“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嗎?所以,無論他如何取材,都能飄出文化的味道。高爾泰也是散文高手,他寫“夢里家山”“流沙墮簡”和“天地蒼?!?,也都是個人的事,但怎么看又都能上升到民族國家的高度,力拔山兮氣蓋世。面對這種散文,許多人估計只能賓服,是斷然不敢羨慕嫉妒恨的。因為想寫出此類散文,你先得回到荒誕的年代九死一生。當代女性散文作家中,我還認真讀過徐曉的《半生為人》和塞壬的《下落不明的生活》,兩者雖年齡不同風格迥異,但她們筆下的私人生活依然跌宕起伏,有剛健挺拔之氣。細究起來,入其散文者,依然是正經(jīng)人正經(jīng)事。
以此作為衡量尺度,就會發(fā)現(xiàn)白琳散文的取材往往不正經(jīng)或不那么正經(jīng)。比如《正畸》,寫的是矯正牙齒的故事;《我們都要臉》,寫的是臉上痘痘并與閉合粉刺和美容會所做斗爭的故事。按慣例,這些事情既難登大雅之堂,也無多少寫頭,即便有作家有此經(jīng)歷,恐怕也會把它們自動屏蔽。但白琳不但寫了牙與臉,而且全部寫得張牙舞爪,滿面紅光。如此有趣的形而下敘事,至少對于我這個老生來說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啟蒙。它讓我意識到,在女人那里,臉上的一顆痘痘就是天大的事情,女人的痛苦指數(shù)要遠遠高于男人。
這些事情主要是在寫自己,而像《謝曉婉》《太原愛情故事》和《有多少欲望等待發(fā)射》寫的則是別人的生活。謝曉婉是作者的高中同學,也是每天能翻看幾本言情小說的閱讀能手,但她最終因婚戀之變,把自己的日子過得亂七八糟?!队卸嗌儆却l(fā)射》寫的是“我表姐”的故事,這個表姐受其母親鼓勵,想盡辦法逼退原配,當上了正宮娘娘。然而,故事結束時,新一輪的小三上位正向她款款走來。《太原愛情故事》由32個一兩千字的短故事組成,大都是作者同學或同學的同學,朋友或朋友的朋友的故事,而這些故事的關鍵詞似可概括為出軌、劈腿、小三上位、婚變、湊合,千奇百怪,令人眼花繚亂。在這些故事中,男人通常很極品,女人往往很三八,加上故事雷人劇情狗血,再加上作者一本正經(jīng)講著講著忽然就不正經(jīng)起來,凡此種種,都讓散文有了一種八卦的畫風。
可不可以把白琳的這些散文稱作八卦散文?
當白琳講述著這些故事時,我發(fā)現(xiàn)她通常都有一股狠勁。她筆下的那些事情往往是情愛之殤、生活之丑或生存之窘,好多又涉及同學朋友親戚,按照“家丑不可外揚”的古訓,有些事情可能是不能講、不便講或不好講的,但她就那么不管不顧地講出來了。不但要講出來,還要講得一波三折,余音裊裊。我想,如果缺少一種八卦式的好奇心,它們就無法被記住;如果再缺少一種爆料或自我爆料的勇氣,它們又很難被言說,進而在散文中安營扎寨。但所有這些假設在白琳那里都不是問題。正是因為沒有這些條條框框和清規(guī)戒律,白琳一上手就擴大了散文寫作的取材范圍。
集子中也有幾乎不八卦或不怎么八卦的散文,那就是另一種味道了。例如,《我的年少在你的懷抱》講述的是她大學四年在太原這座城市里打工做家教的故事,初戀、青春往事、苛刻或善良的雇主、城市的煙霧和塵埃、淡淡的感傷和悵惘,一并在她記憶的底片上顯影,讓這篇文字有了一種追憶逝水年華般的憶舊之美?!栋坐B悠悠下》則是對更早往事的回憶,寫的是作者七歲那年跟隨母親從新疆走進山西盤海那座小城之后的生活。作者起筆依然是那種舒緩悠長的語調,但裝進的內容卻更為豐富:禿頭男子的求婚,母親陳老師的困擾,副校長的曖昧,李公子的示好,體育教員的荷爾蒙,作者性意識的啟蒙,作者與小伙伴為看黃河差點被河水沖走的冒險,還有壓在紙背的家庭變故,都被作者組裝在一起,文章也就有了時而傷感時而歡快的旋律。而主宰著散文敘述基調的應該是這幾句凄美的文字:
我的母親陳老師躲避悲傷的路途遠比想象漫長,她走了又走,走了又走。她走得那么盲目,又那么堅定。在她的腳下,只有那些陌生的,卻可以告別過去的道路,在她的手中,只有我。我像是一只包裹,或一件行李,被她拎著,無聲移動。很多個瞬間,無聲黑白的我,突然會被某種巨大的情緒攫住,那是孤單的,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之感,在我未曾學會這些詞語之前,它們已預先占領了感知的空白?!保≒59)
這類散文似可仿照“成長小說”稱其為“成長散文”。但即便如此,那里面也有八卦?!栋坐B悠悠下》中作者起筆寫道:“七歲那年,和母親陳老師一起,坐渡輪到了對岸的小城?!保≒57)此后,“母親陳老師”或“母親陳女士”就不但成為這篇散文的敘述稱謂,也成為其他散文中提到母親時的固定稱謂。我們可以說,這種稱謂具有布萊希特所謂的間離效果,母親不只是母親,而是一個男人的妻子,一群老師的同事。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說,一旦啟用這種稱謂,作者把母親帶入到八卦陣的敘事之中也就可以無所顧忌了。而許多時候,我們也確實看到“陳老師”已從“母親”的身份中游離出來,被迫選擇了單飛。例如:
體育老師和他的太太相攜而去,在我們的房間里留下了詭異的尾氣。那個女人坐過的沙發(fā)墊子深深陷了下去,將蓬松的海綿壓成一塊堅實的面餅。我等待著這個餅彈起來,想要用等待的動作化解我沒來由與陳老師之間生出的尷尬。但是,那一天它用在自我修復上的時間磨掉了我的耐性。并且,在那一個窩窩里,女性私處沒有處理干凈的特殊氣味散發(fā)出來,嗆得我頭暈。我可以看出來陳老師的厭煩。她在那個女人離開后往那里噴灑花露水。噴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有一兩天,我們都避開那個位置,等待海綿彈起來。(P64—65)
這段描寫直指下三路,很精彩,但也比較八卦。需要注意的是,這時候出場的不是“母親”而是“陳老師”。也就是說,白琳準備對這件事情吐槽時,她請走了“母親”,只留下“陳老師”在場。這是作者有意無意的敘述詭計嗎?或者是為了方便八卦六親不認的節(jié)奏嗎?所有這些我都不大清楚,唯獨能夠確認的是,這樣一來,作者已不再向“母親”移情,主觀化敘事一下子變成了零度敘事。
五
光有選材還不能保證八卦故事出彩,更重要的是如何敘述。也就是說,當那些故事本身比較八卦時,如何貼近它們行腔運調才能跟上故事的節(jié)奏,傳達出故事的神韻,順便再把敘述者的種種情緒反應———可氣、可笑、可嘆、可悲,甚至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代入其中,應該是一個更值得解決的問題。在這一方面,簡直可以說白琳是八卦故事的段子手。似乎在不經(jīng)意間,她敘述的語氣、腔調、用詞、句式就達到了“隨物以婉轉,與心而徘徊”的境界。
比如用詞。白琳的散文中滿目都是網(wǎng)絡流行語和新潮用語:無底線、悶騷、重口味、都教授、鐵壁男、龜毛、很簈、躺槍、草泥馬、霸悍、好基友、意淫、違和感、渣男、猥瑣男、絕版大賤男、賤人、嬰兒肥、代入感、美眉、恐龍、花木蘭眼、男神、我擦、淚崩、豬腳、拉拉、傲嬌、拼爹、小清新、很三八、盤靚條順、宅男、烏泱泱、人頭冒黑線、狗血、嘿咻、大而二、單身狗、土豪、脫單、極品、奇葩、劈腿、浮云、嗖乎、比較扯、顏控、蛇精病、小三上位、俗辣、高富帥、矮窮銼、女漢子、下盤、揪心吸睛……這些語詞上了點年紀的比如說段崇軒老師就有可能看不懂。[4]我本來也該歸入看不懂之列的,幸虧我裝模作樣地研究著大眾文化,才不至于在它們面前徹底暈菜。但即便如此,也依然有攔路虎擋道,比如“龜毛”是個什么鬼?“BA”指的又是哪路神仙?這時候就得知之為知之,不知百度之了。當我終于弄清楚它們的本義和引申義,頓時覺得自己學問大長。
所以,僅從用詞上看,白琳散文就呈現(xiàn)出鮮明的代際特點。這是一種活生生的語言,它的梗主要來自網(wǎng)絡或電視劇。一旦這些語詞在文章中大規(guī)模亮相,青春色調網(wǎng)絡氣息甚至后現(xiàn)代風格就會撲面而來,很潮很時尚。按說,“80后”的小說散文我也是讀過一些的,但白琳這種一上來就更換語言行頭的散文我卻是第一次讀到。它不但更新了我的語言觀,而且刷新了我的三觀,甚至還讓我想到了維特根斯坦的名言:“想象一種語言就意味著想象一種生活方式?!盵5]我意識到,在語言變更的背后,關聯(lián)的更是思維方式、情感方式和生活方式的變更。大概,白琳也只有用這種語言與這些新新人類打交道,才能捕捉到他們的精氣神,才能像沈從文說的那樣“貼著人物寫”。[6]
再說句子,先上幾個例句:“封閉性粉刺是最悶騷的痤瘡?!保≒85)“所以這個故事我大概只把它歸結到那天她大姨媽到訪的不是時候?!保≒15)“她穿了黑色的厚底人造革松糕鞋,斑馬紋,黑一圈白一圈,好像始終在過人行橫道。”(P115)“這藥有時候是酸的,喝完噯氣,有時候是苦的,喝完排氣。有一陣我覺得她的身體就像一條長長甬道,兩頭都以通風為要?!保≒77—78)“我偶爾也專門去看看別的女生的缺陷,以緩和自己的越來越濃烈的自卑?;蛘吣笾幇敌睦戆褞讉€有名的女明星爛臉照拷貝下來,做桌面背景?!保≒87)
誰都知道作文的第一步是造句,但造得平實者易,整得奇崛者難。不過,我總覺得這種難在白琳那里簡直就不是個事,她似乎只是信手拈來,略施小技,便成佳句,根本不需要用洪荒之力。更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句子往往或者直接涉及身體,或者經(jīng)她轉換之后變成了巴赫金所謂的“物質-肉體下部語言”,[7]讀之令人嘿嘿,還有了那么點狂歡化的味道。
還有段子。我發(fā)現(xiàn)許多時候,白琳都能把敘述或描寫寫成段子。既然是段子,就有了一些長度。為節(jié)省篇幅,我在這些段子中左挑右選,只舉三例:
我大概寫過謝曉婉的故事,十五年前。幾乎寫成了《少爺,請你不要離開我》這樣的模式。謝曉婉上大學之后給我留下了若干本言情小說,看到我上了大學還沒看完。但是這些小說成為我的暗器,它們迷惑了我們班的所有少女,所以在考試中我就那么輕松愉快地擊敗了幾個假想敵成為至尊無上的女王。(P131)
小保安沒有在商場里留下來。他消失在某一天,很突然也似乎在意料之中。而我的表姐和化妝品總監(jiān)的故事也相當狗血,還沒等我舅媽心里踏實下來準備跟親戚們大肆宣揚的時候,他們就徹底決裂了。據(jù)說我的表姐拿著一串鑰匙捅開那男人辦公室門的時候,他正和另外一個BA在沙發(fā)上嘿咻。多年以后我表姐當玩笑一樣說起這件事,她的語氣里僅僅帶著一點調侃。她說,那個男人看到她來了,還在繼續(xù)。甚至,他仍然喘息著對她說,反正你都看到了,讓我完了事再說。(P240)
有一天我正在無所事事地往口語課本上畫一個我自己都認不出什么玩意的糟糕一團,突然一個細脖子男人從我的身后探出他扁平的頭部,他呼著氣說,哎呀,你畫得真好呢。他的口腔里蘊含著濃厚的濕氣,還有一點點綠箭口香糖和韭菜盒子混合的味道,令我毛骨悚然。他大大方方在我身邊坐下,表現(xiàn)得十分自信———雖然我并不知道他的自信來自何處。這是我第一次和尼安德特人近距離接觸,我對于他的夸獎啞口無言,翻著眼睛想要不要道聲謝,誰知道他下一步的動作就是把手臂撐在桌上,支著頭看我,說,教教我怎么畫好吧?大哥,拜托你泡妞再多點招!我看著他細長的脖子,很擔心它撐不住那頭顱的重量,我慶幸他很明智地用手幫它撐住了它。(P5—6)
在白琳寫出的所有段子中,有時是主人公活得就像段子,長得就像表情包,作者只需依樣畫葫蘆,便可立此存照或傳神寫照。但更多的時候是她把可笑的事情進一步段子化了。于是她用網(wǎng)絡修辭,微博語法,大大咧咧,滿不在乎,透著穩(wěn)準狠損,含著反諷和自嘲,帶著四兩撥千斤的一臉壞笑,輕而易舉就把那些糗事礮事齷齪事解構得體無完膚。有時候,當她寫出滿意的句子或段子,還忍不住要!瑟一下,透出一種語言報復的快意:“和她的下盤一樣,她的上半部分也擁擠著幾乎破衣而出,動如脫兔。最后這四個字是我在看到這張照片時的一瞬間所感受的語言精華?!保≒260)———這就是白琳的敘述風格。
于是我想到了王朔。王朔的語言風格和敘述腔調透著一種痞子氣已不需要我多講,我想說的是,男人文章中有痞子氣,女人文章中有八卦相,都屬于離經(jīng)叛道之舉,但又都顯得酷。事隔多年之后,我們已經(jīng)接受了王朔,接受了他那種胡掄亂侃、愛誰誰和滿不吝。而經(jīng)過了王朔的啟蒙,再接受白琳我覺得已完全沒有心理障礙了。因為我們接受的不僅僅是她的散文,還有我們今天的時代精神和話語風格———當正經(jīng)嚴肅的事情越來越無法進入話語系統(tǒng),越來越無法訴諸言語表達,我們就只好八卦。我們用八卦緩解自己的焦慮,也把八卦當作堂吉訶德式的武器。
六
就在我琢磨著白琳的八卦技巧時,忽然來了一個大八卦:王寶強深夜怒發(fā)微博,自爆妻子出軌經(jīng)紀人,宣布與馬蓉離婚。于是八卦記者紛紛出動,吃瓜群眾翹首圍觀,一時間,爆料的,洗白的,掐架的,扒皮的,碰瓷的,好不熱鬧。粉絲們力挺許三多,說,心疼寶寶,寶寶不哭!群眾真心看不懂,說,貴圈真亂,細思恐極。還有網(wǎng)友表示,這竟然還是“出軌不是兩三天,每天卻想你很多遍”的狗血劇情。
這一出名人八卦有點與眾不同。王寶強來自底層,原是一名“北漂”群眾演員,后經(jīng)自己努力又靠伯樂導演相助,如今才功成名就。他的“傻根”相惹人喜愛,他的簈絲逆襲的傳奇經(jīng)歷又具有勵志色彩。大概正是因為這一緣故,他自爆人被綠錢被轉才牽動了億萬吃瓜群眾的心。當然說到底,他的八卦依然走不出被圍觀、被消費的套路,道理很簡單,誰讓他是明星呢?明星就是用來被人消費的。
這樣的八卦故事在白琳的散文中也比比皆是,只不過那都是草根們的故事,是依然生活在農(nóng)村或城市邊緣的王寶強的兄弟姐妹們的故事。這些故事原本只配在小范圍內竊竊私語,然后風流云散,自生自滅,如今卻被白琳鄭重其事地記錄下來。而一旦它們被訴諸文字,也就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馬蓉的出軌據(jù)說與臉和錢有關,白琳所講的八卦故事中也大都涉及錢錢錢,臉臉臉。在這個看臉的時代,她甚至記下一家美容會所每周變換的標語:“小三的臉是白白的,你的臉是黃黃的。小三的臉是水水的,你的臉是干干的。小三的臉是化妝的,你的臉是長斑的……小三贊美你男人有本事,你抱怨你男人不忠誠。”(P89)這種公然拿小三說事的商業(yè)廣告既反映著全社會道德指數(shù)的普遍走低,也直指廣大正室們的深層焦慮。而這種焦慮其實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焦慮。
我在前面已提及《太原愛情故事》,其中的故事大都與出軌與劈腿有關。單個來看,每個故事雖也奇特,但似乎還不值得大驚小怪??墒?,一旦32個故事列隊而來,組成一個情愛方陣,它們仿佛就成了艾未未的裝置藝術———《1億顆陶瓷瓜子》或《1200輛永久自行車》,一下子爆發(fā)出巨大的能量。于是,故事與故事相互指涉,相互映襯,勾肩搭背,闊步前進。這時候我們才會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出軌與劈腿并非名人的專利,而是有著強大群眾基礎?;蛘咭部梢哉f,這是生活在模仿藝術———當謝曉婉們看多了言情小說和愛情電視劇后,她們便生出追模之心,結果把自己的生活過得一地雞毛。不管是哪種情況,名人八卦和草根八卦的互動與交往都意味著這樣一個事實:如今,我們已填平鴻溝,全面抹平,上下一條心,全國一盤棋。
我想,這就是白琳散文寫作的意義。當八卦記者在娛樂圈里忙活時,白琳則成了本雅明所謂的“拾垃圾者”。她書寫著底層的喧嘩與騷動,搜集著底層的焦慮和困惑,然后把它們做成了時代的證詞。而八卦,這固然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興奮點,但許多人并未意識到,它就像長在人們臉上的痤瘡一樣,其實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痛點。八卦記者只會在興奮點上下功夫,為的是讓娛樂至死來得更猛烈;白琳當然也興奮,但許多時候,她又把八卦當成了時代面孔上的閉合粉刺。她在那些故事面前著急、嘆息,甚至想在它們那里尋找愛情的真相。大概,這就是作家與八卦記者的最大區(qū)別。當然,無論白琳如何著急,她似乎還沒有膨脹到“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的高度。她只是無可奈何地嘆息,干著急卻一籌莫展。
估計誰也束手無策。這時候,我想起白琳散文中的一個說法:“好多人都說,痘痘等年紀大一點就慢慢沒了。我想,這絕對是個暗喻。它其實是在說,等你的膠原蛋白流失掉之后,痘痘也就沒有營養(yǎng)可以吸收了。”(P84)我覺得還可以把這個暗喻擴而大之:時代的面孔上既然有閉合粉刺,它的肌體中也應該有膠原蛋白。當時代這張臉上的痘痘艷若桃花時,是不是意味著我們這個社會的膠原蛋白過于豐盛?假如它有一天也會流失,我們又會面臨怎樣的景象?
我想不出答案,只好把這個問題推給白琳,讓她在以后的散文寫作中繼續(xù)思考吧。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大眾文化與文學生產(chǎn)的關系研究(1990年代以來)”(項目批準號:15BZW008)和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項目批準號:15JJD750003)“中國當代大眾文化的發(fā)生研究”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注釋
[1]韓石山在引用了白琳的一段文字之后評論道:“所謂的八卦,在我看來,就是一種趣味敘事的能力。會八卦的,每一個不經(jīng)意的地方,都暗藏著玄機。一個一個小的玄機的連接與破解,便是一個大的引人入勝的故事?!表槺阒赋?,韓文談及《我與地壇》時,其中的一個說法(“編輯們左看右看,都說是散文,史先生硬要說是小說,編輯無奈,只好按小說發(fā)表”)有誤。據(jù)《我與地壇》的責編姚育明女士回憶,組來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她與副主編周介人都很興奮,于是決定把稿子編發(fā)到《上海文學》1991年第1期上。每年第1期的稿子編輯部都很重視,但那期稿子他們發(fā)現(xiàn)小說的分量不夠,于是周介人就讓姚育明與史鐵生商量,看能否把《我與地壇》作為小說發(fā)表。史鐵生不同意這種做法,他說得很堅決:這篇作品“就是散文,不能作為小說發(fā)表;如果《上海文學》有難處,不發(fā)也行”。最終,編輯部變通了一下:《我與地壇》既沒放到小說欄目中也沒放到散文欄目里,而是以“史鐵生近作”為欄目標題發(fā)表出來了。參見韓石山:《白琳———一個靈慧的女作家》,《都市》2014年第12期。姚育明:《史鐵生和〈我與地壇〉》,《上海文學》2011年第2期。
[2][奧]弗洛伊德:《創(chuàng)作家與白日夢》,林驤華譯,豐華瞻校,伍蠡甫主編:《現(xiàn)代西方文論選》,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39頁。
[3]參見盛力:《人們?yōu)楹蜗矚g八卦》,《百科知識》2014年第10期。
[4]這里提到了段崇軒先生,是因為我拜讀了他寫白琳的一篇文章。參見《走近“80后”———白琳和她的散文》,《山西文學》2016年第4期。
[5][奧]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李步樓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12頁。
[6]參見汪曾祺:《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見《汪曾祺全集》(三),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65頁。
[7]參見[蘇]巴赫金:《拉伯雷研究》,李兆林、夏忠憲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