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紅紅
《陽光燦爛的日子》對電影聲畫的突破與詮釋
汪紅紅
著名演員姜文執(zhí)導的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于1995年上映后獲得國內(nèi)外影界的廣泛贊譽,被評為1995年出產(chǎn)的世界十大佳片之首。姜文對自己的處女作很重視,拍攝要求十分嚴苛。這部根據(jù)作家王朔代表作《動物兇猛》改編而來的影片,匯聚了大批優(yōu)秀演員,主要演員有夏雨、耿樂、寧靜、陶虹等,片中每個角色都鮮活可親。高要求、善劇本、良演員等多種因素的齊聚,促成了這部必將留名中國影史的佳片。
影片《陽光燦爛的日子》繼承了小說《動物兇猛》的夢幻風格,通過影像與情節(jié)的組合,將主人公細碎混亂的記憶串成一部精致的回憶錄,里面既有確曾發(fā)生過的往事,也有情感和記憶對現(xiàn)實的扭曲和美化。恰如王朔所言:“當我試圖追求第一戲劇效果時,它就把憨厚純樸的事實打入黑牢,向我貢獻了一個美麗妖嬈的替身?!盵1]王朔筆下的“美麗妖嬈的替身”,被姜文用巧妙的非線性敘事手法幻化成晶瑩剔透的記憶碎片,這些美麗的碎片看似凌亂、模糊,但卻在情感主線的連綴下,變成了一串巧奪天工的珍珠項鏈,其中的每顆珍珠都閃爍著令人向往的光芒。然而,如果將視線轉(zhuǎn)移到影片中的社會背景,觀眾便會發(fā)現(xiàn),這串絢麗多彩的珍珠背后卻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陽光燦爛之下,陰影卻也是那般的濃重,導演將一次朦朧的悸動和愛戀拋入時代的洪流之中,在強大的落差中將一個家國的動蕩飽含深意地賦予在這段燦爛的記憶里。
影片幾乎不提當時的社會背景——“文革”,只在開始的時候以一個碩大的毛主席雕像的拉伸鏡頭和混亂的人群點出時代背景,并在片中穿插一些“文革”時期流行的歌曲和安排一場迎接國外領(lǐng)導的慶典,此外全是一些關(guān)于學生時代的似是而非的回憶。這段回憶在各種因素的左右下被虛化或夸大,既有對美好往事的懷戀,也有“逝者如斯”的惆悵感慨,而那真正的現(xiàn)實在這般美麗的劇情和色彩面前有些顯得微不足道。從這點來看,無論是影片對小說的改編還是記憶對現(xiàn)實的背叛,在情感的世界里都是那么的合乎情理,而那蒼白的真實世界在這絢麗的情感中如何不會自慚形穢?因此,觀眾能夠接受片中近似耍賴的劇情和敘事模式,因為在這背后蘊含的是對情感和自由的毫無保留的宣泄與包容,而該片最為動人的部分也在于此。所以,影片可以將溜號撬鎖這種卑劣行徑以一種不受排斥的方式呈現(xiàn)在觀眾的面前,并將其與蘇軍攻占柏林相提并論;它可以將一間普通的洗頭房裝賦予夢幻般的色彩和炫麗的陽光,并將洗頭這樣的小事變成人間最美的樂事;它可以給街頭小混混的毫無意義的群毆配上鼎鼎大名《國際歌》;它可以將一代人的頹荒用詩化的鏡頭和色彩變幻成一部動人的記憶歌謠,在那悠悠的歌聲中不見半分荒涼,有的只是對往事的懷念與傾心……
《陽光燦爛的日子》是導演用記憶寫給時間的一封含蓄的情書,清新雋永而又信息豐富的長鏡頭無疑是表達情書內(nèi)容的最佳選擇。影片采用了大量的長鏡頭拍攝,顧長衛(wèi)嫻熟的攝影技巧為該片提供了上好的畫面支持,再配以深焦攝影和俯仰角拍攝,不僅能使影片的畫面空間維持完整性,而且讓影片中的人、事、物帶有一種從遙遠時空而來的意境,將觀眾帶入一種夢幻般的感覺之中。
影片中的鏡頭彷如一只靈巧的貓,無聲無息地窺探著片中人物的一舉一動,既能攀塔上房,又能潛伏在時空的某個角落中靜靜觀看周圍一切事情的發(fā)生。影片的鏡頭隨著劇中人物輕松自在地跳躍,給人以青春的律動,并將那個時代特有的蓬勃的生命氣象無聲無息地釋放在熒屏之上。為了表現(xiàn)少年的活力,片中多數(shù)場面都采用了高速拍攝的手法,如馬小軍群體的嬉鬧與追逐,四六條巷子的混戰(zhàn),馬小軍和米蘭在房中的歡愉場景……片中移動鏡頭的使用成功將劇中人物的內(nèi)心情緒外現(xiàn)于觀眾的眼前,升、降、遙、移的恰到好處的轉(zhuǎn)換,能夠精準地表達角色的心緒波動。性萌動后的馬小軍難以排遣騷動的情緒,只能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屋頂上攀爬,這一場景運用了大量移動鏡頭,將人物心中的苦悶展露無遺。在馬小軍與米蘭在閨房中的狂歡場景中,影片則是通過快速切換的畫面營造了一種輕松美好的氛圍。米蘭房中的望遠鏡是姜文后來加上的,這一本身具有加強和放大意味的道具也是鏡頭的一種,馬小軍正是在這個鏡頭中發(fā)現(xiàn)了“米蘭”(照片),具有隱喻意味的道具的使用更為這段真假難辨的回憶增添了一層夢幻的色彩。
導演姜文要求攝影師不能做影片的旁觀者,而應成為片中的一個角色,這對視點的選擇是極大的挑戰(zhàn)。唯有精細合理的視點安排方能將攝影機也變成電影的一個隱性角色,而顧長衛(wèi)深厚的拍攝功力最終使其達到了這一要求。影片中視點的不斷變換和轉(zhuǎn)移成功讓觀眾注意到了它的存在,如和馬小軍一起躲在床底的視點,在泳池高臺上俯瞰不斷攀升的馬小軍的視點等。此外,鏡頭的過度曝光使影片的畫面總是充滿著陽光,甚至給人以陽光過剩的感覺,這也正是主人公附加在這段記憶上的一抹明媚。在馬小軍與米蘭“相識”的場景中,那抹明媚始終相伴,它使得米蘭洗頭的水房變得如同富麗堂皇的宮殿;使米蘭的閨房變得恍惚而又絢麗,如夢般溫馨而甜美;使夏日炎炎的馬路在婆娑的樹影下變得溫情而浪漫。
一如片名給人精神煥發(fā)的感覺那樣,《陽光燦爛的日子》的畫面給人的總體印象是熱情洋溢、充滿陽光的。陽光燦爛之際,恰是陰影濃厚之時,在影片溫馨絢爛畫面的背后,是近似藍調(diào)陰郁而憂傷的配樂。二者就如太極的陰陽,彼此糾纏融合的同時,卻又那么界限分明,共同組成一部如詩如畫的動人影片。
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劇照
影片的主題音樂是意大利馬斯卡尼的歌劇《鄉(xiāng)村騎士》中的一首著名的間奏曲,片中多數(shù)重要場景都用它作為背景音樂?!多l(xiāng)村騎士》本是根據(jù)意大利韋爾加的短篇小說改編而來的獨幕歌劇,由著名作曲家由馬斯卡尼譜曲,以西西里島農(nóng)民的真實生活為素材,敘述了農(nóng)民圖里前與女友羅拉婚外情的故事?!蛾柟鉅N爛的日子》的主題配樂是歌劇《鄉(xiāng)村騎士》配樂中十分具有代表性的一段旋律,這段旋律能將人帶入如下畫面:歷經(jīng)滄桑的歸鄉(xiāng)騎士漫步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思緒如激流般翻涌。回首往事,淚水不覺充滿眼眶,慢慢模糊了視界,模糊了時間的脈絡(luò)。這段帶有藍色憂郁的旋律飽含情感與思緒,有著太多的傾述在里面,十分受電影導演的青睞,《憤怒的公牛》和《教父》等著名影片都曾用它做過背景音樂?!蛾柟鉅N爛的日子》之所以選定這段旋律作為主題配樂,是因為導演姜文看中了它豐富的內(nèi)涵和偏于陰郁的情感色調(diào)。
除去主題配樂,片中由文革、蘇聯(lián)、朝鮮等歌曲所組成的配樂也堪稱本片配樂的一大特色。在影片的開頭,下?lián)u鏡頭中緩緩入畫的巨型毛主席塑像在一片激越的歌聲中漸漸呈現(xiàn)在屏幕之上,此時的背景音樂選取的是1969年風靡全國的流行紅歌《毛主席,革命戰(zhàn)士敬祝你萬壽無疆!》。在歌聲之中,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鏡頭組接快速地交代了影片的“文革”背景。然而,畫面并未在此做太多的停留,而是很快切換到三個小女孩在教室跳舞的場景,稚嫩的舞步卻能讓人感受到生命的健美,白衣白鞋和純真的容顏一下就將觀眾從剛才緊張的氛圍帶入溫馨的情調(diào)中。女孩們跳舞時唱的是另一首當時流行的歌曲《想念毛主席》(又名《遠飛的大雁》),這首曲子比較溫婉,甚至有些纏綿悱惻的味道,曲中每個音符都浸滲著理想、年華和欲說還休的感懷,能夠很好地銜接影片的前后劇情。迎接西哈努克親王時的背景音樂是紀錄片《萬紫千紅》中的插曲《友誼的花開萬里香》,也是當時十分著名的紅歌。在歌聲中,師生的舞姿、服裝、標語和紅臉蛋是那么的整齊劃一,馮小剛和夏雨同框獻舞的畫面讓人忍俊不禁的同時,也給人帶來微微的心靈刺痛,暗示了影片背后的基調(diào)。從背景音樂的選取可知,導演顯然對影片的時代背景十分熟悉,后面所選的《賣花姑娘》插曲、《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頌歌獻給毛主席》《北京頌歌》等,無一不是當時傳唱全國的流行歌曲,觀眾很容易被這些歌聲帶入到那個時代。影片結(jié)尾黑白畫面中又響起了《想念毛主席》的歌聲,與影片的開頭前后呼應,澤娜卓瑪富有穿透力的高音帶著青藏高原特有的蒼涼之感,與冷峻的色調(diào)相得益彰,一下便將觀眾領(lǐng)回冷酷的現(xiàn)實中。
《陽光燦爛的日子》的畫面色調(diào)以暖黃為主,只在后半部分加入了藍色和黑白色調(diào),構(gòu)成影片的三節(jié)基本色調(diào),這樣的畫面色彩調(diào)度的背后蘊含著導演的諸多考量,分析色調(diào)的含義對認識該片有很大的幫助,甚至可將此視為開啟導演思想的關(guān)鑰。
影片的主色調(diào)是黃色,這是一種沒有太多內(nèi)涵的色彩,恰如少年人直來直往的心思,讓人一目了然,象征著青春的溫暖與躁動。大量暖黃色調(diào)的畫面很容易將觀眾帶入那金黃色的回憶之中,少年時代的夏天所特有的暖洋洋的感覺被過度使用的金黃色彩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種溫暖在給回首往事的人帶來心靈撫慰的同時,還可能扭曲和美化人的記憶,用絢爛的陽光將過往的痛苦和悲傷掩藏于無法察覺的陰影深處。在這片浩瀚的黃色海洋之中沒有半點的藍色陰郁,只有最為天真爛漫的回憶,而在回憶給人帶來的強烈的愉悅面前,如煙往事的真假已然變得不那么重要了。充斥在影片中的這片黃是導演極富私人情感的個性表達,影片中不斷被推翻的追憶正是這種任性的典型表征。泳池水的幽藍是闖入這片暖黃的不速之客,是在黃色中迷失方向的馬小軍憂郁情緒的點綴,同時也暗示著他與群體的疏離。藍色代表遐思,它的到來宣告著馬小軍不再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孩,而是開始邁向成熟的青年。從高臺上跳下后,馬小軍被小伙伴們踐踏,那片混亂的藍是成長中不可避免的陣痛。最后,影片以黑白色調(diào)告終,冷峻的顏色一下便將觀眾從那片暖黃的夢中拎出,重歸冷酷的現(xiàn)實。
《陽光燦爛的日子》無疑是部野心勃勃的處女作,影片用嫻熟的敘事與剪輯手法將回憶的意識流繪成一副寫意的山水畫,現(xiàn)實的真?zhèn)螣o法在畫中得到印證。顧長衛(wèi)的鏡頭清新雋永而又耐人尋味,影片出眾的畫面色彩和精準的配樂具有一定的突破性,在令人眼花繚亂的搭配中,向觀眾詮釋了一部優(yōu)秀電影真正應該重視的因素,并使該片成為一部堪稱教科書式的電影。
[1]王朔.動物兇猛[M]//王朔文集:第四卷.北京:華藝出版社,1995:321.
汪紅紅,女,浙江杭州人,蚌埠學院文學與教育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