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恩智
(中篇小說)
索賠
◎楊恩智
田小米風(fēng)一樣從豬圈后躥出來時,田世能正坐在屋檐下,雙膝夾著一個黑色的圓形煙盒,不緊不慢地卷著蘭花煙。田小米再也跑不動了的樣子,站在離田世能不遠(yuǎn)的場院中間,雙手扶膝牛一般喘息著,彎腰探頭望著她爺爺田世能。她的嘴張開,又閉上,又張開,卻說不出話來。她向左歪了一下身子,抬起右手急急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兩根羊角辮在她雙耳旁晃了一晃。她把抹到手上的汗像甩一條手里的蛇往旁一甩,然后繼續(xù)把右手收回扶在膝上,移正身子,又想說話。但嘴張了幾次,還是沒能說出來。
鬼找著啦?田世能不緊不慢地卷著他的蘭花煙乜著田小米說。
田世能這一說,田小米像是學(xué)會說話了。
田小米說,翻車了,翻車了!
田世能說,翻車了關(guān)你啥事?
田小米說,死——死人啦!
田世能停下了裹煙的動作。
田世能以為又是村里的誰被撞了。自鶴鄉(xiāng)的鶴出了名,鶴鄉(xiāng)因鶴而成為一個旅游地,經(jīng)過普家河通往鶴鄉(xiāng)的路鋪成柏油路后,翻車之事,便在普家河后面的山路上時有發(fā)生;撞人之事,也在普家河村里及向兩邊延伸而去的路上偶有發(fā)生。每每遇上翻車之事,村里的人都會趕去看,像過去偶爾放上一場露天的電影。村里的人大都為村里的路變成柏油路而自豪過興奮過,包括田世能。但漸漸地,田世能覺得這路還是不修成柏油路的好。田世能望著從他家豬圈后面蜿蜒而去的路,心里常常會莫名地發(fā)悸??粗@路,他就想起村里被車撞死的那幾個人??粗@路,他沒想過自己會被撞,倒想著、擔(dān)心著,怕這村里的誰一不小心,哪天就被撞了。
田世能望著田小米問,死人了?誰死了?
田小米說不認(rèn)得,死掉兩個。
田世能把卷好的蘭花煙放進(jìn)一叢雜草一樣的胡茬里,放到嘴唇上,用舌舔了舔,然后雙手邊捋邊粘著蘭花煙說,不是村里的?
田小米說,不是,是車?yán)锏摹?/p>
田世能說,那你慌你媽的腦殼!
田小米說,那車,那車是翻在小灣子的。
田世能把蘭花煙栽進(jìn)一根竹制煙斗里,打燃火,不管田小米的話,啪嗒啪嗒地吸了起來,像是吸慢一拍,那煙會接不上火,就熄了。
田小米說我們的苞谷洋芋都被那車翻下去壓了,還有板栗樹,被撞斷三棵。
啥……苞谷……洋芋……還有板栗樹?田世能把煙斗呼啦一下舉在耳旁,顧不了欲燃未燃的蘭花煙,站起身來說我們的苞谷洋芋都被壓了?
還有板栗樹也被撞斷三棵。田小米補(bǔ)充說。
田世能轉(zhuǎn)身進(jìn)了一趟屋,急急的樣子,像是要找什么。但望了一眼在碗柜前的一張桌子上切著菜的田小米的奶奶,又轉(zhuǎn)著頭環(huán)顧了一下被柴火熏得漆黑而又被豬食盆及鍋碗等雜七雜八的家什擺得亂七八糟的屋,田世能什么也沒做,也沒拿,一個轉(zhuǎn)身出了門,說走,看看去。
田世能的步子邁得急,田小米在后面緊跟慢跟地回答著田世能的話,說人都被拉走了,就那翻下去的車還在;說洋芋被壓了一大片,苞谷也被壓斷好些,那車,都翻到最下面的那埂地里去了……田世能的步子越走越急,像是田小米答他的話,一下一下地把他邁動腳步的發(fā)條擰得越來越緊了。
小灣子頂端的山梁上,是通往鶴鄉(xiāng)的柏油路。路在這兒沒從山梁的頂上走,而是為了減小坡度順著山梁繞了一個圈。路邊及路邊的地里,站了密密麻麻的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像村里的人誰死了出喪了,全村人都已傾巢而出的樣子。只是他們站得沒規(guī)沒矩,站得散亂。田世能有了一點(diǎn)兒激動,像是某根神經(jīng)不經(jīng)意間回到了過去的某個時段。
干巴老者都來了。田世能首先看清認(rèn)準(zhǔn)的人是李德富。李德富實(shí)在太瘦,一副皮包骨的樣子。就因?yàn)檫@瘦,所以村里的人都叫他干巴老者。八十多歲的李德富拄著一根竹竿,整個的人也像那根竹竿似的,他像是擔(dān)心被人一不小心擠倒,便站在田世能走去這邊的路邊上,在極力地探著脖子,極力地往那邊看去。田世能看清認(rèn)準(zhǔn)的第二個人是緊挨在李德富后面的郭二奶奶,郭二奶奶坐在一把輪椅上,也在盡力地探著頭往那邊看。田世能知道她是一年前突然倒在床邊,瞬間變得全身動不了。等幾個兒子得信趕了幾天趕回來送進(jìn)醫(yī)院,治了一個多月也沒好,從那時起就沒能再下地自個兒走過一步路。在她輪椅的后面,站著郭二老者,他在緊緊地抓著輪椅的靠背。郭二老者的嘴在動著,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像是在責(zé)怪郭二奶奶那樣往前探;似乎郭二奶奶再不聽話,他就要放手,讓輪椅帶著郭二奶奶去到她想看的地方去。
你也出來游百病???慢悠悠地回過頭看見田世能的李德富說。
田世能說,我還能像你樣的沒事到處游,都八十幾了還游,怕病還死不得?
李德富說老子又沒吃你的穿你的,死不死關(guān)你什么事!
聽到說話,郭二老者轉(zhuǎn)過頭來,帶著一副可惜而又無奈的樣子說,小能你趕快喊一下,苞谷洋芋被人踩狠了!
田世能擦過郭二老者,雙手扒拉著,邊往里面鉆邊喊,站出來嘛站出來嘛,扯雞巴蛋,把別人家的莊稼不當(dāng)莊稼,糟蹋不得嘛!
嘿嘿,老田,讓他們踩去。你這些苞谷洋芋不踩也要干死掉的,還不如讓他們踩死掉的好!田世能沒去看說這話的人是誰,只憤憤地嘀咕道,說雞巴話,喊去踩你家的去嘛!然后繼續(xù)喊,站出來啊,耳朵打蚊子去啦,沒聽見?
人們?nèi)齼蓛傻刈h論著,回頭往山下的灣里看一下,又低頭往腳下的洋芋樹子苞谷苗子看一下,像是誰都不想糟蹋田世能那苞谷洋芋似的,往路邊走了上來。只是田世能一邊叫人不要在地里踩,一邊往地里走去。
那地是順山而下、因山而成的一埂一埂的臺地。一棵一棵的板栗樹,有的栽在地埂上,有的栽在了地中間,栽得無規(guī)無矩零零散散雜亂無章。有的地方,栽得密;有的地方呢,卻隔得老遠(yuǎn)都沒有一棵。剛走到路下第一埂地的邊沿,田世能就看到一棵像雷劈而斷的板栗樹。那樹是攔腰而斷的。手腕一般粗的樹桿,不齊的斷口處,劍一般直直地指向天空。田世能的心像是被那劍戳了一下,感到一陣鈍鈍的痛。他一時不知道那樹的上半身飛到哪去了。他渴望找到那樹的上半身。雖然在那上面,看到的只能是毛毛蟲一樣的板栗花,但那花是能變成果的;而那果,是能變成錢的。田世能探著頭往下看去,倒也看到了他所尋找的那樹的上半身,只是他看到的,不只一枝,相繼看到了好些枝,可能是七枝,也可能是九枝。他不知道哪枝才是他剛才看到的那棵斷了的樹上的。而看著這么多的樹枝,他一時也弄不清他的樹究竟被撞斷了多少棵。他急了。他想一眼把這些樹枝的根部找出來,但才找到兩棵,他的目光就被那一片白給定住了。
那是一片灰白。不,那是一片銀白。側(cè)面,又有一片黃,那是一片黃土;還有一片黑,那是一片泥黑,還有鐵黑。那是一輛車么?是,那就是一輛車,一輛銀灰色的轎車。只是這車已經(jīng)不成車形。輪子不著地,而是仰面朝天,還歪斜著,像是嫌棄了它所走過的路的坎坷不平,要把現(xiàn)在碧藍(lán)如洗的天空當(dāng)成它的路;窗,玻璃不在,形如小孩膠制胡蘿卜玩具的擴(kuò)大化,且像剛被小孩捏過,變得無形可觀;那頂,像是沒入了泥里,又像不是,只是作了某種程度上的收縮,或者是使了隱身術(shù),看去再無線條感,也無光滑感,像是要去緊緊地靠上那層鐵黑的車肚皮。
哦,這哪是車,就是一塊鐵餅罷了。
這還能活人?
田世能像是不忍再看,他的目光離開了那車,順著那條像是被一群牛奔騰闖出的道收了回來。斷了的樹樁和撲地而臥的苞谷苗洋芋樹,在他的視線里一一滑過,但此時,他像是沒看見。他驀地轉(zhuǎn)身,想問問人,那車?yán)镞€有人沒?他已忘記田小米給他說過人都被拉走了的話。似乎,只要里面還有人,他就會接著叫出趕快去救人的話。急急地回過頭,田世能愣了一下。撞入他眼里的人,是村支書和村主任。
支書和主任像是發(fā)現(xiàn)了田世能在看他們,支書問哪幾埂地是你家的?
田世能沒回答支書的問話,像是沒聽見。他舉目向上邊路上的人群看去,想問問那些人支書問他什么,但那些人在他的眼里,像是在演著無聲電影,有動作,包括手的指指劃劃,也包括嘴或快或慢地一動又一動,但田世能看不清他們在指劃什么,聽不清他們在議論什么。
田世能收回目光,看向他跟前。
一地的苞谷洋芋被車壓被人踩踏成這個樣子,田世能的心先是難過,心疼,但想著就是不被碾不被踩,也已經(jīng)被日頭曬成了這個樣子,被旱成了這個樣子,田世能心里的痛,便隨著臉上的汗,從他身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流了出來,漸漸地沒了。倒是那幾棵樹——似乎,田世能是這時才想起了他的樹——再一次讓他心疼心痛了起來。雖然今年旱得起火樣,但那板栗樹畢竟是開了花的,雖然以后板栗可能會小粒些,但畢竟還是會結(jié)的。就算今年的板栗小粒賣不了錢,那明年,后年,是還要再結(jié)板栗的。這下,都給撞斷了,還結(jié)個啥呢?
插圖:朱珊珊
這些樹雖然一年也結(jié)不了多少板栗,賣下來也就千八百的錢,但田世能是看重的。一年里,這些錢夠他給田小米買上些衣服和給他自己打上幾壺小酒了。而在他的計(jì)劃里,今年他是不會拿這錢去給田小米買東西了,更不會拿去給自己打小酒了。盡管多年來他一直嗜酒如命,但從三個月前起,他已硬生生地把酒斷了。他要把賣的錢留下來。甚至渴望著今年能賣上比以前多得多的錢。因?yàn)榻衲晏旌?,他給這樹灌過三次水了。村里的人家,還讓田小米在家跟爺爺奶奶,要她聽爺爺奶奶的話,好好讀書,說他們掙錢來供她讀大學(xué)。這是哄田小米的話,田世能知道他們出去不只是為了苦錢,從出去到現(xiàn)在,他們就沒往家里寄過什么錢。他們出去的目的,更主要的是躲計(jì)劃生育。田世能家已經(jīng)三代單傳,田小米是他最大的孫女,在田小米的后面,田小米的母親又生了兩個孩子,但都是姑娘。為躲避在外生上一個兒子,他們已經(jīng)幾年不敢回家,擔(dān)心一回到家,就被抓去結(jié)扎掉。接到那個電話后,田世能就一直盼著兒子趕快把孫子帶回來讓他看看,但田小米的父親說等過年了再沒誰這么灌過板栗樹。村里的一些老人說,這樹是你爹還是你媽,照顧得恁好!田世能笑笑,沒說話。雖然這話說得傷人,但他的心里樂著。三個月前,田小米的爸爸打電話來欣喜若狂地說,生了,生了。田世能問啥生了?田小米的爸爸說兒子生了!田小米的爹娘都在廣州打工,都三年了,而且這三年來,都沒回家。田小米聽到他們的聲音,都是在電話里。他們回來,再掙點(diǎn)錢回來交罰款,這幾年因?yàn)樘镄∶椎哪镆惶觳皇菓言芯褪亲伦?,不但沒跟著掙上點(diǎn)錢,還倒花錢,都幾年了,在那兒就沒存下啥錢,現(xiàn)在回來,怕是連交罰款的錢都不夠。田世能想,要是自己有錢就好了,自己有錢,就可以讓兒子不用考慮錢的事,立馬把孫子帶回來讓他看看了。但田世能沒錢。他從一些近來去接受了罰款給孩子落戶的人家打聽,知道像兒子這情況,四個娃,要一萬多。他想把今年賣板栗的錢留下,到時拿給兒子去湊著交。
望著被車撞斷了的樹,田世能的臉上帶上了一臉的霜。當(dāng)他順著那些斷了的樹往下,再次看到那仰巴朝天的車時,他的臉上,就不止是霜了。似乎,他都要出聲而哭了。似乎,他面對著的,是死了的爹或娘。雖然他的爹和娘都已不在人世,但他那樣子,似乎又只能是死了爹或娘才會有的樣子。
斷了就斷了,損失,保險(xiǎn)公司會來賠你!
是村主任的聲音。
田世能聽見了。但他不明白。啥?這車是保險(xiǎn)公司開的?村主任說不是車是保險(xiǎn)公司開的,保險(xiǎn)公司不是一個人。田世能說不是保險(xiǎn)公司開的,他咋會賠我?要賠,也得開車的人賠啊!村支書說開車的人倒不會賠你了,人都死掉了,還咋賠你,難不成你還——哈哈——還能喊他活轉(zhuǎn)來賠你!
你家的是哪幾???村支書問。
這些都是我家的嘛。田世能說。
全部都是你家的?
嗯,這些都是。
那你在這里看著等著,保險(xiǎn)公司的應(yīng)該接著就會來。他們來了,會給你交代的。只是你別錯過了,別讓他們來了沒個交代就走掉,走掉你就找不著了。有啥,你到村上來找我們。
村支書邊說邊走了出去。村主任也跟著走了出去。
剩下的人,三三兩兩地隨著支書主任離去了。
東倒西歪的苞谷洋芋地里,只剩下田世能一個人,連田小米都已沒了蹤影。往上方的公路看去,一輛長長的貨車正鳴著鬼喊吶叫的喇叭聲,在彎道處像一頭被掀上條桌待宰的豬,拼命掙扎著緩緩向上移動。太陽,鋪灑著辣辣的陽光,火樣烘烤著田世能。一絲絲的風(fēng)也沒有。田世能仰起頭,用手搭在額上看了一眼天,天還是萬里無云的一片,還是藍(lán)汪汪的一片。
要收人?。√锸滥茉谛睦锬钸?。
田世能屈腿彎腰,一屁股把自己蹾在地埂上。那翻下去的車,從他眼前的地里,往下闖出了一條時隱時現(xiàn)的“道”。他順著這“道”一路看下去,看得緩慢,看得入神。推土機(jī)?。√锸滥茑止玖艘宦?。最初被撞斷的那棵胳膊般粗的樹離他坐的地方不遠(yuǎn),被翻下去的車開出的“道”,在那兒轉(zhuǎn)了一個小小的彎。田世能舉目看向躺在遠(yuǎn)處一動不動的車,想這車不大啊,怎么就把這么粗的樹都給撞斷了呢!哎哎,這樹要多少年才能長這么粗??!田世能的心里一陣凄然。不只是那么粗的樹被撞斷,更主要的是,這些樹,是他重新嫁接過的。能結(jié)出那么好那么大粒的板栗的枝條,都是他嫁接后長出來的。田世能曾對別人說他的樹沒嫁接過,那是他說謊。他不想說他的樹是重新嫁接過的,最初是怕說了,人人都來剪他樹上的枝條去嫁接。人人都來剪,那還得了,他那些樹一年發(fā)出來的芽長出來的枝,恐怕還不夠他們剪呢。后來,他的樹都長大了,枝條蓬勃得本身就需要修剪了。這時,他想說他的樹是嫁接過的,想讓那些品種不好結(jié)出的板栗粒小的人家來剪些去接;這時,看著那些板栗樹結(jié)出的板栗依然小粒的人家,他就有些過意不去,老覺得欠了他們什么似的,他偷過他們東西似的。他想把這一直像長在他心里的毒瘤一樣時不時就讓他的心產(chǎn)生一陣鈍痛的根除掉。只是,這個時候他無意中又發(fā)現(xiàn)買板栗的人竟然開始要買小粒些的了,他們說大粒的那些看著好看,但那是外地品種,中看不中吃,吃來味淡,不香不甜。這一來,田世能就又不敢說了,怕說是嫁接過的后,人家把他的板栗當(dāng)成外地板栗。他就繼續(xù)說他的板栗之所以能長得這么大粒,是因?yàn)樗挠眯墓芾?,比如修枝,比如灌水,比如施肥。田世能不知道他原來從鄰村弄來嫁接的那枝條是不是外地品種,但無論是或不是,他的樹嫁接過是不能說的。這一來他的板栗在人們的眼里,還是本地板栗,而且是大粒又好看的本地板栗,是買了送人的最佳選擇。既然是買了送人,誰還計(jì)較價(jià)格高那么一元兩元呢?如此一來,他的板栗便很搶手,每年,都有人在板栗還沒成熟的時候,就向他預(yù)訂了。看著現(xiàn)在斷了的樹樁,田世能知道那樹樁還能發(fā)出枝條來,還能長大,但他也知道,那再發(fā)出來的枝條,無論他怎樣的管理,都不可能再結(jié)出以前的那種板栗來了。除非等那樹樁發(fā)出新枝后,重新嫁接過。
田世能埋怨起那一動不動的車來。就是要翻,怎么就不再等兩年,等這樹再長得粗些壯些再翻呢!
田世能責(zé)怪起他自己來。他知道,剛栽下這些樹的那幾年,他是一點(diǎn)兒都沒管過的,他是當(dāng)栽了玩、當(dāng)了村上的差事栽的。要不,他的樹就不會選在那些地埂上栽了,他就會都把它們栽在地中間了。甚至,在他犁地時,也就會招呼好牛,掌握好犁,讓牛和犁不把那些樹一棵一棵地犁得連根拔起了,就是不小心犁出一棵,他也會重新把它栽好了。但他當(dāng)時并沒有這樣,犁掉了,也就犁掉了,他只在回家時,順手把那犁出來的板栗樹帶回去當(dāng)燒柴。是的,是在這樣可有可無的狀態(tài)中,那些剩下的板栗樹掛了果,讓田世能賣上了些錢后,田世能才開始管理起樹來的。要是一栽下去就開始管理,就開始給它們施施肥,灌灌水,剪剪枝,或者早些給它們換換頭,嫁接一下枝條,肯定長得比現(xiàn)在粗多了。如果這樣了,現(xiàn)在就完全可能不會被撞斷了。哦,這樹不被撞斷,那車,也就不會翻下那么遠(yuǎn)去了。一想著那車不會翻下那么遠(yuǎn)去,田世能就想起田小米說的死了人來,死了兩個啊,翻不了那么遠(yuǎn),那倆人就肯定不會死了。
田世能緊緊地盯著那車看,是眼睛里起了什么東西?還是因?yàn)樗哪昙o(jì)?那車在他眼里有些模糊了??粗悄:能嚕坪跄撬懒说娜诉€在里面。田世能緊緊地盯著,開始默默地祈求起那車?yán)锏娜藖恚麄冊徦?。都怪我啊,都怪我,早知這樣,那幾年我就是不種這地,哪怕少種些其他的地,也該給這樹灌些水施點(diǎn)肥的;不種這點(diǎn)兒地,咱也不會餓死!
早得很嘛!
田世能的思緒被這聲音拽回,轉(zhuǎn)過頭往路邊看去,是村里的包二。田世能問包二要到哪去?包二說爬大黑山去。包二問田世能要不要去。
田世能知道大黑山。那是沿著上邊這條路一直往上,現(xiàn)在都能看到的最高一座山。雖然在這兒就能看見,要爬到那兒,沒兩三個小時爬不上去。就是到那山腳的大黑山埡口,也得花上一個多小時。那是他們每年的今天這個日子必去的一個地方。他記不清自己邁著由稚嫩而漸至矯健又漸至力不從心的步子,去過多少次大黑山。去那里爬一爬走一走,就是他們所說的游百病。
這天是端午。在普家河,端午節(jié)這天,人們都是早早地做早飯吃了,然后便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地傾巢出動,不是做活,而是游,一律往大黑山方向游去。雖然這一天最終會有很多人沒能游到大黑山上,甚至還沒到大黑山腳天就晚了就到該往回走的時間了,他們還是這樣游。他們說,這樣游一游,一年里的病就沒了,一年里的災(zāi)就沒了。
田世能的心突然地急了一下。想自己今天是去不了大黑山了。不說飯還沒吃,就是吃了,也還得來這兒守著呢,得在這兒來等保險(xiǎn)公司呢。
保險(xiǎn)公司的是啥樣,他一點(diǎn)兒也想不出來。他也想不出等保險(xiǎn)公司的來了,能怎樣?哦,是的,村支書村主任說了,他們來了,會給他交代的。這交代,就是賠他這些被撞斷的樹、被碾壞的苞谷和洋芋。只是,田世能不知道他們會是怎樣個賠法,會賠他多少。他在想保險(xiǎn)公司會賠的數(shù),甚至他還拿這個數(shù)去和大黑山比,把它們放在他心里的那桿秤上稱,想比比看,是等保險(xiǎn)公司的好還是去大黑山的好。雖然兩樣事兒不是同類,但田世能在心里讓它們都轉(zhuǎn)換了一下,就像把一頭牛和一匹馬都轉(zhuǎn)換成錢來比一樣。他一次一次地盡量把保險(xiǎn)公司可能賠的數(shù)往多處想,希望能讓這個數(shù)壓過爬大黑山的事,讓自己留下來守。
猶豫是猶豫,但田世能不想跟包二說他不去。他不能說。
田世能以為包二會因?yàn)樗诘乩?,會發(fā)現(xiàn)下面翻了車跑下來看。他不想這樣,他不想再有人來這地里踩。他開始往路上走去,邊走邊說你先走,我還要回去吃飯。包二說你還沒吃飯?田世能說沒呢,聽說這兒翻車了,我來看看。田世能竟然說了翻車這事,說出后他就有些后悔。但包二并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驚奇樣,更沒有問他哪翻車了之類的話,而是說有啥看場,大過節(jié)的,看了晦氣。
爺爺,叫你吃飯了。伴隨著包二哈哈的笑聲,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田小米的聲音。抬頭看到彎著腰一步一步往這邊走來的田小米,田世能又猶豫了一下。但也只是猶豫了一下,便說要得要得。又問田小米吃了沒有?田小米說沒有。田世能剛想如果田小米吃了,就讓她先在這兒守著,等他吃了飯回來換她。算了,反正從城里來的車都要從下面過,在那兒注意著些,看見他們來了再跟著趕來。
田世能再到地里時,那地里又圍上了一群人。這時,人群里更多的是婦女和老人。田世能看見人群,老遠(yuǎn)就吼開了嗓子,喊那些人站出來,不要在地里踩。走近了,看著那些比他輩分大比他年長的人,田世能產(chǎn)生了一種不好意思的感覺,覺得自己剛才不該那么吼的。
那些人慢慢往外撤著。這時,一輛轎車在路邊停了下來,接著走下來四個人,開始沿著路看了起來,還邊看邊議論著什么。地里的人加快了往外走的速度。他們似乎急于靠近這四個人,急于想聽到這幾個人說些什么。四個人邊看邊走邊說的樣子,讓他們覺得這幾個人不是從這兒路過、隨便下來看看的人。會是什么人呢?田世能的心里激動了一下。他覺得這幾個人肯定就是保險(xiǎn)公司的了。因?yàn)橛辛诉@個想法,這幾個人旁若無人地走進(jìn)了他的地里,他也沒阻止一聲。一個剪著個光頭,挺著個大油肚的漢子,像是他走的不是種有苞谷洋芋的土地,而是走在專為他修的寬馬大路上,一腳踩下去,活活把一棵原本站得直直的苞谷踩得差不多陷入了泥土。從他的步子剛向那棵苞谷苗邁出去起,田世能就緊張地看著,一直看著那棵苞谷苗在這人的大頭皮鞋下嚓一聲斷去。那一瞬間,田世能的心咯噔了一下。田世能像是自己的心被那么踩了一腳,差點(diǎn)叫出聲來。但田世能沒叫出聲來。他只恨恨地想,你狗日的踩吧,只要你狗日的賠得起。
四個人站在早上田世能坐過的那地埂上,時而往下時而往上地看著,一個說應(yīng)該是從那兒開始翻的,然后從這兒翻下去,先是撞在那棵樹上,然后……田世能跟去站在了他們的身邊,生怕漏掉一句似的聽著他們的分析。他想,不愧是保險(xiǎn)公司的,這樣一看,就能把怎么翻的一是一二是二地說出來,像是當(dāng)時他們看著翻的一樣。
田世能連后面相繼返回到地里的那些婦女和老人,也不再喊他們出去了。他想,踩吧,踩了,雖然不要你們賠,會有人賠的。你們多踩掉點(diǎn),我就多向他們索賠點(diǎn)。你們糟蹋它們,就是在幫我呢。
死掉幾個人?
四人中的一人突然側(cè)身過來,像是問田世能,又像是問在場的所有人。
聽說是兩人。田世能說。
里面坐的是幾個呢?四人中的另一個又問。
說是三個嘛,說是兩個大人一個孩子呢,兩個大人都死了,就只那孩子還活著。一個村里的婦女說。
你聽哪個說的?村里的一人問婦女。
他爺爺呢。婦女指了一下站在她旁邊的一個孩子,并接著說,早上他爺爺還來跟著抬人呢。
你們是保險(xiǎn)公司的?
田世能的心咚咚咚地跳好一會兒了。他一直想尋機(jī)問這么一句話,現(xiàn)在終于問出。問出這一句話后,他咚咚跳的心似乎緩和了一些,他似乎都已經(jīng)想好接著要說些什么了,甚至連這些樹他一年要打多少斤板栗,這些地里他一年要收多少斤洋芋多少斤苞谷都想過了,雖然準(zhǔn)備說出的數(shù)夸大了些,但他已經(jīng)決定就這么說了。
那四人差不多同時轉(zhuǎn)頭望了一眼田世能,說了一句田世能覺得是騙他的話。那四人愣了愣后說,保險(xiǎn)公司?不,我們不是保險(xiǎn)公司的。田世能望著他們,像要望出他聽到的話是不是他們說的。那四人沒顧田世能的望,又指手畫腳地往下邊看去。他們不承認(rèn)么?他們怕我盯著他們要賠償么?狗日的,難道不想管老子這些樹這些莊稼了?這樣一想,田世能就有些急了,側(cè)了一下身子,側(cè)到那些人的旁邊,說你們得給我這些樹和莊稼有個交代??!那人受驚了一樣轉(zhuǎn)過身來,愣愣地望著田世能,像是沒聽清田世能說的話。其他三人也跟著轉(zhuǎn)過了身來,也都愣了愣,然后其中一個說,哦,你是說賠償???田世能說是。田世能喜了一下,他想不到他們還是說出了賠償這話。田世能說你們現(xiàn)在也都看了,啊,那幾棵樹,你們看,斷的皮都是新新鮮鮮的,不是以前斷的。
四人沒打斷田世能的話。他們認(rèn)真地聽著他說。
田世能說還有這苞谷洋芋,被碾成了這個樣!
一人問田世能,你這幾棵樹一年能打多少板栗?
一棵可以打百多斤。大的這棵打過兩百來斤。
田世能斜眼看了一下旁邊,他看到他旁邊的兩個婦女詭異地笑了笑。田世能趕緊移開目光,而他的臉,已被那笑笑紅了一下。
賣多少一斤呢?
七八塊。田世能又補(bǔ)充說,前年賣過八塊五。
四人中的一人哦了一聲,說按一棵樹一百斤算,每斤八塊,三棵撞斷的樹一年就是三八二千四,賠償你五年的損失,一萬二,再加上這些苞谷洋芋,差不多一萬五了。
聽到一萬五這個數(shù),田世能被嚇了一下。他早上一遍一遍地把這賠償?shù)臄?shù)想得再高,也沒高過一萬。他不知道這一萬五是怎么算出來的。而聽剛才這人像背口訣似的念叨,又覺得這不是他憑空說的數(shù),是一是一二是二地算出來的。
四人中的又一人挪動了一下步子,說老人家你別慌,保險(xiǎn)公司的會賠償你損失的,這損失對于你來說是有些大,但對保險(xiǎn)公司來說,算不了啥的。
是啊,是啊,你們保險(xiǎn)公司是大公司呢。田世能說。
我們真不是保險(xiǎn)公司的,我們是來游玩的,我們要去鶴鄉(xiāng)呢,我們走了,你就等著保險(xiǎn)公司的吧。
說著,他們上了車,還沒等田世能反應(yīng)過來,就已一溜煙跑了。
進(jìn)城找交警,是村支書給田世能出的主意。
最初,對于保險(xiǎn)公司的賠償田世能沒怎么放在心上,但經(jīng)那人算出一萬五這個數(shù)后,田世能像夢中的兔子,被驚醒了,他開始一心只想索賠的事。那天,他沒再爬大黑山,也沒再到小灣子周邊的山上去轉(zhuǎn)。他一直在那兒守著,一分一秒地,一直把那塊地納入視野里,像是一不留神,保險(xiǎn)公司的來了,又走了。為了不讓別人看到他是一天地守在那兒而沒去爬大黑山,他就爬到公路坎上的小山梁上,在那兒躲瘟疫似的躲著。在那兒,別人看不見他,他卻能看清從路的兩頭來來去去的人和車。頂著炎炎烈日,他看著三五個人,從下面的公路往大黑山方向走去;一輛一輛的車,從公路上駛過。他更多的注意力,是那一輛一輛從下面開上來的車。他一次一次地盼望著那一輛一輛的車停下來。但沒有,一直沒有。從什么時候起,他開始看到村里的人三三兩兩地從大黑山返了回來。這時,他們是背著一背晚霞的光回來的。似乎那光照在他們的背上,是在為他們消著災(zāi)除著病。似乎他們這一天的游逛,為的就是這一背的光。看著映照在這些人背上的霞光,田世能的心里升起了一陣若有若無的恐懼感。這是幾十年來他在這個日子里第一次沒去爬大黑山。不由地,他挪動了一下半躺半靠的身子,改變了一下躺的姿勢,把背迎向了那欲墜未墜的夕陽,想讓自己的背也給那霞光照上一照。田世能讓那夕陽照的時間很久。到了夕陽落山,千山寂靜,夜空漆黑,田世能還那樣躺著。最后,是田小米的奶奶帶著田小米,打著手電來到地里叫起了他,他才在山梁上站起身來,跟著回的家。
這一夜,田世能怎么也睡不著覺?!耙蝗f五”這個數(shù),不停地在他的腦海里晃蕩。不,不是這個數(shù),是這個數(shù)代表的能發(fā)出脆響的鈔票在他腦海里晃蕩。田世能到現(xiàn)在都覺得那四人就是保險(xiǎn)公司的,他們說不是,是騙他的。你狗日的就騙吧!田世能想來想去,想起他們算的一萬五,是按五年的板栗收入來算的。五年,他們算出的是一萬二。老子那樹都栽了七八年了,怎么能才算五年呢?重新栽上,也要七八年才能長這么大呢!哼,你狗日的得賠老子十年的損失!對,十年,一年二千四,十年二萬四。別怪老子狠,誰叫你先惹了老子的呢?又不是老子叫那車翻下去的!還有那苞谷,那洋芋,就只算三千么?得翻倍。對,六千。對,合起來,就是三萬。三萬!嗯,你狗日的再咋說,說齊天說齊地,至少兩萬得賠給老子!田世能似乎已把兩萬塊錢拿在了手里。田世能想起了他還沒見過樣兒的孫子。他想見那孫子想得心里有些抓心抓肝的疼。
第二天天剛亮,田世能就到地里守了起來。但守到中午,還是連保險(xiǎn)公司的影子都沒見著一個。田世能回到家吃了午飯,讓田小米的奶奶去守著,并交代若保險(xiǎn)公司的來了,要如何如何地說,然后他就到村公所來了。見了村支書村主任,他跟支書主任說了他昨天的等,說了那四個人,最后問主任狗日的是不是不管他了,是不是騙他。主任說不會,那些人說不是,可能就真不是,保險(xiǎn)公司的人不會騙他,賠他又不是拿這些人的錢來賠,是拿公司的錢。田世能說那保險(xiǎn)公司的咋還不來呢?主任說按說昨天就該來了,會不會是不來了?支書說也可能是不來了,有些事故,保險(xiǎn)公司的會因?yàn)槊Σ贿^來或者嫌路遠(yuǎn),不到現(xiàn)場,這是完全可能的。一聽保險(xiǎn)公司的不會來,田世能就急了,說他們不來,我這些……咋辦?一時,似乎支書主任也不知該咋辦,不知該如何對他說。田世能又說,你們是我們的父母官呢,我一個干老者,一個無知無識的老農(nóng)民,想不出辦法來,你們得給我做主呢。支書說不怕,你甭急,我們想辦法聯(lián)系了看,看看是啥情況再給你說。主任又說,要不這樣,你進(jìn)城去看看,昨天交警是來了的,你去找一趟交警,問問這車買的是哪家保險(xiǎn)公司的保險(xiǎn),然后再去找這家保險(xiǎn)公司。他們不來,你就去找。田世能說去哪里找???我咋去找?主任說你進(jìn)城去找交警支隊(duì),然后找事故處理中心,他們一查,就能查出來。
田世能進(jìn)到城里,是端午后的第三天。
先是找到了交警支隊(duì),怯怯地走進(jìn)那道玻璃門后,迎著門的便是一排長長的柜臺,柜臺后坐著一個一個的人,有六個。六個人的頭頂,橫著一塊長長的黑色玻璃板,上面一紅一紅地閃著些字。嘟的一聲,田世能的整個周圍便響起請多少多少號到窗口辦理的話語。田世能被這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一跳,驚頭立耳地轉(zhuǎn)著看,也看不出那話是從哪兒傳出來的。田世能往沒人候著的二號窗口走去,那兒坐著的是一個年輕女孩,女孩穿著一身制服,問田世能要辦啥,是不是交罰款?田世能愣了一下,說罰款?啥罰款?女孩說你要辦啥呢?他說我要找事故處理中心。女孩冷冷地說事故處理中心在二樓。
田世能上到二樓,找到了事故處理中心。里面坐著的是三個穿著制服看去都差不多的男人。圍著一個沒燃火的爐子,各自拿著手機(jī)在翻看著什么。他們像沒發(fā)現(xiàn)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的田世能,一個邊用拇指在手機(jī)上扒拉著,邊說日他媽,上億的現(xiàn)金啊,要堆多寬的地點(diǎn)?一個說整恁多錢去埋人啊,老子們在這點(diǎn)交首付的錢都……同志!田世能不知道咋稱呼這幾個人,就怯怯地叫了一聲同志。對面的那人仰起頭來,背對著田世能的這兩個轉(zhuǎn)過頭來,問你有啥事?田世能說我想問問那輛車買的是哪家的保險(xiǎn)?又一個問哪輛車?沒等田世能說,另外一個又問啥保險(xiǎn),我們這兒不管保險(xiǎn)!問保險(xiǎn)你去保險(xiǎn)公司??!田世能像做了錯事樣,說他們叫我來這兒問呢。那人說哪們?哪們叫你來這兒問?田世能說村上的。那人說亂說,問保險(xiǎn)跑到我們這兒來問?這人的話讓田世能急了,讓田世能覺得自己不只是做了錯事,而且是犯了錯事了。似乎,他現(xiàn)在面對著的不是交警,而是公安。另一個把手機(jī)的翻蓋蓋上,問田世能說哪輛車?田世能說就是前天翻在我們那兒的。這人說這車不是你的?田世能說不是。這人又問翻在你們那兒,你們那兒是哪兒?田世能說普家河。這人說普家河啊,發(fā)生在普家河的事故不歸我們這兒管,你去二大隊(duì)問。說著,又伸出手要去拿手機(jī)的樣子。田世能說二大隊(duì),二大隊(duì)在幾樓?那人有些不耐煩了,哼了一聲,說二大隊(duì)不在這兒,在北門,這兒是一大隊(duì)。說著也不去拿電話,而是站起身來,端起爐子上的一個杯子,倒水去了。再望望其他倆人,已都低著頭翻弄起了手機(jī)。
走出交警支隊(duì),田世能一時不知該向哪兒走了。舉目望去,到處都是一樣的高樓大廈,都是泛著亮亮的光的寬寬的路,那光晃得田世能眼睛生疼。田世能左右顧盼,高樓大廈間,到處是路,路的盡頭看不到盡頭。田世能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在哪兒了。田世能像站在無邊的海里的一個安全點(diǎn)上,像是只要一晃動身子,就會葬身海底,連動都不敢動一下了。好在,慢慢地,他想起了“二大隊(duì)”,想起了“北門”。想起北門和二大隊(duì)來,田世能便像回到了安全的陸地上,開始邁開步子,向他前面不遠(yuǎn)處站著的一個人走去。
憑著“北門”和“二大隊(duì)”這兩個詞,田世能一路問著,找到了二大隊(duì)。只是找到時,門崗處的人說里面的人下班了,讓他等。門崗處的人是一個六十來歲的漢子。漢子問田世能找他們啥事?不知為啥,聽這漢子說話,田世能的心一開始就沒覺得慌。田世能竟然從兜里掏出煙來,要發(fā)給漢子抽。掏出煙來,田世能才發(fā)現(xiàn)這煙竟然還沒撕開。這包煙,是他一下客車就買了揣上,準(zhǔn)備找事故處理中心的人和保險(xiǎn)公司的人時發(fā)給他們抽的。但現(xiàn)在竟然還沒撕開。先前去找那交警時,他都把這事給忘了。田世能撕開那包煙,給漢子發(fā)了一支。然后,他把那包煙裝進(jìn)兜里,順手掏出那個漆黑的圓形煙盒來。漢子說有葉子煙啊,拿來,我卷一根,都好久沒卷過了。
抽著蘭花煙,田世能有一搭沒一搭地就把他來這兒的事說了。雖然田世能說得有一搭沒一搭的,但漢子還是弄懂了田世能的意思。漢子覺得田世能要從這兒找到保險(xiǎn)公司的可能性不大。交警一般情況不會管這樣的事,不會管車是買哪家保險(xiǎn)公司的保險(xiǎn),田世能又不是車主。漢子也說,若要查,他們當(dāng)然也能查出來。但現(xiàn)在這車太他媽的多,交通事故像過去的麻雀一樣,一天到處都是,他們忙那事故本身都忙得皮塌嘴歪的,誰還會來給你查這個。漢子這樣一說,田世能的心就變冷了。似乎,他這一趟白跑了。更主要的是,他的那些樹,白斷了;他的那些莊稼,白被糟蹋了。有什么辦法呢?田世能都想不等了,想回家了。他想先回去,看看支書他們有沒有問到啥情況。但漢子又說管他,都來了,就等他們上班了問問看,那么遠(yuǎn)的,來一趟也不易。漢子還給田世能說了一些去找他們時要如何如何說的話。
沒抱希望的田世能運(yùn)氣很好,下午他走進(jìn)二大隊(duì)事故處理中心,就找上了辦理這起事故的干警。更主要的是,由于當(dāng)時保險(xiǎn)公司的沒去,加之車?yán)锏膬蓚€大人都已當(dāng)場死亡,交警便把放在車?yán)锏男熊囎C以及當(dāng)事人身上的證件都給帶回來了。那些證件,被連著一些紙張,一起夾在一個文件夾里。那干警隨手取出來一翻,就取下一張卡片來,望著卡片給田世能說這車買的是平安保險(xiǎn)。
田世能給田小米的爸爸打電話,讓他帶著兒子回來,他想看看孫子。
田小米的爸爸說要等過年才回來,現(xiàn)在交罰款的錢還差得多。
田世能說你們就回來吧,錢的事我想辦法。田世能沒跟田小米的爸爸說他那“辦法”如何想。他覺得沒必要說。田世能只想盡快地看到孫子。似乎,他已到了彌留之際,要看到孫子才能安心離去。但田小米的爸爸說,就算要提前回來,至少也還得再等兩三個月,他的工錢要兩三個月才能發(fā)下來。田世能說,那發(fā)了工錢就趕快回來。田世能想,兩三個月就兩三個月吧,反正,保險(xiǎn)公司的錢還沒賠下來。
那天,保險(xiǎn)公司的人讓田世能別慌,說他的事他們知道了,也核算過了,會賠的。
隔了半月了吧,保險(xiǎn)公司的還沒賠下錢來。田世能放心不下,他又進(jìn)了城,又找了保險(xiǎn)公司。出乎意料的是,這次保險(xiǎn)公司的人說,他們的賠償,是要賠給被保方,也就是開車的人,讓被保方轉(zhuǎn)付給他。田世能被這人說得云里霧里。最后這人說,你就先等著吧,等公司把賬存到被保人的卡上后,他們會轉(zhuǎn)給你的。田世能突然地想知道他們會轉(zhuǎn)多少給他,便問了。這人在電腦上查了一陣,說我們核的是二萬八,也就是他們要轉(zhuǎn)二萬八給你。這個數(shù)又嚇了一下田世能。在他愣愣地站著的時候,那人又說,這家人也真是倒霉,買了交強(qiáng)險(xiǎn),還買了第三者責(zé)任險(xiǎn),就是沒買他自個兒的險(xiǎn)。田世能不知道他說的這險(xiǎn)那險(xiǎn)指的是什么,他只聽懂“倒霉”一詞。這還用說?人都死了,還死了兩個,不是倒霉,又是啥?那人又說,不過對你倒沒影響,該賠你的,我們都按標(biāo)準(zhǔn)核了。
我咋找他們?nèi)ツ眠@錢呢?田世能問。
那人往電腦屏前湊了湊,然后說了這家人的地址。田世能說,你能寫一個給我么?我到時好去找!那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拾起一張紙,寫了一張紙條給了田世能。還說,你也沒必要去找,他們會來找你的。交警那兒處理這事,得經(jīng)過你的。田世能沒聽懂。拿上紙條,像拿上了二萬八千塊錢,說謝謝了,同志!想轉(zhuǎn)身離開時,又問,我什么時候可以去找他們要這錢?。磕侨苏f,再過個把月吧!
村支書村主任都勸田世能,說他沒必要去找,說這事故要了結(jié),肯定繞不開他田世能,對方會來找他的。但田世能不放心,不相信,他想你不去追要,人家怎么會自己把錢送來給你?一個月后,田世能按地址走進(jìn)了一個村莊。那是要從鶴鄉(xiāng)經(jīng)過,比鶴鄉(xiāng)還遠(yuǎn)的一個村莊。村莊坐落在一座陡峭的山坡上,坡上到處巖石林立,欲墜未墜地在那些房屋周圍懸著。山下是一條江。滔滔江水,在那遠(yuǎn)遠(yuǎn)的山腳飄帶樣流著。田世能從沒來過這兒。他問著走進(jìn)村莊沒幾步,就看到幾個老者蹲在一棵大核桃樹下打撲克。田世能走過去,說打牌歇涼???幾個老者抬頭看向他,剛想回答一聲,一看問話的人不認(rèn)識,便愣了愣沒回答。田世能又說想問問老張家住哪兒?一個說哪個老張家?田世能不知道他要找的老張叫啥名字,他只知道翻車死了的那人的名字,那人姓張,但他現(xiàn)在又不可能說自己是來找那個死了的人。田世能說張……他說不出后面的來了。他低頭并伸手抓起腦殼來,像是在想。這時一個老者問是不是他兒子剛翻車死了的那個老張?田世能猛地抬頭,說對對對,就是這個老張。又一老者說你找他做啥?你是他啥人?田世能說我是他一個親戚呢,前些天聽我兒子說了他家的事,想來看看他。都好多年沒來了,你看,這親戚親的,時間長了沒走,加之村子變化大,連他家在哪都弄不清了。一老者說是啊是啊,不過你倒想得周到,平日里再長時間不走,有事兒了,還想著來看看,這才像親戚啊。老者抬手指向旁邊的一條小徑說,看到了吧,那幢兩層的磚房就是他家。田世能循著老者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見了老者說的那幢兩層的磚房。那磚房旁邊,雖然還有幾間房子,但都是瓦房。田世能想,看來這家人在這兒算是富的了。一這樣想,他就覺得他那二萬八千塊錢,這家人不會不給他了。在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這個村莊,一路走來看到那些人家的房子時,他擔(dān)心過,擔(dān)心自己要找的這家人,會不會因?yàn)楦F,不把那錢給他。一家窮得掉毛的人,不給你你也沒辦法呢!現(xiàn)在,望著那幢房子,田世能的心里踏實(shí)了一些。田世能說那你們玩著,我走了。一老者說就在這先玩玩吧,老張家這時候肯定沒人,你等等算了。又一老者說是啊,這時候你去他家肯定沒人。田世能說我先去看看,沒人我再回來看你們打牌。
磚房的前面,是一塊打了水泥地面的場院。田世能剛走進(jìn)場院,汪的一聲,一條大黃狗突然向他撲了過來。田世能一時被嚇得三魂丟了兩魂半,拔腿往旁邊躲讓。好在嘩啦一陣響,那狗被拴著它的鐵鏈拴住,沒再往上撲,只站下來朝他吠叫。轉(zhuǎn)過身望著沒再追撲過來的狗,田世能的魂魄開始慢慢歸位。田世能盯著狗,繞過狗能撲到的位置,往磚房門慢慢挪去??慈ィ情T是鎖著的。狗叫成這樣都沒人出來,怕真是沒人呢。但田世能還是想上前去看看。磚房的門旁,兩邊一邊一個大窗框,是用手指般粗的麻花鋼筋焊的,窗框上,裝有玻璃。田世能把頭湊到窗上往里看去。他想看看有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他想,若他家不把那錢拿給他,他是會搬上些值錢的東西去抵的。那屋里,讓田世能有些失望。除了兩個長沙發(fā)有點(diǎn)兒新外,其他的像那張木桌,那個漆黑的碗柜,以及那些亂七八糟的鍋啊碗啊的,都舊得跟自己家的沒什么兩樣,就是那臺電視,也比他家的大不了多少。田世能轉(zhuǎn)身審看了一下站在他后面連叫都不再叫、只盯著他看的狗,退到狗夠不到的場院上,仰著頭巡看了一遍。他看到了旁邊上二樓去的樓梯。但田世能不想上去了。他繞開狗,走出了場院。他想去問問那幾個老者,知不知道這家人到哪去了,什么時候會回來。
還會去哪呢?在山上嘛!這些天,天天都在那兒,還常常連晚上都在那兒??蓱z那孫子了。一老者說。
哪山上?咋的?田世能說。
這背面的山上啊,就是埋著他兒子的那山上啊。一老者伸手往村后的山上指了一下,接著說,自從把他兒子兒媳婦的骨灰拿回來埋在那兒后,老兩個就帶著那剛出院的孫子天天往那兒跑。現(xiàn)在,也肯定在那兒,要不,你去那兒找他們吧,也可以跟他們擺擺,讓他們想開些,這人,死了就不能復(fù)生了?。?/p>
田世能往那山上看去,看到的是一些若有若無的巖石和或高或矮的核桃樹、花椒樹,卻連人的影子都看不見一個。田世能說遠(yuǎn)不遠(yuǎn),要從哪兒去?田世能擔(dān)心他們像老者們說的晚上都在那兒,在這兒等不到他們。他想若不是太遠(yuǎn)的話,就去那兒找。找到了,把該問的問了,能的話,把錢拿了,就回了。他怕耽誤了時間,坐不到車回家。
按老者們的指示,田世能開始往山上爬去。
田世能腿腳早已酸軟得不行,沒爬多遠(yuǎn),汗就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橫沖直撞。媽的,這山路,比去大黑山還難走啊。哦,大黑山,這是對老子那天沒去大黑山的懲罰嗎?不會吧,那又不是我不想去。哦,說不定,是讓我補(bǔ)上呢!對,就把這一趟當(dāng)成補(bǔ)爬大黑山的好!雖然今天不是端午,可有什么關(guān)系呢?都是爬山嘛!這樣一想,田世能的腳上便又有了勁,讓他爬得快了些。翻過一個小山埡,出現(xiàn)了一片緩緩地往上高上去、往下低下去的山坡。放眼望去,這山上已沒了樹,連莊稼都沒有,是一片草原的樣子。一條小徑,斜斜地從那山腰上伸過去,伸到那邊的一個山梁上,伸向看不到的山梁背后。老者們說,老張家兒子的墳,就是那山梁后。老者們還說,到了這兒,過去的路就平了,好走了。田世能喘息了一陣,再邁開步子時,果真輕盈省力多了。
剛翻過山梁,在又一個從山頂上滑了下來,一直往下延展而去的小山梁上,兩座鮮鮮的墳堆及兩個一動不動的人影,猝不及防地?fù)溥M(jìn)了田世能的眼簾。田世能覺得自己闖進(jìn)了一個不該闖的地方,驀地,他往后縮了一下身子,像是怕稍慢一拍,那兒的人就會看到他,還有那睡在墳堆里的人也會看到他。他縮回身子,感覺他們不會再看到他了,才又探著頭往那邊看去。
墳是新墳,墳上的泥土,還透著鮮鮮的紅,在一片綠綠的草坡上,格外耀眼。那兩個人,就像草人似的,木偶似的,分別坐在兩座墳堆前,一個面朝田世能,一個背對田世能。而他們的目光,似乎都只對著那兩座緊挨著的墳堆。似乎,他們在向那墳堆說著話,但又像沒說。他們還活著沒呢?田世能突然地?fù)?dān)心了起來。不會都死了吧?似乎他們真死了,田世能都想拔腿返村,把這情況告訴村里的人去了。但他又覺得他們可能沒死。他把身子站直,想趕過去看個究竟。而這時,他看到左邊的那人直了一下腰,動起來了。那動作緩慢,像沒動似的。但那人確實(shí)把腰直起來了,不但那人直起了腰,還在他直腰站起的同時,從他的腰間走下了一個人。哦,那是一個小孩呢。小孩的頭上,裹一圈白,像孝布,又像是醫(yī)院用的繃帶。站起來的那人牽著小孩往旁邊走了幾步,然后替小孩脫了褲子。那小孩站在那兒,像是往前挺了一下肚子,像是在撒尿。是個兒子呢!田世能突然地想起孫子來。一想起自己還沒見過的孫子,田世能就想得趕快下去問問這老張了,得看看保險(xiǎn)公司有沒有把錢存到他卡上,能不能拿給他。
只是,怎么開口說這事呢?在這墳堆旁,咋開口說呢?
那人又坐到了墳堆旁,又把那孩子攬到了懷里。那人的頭低著,腰彎著,遠(yuǎn)遠(yuǎn)看去,難以看出他的懷里還抱著一個孩子。
田世能沒能往那邊再挪動一步。他就地坐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看了多久,把他都看得開始模仿起那兩個墳堆旁的人,變得雕塑一般地不知道動了。是那小孩又從那人的腰間走下來,走到旁邊撒起了尿,讓田世能突然地感到自己也想撒尿了。他站起身準(zhǔn)備撒尿時,打了一個趔趄差些兒摔倒。他的腿腳,有些酸麻難忍。把尿撒完,仰頭望天,太陽西下,一片紅光,映照在山后的天邊。田世能最后望了一眼那邊。那邊還是兩座鮮鮮的墳堆,還是兩個一個一邊坐著一動不動的人。田世能努力地尋了一下,尋見了那人懷里的孩子。孩子也一動不動的,睡著了的樣子。田世能扭頭轉(zhuǎn)身,往來路回了。
田小米的爸爸打電話來說,他們要回來了。
田世能聽到這話時,比揀到金元寶還高興。只是田小米的爸爸又說,原打算等發(fā)了工錢才來的,但老板跑了。田小米的爸爸說他的工友們準(zhǔn)備去找政府告,他想先把田小米的娘和幾個孩子送回來,再回去討工錢。他說他們在那兒,生活費(fèi)都沒了。田世能的心緊了一下。生活費(fèi)都沒了,他們回來咋辦?那罰款拿啥去交?他這些天都在努力地不去想那賠償?shù)氖?。他甚至想,如果田小米的爸爸他們回來,有交罰款的錢,他就不再去找那老張家了。人家都死人了,你還去找人家要這點(diǎn)錢,還叫人么?但現(xiàn)在,田小米的爸爸他們還拿啥錢來交?田世能想,管它呢,還是得去找老張要這錢。雖然沒臉說出口,但說到底,這錢也是該自己得的。
田世能再次來到了老張家。
門是開著的。田世能望著那開著的門,松了一口氣。徑直走進(jìn)去了。田世能往場院的旁邊走,怕那大黃狗撲上來。走到門邊,田世能沒聽到狗咬,回頭看,也沒見那狗。
你找哪個?一個聲音問起。
田世能扭頭,看到一個四十來歲的婦女站在他面前,帶著一臉的驚奇。這人是誰?不會是老張的老伴吧?他問老張沒在家???婦女哦了一聲,說可能沒在,你去他家看看!
他家?這不是他家嗎?
哦,他們沒住這兒!
田世能往屋里看去,那屋里的擺設(shè),果真不是他前次來見到的樣子。田世能的心被懸了起來。他們要躲么?他們不拿那錢給我了,還知道我來過,知道他家住這兒了,就搬走了么?
那老張他們現(xiàn)在住哪去了呢?田世能急急地問。
哦,他們住他家老房子去了。
他家老房子在哪?
上面呢。
婦女出了門,說著往旁邊的幾間瓦房指去,邊指邊說,那兒,就那間。田世能循著婦女的手看去,看見了婦女說的那間瓦房。田世能哦了一聲,說好,謝謝了。
走近老張家的瓦房,田世能沒急著走進(jìn)去。他站在瓦房旁看了起來。瓦房頂上,椽皮已大都塌了,后面的那個角上,瓦已滑落很多,露出一片布落灰塵的墻體和幾片沒瓦蓋著的椽皮,而那墻,都垮掉一堵了。田世能弄不清老張?jiān)趺磿〉竭@兒來。這時他已經(jīng)不覺得老張是因?yàn)槎闼蛔∧谴u房。是他不忍心住那磚房的么?是住在那兒,他就想起他的兒子么?哦,那磚房,肯定是他兒子修的,他住在那里面,心里不好受,受不了!哎,這人?。√锸滥転樽约簞偛诺南敕ǜ械侥樇t,同時,他也為自己這么追著來要錢感到不過意。這樣一想,他就接著想他們是暫時不住那兒,還是他們已經(jīng)把那房子賣了?哦,如果他們已經(jīng)把那房子賣了,那就算保險(xiǎn)公司的還沒把錢存到他們卡上,也可以先拿給我了!跟他說明自己這么遠(yuǎn)的來一趟不容易,他應(yīng)該會拿的。反正,錢的多少,保險(xiǎn)公司已經(jīng)核定過了的。
走到門前,門竟然是關(guān)著的。一把黑鐵的鎖掛在門上。又跑到山上去了么?還是知道我來了,躲了?這能躲么?躲得了的么?田世能的心里有了點(diǎn)火氣。田世能不想讓自己往這方面想。他想,說不定他們真又到那墳山上去了。田世能伸手推了一下門,吱呀一聲,兩扇門間被推開了一條縫,借光看去,整個的屋里黑黑的,暗暗的,但田世能還是隱隱約約地看到他前次在那磚房里看見過的碗柜和桌子了,還有一些雜亂擺到堂屋中間的鍋盆。田世能不想再看了?,F(xiàn)在,他想確認(rèn)的,是老張是不是在故意躲著他。田世能決定到山上去,看看他們是不是在那兒。如果他們真是故意躲他,不想給他錢,那他是會破門而入的,把能拿的拿走,拿不走的也給砸了,甚至一把火把這破房子給燒了。
在山上,除了那兩座被太陽曬得更加發(fā)白的墳堆,田世能連老張的影子都沒見著一個。田世能認(rèn)為老張真是不想給他錢,在躲他了。
田世能回到老張家的磚房里,那婦人望著他虎兇兇的樣子,不知他要做什么。
你是老張家什么人?田世能問。
婦人被問得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一臉的驚訝。田世能想,這里面肯定有貓膩。田世能接著問老張家現(xiàn)在到底在哪兒?他是不是在躲我?
婦人說躲你?你是哪個?他為啥要躲你?
田世能說他不是躲我,那他在哪兒?
婦人似乎也火起來了,他在哪兒我認(rèn)得?你問我我問哪個?
這時,磚房前聚集起了一些人。有老者老媽,也有三歲五歲的小娃娃。一老者看了看田世能后,說這不是老張家的親戚么?怎么,你又來看老張啦?那婦人說親戚,你看他這樣子,像是親戚嗎?田世能說是,我不是老張的什么親戚,我是來找他要錢的。要錢?找老張要錢你在這撒啥子野?你去找老張要??!一老媽說??磥?,這老者怕是活得不耐煩了,這個時候跑村子里來找老張要錢,這是啥時候?人家死了兒子,你還來要錢,看你就不是啥鳥的好人,識相的,乖乖地爬著滾出這個村去,要不,讓你直著進(jìn)來橫著出去。一個五十來歲的漢子說。
田世能慌起來了,他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個樣子。
好漢不吃眼前虧,算了,走。田世能想。既然狗日家要賴掉這點(diǎn)錢,賴得掉就讓他賴了,賴不掉老子得讓他翻倍償還。
哪個?哪個在這里來找死?
田世能剛準(zhǔn)備走,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扛著鋤頭狂風(fēng)似的趕了來,后面跟著一個小娃娃。漢子邊撲過來邊往人群里看,看到田世能后,說給是你?你干巴老者要整啥?說著一手握著鋤子,一手抓了田世能的衣領(lǐng)。田世能像是面臨著死亡的深淵了。一想到死,他又想起了還沒見過面的孫子。連孫子都還沒見過一面,他有些凄然,有些想哭。但想著雖然沒見過,他也是一個有了孫子的人,就算他死了,他田家也已有了后繼之人。這樣一想,他便不怕死了,便置死于不顧了。他說你要咋整,想打老子啊,你打啊,老子今天還就讓你打,就死在這兒了。
一群老者上來,有的拖著那漢子,有的拖著田世能,拖開了。拖著漢子的人對漢子說把鋤頭放下,沒啥,別憨,整死掉你也脫不了爪爪!拖著田世能的說,你老者也是,真不想活啦?他兩板鋤把你挖掉,把你丟那江頭喂了魚都沒人認(rèn)得,你都這大一把年紀(jì)了,還狂啥?
田世能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啦哇啦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訴起他的苞谷他的洋芋,以及他的板栗樹,還有他的兒子他的孫子。在他的哭聲中,人們知道了他的莊稼他的樹對他的重要,知道了那錢關(guān)乎著他的兒子還有他的孫子什么什么的。隱隱約約地,也知道了他是多么的不情愿來要這錢,他知道這個時候來向老張要錢,是多么的不是人;但他又不得不來要,因?yàn)槟清X關(guān)乎著他的兒子他的孫子。怎么個關(guān)乎法,沒有誰聽清。或者他根本就沒哭清。只是,后面的哭聲中帶著的話在場的人都聽清了,他邊哭邊說,這老張就是不想給他這錢,也得有個說法,不能這樣躲著他;就算不拿那么多給他,少給他些也行。
一老者走過來,扶起了田世能,說我們的老張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他還從來就沒賴過誰什么,不信你問問我們村的人看看,他是不是你想的那樣的人,他并沒有躲你!田世能說他沒躲我他在哪兒呢?老者說,他送他孫子去醫(yī)院了,你想想,他兒子沒了,他孫子對他多重要?是你的錢重要還是他的孫子重要?再說,他現(xiàn)在也沒錢,你看,為了醫(yī)孫子,他把這房子都賣了,而且這房子,你問問他,他哥出了多少錢給老張買?老者指指剛才要打田世能的漢子,接著說,他哥出的價(jià),比這房子所值的價(jià)高得多。他哥曾是老張幫過大忙的人,他哥本來說借錢給老張,但老張不要,說借了他這輩子也怕還不上。所以他哥就出高價(jià)把老張這房子給買了,還說先給他住著,過些年,還要退給老張。老者頓了頓,說老張這錢,恐怕一時給不上你,但我想,他一定會還你的。田世能說他孫子不是出院的了么,怎么還要醫(yī)?老者說,是出過院了,但那是沒錢了才出的,出了院,人卻還沒醫(yī)好!
田世能覺得老者這話像是說了騙他的,但他不敢說。
老者似乎看出了田世能的想法,說你要不信的話,你就去地區(qū)醫(yī)院看看吧,我們昨天才看了回來,他孫子住的是內(nèi)科,在五樓,25床。
老者要田世能去他家吃飯喝水,田世能沒去,病懨懨地走了。
鎩羽而歸的田世能為確認(rèn)那老者說的話,他又進(jìn)了城,來到了地區(qū)醫(yī)院。
25床在一間擺有三張床的病房里。田世能閑逛一樣走進(jìn)這間病房,25床在中間位置。進(jìn)門處是24床,躺在床上的是一個漢子。漢子穿著一套手術(shù)衣,雙腿屈著,靠在搖得像把椅子樣的病床上吃著香蕉。田世能望了望漢子,說可以吃東西啦?坐在床沿上的一個婦女說可以吃了呢,都手術(shù)三天了。田世能哦了一聲,接著走向了25床。田世能的目光還在24床上看。他有些不敢看25床。剛進(jìn)門時,他是急急地往那邊看去的。不,他急急地看的,并不只是那一張床,而是整個病房里的三張床。他看見25床上躺著一個孩子,還坐著一老媽。他一時有些失望,又有些踏實(shí)。他知道,那老者說的不假了?,F(xiàn)在,他想進(jìn)一步進(jìn)行確認(rèn)。但他又有些怕確認(rèn)。似乎,他怕這一看去,病房里的人就都看出他來這兒的目的。都要走到26床的跟前了,他才像突然發(fā)現(xiàn)25床上那小孩樣,扭回身走到25床邊,問這娃娃是咋的呢?床上的老媽說滾著的呢。田世能看向老媽,老媽的頭上戴著一塊藍(lán)色的風(fēng)巾,在耳側(cè)、額前,一綹一綹花白的頭發(fā)從風(fēng)巾的邊沿露了出來,與她那皺紋密布的皮肉似粘未粘。田世能說傷到哪的?老媽說手和腳都傷了,但嚴(yán)重的是腦殼。田世能向小孩看去,小孩也正在拿一雙貓眼一樣發(fā)光的眼睛望著他。田世能說咋滾的,咋會傷這么重?老媽低了一下頭,像要哭的樣子,然后還是極不情愿地說,翻車滾的!田世能哦了一聲,不敢再看老媽,而望著孩子問你叫啥名字?孩子像是怕了,或是不愿再看田世能了,他往那邊挪了一下身子,伸手去抓老媽的手,說抱。老媽揉了一把眼,邊匍匐下身子抱孩子邊說,給爺爺說你叫張小宇!但孩子已把頭完完全全地埋進(jìn)了老媽的懷里,像是他看不見別人,別人也就看不見他了。
田世能轉(zhuǎn)過了身,準(zhǔn)備離開。
他不需要再看了,也不需要再問什么了。
只是剛要擦過25床時,他還是又問了一句,說孫子要不要出院了?像那孫子就是他自己的孫子,又像是他知道那孩子就是老媽的孫子。
老媽說哪時候出得了院啊,手術(shù)都還沒做,還要等從北京請的專家呢!
回到家時,田世能一臉的沮喪。但這沮喪在他進(jìn)了家門后,就一下散得了無痕跡了。一進(jìn)門,他就看到了田小米的爸爸。田小米的爸爸正彎著腰在跟田小米玩一張粉紅色的小汽車,小汽車在屋里咕嘎咕嘎地跑著,他的手里握著一個帶天線的遙控器。在他們的身后,還跟著一個四歲多、一個兩歲來的還在蹣跚學(xué)步的小女孩,她們都要搶他手里的遙控,他不給,說給姐姐玩玩,你們都玩那么長時間了。田世能扭頭,在墻角的一個凳子上看到了田小米的媽媽,她正在給懷里的孩子喂奶。田世能一望去,就望見了她那白生生的奶。田世能趕緊移開目光。而他移開的目光又老是想往那邊看。他多想往那兒看去啊,他多想一步跨過去,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看孫子。田小米的媽媽看出了田世能的想法,一只手往上扶孩子,一只手往下拉衣服,說去,讓爺爺抱抱。
爸回來啦?田世能剛抱過孩子,就聽到田小米爸爸的問話。田世能應(yīng)付著啊了一聲,說回來了,然后抱著孩子往門邊走,邊走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孫子,像是嫌那屋里的光線暗,看不清楚,要抱到門邊來才能看清。我有孫子嘍!我有孫子嘍!田世能邊晃著懷里的孩子邊說,像是一直以來沒有孫子不是兒子兒媳的事,而是他的事,而現(xiàn)在有了,又是他完成的任務(wù)似的。
田小米的爹媽愣愣地站在屋里,看著田世能那樣搖著晃著懷里的孩子走過來又走過去,田小米的奶奶也站在豬食盆邊看著,忘記了她正在拌苞谷面的豬食。這時,那幾個搶著玩玩具車的小女孩,像是這個屋里多余的人似的。
這種其樂融融的氛圍一直持續(xù)到吃晚飯的時候。吃晚飯時,田小米的爸爸拿了一瓶酒出來,說要陪田世能喝一小杯。田世能已經(jīng)幾個月沒喝酒了,似乎都忘記酒的滋味了。但這時他還是同意喝一杯了。喝起酒來的時候,不經(jīng)意的,田小米的爸爸問,那錢要著了沒?田世能一愣,然后明白了啥而又不愿承認(rèn)似的說,錢?啥錢?田小米的爸爸說我媽都給我說了。田世能抬頭望了一眼田小米的奶奶。田小米的奶奶像做了錯事樣,又像沒看見田世能的目光,只顧著吃飯。田世能端起碗來,一仰脖子把碗里的酒一口干了,說沒有。田小米的爸爸說是啥情況呢?他們什么時候才拿來?田世能自己倒了一小半碗酒,再喝下,說別提了,這事!說罷,便不再說什么??粗锸滥艿倪@個樣子,田小米的爸爸也就不再問。只是,一家團(tuán)聚像剛才那樣如花似的笑臉,除了那幾個孩子依舊外,在幾個大人間,便不再在這屋里開放。
田小米的爸爸多次想問清情況,但田世能一直不做解釋。田小米的爸爸甚至問他是不是那家人想賴賬,要田世能把那家人的地點(diǎn)說給他,把電話說給他,他去要。田世能卻啥也不說,說他不知道。
漸漸地,這父子倆連話都不大說了。
一天,田小米的爸爸突然地問田世能,你是不是已經(jīng)拿到了錢,不想拿出來?
田世能一個耳刮子扇了過去,說放你媽的屁!
田小米的媽媽跑過來,說爸,你咋打人了,不拿就算了,這款,我們會去掙來交的,你不拿也不能打人?。?/p>
田小米的爸爸說,交,我交他干嗎?他們是我的姑娘兒子,也是他的孫子孫女,要讓他們當(dāng)黑人就讓他們當(dāng)去,一輩子都沒個戶口,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田世能變得沉默起來了,他不再和田小米的爸爸說一句話。一次又一次地,看著田小米抱著她弟弟玩,他想去接過來抱抱,但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停,最終又一次又一次地縮了回來。
你倒劃算了,老田!
這天,包二看著從小彎子地里回家來的田世能說。
啥劃算了?
二萬八??!整整二萬八!就那幾棵樹,那么點(diǎn)苞谷、洋芋,人家就賠你二萬八,這還不劃算?要是我,給我一萬塊,我都隨他去撞去碾!
哪個賠我二萬八了?你賠我的?
哈哈,我又不跟你借錢,就是賠你二十八萬,我也不跟你借。剛才,我是親眼看著人家把錢數(shù)給你兒子的。不但那人數(shù),你兒子也數(shù)了。
田世能不再理包二,揚(yáng)臂甩手,把鋤頭摞上肩,一聲不吭地回了家。聽見他放鋤子的聲音,田小米的爸爸三步并兩步地跨出門來,爸地喊了一聲,那臉上,有難堪,又有喜悅。他說爸,對不起,我和小米她媽錯怪你了。田世能沒答話。他不急不緩地走進(jìn)了屋。田小米的媽媽站在堂屋里,帶著同田小米的爸爸一樣的表情,愣愣地望著田世能。田世能在門邊的一個木凳上坐了下來,雙手搭在膝上,說他們送錢來啦?田小米的爸爸說是,他們剛送來。田世能說人呢?田小米的爸爸說走了。田世能說那錢呢?田小米的爸爸幾步跨到“天地君親師”牌位下的碗柜前,從碗柜的抽屜里拿出了三沓錢,轉(zhuǎn)身走過來說,都在這兒呢,二萬八,我數(shù)過了。田世能把手伸了出去,又縮了回來。他伸的動作很小,像是沒伸過。那動作,似乎只是他隨意地挪了挪手。他像是要伸手去偷什么東西,而又是第一次有這么個想法,覺得卑鄙不堪。他猶豫不決。幾次之后,他終于還是把手伸去了,伸去舉在空中,說拿來。田小米的爸爸像個聽話的孩子,把錢遞給了田世能。
一夜之后,田世能早早地起了床,帶上他放在枕頭邊陪著他過了一個不眠之夜的錢,坐上了進(jìn)城的客車。
田世能又走到了25床的床邊,床上叫張小宇的孩子閉著眼躺著,那嘴唇,都起了殼??慈ィ菑埿⌒〉哪樕?,了無生氣的樣子。病床的另一頭,躺著老媽。她已經(jīng)睡著了。在那花白的頭發(fā)下,田世能看到她那枯樹皮一樣的臉上,像剛洗過,就又撲上了一臉的灰塵。田世能不知道老張跑哪去了。他怎么不在呢?田世能往兩邊的24床、26床看去,兩張床上已不再是前次他看到的人。26床病床旁坐著一老頭,田世能走過去問你是老張?老頭愣了一下說,不是,我姓李。田世能哦了一聲。田世能回頭,想叫醒老媽,但又沒叫。他走出病房,走進(jìn)了醫(yī)生辦公室。
你有啥事?一個穿著白大褂坐在辦公桌前翻看著病歷的醫(yī)生抬起頭問。
我交點(diǎn)錢。田世能說。
哪床的?病人叫啥名字?
25床。張小宇。
找到啦?好。好。找到了,我們就不跟那醫(yī)生說了,讓他按時來給他手術(shù)。真是。你們這些人,又沒錢,為啥硬要北京的專家來做呢。這手術(shù)我們這兒就能做的。風(fēng)險(xiǎn),哪個來做沒有呢?醫(yī)生放下剛才看的病歷文件夾,翻出另外一本來,在一張單子上寫了些什么,然后問田世能交多少?
先交二萬八吧!
哦。二萬八。還不夠呢。醫(yī)生愣了愣,又說,不過先交上這些吧。醫(yī)生嘩地扯下那張單子遞給田世能,說交了把單子拿回來給我。
在哪兒交啊?
一樓嘛。交費(fèi)在哪兒都認(rèn)不得?
哦。
田世能到了一樓。
田世能開始在交費(fèi)的窗口排起了隊(duì)。
交費(fèi)的窗口雖然有好幾個,但每個窗口前,排著交費(fèi)的人都很多。田世能看著他前面排著的人,有時希望往前移動得快些,有時又希望慢些。對于田世能,這是一條時短時長時隱時現(xiàn)的路。交費(fèi)的窗口明明就在那兒,目的地就在那兒,田世能卻覺得自己像是走在一片荒無人煙了無路跡的山野,看不到路,更看不到方向。似乎,他就要或因饑餓或因寒冷而死于這荒山野嶺了。他想起了田小米的爸爸,想起他在他那一耳刮子扇上去時的驚訝,那似乎是他第一次扇過他的耳刮子;他是他唯一的兒子啊,自他成了他的兒子后,他是把他捧在手心里,捏緊了,怕傷了他,放松了,又怕他瞬間離自己而去。因?yàn)榫瓦@么一個兒子,在村里,他低三下四地過得多窩囊啊,有理無理,人家一句“看我把你那獨(dú)苗掰掉”,他就不敢再說一句話了。是啊,他多怕人家把他那根獨(dú)苗掰掉,多怕失去這唯一的兒子?,F(xiàn)在,他終于長大成人了,終于給他把他田家的血脈在這個村里傳下來,給他生下孫子了。想到孫子,田世能想起了田小米爸爸的話,那讓他的孫子當(dāng)黑人、沒戶口的話。怎么能讓他連個戶口都沒有當(dāng)黑人呢?連個戶口都沒有的黑人,還能算是把我田家的血脈傳下去了嗎?雖然他身上流的就是田家的血脈,可是……
拿來,交多少?田世能像在荒野上聽見了鬼一樣的聲音,他驚了一下,望了一眼窗口里收費(fèi)的人,突然地往旁邊挪開身子,離開了交費(fèi)的窗口。
田世能呼啦啦地急步走出醫(yī)院住院大樓,像是慢上一步,那收費(fèi)的人就會追上來,把他身上的錢搶去。他恨不得一步離開這城市,一步跨進(jìn)家里,伸手就把這錢交給田小米的爸爸。想到錢,他伸手往懷里摸去,那裝在衣兜里的鼓鼓的錢,還硬硬地貼在他的胸前。他裹了裹衣服。他穿在外面的衣服是一件還粘著泥土,又被汗水或者雨水浸透淋透了,又干了,透著一片泥色的夾克。夾克的里面,是一件田小米的奶奶縫制的布疙瘩紐子衣。在那布疙瘩紐子衣服的里面,田小米的奶奶縫的兩個包。那錢,就裝在那包里。田世能摸著那包里的錢時,也摸到了他汗津津的肉。他感覺到了,這時,他的心,跳得無比的激烈。
老人家,等一下!
田世能被人拉了一把。田世能像是遇上了搶錢的,機(jī)警地甩了一下手臂,把拉他的人甩開了。田世能還想跑。但他抬起頭想找跑的方向時,卻看到了交叉路口的紅燈。田世能回頭看了一下身旁,在一群若無其事地站著的人前,還站著一個臂上戴著一紅布套手持一桿小紅旗的人。這人的另一只手里,牽著一個小男孩,牽得緊緊的,像是怕一放手,小男孩就會掙脫,就會跑出去,跑向那像剛泄了閘門如洪水一般流淌著的車流里去。
綠燈亮起來了。
看著一手牽小孩一手持小紅旗一悠一晃往對面走去的那人,一個轉(zhuǎn)身,田世能離開那個交叉路口,返回了醫(yī)院。
田世能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
望著他進(jìn)了門,田小米的媽媽讓田小米抱過她懷里的孩子,起身從碗柜邊把那張小木桌端了過來。接著,端出了一個海碗,碗里是臘肉。那樣子,像是早就做好了,只是放在那甑子里不讓它冷掉,專門等著田世能回來。她又在鍋里舀了一碗酸菜洋芋絲湯,最后上桌的是一碗素煮蓮花白。
田小米的媽媽開始舀飯的時候,田小米的爸爸回來了。
田小米的爸爸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又看了一眼舀著飯的田小米的媽媽,說飯先舀你們的,我和爸先喝點(diǎn)酒。
田小米的媽媽愣了一下,田世能也愣了一下。
他們不知道田小米的爸爸咋這么突然地想和田世能喝酒。
我不喝,我吃飯!田世能說。望著桌上的菜,田世能已經(jīng)感覺到肚子的餓了。像是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餓樣的,也像是這時,他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一天沒吃東西。
爸,喝一杯!你不是一直都喜歡酒的嗎?今晚我跟爸喝一杯!田小米的爸爸說著已經(jīng)把酒拿來了,還拿了兩個空碗。
我都好久沒喝了,我不喝。田世能冷冷地說。田世能不知道田小米的爸爸壺里裝的是什么藥,不知道他是不是想通過這種方式來要那錢。一想著田小米的爸爸會要那錢,田世能的心里就有點(diǎn)虛。他知道,即便現(xiàn)在他想把那錢拿給田小米的爸爸,他也拿不出來了。田世能望了一眼田小米的爸爸,田小米的爸爸的臉上沒了這段時間來一直像凝固在了臉上的那層寒霜,那臉上,現(xiàn)在有的是一種豁然,一種什么都看透了的樣子。不冷若寒霜,卻也沒嬉皮笑臉。這個樣子,是田世能想看到的樣子。有一種嚴(yán)肅的東西,有一種穩(wěn)重的東西,也有一種自信的東西。這就是我的兒子??!田世能想,這就是我已經(jīng)長大了的兒子!田世能突然地覺得有些對不起田小米的爸爸。田世能的臉上,現(xiàn)出了一片無奈的神情。
喝點(diǎn),喝點(diǎn),想喝就多喝點(diǎn),不想喝,就少喝點(diǎn)。田小米的爸爸說,說著已在兩個碗里,分別倒上了半碗酒。
田世能雖沒同意喝酒,但也沒阻止田小米的爸爸倒酒。他已經(jīng)拿起筷子,夾了一片半肥半瘦的臘肉放進(jìn)嘴里,開始嚼了起來。他的腮幫子一鼓一鼓的。邊嚼邊斜眼看向田小米的爸爸。這時,田小米的爸爸正把頭埋在兩腿間。要說那錢了吧?狗日的,那錢,就別打主意了。田小米的爸爸那樣子,看去是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田世能又一次覺得對不住兒子。他的臉上,又一次出現(xiàn)了無奈的表情。他希望田小米的爸爸趕快把他要說的話——關(guān)于那錢的話說出來。他想,只要他一說出來,他就會把他已經(jīng)把那錢退還了之類的說了,連他是怎么怎么去交費(fèi)的都不用說了,只說退了就行。一句話,就是錢沒了。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田小米的爸爸還在埋著頭。不好說出口么?田世能想。田世能開始想,要不自己說了算了。但他又想,不說算了,他不提起,老子也懶得說。
田小米的爸爸終于抬起頭來,望了一眼擺在他面前的那碗酒,然后又望了一眼田世能。田世能裝著沒看見他在看自己,又夾了一片肉喂進(jìn)了嘴里。田小米的爸爸端起了酒碗,雙手捧著,伸到了田世能的旁邊,說爸,喝一口,我敬你。田世能沒動,只是偏過頭,向田小米的爸爸看去。田小米的爸爸的臉上,是那種嚴(yán)肅、穩(wěn)重而又自信的表情。田小米的爸爸說爸,你喝一口吧,我干了。說著,一仰脖子,半碗酒已不在。田小米的爸爸翻了一下碗,向田世能示意了一下他的酒喝了,也不等田世能喝,放下碗,夾了一片肉喂進(jìn)了嘴里。
田小米的爸爸又給自己倒了半碗酒,這次他沒看田世能,而是看著酒碗,說,爸,我準(zhǔn)備明天走了。
田世能在心里冷笑了一聲。你狗日想威脅我?。±献邮悄阃{著長大的!
田小米的爸爸說我現(xiàn)在出去,還能做上四五個月的活。
你別說去打工打四五個月,你就是從此不再回來,我也不在乎。田世能自個兒在心里嘀咕著。
我跟他們?nèi)ゴ罴茏?,搭架子工價(jià)高,我想,四五個月搭下來,那罰款的錢應(yīng)該能掙到。田小米的爸爸說。
你狗日終于說到錢了。哼,搭架子?你別說你去搭架子,你就是去搶人,也去搶你的,老子管不起!田世能知道搭架子很危險(xiǎn),村里的郭光兵就是跟人家去搭架子,從十二層樓高的空中摔下來摔死的。他還曾對田小米的爸爸說過,無論工價(jià)再是怎樣的高,都別去搭那什么架子。
田小米的爸爸說,讓小米媽帶著孩子們在家,孩子多,一人顧不過來,還要請爸媽幫著管管,我一個人出去,沒了負(fù)擔(dān),做活好做些,只是這樣要給爸媽增加負(fù)擔(dān)了。
田世能終于忍不住,呼地彈簧一般站起身來,啪的一聲把筷子甩在桌上,吼了起來:這是啥話,你是交代后事??!有啥子你給老子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出來,別轉(zhuǎn)彎抹角的!
田小米的奶奶,田小米的媽媽,還有田小米及她的兩個妹妹,都被田世能這一吼吼呆了,像被誰使了定身術(shù),木木地坐的坐站的站,噤若寒蟬。倒是田小米的媽媽抱著的那孩子,哇一聲哭了出來。田小米的媽媽聽到哭聲,忙不迭地一把拉起衣襟,呼地把那白白的鼓鼓的奶塞向了孩子的嘴。塞了幾下,孩子終于哧哧地吮起了奶來,沒了那炸啦啦的哭聲。
田小米的爸爸也站了起來,然后彎下腰,雙手捧起酒碗,再一仰脖子,半碗酒只聽咕地一聲,又不見了蹤影。他把碗放回到桌上,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咚的一聲,跪在了田世能的跟前。他抹了一把淚,低著頭說,爸,你做的是對的,我不該想那錢。我今天跟在你后面進(jìn)了城。你今天做的,我都看到了。我……我后來還獨(dú)自去看了那孩子……
田世能一屁股坐回到凳子上。他感覺自己像是在夢中。田世能猛地端起桌上的那半碗酒,脖子一仰,酒便不在。似乎,他還沒嘗到酒的滋味,還想嘗,他探了一下身子,從桌上拿過酒壺,嘩嘩地往自己的碗里倒了起來。他似乎不知道那是酒,而是水,他把那碗都倒得滿滿的了。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像一個渴得不行的人,幾大口后,一碗酒又沒了。
田世能是田小米的爸爸背上床去的。暈暈乎乎的田小米的爸爸在田小米的奶奶的幫助下,把田世能抱在一把椅子上坐了,然后扶著,讓田小米的媽媽倒了一盆溫?zé)崴畞?,接著又讓田小米的媽媽給田世能洗起腳來。田小米的奶奶從田小米的懷里接過田小米的弟弟抱著,站在旁邊一言不發(fā)。她懷里的那才六個月大的孩子,時不時地動一下身子,像是要掙扎起來看啥。田小米的媽媽一直流著淚,像是要用她的淚和著那盆里的水給田世能洗那腳,等她把田世能的腳洗好,擦干,田小米的爸爸歪歪偏偏地彎下腰,在田小米的媽媽的幫助下,背上了田世能。
我對不住我兒子對不住我孫子啊!啊!田世能在兒子的背上喊。
田世能不停地念叨著這么一句話,念叨上一聲,嘴皮又啊噗一下。
爸,別說了,你沒有對不起我們!
田小米的爸爸說,田小米的媽媽也說。
說著,田小米的爸媽已把田世能扶上了床,田小米的爸爸擁著田世能,田小米的媽媽給田世能脫鞋子。最后,他們把田世能的身子放平了,放得伸伸展展地睡在了床上。田小米的媽媽給他身上蓋被子時,他又啊啊啊了幾聲,說我對不起你們,我把那錢給退了,退了,啊,退了,那罰款怎么交啊,我孫子就要變成黑人了?。?/p>
爸,沒事,退了好,你退了好,那罰款,我會去掙來交的,你孫子不會變成黑人!田小米的爸爸說。
我就是對不起你們!我就是對不起你們!田世能像是要掙扎起來,邊呼著,邊往上撐身子。但他終究沒能撐起來,撐了幾下,便像掙完了最后一絲力氣,軟軟地落到了床上,那床被他這一落,發(fā)出咯吱一聲響。
我對不起你們!田世能的聲音已經(jīng)軟軟的了,像是他最后一句話似的。
一陣呼嚕聲接著響起。呼嚕聲中夾雜著似有似無的夢囈。
楊恩智,1978年出生,云南昭陽人。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散文》《散文百家》《長城》《大家》《啄木鳥》《邊疆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邊疆文學(xué)·百家》《西湖》《特區(qū)文學(xué)》《滇池》等刊物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散文作品,出版有散文集《被風(fēng)吹凈的村路》、短篇小說集《如畫似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