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 敖
“大地之子”的大地之歌
——李廣田新詩導讀
□翔 敖
李廣田(1906-1968),號洗岑,筆名黎地、洗岑、曦晨、望之,1906年出生于山東鄒平的普通農(nóng)村家庭。1968年在“文革”中遭受迫害而含冤去世,終年62歲。李廣田的文學成就主要集中于散文創(chuàng)作,是中國現(xiàn)代優(yōu)秀散文家之一,著有散文集《畫廊集》、《銀狐集》、《雀蓑記》、《圈外》、《回聲》、《灌木集》、《日邊筆記》等。他也是一位杰出詩人,在北京大學外語系讀書期間,1934年與同系同學卞之琳、哲學系同學何其芳合輯有《漢園集》,并于1936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分別收入李廣田的《行云集》、卞之琳的《數(shù)行集》和何其芳的《燕泥集》,三人因此被文學史稱為“漢園三詩人”。1958年,第二本詩集《春城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1960年和1962年,他參與整理的兩部少數(shù)民族敘事長詩《阿詩瑪》(彝族撒尼人敘事長詩)和《線秀》(傣族敘事長詩)分別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和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李廣田生于農(nóng)家,其詩往往鮮活質樸,富于鄉(xiāng)土氣息;同時,他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外語系,其《行云集》的不少詩作意象跳躍、朦朧深遠,明顯受到了西方象征主義詩歌的影響。盡管李廣田只出版過兩本詩集,主要以散文聞名,其詩歌成就卻同樣不容忽視,值得我們重新審視。
一
李廣田作為一位出生北方農(nóng)村的“地之子”,其詩的鄉(xiāng)土情懷是濃郁的,思想容量卻遠不局限于鄉(xiāng)土。其詩歌思想感情特點主要有以下五個方面:
其一,表達對家鄉(xiāng)及土地的真摯眷戀?!拔沂且粋€鄉(xiāng)下人,我愛鄉(xiāng)間,并愛住在鄉(xiāng)間的人們……假如我所寫的東西里尚未脫除那些點鄉(xiāng)下氣,那也許就是當然的事體吧?!保ɡ顝V田《〈畫廊集〉題記》)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和熾熱的思鄉(xiāng)之情,無疑是其詩歌的一大主題?!多l(xiāng)愁》用承繼自唐代絕句的古典筆調,短短兩節(jié)八行,展現(xiàn)了詩人的強烈鄉(xiāng)愁:“在這座古城的靜夜里,/聽到了在故鄉(xiāng)聽過的明笛,/雖說是千山萬水的相隔罷,/卻也有同樣憂傷的歌吹。//偶然間憶到了心頭的,/卻并非久別的父和母,/只是故園旁邊的小池塘,/蕭風中,池塘兩岸的蘆與荻?!奔亦l(xiāng)悠揚悅耳的笛聲,翻越千山萬水,流入詩人的心中,故鄉(xiāng)池邊的蘆荻,也忽然浮現(xiàn)搖曳在眼前;身為客鄉(xiāng)游子,家鄉(xiāng)一情一景總令詩人魂牽夢縈。當詩人在他鄉(xiāng)看到似曾相識的場景,也不禁感慨:“不知是誰家的高墻頭,/粉白的,映著西斜的秋陽的,/垂掛了紅的瓜和綠的瓜,/搖擺著肥大的團扇葉,蒼黃的。//像從遠方的朋友帶來的,好消息,/怎么,卻只是疏疏的兩三語?/聲音笑貌都親切,但是,人呢,唉,人呢?”似乎夢回親切的家鄉(xiāng),悄悄地走過去,卻只有“太陽下山了,蠓蟲在飛,烏鴉也在飛?!痹凇读餍恰分校娙私Y合比興和象征,以“流星”寄寓了思鄉(xiāng)之情:“一顆流星,墜落了”,“隨著墜落的”卻是詩人思念家鄉(xiāng)的“清淚”;這時,詩人“想一個鳴蛙的夏夜”,“想一些遼遠的日子”,最后這思鄉(xiāng)情是濃烈而深沉的,“淚落在夜里了,/像星隕,/墜入林蔭/古潭底。”除了個人色彩濃郁的故土情懷外,詩人對鄉(xiāng)土的眷戀之情亦上升為了對土地的深沉熱愛,并在《地之子》中得到集中體現(xiàn)。詩人率真地抒發(fā)著對土地的感激之情:“我是生自土中,/來自田間的,/這大地,我的母親,/我對她有著作為人子的深情?!痹娙藷釔弁恋厣稀皾褴涇浀摹鄙橙篮汀熬G絨絨的禾田”,愿意“在這人類的田野里生長,/生長又死亡”,卻“無心于住在天國里”,“因為住在天國時,/便失去了天國,/且失掉了我的母親,這土地?!边@首詩歌色彩明朗,境界開闊,不再僅僅將感情拘泥于故鄉(xiāng),更把熾烈的感情投射到廣博的大地;“土地”大概也象征著祖國,但詩人對祖國的感情也絕非是政治化的,而是基于對土地的感激——正是土地賦予了詩人以生命。在一些寄寓生活情趣的詩篇中詩人也融入了對土地的深情,《笑的種子》將“笑”比作種子:“把一粒笑的種子,/深深地種在心底,/縱是塊憂郁的土地,/也滋長了這一粒種子。”
其二,揭露灰暗的社會現(xiàn)實,并抒發(fā)對人民的悲憫之情?!渡咸鞓蛉ァ肥紫葘懙搅撕⒆訉μ鞓虻奶煺婊孟耄骸疤鞓蛟摬皇乔缣炖锏囊坏篮?……/鴿子群在藍天里畫圓圈/一只蝴蝶閃過車窗前/像吹過一朵黃連翹/道旁的連翹開得正好”,但父親帶領孩子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這里的人們都帶著笑/(苦笑吧,又有誰知道呢?)/什么地方誰裝笑,裝笑又裝哭了/說要向老少們討一個飽/嗓子喊啞,腰也彎成弓了?!逼蜇こ嗄_走在街上:“地下嗎,誰還管地下的黑泥煤道呢/一雙腳,緊跟著一雙腳/孩子的破鞋要踩掉了。”天橋上,沒有陽光,沒有白鴿,沒有蝴蝶,也沒有花朵,只有擁擠而骯臟的人群:“黃臉,臟臉,死海上的泡沫/蕩著,蕩著,縱有風也不能蕩出天橋?!薄秵顓取穭t以一顆悲憫之心刻畫了一位下層藝人的辛酸生活,“遠遠的一個失了軀體的影子,/啼泣在長街,/作最后的徘徊。”詩人并沒有直白地抒發(fā)對嗩吶藝人的同情,也沒有激憤地抨擊社會對下層藝人的重壓,只是冷靜地描寫嗩吶藝人的孤獨和凄苦:“今天是一個寂寞的日子,/連落葉的聲息也沒有了。/愈遠,愈遠,/只聽到嗩吶還在唔啦啦地,/我是沉入在蒼白的夢里,/啞了的音樂似/停息在荒涼的琴弦上,/像火光樣睡眠,/當火焰死時?!崩潇o的描寫之下,深藏的則是詩人大地般深沉而廣博的仁愛悲憫之心。
其三,抒發(fā)一種感傷與苦悶之情。這一定程度上與時代相關:“放在歷史背景里,這些詩歌……也多少標志了一部分知識青年在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敗后陷入的消沉境地,而廣田先前還有過橫遭逮捕的經(jīng)歷?!保ū逯铡丁蠢顝V田詩選〉序》)《秋的味》里的夢是“迷離”的,“像此刻的秋云似”地隨風游蕩,飄忽不定,“被西風吹來,/又被風吹去”?!肚餆簟防铩办o夜的秋燈是溫暖的”,但“在孤寂中,我確是有一點寒冷”。《嗩吶》在抒發(fā)對嗩吶藝人同情的同時,也流露出憂傷寂寞之情,沉入“蒼白的夢里”。《訪》則以古典意境書寫“遠行者”的憂思:“聽午雞可還啼不?/珠淚花發(fā),/眼底已盡成云影了?!痹娙烁窃凇赌亲恰分袑懙溃骸耙磺卸纪炅?沉寂了/除非我還想/幾時再回到那座城去呢?/幾時再回到那座城去呢?”在《自己的事情》中詩人也承認“在大學里我入的是外文系,因之頗受了西方的尤其是浪漫派、頹廢派、象征派的影響,又因為自己在思想方面找不到道路,對于現(xiàn)實世界越來越脫節(jié)了,只是過著一種小圈子主義的生活……詩的內容是空虛的哀傷”(李廣田《文藝書簡·自己的事情》)。但第二本詩集《春城集》則一反《行云集》的感傷基調,色調明朗熱烈,甚至帶有特定歷史時期(《春城集》出版于1958年)的亢奮:“我們的目的不僅是解放自己,還要解放全人類?!保ā栋坠桥c鐐銬》)
其四,寄寓對美好理想的追求。在《行云集》的感傷情調之下,仍燃燒著詩人對美好未來的憧憬及對高遠理想的追求:“盡管道路迷茫使他吟唱出低沉的調子,他的心底仍然有著不滅的火種,即使在那苦悶情感的宣泄中,蘊含著前進的要求?!稘h園集》(《行云集》被收錄其中)中的一些作品,同時又表現(xiàn)出作者對合理、幸福生活的強烈向往和探求?!保ɡ钌偃骸墩摾顝V田的詩》)詩人的夢盡管是“這樣迷離的”(《秋的味》),卻仍然“滿裝了夢想而前進”,“沿著鐵軌向前走”(《第一站》)?!洞撼羌防锏脑娮鲗硐氲淖非?,則表現(xiàn)在對建設社會和奉獻人民的熱情上。李廣田對教育事業(yè)懷揣著一顆熱忱之心,如《“教育詩”》:“請不要責怪我沒有創(chuàng)作/我的創(chuàng)作很多很多/我寫下了“教育詩”篇/……/我的詩句多么嘹亮/我的篇幅多么寬廣/我的詩不能在詩刊上發(fā)表/因為它容不下這樣的重量?!薄熬烤挂呦蚰膬喝ァ钡能P躇猶豫,終于在《春城集》里找到了方向,“我的工程也是創(chuàng)造靈魂/我的任務很重,也很光榮/我愿意以此終身”(《“教育詩”》)?!拔覀兿虼笊竭M攻/我們向頑固的石頭進攻/我們要打到它們/我們要粉碎它們/我們要把河水引來/去灌溉我們的土地/我們要爭取大豐收/好更快地建設社會主義?!保ā逗褪^做斗爭》)這種建設的熱情甚至帶有特定歷史時期的狂熱,“把常規(guī)打破,把時間打翻”(《乘風破浪》)。政治色彩過于濃厚甚至影響了藝術性,但詩人仍寄托著真誠而美好的理想,希望自己是一棵樹,“還是把根扎下去,扎到最深處,/也要把枝葉伸出去,伸向太陽去?!保ā兑豢脴洹罚┝钊诉駠u的是,就在《春城集》出版十年后的1968年,詩人于“文革”中不幸含冤去世。
其五,歌頌英雄的品德和人民的善良。《春城集》大量詩篇都在熱情謳歌革命英雄,歌詠著人民的善良親切?!兑粋€人》頌揚了“正像真理那樣樸素”的“一個人”,他“一生為了真理,從不考慮自己”,象征著千千萬萬默默無私奉獻的無名英雄?!度朐 防锩鑼懥藥孜粴v經(jīng)征戰(zhàn)的革命英雄,“老謝是蘇維埃時代的戰(zhàn)士”,“他身上傷痕處處,像多少篇記錄/記下了多少次戰(zhàn)斗的勝利”,“老王在抗日戰(zhàn)爭中傷了肩膀/老李在解放戰(zhàn)爭中丟了右手”,“久經(jīng)地道戰(zhàn)的老劉”卻“對過去的經(jīng)歷他們很少提起/仿佛那些戰(zhàn)績并不屬于自己”。詩人并沒有蒼白地贊揚他們,而是抒發(fā)著一種親切的深情:“我們大家一齊入浴/我們笑哈哈無所牽掛/泉水的溫暖使我們心里開花/我們仿佛在一個母胎里重新長大。”《題一個舊煙盒》表現(xiàn)著煙盒主人——一位革命英雄的崇高品質:“如今一切都已丟凈/舊行囊,舊衣帽,還有舊作風/剩下這個煙盒和一個生命/還有千錘百煉的好黨性。”在《我們住在剝削者的別墅里》里,曾經(jīng)“剝削者的別墅”,成為了“一所美麗的療養(yǎng)院”,詩人進而歌唱了農(nóng)民的善良熱情以及與他們結成的深厚情誼,“我們到農(nóng)民家里去做客/他們的熱誠真叫人喜歡/新挖出來的蘿卜又肥又大/剛從樹上摘下的果子是多么香甜/……/感謝農(nóng)民兄弟,使我們感到無限的溫暖”。詩人還熱情謳歌了社會翻天覆地的變化。《母與女》通過描寫一對母女,來慶賀人民的解放:舊社會,不幸的母親“眼皮上生了兩個大包包”,“手指有點像雞爪”,“腰就像壓斷了的干樹枝”;幸運的女兒則生活在新社會,“有亮滴滴的眼睛”,“有紅得像蘋果一樣的面孔”?!蹲儭穭t描寫了一座古城的變化:曾經(jīng)“年年吞沒山城/又把稻禾噬光”的江水,“終于服從了人的意愿”,“處處給人民幫忙”,讓“旱地變成了水田/山城外一片稻香”。
《行云集》情調感傷,感情真摯質樸,絕非矯揉造作的無病呻吟,但較為缺乏更為開闊的視野和博大的情懷?!洞撼羌烽_始嘗試直接描寫新中國的社會風貌,但脫離不了當時時代的頌歌模式,描寫與抒情流于政治化,缺乏早期詩作的個性,有些甚至近于政治口號,如“要從思想和勞動中體現(xiàn)這句話/要事事做到‘從六億人民出發(fā)’”(《一句話》)。當然,詩歌政治化乃至政治口號化的問題,并不僅僅出現(xiàn)在李廣田的后期詩作中,這大概是一代詩人共有的困惑。盡管如此,對于土地、人民真摯博大的感情,卻是貫穿其始終的一條主線。
二
李廣田出生于山東省鄒平縣,地處平原地帶,詩人自己則“正是一個質樸、真誠的北方男兒”(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這種質樸真誠的性格,大概正是開闊平坦的平原地理環(huán)境所賦予的。文如其人,他的詩歌在文體和語言方面形成了以下四點獨特的藝術個性。
首先,許多詩作兼具抒情性和象征性,這在《行云集》中表現(xiàn)得尤為顯著?!霸娛菑娏腋星榈淖匀涣髀??!保ㄈA茲華斯語)李廣田詩作都是其感情的率真流露。就其抒情性而言,不同詩作有不同的表現(xiàn):《秋的味》、《鄉(xiāng)愁》婉約細膩,《笑的種子》、《地之子》素樸率真,《生風尼》、《流星》幽深渺遠,《一棵樹》、《“教育詩”》明朗真誠,但有時失之直白。其詩作往往并非直抒胸臆,而常用多義性的語言來表現(xiàn),“在大學里我入的是外文系,因之頗受了西方的尤其是浪漫派、頹廢派、象征派的影響”(李廣田《文藝書簡·自己的事情》)。不同于西方象征詩歌的晦澀,其清新自然的語言營造出一種朦朧意境。在《秋的味》中,詩人難以言說的感傷憂愁,全寄寓在既清新又多義的語言中:“夢是這樣迷離的,/像此刻的秋云似——/從窗上望出,/被西風吹來,/又被風吹去?!薄秵顓取繁磉_了詩人對嗩吶藝人悲慘生活的同情,但又和詩人自身的憂郁相纏繞,含混多義,“我是沉入在蒼白的夢里,/啞了的音樂似/停息在荒涼的琴弦上,/像火光樣睡眠,/當火焰死時。”《夜鳥》和《流星》兩首僅僅描寫了“夜鳥”和“流星”以及相關場景,詩人究竟想傳達怎樣的思想感情,似乎也難于準確概括,大概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微妙情緒,恰如偶然飛來的一兩只夜鳥和墜入潭底的流星?!渡L尼》則更加難以解釋,“生風尼”是“symphony”(交響樂)的音譯,詩人卻并沒有直接描寫交響樂,而是疊置了幾個意象:“漠漠的向午風,/架在風上的鴿子鈴,/小房間里的火爐上,/絮語著老年人的開水壺?!苯Y尾三句“果子落了,永寂了。/時間像大海,/生風尼永無寧息”,似乎表達著微妙的孤寂之感?!洞撼羌防锏脑娮鞅M管色調由朦朧感傷轉為明朗樂觀,表意也由多義變?yōu)槊鞔_,卻仍然可見其象征性?!兑豢脴洹酚谩耙豢弥θ~扶疏的大樹”象征詩人樂于奉獻的精神?!赌概c女》則通過母女兩代人的不同面孔(前者滄桑,后者美麗),象征著新舊社會人民的不同命運。
其次,其詩作繼承了中國古典詩歌的傳統(tǒng)美學,并非是形式上的模仿,而主要是精神的承繼。朱熹曾云:“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又云:“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在《題一個舊煙盒》中,詩人描寫一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革命英雄,卻先寫“從抗日戰(zhàn)爭到解放戰(zhàn)爭/舊煙盒伴隨他北戰(zhàn)南征”,正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李廣田詩作也延續(xù)了宋玉開創(chuàng)的悲秋傳統(tǒng),“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保ㄋ斡瘛毒呸q》)《行云集》中就收錄兩首直接以秋為名的詩歌——《秋燈》、《秋的味》?!办o夜的秋燈是溫暖的。/在孤寂中,我卻是有一點寒冷?!保ā肚餆簟罚皦羰沁@樣迷離的,/像此刻的秋云似——/從窗上望出,/被西風吹來,/又被風吹去。”(《秋的味》)溫暖秋燈中的清冷,被西風吹來吹去的秋云,都表現(xiàn)著“秋之為氣”?!缎性萍吩姼璧母袀檎{,也如秋般蕭瑟:“果子落了,永寂了?!保ā渡L尼》)“淚落在夜里了,/像星隕,墜入林蔭/古潭底?!保ā读餍恰罚拔沂浅寥朐谏n白的夢里,/啞了的音樂似/停息在荒涼的琴弦上,/像火光樣睡眠,/當火焰死時。”(《嗩吶》)其詩中的意象與意境,常有古典詩詞特有的蘊藉之美,并將情與景融為一體,渾然天成?!对L》中“啼雞”、“秋夜月”、“細雨”、“梅花”等意象,《鄉(xiāng)愁》中“靜夜”、“明笛”、“蘆與荻”等意象,《那座城》中“城頭上幾點煙”、“石壁上染青苔”、“暮秋的殘照”等意境,古典詩詞的影子都清晰可見。情景交融也常見于其詩作里,《旅途》將欲說還休的鄉(xiāng)愁賦予斜陽、蠓蟲和烏鴉(“太陽下山了,蠓蟲在飛,烏鴉也在飛”),《鄉(xiāng)愁》把思鄉(xiāng)之情融入到蘆荻的意象上(“蕭風中,池塘兩岸的蘆與荻”)。
再次,其詩歌具有散文化特征。李健吾(劉西渭)議論道:“這(《行云集》)是一部可以成為杰作的好詩,惜乎大半沾有過重的散文氣質?!崩顝V田詩作大多都沒有鮮明的音韻意識和格律意識,即使結構較為齊整的詩作,也很少見押韻。如《秋燈》四節(jié)每節(jié)三行,《鄉(xiāng)愁》兩節(jié)每節(jié)四行,兩首詩歌雖然都具有較為整齊的詩行形式,并富于古典詩歌的蘊藉含蓄意境,卻都沒有押韻?!兑锅B》、《生風尼》、《流星》、《訪》、《秋的味》等詩歌更是句式參差,是典型的自由詩。有些詩作也偶有押韻,如《地之子》中,第一節(jié)末尾三句“我愿安息在這土地上,/在這人類的田野里生長,/生長又死亡”,三句連韻,第二節(jié)又有“彩色的虹,/也望著碧藍的晴空”的兩句連韻,但就全詩來看,句式參差,大多詩句都無押韻。其詩歌“具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樸素美”(李少群《論李廣田的詩》),并不乏節(jié)奏感。《春城集》中的一些詩作大致押韻,如《一棵樹》、《寫在海上》等,則大概受到了民歌和當時詩歌歌謠化的影響。其詩作里還有大量虛詞的運用?!肚餆簟分?,除第二節(jié)外,第一、第三和第四節(jié)都用到了助詞“了”?!洞啊分袆t大量運用到結構助詞“的”,并常在一句話中同時出現(xiàn)兩個“的”,如“是九年前的你的面影嗎?”“隨微和落葉的而來的/還是九年前的你那秋天的哀怨嗎?”等。雖然頗具古典詩詞之意境,句式上卻有歐化傾向。
最后,其詩歌語言清新自然,率真質樸。以《行云集》為代表的前期詩歌語言自然而真誠,與“漢園三詩人”的其他兩位詩人不同,不及何其芳的綺麗,也沒有卞之琳“非個人化”,卻是至為素樸而率真的。李廣田詩歌的語言豐富多彩,不同詩歌有不同的語言剪裁和意境營造。《秋燈》、《窗》、《旅途》都用歐化的詩句抒發(fā)憂愁,或是青春的感傷,或是思鄉(xiāng)的哀愁;《夜鳥》和《流星》同樣深惋憂傷,語言卻更為簡潔;《第一站》和《笑的種子》則明朗鮮活,如“海是一切川流的家,/且作這貨車的第一站吧”(《第一站》),再如“尖塔的十字架上/開著笑的花,/飄在天空的白云里/也開著笑的花”(《笑的種子》);《地之子》的語言則真誠而深沉,正如李廣田大地般的性格及其對大地的深厚感情:“我愿安息在這土地上,/在這人類的田野里生長,/生長又死亡”;當詩人描寫到現(xiàn)實的灰暗,語言則冷靜而深情,看似冷靜的筆調下深藏著詩人的悲憫之心,“我看見/遠遠的一個失了軀體的影子,/啼泣在長街,/作最后的徘徊”(《嗩吶》),“這里的人們都帶著笑/(苦笑吧,又有誰知道呢?)/什么地方誰裝笑,裝笑又裝哭了/說要向老少們討一個飽/嗓子喊啞,腰也彎成弓了”(《上天橋去》)。以《春城集》為代表的后期詩作受到歷史背景影響,詩歌語言藝術相較《行云集》有所下降,甚至有“口號化”的傾向,如“要從思想和勞動中體現(xiàn)這句話/要事事做到‘從六億人民出發(fā)’”(《一句話》),“我的工程也是創(chuàng)造靈魂/我的任務很重,也很光榮/我愿意以此終身”(《“教育詩”》)等。但盡管其語言風格不如《行云集》豐富多彩,也有政治化的弊病,卻仍不乏質樸清新而真誠率性:“真理都是樸素的/他正像真理那樣樸素//有什么可以比擬的呢/像太陽,它無聲而光耀大地//像空氣,須臾不可離/而又表現(xiàn)為無形無色”(《一個人》),“還是把根扎下去,扎到最深處。/也要把枝葉伸出去,伸向太陽去”(《一棵樹》)。
李廣田作為一位出生于北方平原的“大地之子”,其詩像其人般質樸而博大,深沉而率真。其前期詩作尤其是《行云集》,藝術成就不可忽略。他同時吸納中國傳統(tǒng)詩詞的含蓄意境和西方象征主義詩歌的象征性色彩,以散文化文體形式及清新自然的語言,構筑了一個看似簡單實則豐富的詩歌世界:這里既有秋日的蕭瑟、鄉(xiāng)愁的悠遠、盤桓的飛鳥、墜落的流星,也有彩虹般的河橋、載滿夢想的貨車、笑的種子和廣博的大地。李廣田第二本詩集《春城集》,由于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加之詩人當時的政治熱情,詩歌藝術水平較之《行云集》有所下降,但仍不乏一些真誠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