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軍/著
蘇姍·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指出,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各種疾病的困擾,而人們從來不是在純粹的、肉體的層面去看待疾病,而是把種種文化的、道德的意味施與其中,使得疾病成為一種隱喻。在道佛兩家否定身體、儒家規(guī)訓身體的境況之下,身體連同附著其上的疾病,皆成了洞穴之中的隱秘之物。被壓制的病相往往借助其他藝術形式表現出來,大畫家朱耷筆下的山石草木就是其中的典型,而在后世的解讀過程中,那些訴諸藝術中的病相又往往進入轉喻的通道,被賦予家國哀愁、心性人格的意志投射。即使到白話文學時期,擅長表達個人哀傷和沉淪的小說家郁達夫,在其小說的結尾處,主人公蹈海之前也要添加“祖國,您強大一些吧”的呼號。從中可見一種文化心性因襲的強大。
今天,在媒體信息交叉?zhèn)鞑セ蛘呖诙鄠鞯倪^程中,疾病作為身體問題被大幅度地節(jié)略,對抗疾病的時間以及花費金錢的數額成了人們唯獨關注的對象,而對于疾病患者所經受的肉身痛苦和精神折磨,則往往視而不見。這種視而不見從深層心理上分析,實際上來自自我逃避和自我保護的本能。疾病是死亡的鄰居,兩者在文化層面上相互投射,而對死亡的本能性恐懼,決定了人們對待疾病的基本態(tài)度。換一種說法,如果疾病不是降臨在自我的身體之中,大眾絕不會像走親訪友一般尋尋覓覓。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文學中的疾病書寫,既是一種文化行為,也是一種哲學追問,對于那些自覺性處理疾病主題的篇章而言,尤如是!
就散文寫作來說,無論是指向身體抑或指向疾病的書寫,在先導性和自覺性兩個層面,女性作家堪稱表率。魚禾的《放療病區(qū)》,本期散文新觀察迎來的吉林東珠的《干細胞》,皆為疾病書寫的佳作。相比較之下,《干細胞》在自覺性、超越性、投射力等因素上,皆處理得非常出色。在這篇文章中,癌癥患者的主體不是他者,而是自我,身體的新變也帶來了人際環(huán)境的新變。身體的病相將自我拖拽入另一種河流里,在此處,生命力量、意志與他者態(tài)度之間短兵相接,噴濺而出的細節(jié),絕不明艷,但絕對明亮?!段遗c地壇》之所以被稱為杰作,不單是內蘊的“母親”于“我”的深情與關愛,更關鍵的是,作家借助地壇公園的日日夜夜,通過長跑者、聾啞的姑娘、散步的夫婦身上,洞見了生命差異性的形態(tài),這種差異性,這種形態(tài)上的層層微波,恰恰組成了宏大而幽深的樂章。與之相對應的是,《干細胞》同樣走向一種如何理解并容納紛紜他者的路徑之上,這里面,無論是做企業(yè)的木一、賣包子的年輕姑娘,還是部門主任,源于疾病這個隱在的橋梁,作者皆深切地抵達了他們,當然,也抵達了河流的岸邊,青草樹木,爛泥沉渣,云朵與鳥鳴,皆收之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