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驢
豐饒的現實,貧瘠的想象
鄭小驢
某種意義上說,鄉(xiāng)村的寧靜、優(yōu)美、遠離喧囂,其實是閉塞、落后、貧窮、愚昧的同義詞。多年前,今村昌平執(zhí)導的《楢山節(jié)考》一直深深震撼著我,電影中那個“恪守原始習俗的封閉世界”,在我看來并不孤立,反倒還具有普遍意義。在我三年前去偏僻鄉(xiāng)村掛職的兩個多月時間里,我耳聞了許多不可思議的故事,有些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這不就是《楢山節(jié)考》里那個偏僻的村落嗎?我一邊收集著這些難得的素材,一邊為這些素材的誕生而感到羞愧。
在一個敗落不堪的小院子里,年近八十的老嫗坐在門檻上和我們講述著她不幸的一生。老嫗六個兒女,三位自盡兩位死于絕癥,唯一健在的兒子年過四十,窮得叮當響,娶不到老婆,偏還得了肺癌。我們通過網絡給她兒子募捐了二十萬,希望能治好他的病。一輩子沒機會出遠門的他,帶著這筆錢和年輕的外甥去了北京以了卻心愿。他外甥帶著剩下的錢消失了,他看完天安門回了家,提前占用了老母親的棺木。在另外一個山村,我聽說了一件更讓人毛骨悚然的事件。一個愚昧的農民,因為妻子懷了雙胞胎難產,又碰上連日暴雨,山路被沖毀,情急之下,他自己做了一回婦產科大夫,直接用未消毒的菜刀給妻子來了一場剖腹產。兩個嬰兒一個當場死去,另一個和她母親多活了一夜。他沒覺得有什么地方做錯了。當背負三條人命的農民被押送進縣城時,他臉上掛著令人匪夷所思的笑意。他一生從未到過縣城,如此繁華、熱鬧的景象竟讓他忘記了心中的悲痛。貧瘠的想象和豐饒的現實在那一刻神奇地結合了,以一種非?;恼Q、滑稽的表情浮現在他臉上。
我想這一定是屬于文學的表情。因為這個愚昧的表情下面還潛藏著屬于文學的暗物質。此刻作家出場的意義就是將里面的內涵進行充分的挖掘。面對這樣的素材,想象是貧瘠的,因為現實已足夠魔幻。曾幾何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鄉(xiāng)村景象作為一種美學的修辭,給作家提供過豐富的精神資源。然而這種“美學”在今天,卻充滿了無情的嘲諷。好比我們開車去鄉(xiāng)下的農家樂,一面贊嘆著鄉(xiāng)村的淳樸之美,一面卻抱怨腳下的水泥路破壞了自然的審美,恨不得越原始越好。沒誰站在農民的立場上想,他們究竟要過怎樣一種生活。
在短暫的兩個多月時間里,我見證了基層公務員的艱辛和不易。很多年齡和我相仿的青年,將人生最寶貴的青春消耗在連綿不絕的群山峻嶺中、消耗在成日和農民打交道的零碎細小的事情里。他們的工作繁忙瑣碎,很難說得上有很大的價值和意義,但要沒有了他們,基層的運轉勢必會亂作一團。在《山高皇帝遠》這篇小說里,我盡量用白描式的語言來呈現他們的日常狀況。
當今這個時代,我們并不缺乏同情心,相反,同情心甚至泛濫了。我們習慣了廉價的眼淚,習慣了在圍觀中口誅筆伐,然后寬恕了自己的羞愧。尤其是造成羞愧的原因并不在我們,我們于是變得更加心安理得。
豐饒的現實和貧瘠的想象都是作家的死敵。所有的想象都落回實處時,我腦海里便常浮想起那個愚昧農民臉上的笑意。即使去了當年的悲劇現場,我也無法用文字將這種笑意詮釋得更加豐富和更具深意。我像個害了胃病的饕餮之徒,倒在一桌盛宴前,沒了半點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