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耘的詩
TIAN YUN
他看見詞語的投槍和匕首在人群中飛
嘴唇的旋渦間波濤洶涌
詞語的世界里烽煙四起,群雄逐鹿
他忽然在懸置的時間之鏡里照見了自己的愚蠢
二十多年了,他看得到蜜,看不到劍
看得到綿,看不到針
現(xiàn)在,他終于獲得了一副火眼金睛,踢倒了煉丹爐
他吞下了糖衣,扔回了炮彈
收復了尊嚴的河山
站在固若金湯的城池之上的他
以一副超然的姿態(tài)觀看著正廝殺得血肉模糊的
他們皮袍下面露出的“小”
眼看著他們就要這樣在無謂的詞語的戰(zhàn)爭中耗盡有限的生命
他終于忍無可忍,大喊一聲——嘿,你們!
詞語的戰(zhàn)爭里的輸家是不是真正的輸家?
詞語的戰(zhàn)爭里的贏家是不是真正的贏家?
說罷,他如迦葉般拈花微笑
一個人的詩是他,另一個人的詩是她
他和她琴瑟和諧
她與他舉案齊眉
他負責精彩絕倫的開場
與意猶未盡的收尾
她負責高潮部分的修飾潤色
和恰到好處的描摹及強調
她的缺陷,他來糾正
他的疏忽,她來彌補
他們纏綿悱惻,不分彼此
他們以一個共同體的形式存在
他被她照亮,她被他溫暖
他們撫摸著對方的一筆一畫
他們感受著彼此的光芒
他與她珠聯(lián)璧合
她與他交相輝映
他們共同實踐了一種詩歌的獻祭儀式
共同完成了一場
流光溢彩的華麗演出
因為我的家族是杞人的后代,慣于憂天
這種來自體內的缺陷,在別人家屋檐下的歡聲笑語中
總令我體會出更深刻的孤獨
憶起兒時的晚餐形同于批斗會,總是和著鼻涕與淚水完成的
我們家族的憂郁基因
使我們往往只看到事物粗糙、殘缺和凹陷的細節(jié)
而那些快樂的人們,總是善于發(fā)現(xiàn)事物中
那些光滑、明亮與凸顯的部分
在生活中我注意到,有那么多深陷于低洼
和沼澤地帶的人,兩手空空
全身卻遍布著快樂的細胞,他們總是以爽朗的笑聲
抵御一場又一場風暴的來襲
我曾驚訝地看到他們從貌似破敗的體內
變出一朵一朵的鮮花來
而我們這些站在開闊的高崗上,手中提著滿滿的果實
卻整日眉頭緊鎖的人
我們是否與他們有著質的不同
偉大的生活導師啊
我不知道普天下有多少我這樣的人還未自慚形穢
還沒有拿出一柄亮閃閃的手術刀
開始對自己刮骨療毒。
多年過去以后,我已經認同了生命中
那些苦澀晦暗的細節(jié)
也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而且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它們令我完整,使我的骨頭鍛打得更為結實
我早已原諒了曾經把我推到坑里的所有人
現(xiàn)在的我,能夠平靜地
和那些人中的每一個人握手
但惟獨有一個女人
如果她現(xiàn)在突然對我伸出手
我會猶豫不決
但我承認,多年前
是我的一再縱容
把這個女人推到了惡毒的頂點
開始,是埋在心里的惡毒
然后,是試探性的惡毒
接著,是源源不斷、一發(fā)而不可收拾的惡毒
后來,是肆無忌憚、鋪天蓋地的惡毒
最后,是登峰造極、罄竹難書的惡毒
那時的我,總認為吃虧是福
但我沒有想到,對惡的善
其實才是天下最大的惡
這個惡毒到頂點的女人
分明就是我一手造就的
每晚的月亮從東向西,依次經過
她和她婆婆的單人房、雙人床
隔著一堵墻,她們聆聽著彼此的寂寞
她的婆婆有一個老家祖墳里盒裝的丈夫
而她,有一個聊勝于無的丈夫,和莫須有的婚姻
她上班,婆婆做飯,她們經營著兩個人的家
多年來,她們已從充滿敵意的陌生人
變成了同一個生活戰(zhàn)壕里的親密戰(zhàn)友
她們互相被彼此的生活方式洗腦
她的普通話也同化為婆婆的河南話
但她們的話題很少涉及那個人
即她們中間的那個聯(lián)結點
那個人已被打入一片虛空
變成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生活的船只擱淺至此
她們安靜地停泊下來,順從了該死的命運
她們只能在每晚的月光下翻曬自己的寂寞
今晚的月光又大又亮
你拿什么來拯救這兩個女人的寂寞
她們的身體已廢棄多年
沒有吻痕,只有月光的牙印
和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
是一個被手機與筆記本電腦合謀綁架的男人
手機綁架了他的聽覺
筆記本電腦綁架了他的視覺
對著筆記本電腦打手機
是他出現(xiàn)頻率最多的動作
它們謀殺了這個男人全部的工作時間
還有80%的休息時間
尤其是手機
對他的綁架已經到了近乎無恥的地步
即使他吃飯、上廁所、洗澡也寸步不離
24小時隨時待命接收各種業(yè)務電話
令我感到悲哀的是
他居然是心甘情愿被綁架的
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把靈魂出賣給了工業(yè)社會
這個別人眼中的IT精英
我眼中的一個被掏空了思想的可憐蟲
一只工蜂
一夜之間,一種蓬勃的力量攫住了我
一夜之間,我清除了身體里的陰霾和全部負能量
從今以后,每一條道路都鋪滿金色
每一片樹葉的脈絡都通往陽光
每一個事物的陰影部分都變得色彩明快
每一件粗糙尖利的東西都變得柔軟圓潤
從此以后,每一天都通往新的體驗、新的發(fā)現(xiàn)
每一天都攜帶著身體里奔涌的詩意度過
每一天都在陌生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一些善
再努力播種下一些善
這一切都只因為
我知道在人群的深處藏著一個你
隨時準備好張開耳朵,傾聽我文字中的聲音
哪怕這聲音再微不足道
從此,在人間
我要走得遼闊
寫得遼闊
趁著夜黑風高
我家的虎皮鸚鵡帶著他的媳婦連夜私奔了
雖說當初他飛到我家陽臺上看風景
被我非法扣留是我的不對
但我給他買了個媳婦
也算對得起他
他騙取了我的信任
得以在我的肩膀和鳥籠之間自由來去
借機讓只懂理論、不懂實踐的媳婦
也考取了飛行駕照
現(xiàn)在他可能正站在某一個枝頭上得意地笑
不過 不要高興得太早
我已經滿世界貼出了通緝令
他要走可以
但得把媳婦給我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