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趙大河/著
親愛的兄弟,我差一點就再也不能給你寫信了。當我被裝進麻袋活埋時,我首先想到了你。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我最親的人,盡管我不知道你長得什么樣,不知道你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你是否活著,但我知道我們是雙胞胎兄弟,我們心心相印、息息相通。你是另一個我,生活在別處的我。因為有你,我才覺得生活是可以忍受的?;钪且环N責任。人們說雙胞胎是同生共死的,一個死了,另一個也活不成。我擔心我的死亡會影響到你,使你也……不吉利的話就不說了吧。總之,一锨锨土落到我身上,我呼吸困難,神思恍惚之時想到的是你,我希望我的靈魂能從這個侏儒的軀殼中飛出,去到你那兒,和你共用一個正常人的軀殼。也許我的靈魂會給你帶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畢竟我見過太多的陰謀,太多的殺戮,太多的爾虞我詐,我對人性的洞察遠遠超過一般人。這方面還得感謝師父,是他教會我不但要用眼觀察,還要用心觀察,用腦觀察,更要用命觀察。當你用命觀察的時候,你所有的器官都要比平時敏感十倍,你能看到平時看不到的,能聽到平時聽不到的,能感受到平時感受不到的。你甚至能記起早就遺忘的東西。而這,關鍵時候,也許能救你一命。
一般情況下,我喜歡開門見山、直來直去,不喜歡拐彎抹角??墒且f明我為什么被活埋,以及被什么人活埋,我卻不得不扯遠點,從十九年前說起。那一年發(fā)生的事,我永生難忘。師父就死于那一年。我記得我給你寫過一封信,談論師父之死,這么多年過去了,不知你是否還記得那封信的內容,我再簡單梳理一下吧。一天,君夫人驪姬對太子申生說,國君夢到他的生母齊姜,讓他到曲沃去祭奠生母。祭奠之后,太子按規(guī)距將祭肉送給父親。國君在外打獵,君夫人收下祭肉,在肉里下了毒。國君回來,君夫人將肉端給國君,說是太子奉上的祭肉。國君割下一塊,扔給狗吃,狗吃后死了。國君又割下一塊,給太監(jiān)吃,太監(jiān)吃后也死了。國君震怒,派人去抓太子。太子逃回他的封地曲沃。師父勸太子向國君申辯,太子不肯。師父勸太子逃走,太子又不肯。最后太子上吊自殺了。師父為太子鳴不平,在曲沃的廣場被吊死了。這僅僅是一系列災難的開始。
太子死后,驪姬對國君說,申生的兩個兄弟重耳和夷吾也參與了陰謀。于是國君派兵去追殺二人。重耳逃亡到狄國,夷吾逃亡到梁國。驪姬達到了目的,國君立她的親生兒子奚齊為太子。五年后,老國君死了,奚齊做了國君。龍椅還沒暖熱,大臣里克就將奚齊殺了。朝臣又立驪姬的親妹妹所生的兒子卓子為君。里克一不做,二不休,又將卓子殺了。他將驪姬抓起來,宣布十條罪狀:一、惑亂君王;二、后宮干政;三、陷害太子申生;四、迫害公子重耳和夷吾;五、與優(yōu)施淫亂;六、勾結外臣;七、結黨營私;八、濫殺無辜;九、生活奢靡;十、篡國。然后將驪姬綁到廣場的華表上,由人民對她懲罰。這個最美麗的女人,師父生前說她是蛇蝎心腸,費盡心機 ,害人無數,到頭來卻落得個如此下場。里克規(guī)定,第一天只許動口,不許動手;第二天,只許動手,不許用器械;第三天則任由所為。第一天萬人唾罵,各種污言穢語像一支支毒箭,向她射去。如果語言之箭可見,她早就變成刺猬了。雖然禁止動手,但沒禁止吐唾沫,你看她滿臉滿身唾沫,黏黏糊糊,完全看不出本來面目。第二天允許動手,人們捶、撓、抓、捅、踢、扇、揪、撕、扯、踹,不到一個時辰,她就一命嗚呼了。她斷氣后,人們還沒有停止暴力,最后她的尸體變得面目全非。第三天,允許用器械,須臾之間,她的身體消失了,無影無蹤。盡管驪姬毒如蛇蝎、禍國殃民,但這樣懲罰她,我仍然覺得過于殘忍了。
親愛的兄弟,我猜,你可能會說:你說的都是國家大事,又那么久遠,和你被活埋又有什么關系呢?別急,一會兒你就會看出這其中的關系來。世上的事情都是相互聯系的,這兒某人打個噴嚏,說不定會引發(fā)遙遠地方的一場風暴。前邊說到里克殺了坐上龍椅的奚齊和卓子,又殺了驪姬,當然,殺的人很多。驪姬一黨,一個也沒逃脫,狗頭軍師優(yōu)施被殺了,與驪姬勾結的梁五和東關嬖五被殺了,驪姬的親妹妹少姬也被殺了。其他,還有許許多多??诚碌娜祟^堆得像小山一樣。那幾天,城里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簡直讓人窒息。俗話說,國不可一日無主,需要有一個新國君。里克派人去迎重耳回來當國君。重耳不了解國內局勢,怕有不測,拒絕了。我想,他此后很多年都在為這個決定后悔吧,因為他不但多流亡了十四年,還幾次差點把命送掉。夷吾,與重耳相反,聞聽國內發(fā)生變亂,立即向秦君求援。秦君是他姐夫。秦君若幫他當上國君,他送秦國五座城池。在秦國軍隊的支持下,夷吾如愿以償,回國當上了國君。關于夷吾,我說兩件事,你就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了。他當上國君后,立即食言,賴掉了答應給秦國的五座城池。秦君是他姐夫,看小舅子耍賴,也拿他沒法兒。后來,我們國家受災,發(fā)生饑荒,夷吾觍著臉向秦君借糧。秦君不計前嫌,一船船的糧食運給我們救災。船隊綿延數里,蔚為壯觀,史官稱之為“泛舟之役”。第二年,秦國受災,向我們借糧,夷吾不但不借給秦國, 還以為這是攻打秦國的好機會,發(fā)動了戰(zhàn)爭。結果,你猜怎樣,簡直像是報應,我們打敗了不說,夷吾還被秦軍活捉了。如果不是他姐尋死覓活地求秦君,秦君說不定就把他宰了。秦君可夠寬大為懷的,竟然又放夷吾回國繼續(xù)當國君。去年冬天,他死了,他兒子圉當上了國君。他們父子倆都想置重耳于死地,夷吾是派兵追殺,沒有成功。圉改變策略,欲先剪除重耳的羽翼。忘了告訴你,重耳出逃時,有一幫賢能之士追隨他,這些人均是將相之材。圉將重耳追隨者的親屬都抓了起來,限期令他們召回重耳的追隨者,否則就處死。規(guī)定的期限到了,一個追隨者也沒召回。圉大開殺戒,殺了許多人。其中有一個人我要特別提一下, 他是狐突,大臣,重耳的外公。他兒子狐偃跟著重耳,他不肯召回,所以被殺了。這個狐突不僅是重耳的外公 ,也是夷吾的外公。他兩個女兒都嫁給了老國君詭諸,分別生了重耳和夷吾。按親戚關系,圉應該管他叫曾外公。夷吾執(zhí)政十四年,都沒動外公一個手指頭。圉,這個小胖子,剛當上國君,就把曾外公殺了。這小子,無論殘暴,還是愚蠢,都超過了他爹。權力是頭噬血怪獸,它喝起血來永不滿足。那幾天京城里血雨腥風,哭聲一片。很快,重耳回來了。他不是一個人,而是從秦國借了一支軍隊打回來的。這個在外流亡十九年的人,一踏上國土,圉的軍隊紛紛倒戈,重耳幾乎沒費什么力就打到了首都。圉被殺了。重耳做了國君。
重耳在外流亡十九年, 一朝做了國君,夷吾朝的許多舊臣心存疑慮,擔心被報復。為首的呂甥和郄芮發(fā)動叛亂,帶兵將王宮圍了個水泄不通,然后堆上干柴,放火焚燒。他們要燒死國君重耳。宮廷內其他人都作為陪葬。我本來也在陪葬者之列,但我溜了出來。在此, 我得感謝師父,師父生前一再告誡我要用命觀察。正是用命觀察,我才逃過此劫。傍晚,我看到幾個太監(jiān)悄然出宮,總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頭,可是哪兒不對頭,我也說不上來。我想起師父說的用命觀察。所謂用命觀察,就是稍有疏忽,便會搭上性命。用命觀察,用命觀察,幾個太監(jiān)走出宮門的一瞬間,終于有所發(fā)現。其中一個人的背影與其他人不同,他跨出門檻的步子是肆無忌憚的,也與太監(jiān)小心翼翼的步子迥然不同。他會是誰?潛意識中我已經有了答案,可我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呢?他是國君重耳,我確信。我從未見過國君這樣子出宮。為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突然,我感到脊背發(fā)涼,仿佛一條冰蛇從脊背上滑過。國君出宮,我也別在這兒待了吧。一刻也不耽誤,我也找借口出了宮。這時天已黑了。沒走多遠,我感到大地顫動,接著聽到雜沓的腳步聲,然后就看到一支隊伍開了過來。我閃到一邊,躲進黑影里。戈矛寒光閃閃。我擔心士兵借助戈矛的寒光看到黑暗中的我。但沒人往我這兒看,他們都盯著前邊。前邊是宮廷。呂甥騎馬過來,馬尾甩到我臉上。他是將軍,甲胄整齊,顯然有備而來。隊伍過了半個時辰還沒過完。另一個將軍郄芮出現了。他也騎一匹高頭大馬。馬尾巴又甩到我臉上。郄家世代公卿,很有權勢。他和呂甥都是夷吾的追隨者,陪夷吾流亡,給他出謀劃策,幫他當上了國君,又幫他鎮(zhèn)壓反對力量。他們擔心重耳回國搶奪王位,建議夷吾除掉重耳。夷吾派寺人披去狄國行刺,結果晚了一步,重耳得到消息,離開了狄國。有這一些前因,他們擔心重耳報復不無道理。他們夜里調兵,顯然是造反。這天夜里,城門洞開,守門的士兵不知去向,我沒費什么勁就出城了。
我朝著遠離城市的方向走了很久,再也走不動的時候,我來到了一處宅院前。這是一處獨立的宅院,周圍沒有鄰居。此時已近卯時,天空正在泛亮。宅院里異常寂靜,沒有一點動靜??磥矶歼€在睡夢中。我又渴又累,但我不想攪擾別人的美夢,就沒有敲門,而是蹲在墻角等待天亮。一會兒工夫,天就大亮了。再看這處宅院,房屋雖然普普通通,但結實、講究。我猜,主人一定是個務實的人、不事張揚的人。很快,傳來門軸的吱呀聲,然后是灑掃院子的聲音。我敲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大胡子中年人。他看到我很詫異。他大概沒想到大清早會看到一個侏儒吧。他有些猶豫,要不要不放我進去。他看了看我身后,又往遠處張望一番,這才讓我進去。我不明白他為什么如此謹慎,難道我會搶劫他不成?莫非他懷疑我是一個踩點的,身后還有同伙?總之,他的謹慎讓人難以理解。我是一個侏儒,我只想討口水喝,討點吃的。他可以不讓我進門,在門口像打發(fā)乞丐那樣把我打發(fā)掉。既然進了門,我就不再多想。他問我從哪里來,我如實告訴了他。他突然間問我認識他嗎,我搖搖頭。我怎么會認識他呢?我稍稍端詳他一下,腦海中電光火石間閃過一個念頭:似曾相識。我對他說,也許我們見過,但我想不起來了。這本是一句禮節(jié)性的套話,沒什么實際意義,只是說話留有余地而已。我完全沒想到這句話會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當時,我沒察覺出有任何異樣。他聽了,只是“哦”了一聲,這是太正常不過的反應。他為我端來吃的喝的,就離開了,讓我獨自享用。我也不愿狼吞虎咽時有一雙眼睛在旁邊盯著。我吃到一半,人在這時候是最為松懈的,突然眼前一黑,一個麻袋從天而降,將我罩住。我被頭朝下提了起來,有人將袋口扎住。怎么回事?我完全懵了,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片刻之后,我才弄清楚我的處境。那些人出去了。那些人,沒錯,是幾個人,而非一個,我從腳步聲和他們說話的聲調中聽出來的。我被扔在那兒。在麻袋里。盡管這姿勢極難受,但不妨礙我冷靜地想問題。可我想來想去,仍然一頭霧水。我,一個侏儒,沒有財物,打劫我有什么用呢?再說,這兒也不像黑店,主人也不像強盜,他們?yōu)槭裁匆獙ξ蚁率郑考词故鞘妊尚缘娜?,也不會無來由地殺一個侏儒吧?我言語舉止沒有失禮之處,哪里惹惱了他們?難道我犯了什么禁忌?也不可能啊。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喊了兩嗓子,沒有任何回應。屋里沒人,外邊也沒什么動靜??膳碌募澎o。
半個時辰過去了,門口響起了腳步聲,接著門吱呀 一聲開了,進來幾個人。我被拎了起來。兩個人各拽一個麻袋角,將我抬著往外走。我喊叫著讓他們放我出去,可是沒人理我。你們要干嗎?快點放下我。他們是聾子,聽不到我喊叫嗎?為什么都不吭聲?最怕的不是呵斥、毆打,而是沒人理你。你不知道他們要干嗎。你什么也不知道。如同一個人被蒙著眼從高處推下去,你墜落,但你不知道地面在哪里,不知道下面是水,是土,是草垛還是巖石。真是恐懼。師父說宮廷是世上最為兇險的地方,稍有差池,命即不保,可我在那里也沒如此恐懼過。命,難道這就是命嗎?我被扔進了一個坑里。我聽到鏟土的聲音。我感到泥土砸在身上。現在,什么都明了了,我正在被活埋。兄弟,你看,命運多么會開玩笑,我毫發(fā)無損地從京城虎狼之地逃了出來,卻要在這個偏僻安靜的宅院里丟掉性命。一個侏儒,死了也就死了,沒人關心這件事。說到這里,我深感悲涼。生命如此脆弱、如此低賤、如此卑微,尤其是一個侏儒的生命。我沒親人,師父十九年前就死了,沒有人牽掛我,我也不用牽掛什么人,這樣,死真是輕于鴻毛。我呼吸困難,神思恍惚,就是在這時候我想起了你。我并非沒有親人,你就是我的親人啊。我們是雙胞胎,有心靈感應的雙胞胎,心靈息息相通。我多么希望我的靈魂能飛出軀體,飛到你身邊,與你的靈魂融為一體,從此開始過另一種生活。但愿我的死不會影響到你。我希望你永生不死。
師父教我用命觀察,我辜負了師父,臨死也沒弄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陷入這種境地。我一遍遍回想我與大胡子中年人見面的情景。他很謹慎,甚至謹慎得有些過分,這是不尋常的。他為什么要如此謹慎,我想不明白。我們的交流極其簡單,總共就幾句話。他問我從哪里來,我說都城。他問我認識他嗎,我搖搖頭,但又補充了一句,也許我們見過,但我想不起來了。慢,我為什么要補充這一句?這僅僅是一句虛話嗎?當時,回到當時,用命觀察,我頭腦中閃過一個電光火石的念頭:似曾相識。莫非我真的見過他?調動一生的記憶,去捕捉一個影像。到遺忘的沙漠中,到遺忘之海中,去尋找,去發(fā)現,或者去創(chuàng)造。如果他去掉大胡子,他的面部輪廓——,哦,有了,一個少年,對,是他,快想想他的名字,想起來了,頭須,他叫頭須。他的名字真怪,倒符合他現在的形象。仿佛宿命中他父親已預見到他今日的大胡子形象,所以給他起了一個這樣的怪名。我見他是在十九年前,那時他還是個少年。他跟隨重耳流亡后,我再也沒見過他。他的故事可謂盡人皆知。他幫重耳掌管財物,流亡途中卷款逃走,使得重耳一幫人陷入困境。重耳向一個在田地里干活的老農乞食,老農抱起一個大土坷垃放到重耳懷里,說,吃去吧。重耳氣得要拔劍,他舅舅狐偃怕他生事,惹出麻煩,勸他說,這是上天要賜給你土地,還不拜領?重耳于是拜領了土塊??蛇@玩意兒能吃嗎?他們餓得半死,最后介子推將自己大腿上的肉割下一塊,和著野菜,煮熟了給重耳吃,感動得重耳涕淚交流。這一切都拜頭須所賜。這家伙原來躲在這里。怪不得他那么謹慎,如今重耳做了國君,他能不擔心報復嗎? 國君的報復可不比匹夫的報復,說不定要滅九族的。頭須——,我用最后的力氣叫出他的名字。
鏟土的動作停止了。再沒有土落到麻袋上。我獲得喘息機會。什么聲音也沒有,靜得可怕。幾個活埋我的人在發(fā)愣,他們顯然聽到了我叫出“頭須”二字,但又不完全確定,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頭須——,我又叫一聲。一個聲音說,你果真認出了我,我就更不能留你了。我又聽到了鏟土的聲音。如果不馬上想到自救的辦法,我大概永遠沒有活命的機會了。慢——,我叫。他們的锨里鏟滿土,停在半空中。土粒簌簌下落。我說,不要以為,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住這兒。還有誰知道?我說,放我出去。一個年輕的聲音說,別聽他的,他在騙我們。中年人說,等一等。他湊近我,說,還有誰知道?我說,一個侏儒能找到你,你以為別人找不到?這話觸動了他的要害,他在思索。我是來救你的,我說。此時,撒點謊是必要的。為自己爭取時間,為活命爭取機會。兄弟,盡管我對人生持完全悲觀的看法,也自認為看淡了生死,可是,死到臨頭,我發(fā)現自己的求生欲望如此強烈,思維比平時快一千倍,可以抓住渺茫得如一縷輕煙般的機會,讓自己活下去。如果沒有這樣的機會,就創(chuàng)造這樣的機會。他并不相信我的話,我能感覺出來。一個素不相識非親非故的侏儒說來救你,鬼才信呢。不能讓他有更多的時間懷疑。我說,只有我能救你。我,不是別人,獨一無二。唯一,將這個概念灌輸進他的頭腦中,就能動搖他活埋我的決心。相信我,我說,只有我能救你,只有我能救你的家族。家族,這是個有分量的詞,足以引起重視。家族,代表的是許多鮮活的生命,年長的、年幼的、男的、女的。家族,也即血脈。我說,殺了我你就大禍臨頭了。這不是恫嚇。他說,你怎么救我?我等的就是這句話,只要他說出這句話,我就知道我暫時死不了了。他的聲音外強中干,顯然恐懼已經攫住了他。我說,你就這樣讓我救你嗎?他猶豫一下,將我扒了出來。麻袋解開后,我又重見天日了。太陽剛好出來 ,一輪巨大的紅日從地平線跳躍一下,升入空中。這是平生所見的最為新鮮的太陽,照得我睜不開眼睛。我的手和腳都是麻木的,無法移動。我看了看腳下的土坑,坑不算大。他們知道活埋侏儒不需要大坑,一個小坑就行了。泥土濕漉漉的,幾條蚯蚓在蠕動。它們對突然發(fā)生的事故不適應,還在尋找它們失去的家園 ?;盥裎业氖穷^須和他的三個兒子,三個兒子都有門板那么高,個個漂亮,像剛出窯的瓷器。頭須說,別想?;ㄕ校闩懿涣说?。我知道。他們并沒把坑填平,那意思很明顯,他們隨時會把我再扔進去。對他們來說,這再容易不過了。
親愛的兄弟,接下來我可把譜擺足了。盡管危險并未完全消除,但我已掌握了主動。我要他們重新端上吃的,我要填飽肚子。有酒嗎?我要喝點酒壓壓驚。他們給我倒了一碗酒。我說沒有肉,他們又給我上了肉。他們虎視眈眈。我知道他們怎么想的。他們肯定在心里說,你就折騰吧,看你能蹦跶多久。我的命在他們手中攥著,他們冷眼旁觀。酒足飯飽之后, 我擦擦嘴,讓他們都坐下,別老站著,好像隨時準備將我拎出去活埋似的。他們不情愿地坐下。這樣好,不然你們比我高出太多,我看著別扭。我知道這句話不中聽,但我就是要這樣說,故意氣他們。我說,這宅院不錯,看著不起眼,其實很講究,花不少錢吧?頭須不理我,肚子氣鼓鼓的。我接著說,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這是你用偷重耳的錢財買的。頭須已經咬牙切齒了。我不管,繼續(xù)刺激他,以報剛才他們活埋我之仇。我說,可在我眼里,這就是一片廢墟。頭須的三個兒子隨時準備撲上來將我掐死,只要頭須一句話。頭須忍著氣,聽我說下去。我說,你的三個兒子都一表人才,可惜啊,腦袋快搬家了。我看到頭須攥緊拳頭,他在努力克制自己。我說,看得出來,你現在比剛才更想殺我了,再忍耐一下吧,聽我把話說完,我這條賤命就在這里,跑不了的。你,頭須,你是可以跑的,跑到天涯海角,跑到國君找不到你的地方。這兒不行,我一個侏儒都能找到,何況國君!再者,你不要以為留個大胡子就沒人能認出你來。要想叫人認不出,我教你一個辦法,毀容,把相貌變了;吞炭,把聲音變了;斷腿,把走路的姿態(tài)變了。這樣,說不定你就安全了,你一安全,你幾個孩子的命也保住了。別那樣看著我,我知道你心里在說什么,你說,就這餿主意,你還想活命, 我得先把你宰了。你真要打算這樣做的話,你就把我活埋了,反正坑是現成的,不費什么事??晌伊磕阕霾坏?,你沒這個決心,你要能做到,你就不是個賊了。賊,這個詞讓頭須臉色蒼白,幾乎昏厥,可見對他的刺激很大。一般人,你說他是賊,他會立馬和你拼命。賊,也不讓說賊,你說賊他也會和你拼命。頭須的三個兒子不能容忍一個侏儒侮辱他們的父親,馬上就要動手,他們在互相交換眼色。空氣驟然變得很緊張,如繃緊的絲線。我說,你如果既不想被抄家滅族,又不想活得像喪家犬一般,就得聽我的,我會讓你活得堂堂正正踏踏實實,還會讓你得到國君的禮遇。頭須顯然并不相信我的話,可是又懷著一絲僥幸,萬一我有靈丹妙藥呢。如同溺水的人,你給他一根稻草,他也會緊緊抓住不放。他的三個兒子則想盡快除掉我,只要除掉我,一切麻煩將不復存在。老大還穩(wěn)重一點,老二老三卻是急不可耐,他們臉上寫著簡單和顢頇。好在,他們翅膀不硬,還不敢自行其是。我說,最近有一件事轟動天下,你肯定也聽說了。頭須說,最近哪件事不轟動天下?說得對,國君夷吾之死轟動天下,小胖子圉當上國君大開殺戒轟動天下,重耳打回來殺死圉奪了君位轟動天下,重耳大封功臣轟動天下。呂甥、郄芮要弒君注定也要轟動天下。我說,如果你當初沒有卷款外逃,說不定現在也被封為大夫了。頭須擺擺手,不讓提這檔子事。他當初哪想到落魄的公子最終會當上國君?如果先知先覺,打死他也不會干出那種傻事。我說,介子推你應該不陌生吧?頭須痛苦地擺擺手,不要提他。我說,你告訴過你的孩子們?yōu)槭裁匆[居到這兒嗎?頭須制止我,這不關你的事。我說,你看,這三個孩子,都長得比門板還高,他們什么都聽你的,你是他們的榜樣,可是你告訴他們生活的真相了嗎?頭須說,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大兒子說,不許挑撥離間。這小子,他的語氣不那么堅定了,看來他對真相既渴望又害怕。我盯著他,你知道你父親為什么要活埋我嗎?他說,你會給我們帶來災難。我哼了一聲,冷笑道,你長個腦袋是干什么用的?不會思考嗎?一個侏儒給你們帶來災難,帶來什么樣的災難?為什么?頭須的大兒子看著頭須,用眼睛征詢他的意見。二兒子三兒子毫無頭腦,在他們眼中父親就是天,父親的話就是圣旨,干嗎要問為什么?他們說,別聽他啰唆,活埋吧。頭須看一眼大兒子,大兒子收回目光。頭須在家中至高無上,權威不容置疑。他不敢面對過去,也不愿面對過去,他說,你是想拖延時間嗎?我說,我是在看這一家老少值不值得我救。遠處,一股濃煙沖天而起,吸引了大家的目光。那是都城方向。頭須的大兒子說,城里失火了。我說,不是失火,是有人放火。他看了我一眼,顯然不相信我的話。好大的火。我說,燒的是宮殿。有人造反。頭須說,誰在造反?我說,郄芮和呂甥。頭須諷刺我,你能掐會算???我說,是的。
我被軟禁起來。頭須派他的大兒子去打探情況,派他的兩個小兒子看著我。這倆小子對此差事頗不樂意,他們羨慕哥哥能夠出去逛逛。從他們的話中,我知道頭須對他們管得很嚴,很少放他們出去。我說,你們要好好伺候我,把我伺候好了,你們才能獲得自由。老二說,你有什么能耐,口口聲聲說要救我們?老三說,我看不出我們有什么災禍,你八成是個騙子。我說,如果我是個騙子,你父親就是個傻瓜 ,因為他太容易被騙了。老二讓我住口,老三用棍子敲我頭。我說,你們把頭須看成神,可他只是個賊。倆小子一生氣,將我捆了起來。我說,你們會后悔的。老二說,會嗎?老三說,會嗎?這兩個白癡哈哈大笑。老二說,我們現在把你伺候好了吧?老三說,你看,我們是不是自由了?他們將我撂在屋里,出去了。 我喊,頭須,你個賊,快放開我。我相信他一定躲在某個能看到我或能聽到我聲音的地方。他不會將我扔給兩個小家伙就不管了。我喊了一陣,倆壞小子回來,將我嘴塞住,又出去了。
頭須再次出現,換了一副面孔,一副倨傲的樣子。他的三個兒子齊刷刷地站在他身后,如同保鏢。不用猜,他的大兒子給他帶回了樂觀的消息。同樣,不用猜,我也知道帶回的是什么消息。頭須說,你說的沒錯,是有人造反,他們將宮殿圍起來,一把火燒了個干凈,里邊的人一個也沒跑出來。他肯定以為重耳被這場大火燒死了。重耳一死,他就無憂了。我搖搖頭,發(fā)出嗚嗚的聲音。頭須將我嘴里塞的東西掏出來。我腮幫子又酸又困,不會合攏嘴巴。他將我下巴往上托一下,我的嘴巴才又聽使喚了。我說,你要殺我嗎?他說,你知道得太多了。我就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我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們四個人疑惑地看著我,以為我瘋了。我笑什么呢?是笑命運的無常、他人的善變,還是世界的荒誕,我也不清楚。我是本能地大笑。作為侏儒,我喜歡反著來,悲傷時大笑,歡樂時流淚。我并非為自己感到悲傷,我是為人類感到悲傷。我可能反應遲鈍,我還在想那把大火,把宮內的人全部燒死的那把大火。我心如寒冰,人,多么可怕,殺起同類來一點兒也不手軟,手段殘忍,令人發(fā)指。人們不把侏儒看作同類,我但愿和他們不是同類。至少,侏儒不會自相殘殺。頭須,這個小人,他如何能夠理解這些?他問我笑什么。我說,笑你愚蠢,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要闖。他哼了一聲,侏儒人小嘴不小,死到臨頭還逞強。我說,你不是說我知道得多嗎?其實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還要多。一把火燒了宮殿,你就以為國君被燒死了,我告訴你,飛龍在天,潛龍在淵,重耳還活著。頭須很吃驚,這怎么可能?我說,不要忘了我能掐會算,不出三天,重耳就會現身,郄芮和呂甥的頭則要掛在城頭上。這些話說出來后,我也感到吃驚,因為全是推測,并無依據。我說自己能掐會算是騙頭須的,現在我連自己也騙了,真的開始掐算了。性命攸關,已無退路,只好賭一把了。頭須半信半疑,以為是我為了多活三天使的拖延之術。他說,那就讓你多活三天吧,我倒要看看你還有什么招兒。
我被解開繩索關在屋子里,有人給送吃的,但沒人和我說話。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屋里很安靜。奇怪的是屋外也很安靜。院子里幾乎沒有什么聲音,仿佛這是一處廢棄的宅子。偶爾有腳步聲,那是仆人給我送吃的。我問仆人,他們人都去哪兒了?他指指自己的耳朵,搖搖頭,徑自而去。仆人是個聾子,聽不到我說話。另外可能是家規(guī)嚴厲,不允許他和我交流。 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對自己的處境再清楚不過了。一切都取決于時間。三天,決定命運的三天。我并不確定重耳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卷土重來,反轉局面。聽天由命吧。
給你來個插曲,說說寺人披吧。十九年前驪姬亂政,老國君詭諸派寺人披去殺重耳。那時重耳在他的封地蒲城。國君命他兩天趕到,他一天就趕到了,差點殺了重耳。重耳逃亡狄國。夷吾即位后,又派寺人披去狄國殺重耳,命他四天趕到,他三天就趕到了,重耳險些落入他手。重耳當上國君后,寺人披求見。重耳不愿見他,派人傳話給他,你兩次去殺我,雖然有國君的命令,但你也太快了吧?寺人披說,作為臣子,領命當全力以赴,哪里還會顧及其他?此一時彼一時,那時重耳是亡臣,此時重耳是國君,想及此,重耳也就釋然了。但他仍然不見寺人披。呂甥、郄芮叛亂之前,寺人披闖入宮殿,重耳發(fā)怒,要處置寺人披。但見到寺人披時,他的臉色就變了,變得和顏悅色了。他拉住寺人披的手,說,不是不見你,是我太忙了。重耳和寺人披說了半個時辰。我想正是寺人披告密,重耳才知曉呂甥、郄芮的叛亂陰謀,易裝潛行出宮避禍。我看到重耳扮作太監(jiān)的背影,于是也溜出宮了。如此說來,沒有寺人披,我就也不會在這里。不過話又說回來,沒有寺人披,我大概已經被燒死在宮里了。
三天很漫長,但也終于過去了。到了揭曉命運的時候,頭須又領著他的三個兒子出現了。一見到他們,我就知道都城里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與三天前的神態(tài)大不相同,頭須憂心忡忡。他的三個兒子則像被霜打了一般。師父說過,人的臉是面具,但寫著許多東西,你要善于去讀。我在他們臉上讀到國君重耳回到了都城,讀到了呂甥、郄芮的人頭掛在了城頭。他們進屋后,頭須用下巴示意,他的三個兒子在我面前撲通跪下。這是干什么?頭須說,招待不周,多有得罪,先生海涵。我說,國君重耳還活著。頭須說,活著。我說,呂甥、郄芮死了。頭須說,死了。我說,你呢?頭須說,我——他不曉得我問什么,疑惑地看著我。我說,你不跪下嗎?頭須沒想到我提出這樣的要求,一時不知所措。我說,你難道不想拯救自己的家族嗎?頭須聽出這句話的分量,猶豫一下,跪了下去。對付頭須這個人,你必須在氣勢上壓倒他,不能讓他患得患失。另外,還必須在精神上打垮他,讓他趴下,老老實實做人。我沒讓他們起來,就讓他們那樣跪著吧。他們跪著的高度與我差不多。我曾開玩笑地說過,人們看的是上面的世界,侏儒看的是下面的世界。讓他們也看看下面的世界吧。
上次我想說一件轟動天下的事,一提到介子推的名字,頭須不讓我說下去 。盡管最近發(fā)生的事更血腥更轟動,但我還是要說說介子推。當年頭須卷走公子重耳的錢財,重耳一干人餓得半死,重耳向老農乞食,老農只給了他一塊土坷垃。這時候,介子堆將自己大腿上的肉割下一塊,和著野菜,煮熟了獻給重耳,感動得重耳涕淚交流。重耳當上國君后,大封功臣,追隨他流亡的人都得到了封賞,一個個位高權重,榮耀無比。他唯獨忘了介子推。介子推背著老母,隱居到了綿山。一天,重耳走出宮門,我唱道:
龍,龍,飛出穴,
五條蛇,相環(huán)繞。
龍,龍,飛上天,
四條蛇,入云霄,
一條蛇,不見了。
重耳聽到我唱歌,停下腳步,把我叫到跟前,你是說介子推吧?我說,介子推割股的故事,全天下人都聽說了。可是——重耳說,我怎么會忘了介子推呢?只是最近事多,封賞之事沒往下進行。他立即命人去召介子推,介子推已人去屋空。派人四處打聽,得知介子推隱居綿山。重耳親自去綿山,讓人喊話,讓介子推下山。介子推隱藏起來,不肯露面。派人搜山,也沒搜到。有人出主意,放火燒山,介子推肯定下來。重耳下令燒山。天干物燥,大火頃刻間就噼里啪啦蔓延開來,風助火勢,火借風威,直把綿山燒了個精光。介子推沒有下山。火滅了后,士兵搜山,發(fā)現介子推和他母親已被燒死。介子推為了保護母親,讓母親貼著一個巨大的樹干,他從外邊摟著母親,用身體做屏障為母親擋火。他被燒死時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重耳后悔不迭,但悔之晚矣。他將綿山改名為介山,以紀念介子推。山上樹木都燒成了炭,唯獨介子推母親貼著的那根樹干沒有經火。重耳命人將此木削下,制成鞋底,做了一雙鞋子,穿到腳上。每每低頭,看到鞋子,他便想到介子推。
我對頭須說,介子推割股的故事你聽說了吧?頭須說,聽說了。你的三個兒子知道嗎?頭須點頭,知道。介子推被火燒死的故事你也知曉?他說無人不曉。孩子們呢?他說也曉得。你在其中起的作用,他們曉得嗎?他搖搖頭。我說,告訴孩子們真相。頭須很為難。有些事他們還是不知道的好。有損你高大的形象嗎?頭須說,我說不出口。一個不懺悔自己過錯的人也值得我救嗎?頭須無語。一個是非不分的家族也配一代代延續(xù)下去嗎?頭須臉色煞白。他的精神快崩潰了。他大概想到了被誅滅九族的恐怖景象。我說,介子推死后,國君悔恨嗎?追根溯源,他最怨恨的人會是誰呢?一個他信任的人卷走了他的錢財,使他陷入饑荒,而另一個人把自己腿上的肉割下來給他吃,割肉給他吃的人死了,而偷走他錢財讓他陷入饑荒的人卻還活著,他會怎樣?天下之大,一個不義之人藏身都非易事。并非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隱身于此。還有誰知道?我說,你最好不要問這樣愚蠢的問題。我之所以只身來此,并不是要害你,而是要救你。但我首先得知道你值不值得我救。而一個不愿正視過去,不肯悔罪的人,救之何益?
頭須終于撐不住了,昏了過去。他的三個兒子七手八腳扶他起來,掐了一會人中,他才悠悠醒來。三個小子對我怒目相向,恨不得立即撲上來將我撕成碎片。頭須看著他們,搖搖頭,示意他們不要沖動。他說,的確到了該面對的時候,這件事像塊大石頭,在我心里壓了十九年,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悔恨、害怕、恐懼,噩夢連連,我曾想過解脫,一了百了,可是我不忍心拋下孩子,他們是無辜的。我隱姓埋名,茍延殘喘,從不與任何人交往,也不讓孩子們與任何人交往,甚至不允許他們輕易走出這院子。重耳當上國君,我就知道這一天終究會來的。得知介子推被燒死,我羞愧難當。他死了,被人們銘記,我活著,卻遭人唾罵。我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先生來此,我一下子就認出你來了,十九年前我們見過。恕我無禮,侏儒是只要見一面就再也忘不掉,我沒想到你那么好的記性,也認出了我。我留了胡子 ,自認為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沒想到還是被你認出來了。我因為恐懼,才對先生那么無禮。你不是無禮,而是要加害我,我說,不要把活埋輕描淡寫地說成是無禮。頭須說,是,我知罪,罪該萬死,我該下地獄,下一百次都不虧,可是,先生,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們,他們還小,還都什么都沒經歷,我不想讓他們陪著我死。頭須示意他的三個兒子磕頭,快,求先生救救你們。三個小子大概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乖乖地磕頭,鸚鵡學舌般地說,先生救救我們。
親愛的兄弟,說實話,我對拯救頭須一家并無多大興趣,頭須別看他可憐兮兮,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那都是表演,歸根結底,他是個小人,十九年來他除了恐懼,并沒有多少悔悟,否則他就不會活埋我了。他用你時一個樣子,不用你時一個樣子。小人都如此。他的三個兒子,一個個都挺拔標致,可是沒有頭腦,行尸走肉而已。頭須這種人能培養(yǎng)出什么好兒子?他們一家把我當成上天派來的拯救者,我也確實扮演了拯救者的角色。無論我對他們有多么糟糕的看法,我還是要兌現自己的諾言,即讓他們堂堂正正地生活,并得到國君的禮遇。
在實施計劃之前,必須讓頭須對國君重耳有個正確的認識,這至關重要。否則,不但計劃難以實施,我的性命恐怕也會葬送于此。他們?yōu)槲彝诘哪莻€坑還在,我可不想長眠于這個地方。我說,你追隨過國君重耳,你認為他是什么樣的人?頭須說,他是個了不起的人,要不然五賢士也不會追隨他十九年。我說,如果你也能追隨到底,他就更了不起了。頭須說,我該死,我沒想到——我說,你沒想到他最終會當上國君,否則你也會一直追隨,是吧?你是個功利主義者,你只考慮利益,而那些人,狐偃、趙衰、介子推,他們是出于信仰而追隨,二者有天壤之別。幸虧你離開了,否則你會玷污那支隊伍。我說得一點也不客氣,句句犀利,沒有必要給頭須這種人留面子,他不配。頭須羞愧難當,低下了頭。我說,你認為重耳是要當一個明君,還是當一個昏君?那還用說,當然是當一個明君。頭須說。下面我要說出我的計劃,如果你沒有膽量去實施,那么一切都是泡影,你不但不能一步登天,還會下地獄。當然,你下地獄之前我會先下地獄,因為怯懦與殘忍分不開,你會因為自己的懦弱而將我活埋,之后,等著誅滅九族。你有膽量嗎?頭須說,有。
我說,其實計劃很簡單,你親自去見國君重耳,并要求他出行時帶上你。盡管有之前那么多鋪墊,并在精神上完全壓倒了他,我的話仍然讓他跳了起來,你是讓我去送死嗎?讓他誅滅我九族嗎?我說,你不是說他要當一個明君嗎?頭須說,即使他誅滅我九族,也不影響他當一個明君,他殺了我這樣的小人,人們還會拍手稱快呢。我說,你究竟是個小人,難以理解偉大君主的胸懷。殺一個小賊與拯救萬千人的生命,孰重孰輕?逞一時之快,與讓國家長治久安,孰輕孰重?重耳在外流亡十九年,國內很多人早將他忘了。夷吾當了十幾年國君,他的追隨者也不止呂甥、郄芮兩人,還有很多人在那時獲得了權力和財富,呂甥、郄芮被殺了,他們肯定人心惶惶,害怕有一天自己的頭顱也會掛到城頭上??謶謺е氯睡偪?,正如怯懦會導致人殘忍一樣,叛亂說不定還會發(fā)生。每一次叛亂都會導致千百人死亡,如果規(guī)模大的話,還會使國家陷入內戰(zhàn),那死的人將不知有多少。這就是國家現在的局面,也是國君的憂慮所在。改變這種局面可有良策?我告訴你,有。你偷重耳錢財,使重耳陷入饑荒介子推割股的故事,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正如你所說,誅滅你九族也不為過,人民還會拍手稱快。如果國君連你都會原諒,其他人還會擔心國君記他們的仇嗎?如果大家都不擔心國君報復,你說, 國家是不是就會安定下來?一舉,而能使國家安定,人民不再恐懼,國君高枕無憂,一個偉大的君主會放過這個機會嗎?所以,你,這個無恥小人,此時此刻正有大用,而且是安邦定國的大用,這是你的運氣,機會稍縱即逝。你如果抓不住這個機會,等國家安定下來,你還有什么用呢?
親愛的兄弟,你現在明白了吧,我是要借頭須一用,幫助國君使國家安定下來,免得成千上萬的人流血。我聞不慣血腥味,那氣味讓我窒息。我本沒有多大情懷或多高的境界,拯救人民于水火這樣的事我從未想過,那不是我的職責和使命, 我只是個插科打諢逗人一樂的侏儒,人們甚至不把我視為同類,更不會對我抱有什么期望。師父教導我,要好好活著,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輪不到我們侏儒。總之,不要逞英雄,我也從未想過要逞英雄。我這樣要安邦定國,也是被逼出來的。被活埋時,我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活命,為了活命,我說要拯救頭須一家。怎樣才能拯救頭須一家?這需要國君原諒他的過錯,而國君如何才能原諒他的過錯呢?那就是原諒他的過錯對國君有利。怎樣做才能對國君有利呢?國君憂慮的是什么?國家的安定, 若原諒他能使國家安定下來,國君無憂,國君豈不就能原諒他了嗎?這都是活埋時頭腦中轉過的念頭。人在極端的情況下,頭腦的運轉是超常的,靈感會像閃電一樣到來。
我的一番話對頭須產生了作用,他理解了內在的邏輯,感到雖有風險,但成算很大,值得賭一把。于是,他剃掉胡子,到都城求見國君重耳。宮殿已被呂甥、郄芮一把火燒了,重耳在他舅舅狐偃家主持朝政。頭須來到狐偃家,讓門房通稟,就說偷國君錢財的頭須求見。重耳完全沒想到頭須會主動上門,他沒有立即召見他,而是讓人問他,你有何臉面來見寡人?頭須說,我能使國家安定。重耳于是召見頭須,小子,口氣不小,說說看,你怎么使國家安定。頭須將我教他的話重復了一遍。他說,我偷國君錢財,使國君陷入饑荒,介子推割股,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滅我十族都不為過。如果國君能赦免我的罪過,并讓我坐上你的車,與你一起在都城里轉一圈,百姓看到了,就都知道國君不念舊惡、不計舊仇,人心自然安定下來。國君聽后,拊掌大笑。重耳何等聰明,一個困擾他多日的問題終于有了答案。
接下來的故事一如我所料,國君重耳采納了頭須的主意,載著頭須在都城里巡游了一圈。其效果你也看到了,國家由此安定下來,再也沒有內亂,百姓安居樂業(yè),大臣盡心國事,一派欣欣向榮景象。
至于我,你的兄弟,這個真正出主意的人,說來真是凄慘,我再一次被丟進那個挖好的坑活埋。頭須臨出門時給他的三個兒子交代,他若酉時還不回來,就將我活埋了。他的三個兒子,我說過他們沒有頭腦,他們是頭須指令的忠實執(zhí)行者,他們一到酉時就動手,將我再次裝入麻袋,再次拋進坑中,再次活埋??舆€是那個坑,我有一種熟悉的感覺。這三個家伙慶幸沒有將坑填掉,讓他們省了許多力氣?;盥裎业倪€是那些人,只是少了頭須?;秀遍g,好像中間幾日并不存在,我只是做了個夢而已。命運就是這樣,難以捉摸。兄弟,我再次想到了你,你是世間唯一的親人,我希望我的死沒有影響到你,愿你長命百歲。
親愛的兄弟,如你所知,我并沒有死,否則怎么會有這封信呢?頭須因為國君賜食,他趕到家已是酉時一刻。他的三個能干兒子差不多已將我埋住。他還算有良心,將我扒了出來。我一息尚存。他對他的三個兒子說, 我們別再作孽了,我們要堂堂正正地活著。去他媽的,讓他們堂堂正正地活著吧。呼吸一會兒新鮮空氣,我又活過來了。能夠爬起來行動時,我堅決地離開了這處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