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爍生+歐俊勇

家訓是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承載著形式多樣的倫理道德。所謂家訓乃“言居家之道，以垂訓子孫者”， “治家立身之言，用以垂訓子孫者也”。家訓的本義是指父母對子孫的教導與誡勉，是一種具有私家性質的文化載體。正如《后漢書》所言：“髫齔夙孤，不盡家訓?！惫湃擞栒]子孫的家規(guī)、家范、家則、遺囑、家書等不斷增多，尤其是明清家族文化的發(fā)展，家訓也逐漸變?yōu)橐环N獨特的文學樣式。

傳統(tǒng)的家訓可以單本刊行，也可以附刻于族譜中，或勒石存碑。就其功能而言，除了道德教化外，還在于通過家族內部的約束，維系家族的團結。傳統(tǒng)社會歷來重視對子弟的教育，為了對子弟進行教育，家族往往要聘請賢達博學的教師為其子弟授課，明代著名諫臣楊繼盛《教諭應尾應箕兩兒》言：“切記不可一日無師傅。無師傅則無嚴憚、無稽考，雖十分用功，終是疏散，以自在故也?！苯處煹囊龑c教化對于子弟的學習和成長尤為重要。因此，在家訓內容體系中，就有不少涉及到師德的表述。盡管這些內容往往都是碎片化的描述，但是通過對這些史料的整理，可以較為完整勾勒出傳統(tǒng)家族對師德的評價和認知。光緒三十四年（1908） 奉節(jié)《鄧氏族譜·鄧氏宗范》云：“擇師以師為人表，非品隆學優(yōu)者，子弟將無從取法也。”這里討論到良師的道德問題，即“師為人表”“品隆”“學優(yōu)者”。也就是說，在師德層面上，良師必須是學生道德情操學習的楷模，具有高尚的品德和良好的學問。家訓中師德的范疇也概莫如此。

一、擇師為慎

中國古代歷來重視子弟教育，尤其是對兒童教育注重“發(fā)蒙”，認為只有從小對其進行教育才能懂得禮儀。因此，為其子弟選擇教師尤為重要。家訓中所規(guī)定的擇師態(tài)度實際上也是對師德認知的表現(xiàn)。劉禺生在《世載堂雜憶》詳細記載：“舊時教兒童，注重發(fā)蒙。兒童五六歲以上，家中延師，具衣冠酒食，封紅包贄敬，列硃筆，請先生點破童蒙。先生即以硃筆點讀‘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四書論語首句；先生讀，學生隨讀，讀畢，全家謝先生，是為讀書兒童一生發(fā)軔之始。（案）中國社會最重蒙師，尤重發(fā)蒙之師，此種風氣，宋代最甚，考宋人軼事，某門下中書還鄉(xiāng)，必具衣冠拜于啟蒙師膝下?！蓖高^文獻記載的隆重儀式也可見傳統(tǒng)家族為子弟擇師的嚴謹態(tài)度。

選擇教師為家族子弟進行訓迪歷來被視為宗族重大事務。對于子弟入學年齡規(guī)定，不同的宗族有不同的規(guī)定，如明代著名家訓鄭太和《鄭氏規(guī)范》就規(guī)定：“子孫自八歲入小學，十二歲出就外傅，十六歲入大學，聘致明師訓飭。必以孝悌忠信為主，期抵于道。”《柯橋蔡氏宗譜·家規(guī)》規(guī)定：“子弟初能言語即教尊親敬長之道，六歲便入鄉(xiāng)塾學字讀書?！被繇w《霍渭厓家訓》則規(guī)定：“凡子侄，七歲以上入社學。十歲以上讀暇則耕或耘。十五歲以上習舉業(yè)，勿耕?！庇智宕鷮W者俞陛云自敘“余十歲時，延師課讀，口授尚書禮記。”可見，家訓中規(guī)定的學生入學年齡各有不同，盡管如此，但是都強調對子弟的啟蒙教育。

對子弟教育重要性的認知必然轉化為對教師選擇的重視上。家訓史料中，家族對選擇教師無一不是持審慎態(tài)度?！抖Y記注疏·學記》：“擇師不可不慎也，師善則善。”教育子弟是宗族的大事，明代何倫《何氏家訓·隆師親友之規(guī)》強調：“切不可因已無成而不教子，又不可以家事匱乏而不從師。”家族為其子弟選擇教師教育子弟讀書關乎宗族的發(fā)展，因此，宗族在選擇教師上態(tài)度往往極其謹慎。清代鄭燮家訓《濰縣寄舍弟墨第三書》言：“夫擇師為難，敬師為要。擇師不得不審，既擇定矣，便當尊之敬之，何得復尋其短？吾人一涉宦途，即不能自課其子弟。其所延師，不過一方之秀，未必海內名流?；虬敌ζ浞牵蛎髦钙湔`，為師者既不自安，而教法不能盡心。子弟復持藐忽心而不力于學，此最是受病處。不如就師之所長，且訓吾子弟之不逮。如必不可從，少待來年，更請他師，而年內之禮節(jié)尊崇，必不可廢?！边@里所謂“擇師為難”和“擇師不得不審”反映了古人對選擇教師以課子弟的態(tài)度是非常謹慎的，即使更換教師，也要在其任教期限內“禮節(jié)尊崇”?？梢娺x擇良師之重要性。

家族對教師選擇的重視還表現(xiàn)在對教師的禮敬上。一方面，在師資物質上，給予教師豐厚的束金，如清代龔煒《巢林筆談》載：“二李先生之封翁陶庵公，宦族之極貧者，為其子延師，必豐其修脯，督課甚嚴?！庇秩缜尻愂⑸亍秵査卒洝吩疲骸埃〞鵁籼镒猓┗蛞蝗霜毷?，兩人平收，三人均收，故建陽極貧之士頗尠，而延師修金從厚，詩書之遺澤孔長矣?！睙o論家族貧富情況，在聘請教師上重之以資。另一方面，在禮敬教師上，盡禮尊重，如孫奇逢《續(xù)家規(guī)十八則》就強調“隆師以教子孫”，所謂“隆師”就是強調對待教師要充分尊重。一旦對所延教師不恭，則被視為有逆?zhèn)惱恚瑸槿怂积X。褚人穫《堅瓠乙集》收錄了“有時少灣者，延師頗不盡禮，致角口而去”后被人“用吳語賦歇后詩嘲之”的故事，來說明延師須盡禮的重要性。

傳統(tǒng)家族通過家訓所表現(xiàn)出的對教師選擇的審慎和禮敬態(tài)度充分展現(xiàn)了我國古代對教育之重視。這為師德的高要求和培養(yǎng)奠定了社會基礎。

二、師為人表

教師是學生學習的楷模，因此教師必須德行端正，學生才能效仿之，其行為舉止才能端正。乾隆本《漢陰沈氏家訓》所提出的“師者，子弟之儀型”觀點頗具代表性。清人馮桂芬《校邠廬抗議》載“或曰：文風固進矣，士習何與焉？曰：亦在擇師得人而已。師得其人，見正事，聞正言，行正道，習與正人居之，不能無正。芳臭氣澤之所及，有潛移默化于不自知者，夫聞風猶將興起，況同堂乎？”可見，學生學習的過程中，教師的言行對其具有潛移默化的影響。清賀長齡《重刻四書說約序》載：“師以言教者也，言從事出?！苯處煹难孕惺菐煹碌耐庠隗w現(xiàn)，也是學生效仿的楷模。故此，作為一位道德高尚的教師，必須在言談舉止上為人表率，成為學生學習的對象。李鴻章《諭文兒》：“業(yè)師足為吾兒模范，惟友朋輩尚嫌未足耳。師長常具畏懼之心，未敢朝親夕近，雖有良師教訓，難于轉移學生性情。友朋等食則同席，出入同階，惟有愛慕之心，不若師生間之敬懼而難于轉移也。”李鴻章的觀點認為，教師的品行影響學生的行為，必須為學生起到榜樣作用，成為學生學習和模仿的對象。乾隆本《柯橋蔡氏族譜》規(guī)定：“擇端慤師傅，將正經書史嚴加講解，飲食起居嚴加訓迪，務使變化氣質，陶镕德性?！边@段表述中，“端慤師傅”強調的就是教師的行為必須端正誠實，才能對學生行為舉止產生積極影響。古代家族聘請教師皆為伴讀的屬性決定了教師必須具有端莊的舉止，如鄭燮所言：“至于延師傅，待同學，不可不慎?！?

行為端正，德行出眾，循禮而行是師為人表的外在道德體現(xiàn)。黃佐《泰泉鄉(xiāng)禮》言：“或延師家塾，教以正容體，齊顏色，順辭令。務在樸厚醇謹，事事循規(guī)蹈矩?！辈牧现薪沂窘處熞哂小皹愫翊贾敗焙汀把?guī)蹈矩”的行為。民國六年（1917）湘鄉(xiāng)城江《劉氏續(xù)修族譜·修身齊家要錄》：“故君子必擇師延師教子，不特專事文藝，須擇人品端正，方堪為師表者。”材料更明顯提出，“人品端正”這才能為師之表。當然，在一些家訓的擇業(yè)觀中，也強調子弟若學有所成成為教師也必須行為端正，如清人張習孔《家訓》所強調“吾子為蒙師，必須衣冠”。

概而言之，家訓對師德的要求強調教師在行為舉止上的體現(xiàn)出來的道德意蘊。究其原因，則在于學生在從師學習過程中，主要從教師言行中得到啟發(fā)，教師成為學生模范的對象。正如霍韜《霍渭厓家訓》所言：“為師者晨日禮服，與諸生肅揖后，言動視聽容貌起色敦切曉誨，使之勉勉循循。動由矩度。此嚴恭謹畏之所由起而動容周旋禮之基也?！?/p>

三、其品最正

對良師人品的要求也是家訓中強調的重要內容。同治鄧命辰《鄧氏家訓》中引學者唐翼修言：“子弟業(yè)讀書作文，為之擇師必學之最優(yōu)者，尤必求其品最正。師非有文無行，子弟自不至無行矣。降而習商賈習技藝，亦必為之擇師。商賈技藝但能不犯法以謀利，不損人以益己，不作誑語，愛行方便者，便是君子。其師君子，則與師往來者必多君子，自然子弟之友皆君子，而子弟亦可引掖而為君子矣?！碧埔硇拚J為，教師必須品行端正，才能教育好學生。元代鄭太何《鄭氏規(guī)范》：“延迎禮法之士，庶幾有所觀感，有所興起。其于問學，資益非小。若哤詞幼學之流，當稍款之，復遜辭以謝絕之?！钢旅鲙煟栵啽匾孕⒌埽ㄣ┲倚艦橹??！薄多嵤弦?guī)范》是古代家訓的典范之作，其對教師的要求也強調其必須為“禮法之士”，通曉儒家倫理，才能對其宗族弟子“有所興起”。關于良師的道德表現(xiàn)，《顏氏家訓·教子編》做了很好的概括：“師保固明智仁禮義，導習之矣?！币簿褪钦f，儒家倫理道德所強調的“智、仁、禮、義”是良師人品的集中體現(xiàn)。

嚴師也是家訓對理想師德品質的表述。家族聘請教師訓其子弟，希望教師能夠從嚴自學，使子弟學有所成。陳宏謀《學仕遺規(guī)》反對“不肯延師教訓，反瞋先生太嚴”，認為子弟學習應該聘請嚴師，不能“聽其驕傲”。乾隆元年（1736）重新編修的《洪氏宗譜·續(xù)訓》就強調：“師嚴則道尊。正獻云：‘人生內無賢父兄，外無嚴師友，而能有成者，少矣。”汪輝祖《雙節(jié)堂庸訓》也對“師嚴則道尊”持認同態(tài)度。教育的過程在家族看來是非常重要的，關系到子弟的未來，因此，祈望教師從嚴治教，才能使學生具有高尚的道德情操，正如張之洞《家訓》所言：“無師長，茍無克己工夫者，必不能以自存?！?/p>

明人顧起元《客座贅語》收錄了類似故事：“數十年前，士人多能持師道以訓弟子，如李翰峰，焦鏡川、董侶漁、趙高峰、黃龍岡諸先生，皆方嚴端正，不為茍合。課藝勉德，彬彬有條，經書性鑑，歲必一周，優(yōu)劣勸懲，肅如朝典。以故士游其門，文行皆有可觀。主人尊敬之如神明，少不合輒拂衣去。其弟子亦敬而愛之，即既貴顯老大，悛悛執(zhí)禮惟謹，毋敢慢也?！鳖櫰鹪澷p的焦鏡川、董侶漁、趙高峰、黃龍岡諸良師就具有“方嚴端正”的師德，他們“方嚴端正”和“肅如朝典”的嚴正姿態(tài)被后人視為典范。

四、德業(yè)兼資

傳統(tǒng)師德的要求還包括對教師知識的要求，傳統(tǒng)教訓認為，所延教師必須是德業(yè)相兼，善化縣渫灣市光緒二十六年（1900）刊本《羅氏族譜·遺訓》載：“德無常師，主善為師。先生長者，德業(yè)兼資?！北M管道德是倫理層面的要求，但是僅有德還不是良師的要求，必須“德業(yè)兼資”才能算是優(yōu)秀的老師。又廣西岑溪李氏《家訓十一則》：“敬賢乃吾族人之重望也，賢者為人之師，其學有所傳，禮有所學?！边@里也強調賢者之師必須具備“學有所傳”的知識。同樣張履祥《訓子語》中也持類似觀點：“師必擇其剛毅正直、老成有德業(yè)者，事之終身。”有意思的是，《柯橋蔡氏族譜·家規(guī)》還對明師和庸師做了對比：“訓子必擇師延師，貴尊敬，若不知尊敬則明師去庸師來矣。明師有抱負有識見合則留不合則去，庸師胸無學問惟阿諛茍容而已。”可見，古人重視有學問的明師而鄙視“胸無學問”的庸師。

在良師的名與實的問題上，傳統(tǒng)家訓更重視教師具有真才實學，不慕虛名，清代蔣伊《蔣氏家訓》言：“子弟擇師，必須博雅敦厚、束修自好者，厚其修脯，不可徒取時名?！鄙踔粒行┘矣栠€提出甄別良師名與實的方法，清代唐彪《父師善誘法》提出：“今人第謂蒙師貴勤與嚴，不必學優(yōu)，皆屬偏見矣。惟于三者兼?zhèn)洌嗣鲙熞?。人無擇師之識，欲為子弟擇師，不宜止詢一人，恐其人以所親所友薦，或過揄揚，未必得實；必再加體問，果學優(yōu)而又嚴且勤者，方令子弟從游，庶幾其可乎？又，毛稚黃曰：大抵舉子業(yè)，求政于先達最善。先達，舉業(yè)過來人也。若為子弟擇師，自己不能別其賢否，以其人之文，質諸先達，先達贊其文，則知其造詣正矣。此亦擇師一法也?！碧票雽⑶凇?、學作為明師必須兼?zhèn)涞囊蛩兀刚埫鲙煵荒狡涿?，必須通過詢問有學問的前輩對其進行甄別。甚至，告誡子弟切莫師從學問浮薄之人，如明代吳麟徵《家誡要言》：“師友當以老成莊重、實心用功為良，若浮薄好動之徒，無益有損，斷斷不宜交也?！?/p>

對于師德的要求，傳統(tǒng)家訓還進一步強調，教師必須不能一味側重于知識的灌輸，而是要重視知識的融會貫通，如光緒《旌陽張氏通修宗譜·家規(guī)》認為：“近世圈鹿欄牛，撫一金若項王弄印，其所師遂皆庸陋無識，帖括之外，他無所知。不知儒者之學，上理國，下理身，外治世，內治家，使非自少經師儒指授，講究經書子史，只作浮文讀去矣！故教子弟須擇名儒，欲致名儒必盡禮敬，然后教有規(guī)矩，學有原本。”

要強調的是，有些家訓對德業(yè)兼資的描述更加形象化，如宋代理學家劉清之《戒子通錄》錄王昶語：“吾與時人從事，雖出處不同，然各有所取。潁川郭伯益，好尚通達，敏而有知，其為人宏曠不足，輕貴有余，得其人重之如山，不得其人忽之如草，吾以所知親之呢之，不愿兒子為之。北海徐偉長，不治名高，不求茍得，淡然自守，惟道是務，其有所是非，則托古人以見其意，當時無所褒貶，吾敬之重之，愿兒子師之。東平劉公干，博學有高才，誠節(jié)有大意，然性行不均，少所拘忌，得失足以相補，吾愛之重之，不愿兒子慕之。樂安任昭先，淳純履道，內敏外恕，推遜恭讓，處不避灣，怯而義勇，在朝志身，吾友之善之，愿兒子遵之。若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汝其庶幾舉一隅耳。”在這段描述中，道德和學問兼濟，才是理想的師德表現(xiàn)。

五、結語

我國家訓的普及是宋代之后“理學庶民化”與“禮下庶人”的結果。傳統(tǒng)家訓對教師的道德相當重視，除了要求教師要認真做好“傳業(yè)”和“解惑”等本職工作之外，還要在行為上和品行上做好表率作用。家訓作為家族自我管理的重要形式，蘊含著豐富多彩的倫理道德色彩。而師德理念成為家訓中的重要內容之一，一方面凸顯了我國傳統(tǒng)時代對教育的重視，另一方面則透視了古代對教師職業(yè)的要求之高。盡管傳統(tǒng)家訓在師德理念的闡述中具有一定的時代局限性，與傳統(tǒng)封建統(tǒng)治階級所宣傳的價值觀存在客觀的一致性，但是，不可否定的是傳統(tǒng)家訓在師為人表、其品最上、德業(yè)兼資等師德內容的闡發(fā)與構建上做出了貢獻，為新時期的教育提供了“基礎性的思想材料”，對我國新時期發(fā)展教育和師德建設都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