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云濤
現代人的生存歷險與信仰追尋之路
——再探勒克萊齊奧《訴訟筆錄》
彭云濤
前人對勒克萊齊奧長篇小說《訴訟筆錄》的研究多集中于其對西方現代文明批判的主題闡釋上。本文則從文本的細節(jié)入手,圍繞主人公亞當在物質生活中的生命感受和生存歷險以及精神生活中無意識之下的自我異化,來展開對他信仰追尋之路的剖析,由此挖掘文本之下的深層內涵。這一全新視角的解讀將為《訴訟筆錄》的研究提供有益的參考和啟發(fā)。
勒克萊齊奧 《訴訟筆錄》 生存 異化 信仰
Author:Peng Yuntao is from the faculty of arts inWuhan University,research area isWorld Literature.
《訴訟筆錄》是200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讓·馬里·古斯塔夫·勒克萊齊奧(Jean Marie Gustave Le Clézio,1940-)在23歲時發(fā)表的長篇小說處女作。這部作品1963年發(fā)表,當年即獲得了法國重要文學獎——勒諾多文學獎,并很快被視為堪與加繆的《局外人》相提并論的作品。有學者從中看到了方興未艾的“新小說”的影子,而其中瘋狂、夢幻的意象,則讓人感受到行將結束的超現實主義的余波(1966年,超現實主義之父布勒東去世)。一個23歲的名不見經傳的尼斯小伙子的作品可以讓人同時聯想到法國最重要的三大文學思潮,勒克萊齊奧確實可以說一步登天,一下子進入了經典文學的殿堂。[1]
該小說講述了一個被視為瘋子的現代知識青年亞當·波洛的日常生活、所見所聞、行為方式和處事態(tài)度。初讀之下,旋即被撲面而來的無聊、頹廢、失落乃至絕望的氣息所感染、觸犯,這也正符合了勒克萊齊奧的創(chuàng)作初衷:“依鄙人之見,所謂寫作與交流,就是有辦法能讓任何人相信任何事。而只有通過連續(xù)不斷的,一連串的冒昧之筆觸,方能動搖讀者冷漠的城墻?!雹伲ɡ湛巳R齊奧 II)但倘若耐下性子讀上第三遍、第四遍,便慢慢感到凌亂蕪雜的情節(jié)、看似戲謔的語言正在從眼前退去,我們會被作者對待主人公的生存歷險和信仰追尋之路所表現出的嚴肅態(tài)度所感動。
前人對這部作品的研究多集中于其對現代西方文明批判的主題闡釋上,具有代表性的如柳鳴九附在《訴訟筆錄》中文譯本之后的介紹性文章——《對現代西方文明的極端厭棄》;緊隨其后,不少文章專門探討西方現代文明對人的異化、物化等問題;還有學者從勒克萊齊奧小說的寓言性、生態(tài)性、人道主義等方面著手。也有文章反彈琵琶,客觀指出這部小說的不足之處,如張公善的《洞見與盲視:勒克萊齊奧〈訴訟筆錄〉簡論》。好的作品都具有多維闡釋的張力,不同時代也會有不同的解讀,它們從不同的角度豐富著作品的內涵。關于這部小說隱約透露出的現代人精神的無可寄托以及信仰追尋的艱辛和苦澀至今還鮮有人提及。在此,筆者從文本細節(jié)入手,圍繞主人公亞當·波洛的在物質生活中的生命感受和生存歷險以及精神生活中無意識之下的自我異化,來展開對他信仰追尋之路的剖析。
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說:“任何時代的所有小說都關注自我之謎?!盵2]勒克萊齊奧的《訴訟筆錄》也不例外。小說正文一開篇就向我們呈現了一個名叫亞當·波洛的生動而典型的“nobody(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形象,“他像是個乞丐,四處尋找陽光,有時坐在墻角,幾乎不挪身子,一呆就是幾個鐘頭。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雙臂派何用場,通常讓它們順著軀干晃動,盡可能不碰一下。他好似那些染病的動物,動作挺靈巧,藏在洞穴里,嚴密戒備著危險,戒備著來自地面的危險,它們以自己的皮毛為掩護,幾乎與地面渾為一體,難以分辨”(勒克萊齊奧 1)。在這短短幾行字里,作者便用一種夸張的感覺化書寫向我們勾勒出一個精神萎靡、肢體慵懶、缺乏生氣的現代人形象,這不禁讓人想起喬伊斯筆下的布盧姆、加繆筆下的默爾索等文學形象。雖然作家用這種狀態(tài)來概括現代人略顯片面,但用與古典文學作品中獨立張揚、英勇不羈的英雄們相比,他們仍具現代人所獨有的代表性。現代文學中為何會出現這一奇觀?這種精神狀態(tài)到底源自什么?它又會帶來什么樣的生存歷險呢?
人類從為自己不穿衣服而感到羞恥的那一刻起就赤條條地從大自然中分離了出來。孤獨,便成了每個人的宿命。現代科學技術在看似便利高效的表面下制造出人與人觸手可及的親密假象,實則是無情地拉開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而每個人又好似依附在現代社會網絡之上的一只螞蟻,根本無法脫離這個社會,這就產生了不同于古典作品的“自我之謎”,它常以個體在社會中無立錐之地而感到荒誕、恐懼為反映。作為一個敏感的知識青年,亞當對這種分裂狀態(tài)的感受力遠比大眾庸人要深刻得多,在他看來,“生活不是邏輯,它也許就像某種意識的無規(guī)律現象。一種細胞疾病”(勒克萊齊奧51),他時?;孟氤鲫囮嚹暮ε潞涂謶?,如在給米雪爾的信中,他寫道:“對我來說,地球已變得一片混沌,我害怕恐獸,直立猿人,尼安德特人(吃人的),更不用說恐龍,迷龍,翼指龍,等等。我害怕山丘變成火山?;蛘弑睒O的積水融化,導致海水上漲,將我淹死。我害怕下面海灘上的人。沙灘正變成流沙,太陽正變成蜘蛛,孩童正變成龍蝦?!保ɡ湛巳R齊奧 10)這些臆想的恐懼感將他團團圍住,他甚至在恐懼感中找到了讓他鎮(zhèn)靜的力量。
在恐懼感的催使下,他孤獨一人躲避到被棄的山頂小屋中,他“喜歡恐懼、慵懶和奇異的情調,憋不住去挖地穴,并忍辱負重,悄悄地藏到洞穴里去,就像兒時那樣,鉆進兩片破舊雨布里”(勒克萊齊奧12),“他沒有一天不來創(chuàng)造這番奇跡:他的神話感被激發(fā)到了極點,常常用石塊和瓦礫把自己埋起來;他恨不得傾盡世上的碎石和垃圾,將自己掩埋其內,占據物質、灰燼、卵石的中心,漸漸地化為一尊雕塑……它就像一粒種子,好似一顆樹籽,深藏在土縫里,等待著天賜鴻福,吸水發(fā)芽”(勒克萊齊奧55)。所以有論者說,在亞當身上體現出“人不僅僅異化成一種物體,更是異化成更為本源的東西——物質。一個是物體化,一個是物質化,雖然都可以稱為‘物化’,但卻大相徑庭。前者形象地表達出現代文明對人的扭曲變形,后者則是對現代文明的極端棄絕”[3]。該論不無灼見??梢哉f,與勒克萊齊奧筆下諸如妓女、失學兒童、黑奴等社會邊緣人不同,亞當的逃避是一種有意為之的“自我邊緣化”,他是在深感生活無意義時,主動選擇逃離這個“文明世界”,試圖斬斷與現代社會的種種聯系,以求獲得內心平衡。
亞當的嘗試無形中夸大了現代社會生活的無意義,人畢竟是社會性的動物,況且,從一開始與米雪爾保持書信往來就已經暗示了他并非真正渴望與世隔絕的孤獨,而是在冥冥之中尋找一種更加真摯、熱烈的交流。他去動物園,看到的是被餓瘦、被壓抑、被戲弄的野獸;他在河邊偶遇淹死的男人,只感受到民眾們冷漠的眼光;他與米雪爾做愛,沒有感受到生命融合的快樂,只有解釋不清的隔閡;他真誠地同醫(yī)學生談話,卻被視為精神病患者,醫(yī)生的診斷更是簡單粗暴……這種茫然而無望的尋找與發(fā)現,不斷加劇著他與外部環(huán)境之間的隔離感?!八蝗桓械絽捑?,也許是為活著而厭倦,為不得不時刻提防這形形色色的危險而厭倦。與其說是他的結局,倒不如說是他下決心去死的時刻。他為這遲早有一天總要發(fā)生的奇特變化而恐懼,這一變化將迫使他再也不去想任何東西”(勒克萊齊奧119)。逃避現實的極致便是奔向死亡,當死亡的念頭占據他,對死亡的預期和想象必將導致對當下生活的遺忘。所以,多數論者認為亞當是對現代文明的絕對厭棄,這看似不無道理。但故事的最后,當他與醫(yī)學生辯論無解時,“他喉嚨里連一聲也哼不出”,在生無可戀的世界里,他無處可逃,盡管他也曾等待著一個“猝不及防的末日”,做一個徹徹底底的逃脫,但他更“在拼命地活著”,規(guī)劃著接下來的生活,體味著眼下的平和,“他被長久地固定在這張床上,固守著這四壁、窗條,固守著明亮的金屬和鮮艷的油漆所構成的這份和諧”(勒克萊齊奧 271)??藸杽P郭爾說,恐懼與精神的覺醒有關,他認為恐懼是很重要的宗教現象。精神越少,恐懼越少。同時,恐懼還是墮落的結果。只要還有罪,就不可能沒有恐懼,這是面對上帝的恐懼,面對最高審判的恐懼。但是恐懼應該被克服,完善的愛就能驅趕恐懼。[4]因而,僅僅將亞當的逃避視為對現代文明的絕對厭棄恐怕是不準確的。
任何對于外部環(huán)境的反應,都是人物心理狀態(tài)的顯現;任何心理狀態(tài)的顯現也都反映于人物的行為方式之中并作用于人物所處的外部環(huán)境。亞當的消極倦怠自然引發(fā)他對外部環(huán)境的避讓、退卻。但他的逃避與一般意義上的逃離有所不同,我們且看下面的話:“亞當似乎獨一無二,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像這樣死去,真正地死,悄悄地死;他仿佛是時間唯一的一個生者,在不知不覺地死亡,不是死亡肉體的墮落與腐爛,而是消亡在礦物的凍結之中?!保ɡ湛巳R齊奧 56)“多少個世紀以來,人們一直等待著這一時刻,而他,亞當·波洛,他來到了,他突然來到了,成了世間萬事萬物的神圣的擁有者;他無疑是他所屬種類的最后一位幸存者,確實如此,因為這一種類已近末日?!保ɡ湛巳R齊奧 66)可見,亞當·波洛的逃避看似消極、孱弱,實則蘊含著覺醒者的力量,這種力量讓他成為這個世界煢煢孑立的“唯一的一個生者”、“最后一位幸存者”,促使他擔起尋找超越人與人之間互動的一種全新的生存路徑的重任,這種生存路徑以逃避和禁閉為形式,內蘊著有力的反叛。
在自我禁閉的凝視中,他“成了青苔,成了地衣。差不多就要成了細菌和化石”(勒克萊齊奧56)。他也能潛心“加入了最微不足道的籠中部落,與蜥蜴、老鼠、鞘翅目動物或鵜鶘打成一片,消受午后剩余的時光”(勒克萊齊奧 62),當游客為絨猴好壞爭論不休時,亞當道出令人不快的真實:“這不漂亮也不壞,這是只狨猴。”可以說,動物園是現代文明的一大景觀,人們?yōu)闈M足自己的畸趣,將原本自由生活于大自然中的飛禽走獸關押在局促的空間中供己觀賞,更將馴服它們視為人類的智慧,這種人類中心主義式的傲慢,使人類將自己與動物視為主客關系,忘卻了用一種平等的眼光去看待動物,忘卻了動物不因為人的愛憎而改變自身是動物的事實,亞當的話正是一個冷峻的警示,也是對人類常識的反叛。
現代文明把人從前現代的血緣共同體和地域共同體中抽離出來,還原為由工具理性和物質欲望主宰的原子式個人[5]。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日益淡漠。當亞當在充斥著戴墨鏡行走的路人身上尋不見溫暖時,他選擇跟蹤一只狗以擺脫他所屬的那個可恨的人類,當現代人“準備在那擺滿花束和果籃的橡木餐桌、絲絨窗簾、雙人床和印象派復制畫之間度過人生”(勒克萊齊奧 85)時,他卻想象著某天可以像狗一樣在漫天的灰塵中做愛。相比之下,狗自在寬廣的生活空間和無拘無束的生活方式遠比人類建造的與自然相隔離、充滿局限的天堂要有吸引力得多。動物敘事的根本宗旨無疑是擴展人的生命體驗,促使人類生命與動物生命之間能夠更自如地交流,至少使人不要繼續(xù)對動物生命存在物種歧視,并自覺地從對動物生命的無限制的蠻橫和暴力中撤退出來,使動物生命有可能從人類造成的漫無邊際的苦海中掙脫出來,使人與動物生命之間恢復較為親密的關系。[6]當亞當·波洛與一只老鼠共處一室,他嘲笑老鼠的處境:“首先,你是一只老鼠,落到了人的世界中,世上到處都是人居住的破房子,有陷阱,有槍支,要的是老鼠的性命。其次,在老鼠普遍為黑色的世界中,你卻是一只白鼠。這樣一來,你就滑稽可笑了,又是一條死罪?!保ɡ湛巳R齊奧 91—92)老鼠這種異物般存在于世的狀態(tài)不也是亞當自身處境的一個寫照嗎?在對抗白鼠的過程中他莫名其妙地咒罵道:“該死的,該死的貓!”這話從未有人沖著這類動物咒罵過,筆者也深以為奇。實際上,亞當·波洛此時已無意識地將自己分裂成肉身殘暴的人與虛弱膽怯的老鼠,當意識處在兩個深淵之間便會產生道德和個性的分裂,他的咒罵既是對自己作為殘暴的人類如同捕鼠的貓的咒罵,又是化身老鼠后對強者不卑不亢的對峙。這只受虐的白鼠,“它就要去天堂,帶著神奇的歡樂,部分路程靠游泳,部分路程靠飛翔。它將在地球上留下赤條條的身子,讓體內的血一滴滴流盡,讓這血成為地板上那一神圣蒙難地的永久標志”(勒克萊齊奧 96)。此時,死亡于白鼠而言已然不是折磨、痛苦,反而成為一種解脫和不屈的骨氣。白鼠的死有了和道成肉身的耶穌為承負人類罪惡的犧牲同樣的不朽色彩,這是對世間公義問題的一種象征性解決,更是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有力反叛。
既然人的物化不因個體的否定而消逝,那么,人應當怎樣面對這種物化呢?亞當想到一條“物質沉醉之路”,以求采用物質的同一動力來戰(zhàn)勝物質,“他以自我創(chuàng)造達到自我毀滅。他在演奏一種交響詩,最終的結局不是美,丑,理想,幸福,而是忘性,虛無。他不久將不復存在。他不再是他自己”(勒克萊齊奧 171—172)??梢?,亞當的感覺方式已經超出了柳鳴九所說的原始化、降格化、非人化、物化,更達到了一種無我化狀態(tài)。事實上,對現代文明中包括自己肉身的絕對棄絕說到底是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自我保護,但這條“物質沉醉之路”畢竟只是將問題推上極致的一種可能的思考,細讀之下,我們其實可以發(fā)現亞當·波洛對現實有著自己的期許。
在小說序言中,勒克萊齊奧稱其所運用的語言是由冒牌的現實主義對話體漸變?yōu)楣哦瓕W究式的夸張筆觸,這是因為在他看來,現實不是以巴爾扎克為代表的現實主義作家們用簡單的“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所能概括的,它比我們看到的要復雜得多。因而,揭示和解釋人類存在的全部現實僅靠現實主義的平鋪直敘、心理描寫是不夠的,有必要利用各種知識、各種手段去幫助我們認識和表現真實的世界。他所謂的“冒牌的現實主義”破除了現實主義所倡導的社會決定論,使小說主人翁與社會環(huán)境呈現出一種格格不入的關系。亞當是人類始祖,作者借此之名,正是為了突出基本人性與現代文明有沖突的地方。②作品后半部分以亞當的公眾演說和醫(yī)患交談兩件事為主線,亞當古板的學究式語言看似瘋癲、毫無邏輯,實則隱含著作者當時渴望介入社會、改變現實的迫切心理。③亞當與加繆《局外人》中墨爾索的不同之處在于加繆以一種哲理化的手法,通過對墨爾索殺人過程和動因的冷靜追述,揭示現代人存在荒誕的事實;而《訴訟筆錄》則是以一種荒誕的手法,通過敘述亞當的游蕩和瘋癲,把批判的矛頭直指現代理性社會,具有深刻的反諷意味。那么,《訴訟筆錄》深刻的反諷是否僅是導向反諷本身,還是另有期許?難道處于現代社會生存困境之中的人就只能任其沉淪,看不到一點光了嗎?
逃避現實、向往不可預知的事物本身就是虛妄,它們除了增加對生活的厭倦情緒并不能解決實際的困苦。塞林格在《麥田里的守望者》中說:“一個不成熟的理想主義者會為理想悲壯地死去,而一個成熟的理想主義者則愿意為理想茍且地活著?!笔聦嵣?,亞當在自我植物化、動物化乃至無我化的過程中并沒有完全否定現實生活,他對現代文明心存恐懼,但不厭惡,他渴望看到摘下墨鏡后人與人之間溫情的對視,他喜愛海濱遛狗的女郎、動物園販賣零食的老婦,甚至在與米雪爾談論戰(zhàn)爭時,他說:“我,亞當,說到底,我還處在戰(zhàn)爭之中。我不愿走出戰(zhàn)爭?!保ɡ湛巳R齊奧 46)可以說,亞當怪誕行為的背后是對這個日益符號化、同質化的社會現實的批判。因為在這個人口過剩的世界,已經沒有人會真正去在意一件細小的事情、一個具體的個人,“更重要得多的是整個宇宙。二十億男女同心協力,創(chuàng)建事業(yè),建設城市,制造炸彈,征服空間”(勒克萊齊奧 150)。人們在一個煉就統一的熔爐中經受煎熬,為著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偉大事業(yè)而勞碌終生,屬于每個人的時間被物質世界奪走,個體生命的意義被抹去。當每一個人的面孔變得愈發(fā)模糊成為一個個無名的符號,當真實的生存環(huán)境被眼花繚亂的物質所遮蔽,由此構成了一個德波所謂的“景觀”社會和波德里亞所謂的“類像”世界。它們共同構筑了一個自我衍生的封閉體系,封堵了我們與現實的通路,人生活在這個物化和符號化的虛擬世界里,就喪失了與世界本性和自我本真的聯系[7]。而人之所以為人就在于每個人都有著屬于自己的獨特個性和價值,是擁有自然之心的人,文明的生命力也存在于這參差多態(tài)之中。亞當·波洛作為一個特立獨行的瘋癲者,他拒斥同一,自成差異一體,反而成了“世間萬事萬物的神圣擁有者”、“最后的一位幸存者”,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的確是一個“成熟的理想主義者”。
現代社會的同質化傾向直接導致了自我的喪失,而這又必然伴隨著道德的淪喪。因為真正的道德,必須也只能建立在自我意識的基礎之上。眾人圍觀淹死的男人并將之視為難得的消遣,這其中潛藏的精神暴力欲望即是現實生活中常見的道德淪喪。亞當街頭的演講正是對道德淪喪帶來的人際關系冷漠的批判和反思。他控訴現代化科技發(fā)明的電視之類的“魔鬼”,盡管它們?yōu)槿祟悇?chuàng)造卻控制著人類,使人類“永遠處在分隔的境地”,忘記了“我們大家都一樣,都是兄弟”;他呼喚著人與人之間面對面的真摯交流,要學著在一個人的世界里說話,他說:“去吧,講一講,到處去講。宣傳福音?!保ɡ湛巳R齊奧 209)因為那些講述出來的最美麗的福音才是每個人內心深處渴求的甘霖;他渴望看到“我們最終又合抱起雙手,低聲祈求無情的神祗”,永遠保持對大自然的謙卑以及人與人之間最親密的情誼。人生苦短,智慧無涯,蘇格拉底在兩千多年前就慨嘆“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無所知”,而現代人卻傲慢地宣稱自己掌握了絕對真理。在與醫(yī)生談話中,亞當以自己一個聰明同學的遭遇為例,指出現代人認知感受能力的嚴重缺陷,根本不能理解真正智者的精神境界,有很多事物實際上都是在現代人的悟性之外的,對此,現代人不僅不認識自己的局限,反而把這種局限與偏狹視為當然的真理與謬誤的分界線,把自己悟性之外的事物斥為荒唐。(勒克萊齊奧 283)由此,呼喚敬畏之心的回歸。亞當的話不僅僅是一篇篇尖刻抨擊現代人類和工業(yè)化社會的檄文,更欲為人類心路指明方向——真誠、善良、美好,這是我們來時的路,未來也必然沿著它走下去。
在一個外在決定性具有極大摧毀力的現代社會,能勇敢地提出質疑,站到社會的對立面去看待問題,尋求人的可能性還能是些什么,這本身已經十分可貴,但勒克萊齊奧不滿足于此,他還要在懷疑主義的土壤上開出一支信仰的花朵。他曾批判道:“西方文化太過專橫。它最大限度地強調了自己的城市和科技文明,并且壓抑著其他形式的發(fā)展,例如宗教虔誠和對于自然的感知。在理性主義的名義下,人類文明這一未知的部分被嚴重壓抑著?!盵8]信仰的缺失使現代人成了精神的漂泊者。亞當在這一背景下體驗到愛與恨的茫然、目的和手段的悖論,他在逃避現實的同時也在自我戕害,禁閉之中體驗絕對的孤獨和恐懼,蘊含著英雄獻祭的沖動;他曾想過自殺卻又放棄,因為自殺是容易的但對減輕現實的苦難毫無裨益,也不可能換得上帝的出場,因而他選擇一種自我下沉的方式以分擔現實的苦難。在給米雪爾的信中亞當曾這樣寫道:“我并不自豪,可我希望他們判我一點什么罪,以便我能以自己整個軀體去贖生活的過錯;倘若他們侮辱我,鞭笞我,往我臉上吐唾沫,那我總算有了個歸宿,我最終將信仰上帝?!保ɡ湛巳R齊奧103)別爾嘉耶夫在《論人的使命》中指出:對生命的精神理解總是有一個前提,即不但要有人的生命,而且還要有神的生命。精神生命總是以另外一個最高的東西為前提,生命向它運動,向它上升。最高的善和價值不僅僅是生命,而是精神生命,是向上帝上升的生命,不是生命的量,而是生命的質。精神生命根本不與心理和肉體生命對立,根本不否定后者。精神生命意味著心理和肉體生命進入另外一個意義上的存在之中,意味著它們獲得更高的質,意味著它們向高處的運動,向超生命、超自然、超存在、超神的東西運動?!吧睂ξ覀兌钥梢猿蔀樽罡邇r值、最高善的象征,價值自身、善自身是真正存在的象征,而存在自身則只不過是終極秘密的象征。[9]
在與醫(yī)生的辯駁中,亞當指出,作為造物主的上帝并不是他感興趣的所在,但對他而言,上帝填補了一個“可怖的、難以承受的空白。介乎于生命層次之間……介乎于兩個層次、兩個時間之間”(勒克萊齊奧 255),這是一種妙不可言也無須多言的層次。他在生命中體味與上帝建立起的聯系,對信徒而言,“重要的不是知道,而是知道自己已知”(勒克萊齊奧 256),以自身的存在而存在。有論者認為,“以存在而存在”是對人類極端功利化生活的徹底否決與懸置。作者對人類的這種拯救意圖還是那條還原之路。本來在人身上共存著物性—人性—神性,它們是一種遞進關系。人類作為有意識的物種,理應將自己逐步提升,而不是退化到物的地步。[10]然而,亞當·波洛所謂的“存在”并非止于完全意義上的自然的、物質的存在,它更是一種不去強求證實上帝是否存在而呼喚心存上帝的思維上、精神上的存在,他在失落之時低吟的兩句詩歌:"Tis ye",tis your estrangéd faces,That miss the many-splendoured thing.(這是弗朗西斯·湯普森《天國》中的詩句,喻指基督教信仰,可譯為:正是你們,正因為你們別過臉去,才看不見那五光十色的寶貝。)(勒克萊齊奧 154)正是對內心不滅的信仰之光的召喚。抑或說,這種退化和墮落本質上是從存在向非存在的復歸,就如前文所引別爾嘉耶夫的話那樣:“存在本身則只不過是終極秘密的象征?!敝匾牟皇俏镔|存在本身,也不是返回自然,而是要直面人性內在矛盾,找到每個人內心中不死的信仰。況且,當我們習慣于個體命運、自我意義被貶低、被忽視,有意識地關懷并強調每一個具體個人的存在本身就構成了信仰的立足點。真實的信仰不正是從一個個無可寄托的內心世界中產生的嗎?亞當向我們傳遞出這樣一個真諦:人就是這樣一種對自己不滿,并且有能力超越自己的存在物。
注解【Notes】
①勒克萊齊奧:《訴訟筆錄》,許鈞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頁碼,不再一一做注。
②許鈞、張潔在答《楚天都市報》(2008年11月10日C40版)記者問時講述了勒克萊齊奧的創(chuàng)作初衷:他寫這部書,看似是對主人公的訴訟,實際上是對現代文明所隱含的某種瘋狂性的訴訟。
③勒克萊齊奧在與中國譯者許鈞交談時曾說:“寫作這樣一部書,與當時法國的政治與社會狀況有關,也與我個人的經歷有關。當時法國正經歷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作為一個青年,隨時都有可能被征召入伍。我對自己的前途、對社會的前途,感到迷茫,從心理上說,也有些害怕和不安。寫這樣一部作品,當然也涉及我對社會的一些看法。在某種意義上看,也是一種政治介入與社會介入?!保ㄔS鈞:《勒克萊齊奧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思想追蹤——訪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齊奧》,載《反叛、歷險與超越——勒克萊齊奧在中國的理解與闡釋》,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72—373頁。)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董強:《勒克萊齊奧的世界視野》,載《反叛、歷險與超越——勒克萊齊奧在中國的理解與闡釋》,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2頁。
[2]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29頁。
[3]張公善:《洞見與盲視:勒克萊齊奧〈訴訟筆錄〉簡論》,載《反叛、歷險與超越——勒克萊齊奧在中國的理解與闡釋》,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94頁。
[4]尼古拉·別爾嘉耶夫:《論人的使命神與人的生存辯證法》,張百春譯,上海人民出版社,第45—46頁。
[5]汪樹東:《生態(tài)意識與中國當代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5頁。
[6]汪樹東:《生態(tài)意識與中國當代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58頁。
[7]盧志博:《物質的遮蔽和反物質主義的“戰(zhàn)爭”——勒克萊齊奧“戰(zhàn)爭”評析》,載《反叛、歷險與超越——勒克萊齊奧在中國的理解與闡釋》,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04頁。
[8]盧志博:《物質的遮蔽和反物質主義的“戰(zhàn)爭”——勒克萊齊奧“戰(zhàn)爭”評析》,載《反叛、歷險與超越——勒克萊齊奧在中國的理解與闡釋》,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07頁。
[9]尼古拉·別爾嘉耶夫:《論人的使命神與人的生存辯證法》,張百春譯,上海人民出版社,第26頁。
[10]張公善:《洞見與盲視:勒克萊齊奧〈訴訟筆錄〉簡論》,載《反叛、歷險與超越——勒克萊齊奧在中國的理解與闡釋》,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93頁。
[11]梁工主編:《圣經與歐美作家作品》,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年版。
The studies of Le Clézio's Novel Le procès-verbal were focused on the criticism of westernmodern civilization.Revolving around the hero Adam'sexperience of life,survivaladventure inmaterial life and the unconscious self-alienation in spiritual life,thisarticle expand the analysis of hisway to faith from the detailsof the text,so as to dig up the profoundmeaning of this novel.Review ing Le procès-verbal in this innovative perspectivew ill provide beneficial guidance and inspiration to the study of thisnovel.
Le Clézio Le procès-verbal survival alienation faith
彭云濤,武漢大學文學院,主要研究世界文學。
Title:Adventures in Surviving and the Pursuitof Faith forModern People—A Review of Le Clézio's Novel Le procès-verb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