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菊芳
(中原文化藝術(shù)學院 影視藝術(shù)系,河南 鄭州 45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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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永濟先生的詞體鑒賞論及其實踐
許菊芳*
(中原文化藝術(shù)學院 影視藝術(shù)系,河南 鄭州 450000)
劉永濟先生作為20世紀詞學的重要代表人物,他不僅詞學研究與詞的創(chuàng)作兼擅,而且即使在詞的鑒賞領(lǐng)域,也體現(xiàn)出了理論倡導(dǎo)與鑒賞實踐并行的趨向。從他先后編選的兩部詞選來看,他的詞體鑒賞主要從性情、時運、辭章等方面著手,其鑒賞的重心也呈現(xiàn)出階段性的差異,并有諸種詞作鑒賞方法的理論概括。
劉永濟;鑒賞論;“寄托說”;鑒賞實踐
在民國詞壇,隨著西學東漸、文化革新思潮影響的加劇,關(guān)于詞的鑒賞與普及漸已成為備受關(guān)注的論題。諸多詞學家在詞學批評、詞體創(chuàng)作論外,還著力于詞學知識的普及、詞選的編撰、詞體鑒賞方法的總結(jié)。在20世紀詞學史上起著繼承革新作用的劉永濟先生也自不例外,他除了理論建構(gòu)、詩詞創(chuàng)作外,還結(jié)合自己的詞學理論和創(chuàng)作實踐編選了多部選本。其中,他重點探討了詩詞鑒賞的基本理論和方法,其貢獻澤被后人處頗多。但關(guān)于其詩詞鑒賞的主要內(nèi)容及具體方法,以及其在鑒賞實踐中的體現(xiàn),尚有繼續(xù)探討的余地,故本文嘗試結(jié)合其詞論、詞選,對這一問題進行分析。
劉永濟先生的詞體鑒賞理論是建立在“寄托說”基礎(chǔ)上的?!凹耐姓f”的傳統(tǒng)源遠流長。自《詩經(jīng)》中運用“賦”“比”“興”的表現(xiàn)手法后,比興寄托便成為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此后,屈原在《離騷》中又大量采用“香草美人”的表現(xiàn)手法,以隱喻其在政治人生上所郁積的幽約怨誹之情。同時,在儒家的“詩教”觀念中,早有“言意之辨”,《易·系辭》有言:“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孟子·萬章上》則有:“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边@既強調(diào)了文本表達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也指出了閱讀鑒賞的基本途徑應(yīng)為“以意逆志”。
“寄托說”被廣泛運用于詞學領(lǐng)域是清代以來的事情。第一次大力倡導(dǎo)詞的“寄托”的,是清代的張惠言。他在《詞選》中說到:“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誹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盵1](P5)張氏從推尊詞體的目的出發(fā),將詞提高到與詩同等的地位。故此,張氏指出溫庭筠、歐陽修、蘇軾等的詞作都有微言大義,但在后人看來卻不免有穿鑿之嫌。此后,常州詞派繼承者周濟在其基礎(chǔ)上進行了一定的補充完善,他指出:“初學詞求有寄托,有寄托則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既成格調(diào),求無寄托,無寄托,則指事類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盵2](P1630)而晚清詞家況周頤則云:“詞貴在寄托。所貴者流露于不自知,觸發(fā)于弗克自已。身世之感,通于性靈。即性靈,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橫亙一寄托于搦管之先,此物此志,千首一律,則是門面語耳,略無變化之陳言耳。于無變化中求變化,而其所謂寄托,乃益非真。”[3](P127)這些觀點,主要從理論層面闡釋了“寄托”問題,但卻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如何在詞作鑒賞中的運用。
劉永濟先生則從詞體創(chuàng)作原理和閱讀鑒賞的具體實踐出發(fā),深入探討了“寄托說”的內(nèi)涵及其實踐價值,故而對“寄托說”有較融通的闡釋:“蓋研誦文藝,其道有三:一曰,通其感情;二曰,會其理趣;三曰,證其本事。三事之中,感情、理趣,可由其詞會通,惟本事以世遠時移,傳聞多失,不易得知。然茍察其所處何世、所友何人、所讀何書、所為何事,再涵詠其言,而言外之旨亦不難見。此學者所當指者一也。至作者當性靈流露之時,初亦未暇措意其詞果將寄托何事,特其身世之感,深入性靈,雖自寫性靈,無所寄托,而平日身世之感即存于性靈之中,同時流露于不自覺,故曰‘即性靈,即寄托’也。學者深明此理,而后作者之詞雖流于跌宕怪神,怨懟激發(fā),而自能由其性靈兼得其寄托,而此所寄托,即其言外之幽旨也,特非發(fā)于有意耳。此又學者所當知者二也?!盵4](P64—65)
從上述引文中,可見他的理論對前賢的修正與補充處有二:其一,言外之旨非皆有意為之,故不可句句比附。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而言,身世之感的寄托有時是有意為之,但有時卻是無意為之,特由于詩人的身世之感深入性靈,故雖自寫性靈,無所寄托,但平日身世之感存于性靈之中,故常流露于不自覺中。而這些不自覺流露的性靈之語,并非刻意為之,故不會借詩詞句句比附。因此,從鑒賞的角度而言,詩人之意并非句句附會,讀者如句句比附,便陷入穿鑿求深之嫌,遠離作者本旨,故鑒賞詩詞切不可逐字比附。其二,“以意逆志不可摻入主觀”。從鑒賞的角度而言,閱讀鑒賞是一個以讀者之情與作者之意相溝通的過程,其立足點在作者之意,其契合點卻在讀者之情,即讀者的審美接受心理為閱讀鑒賞提供了前提。但如果在解讀古人作品過程中,讀者的審美期待過于主觀,一味以己心中塊壘來尋求印證,便有先入為主之弊。故此,劉先生在解析王沂孫《齊天樂·蟬》時,即有詳細闡述。他認為晚清端木埰解讀此詞之失,不免參以主觀,未可全信。但又進一步指出,端木埰之所以有此主觀之斷想,實是“端木氏見清代遭受庚子之變,仍然歌舞升平,有所感觸,故于解此詞時一發(fā)泄之。”[5](P114)
劉永濟的“寄托”說之所以宏通圓融,則與其文學思想的淵源有關(guān)。他的詞學理論近承況周頤的詞學理論,遠祧劉勰“體大慮周”的文學思想。對于前者,劉先生曾有夫子自道。早在1912—1917年其寓居上海期間,他便有幸結(jié)緣于朱彊村、況周頤二先生,并時向二先生請益詞作,且得蕙風先生贊語:“能道沉思一語,可以作詞矣。詞正當如此作。”后在彊村先生主持的漚社中小試牛刀,彊村評其曰“此能用方筆者”。[6](P4—5)正是受到二位詞壇老將的獎掖,劉先生才吟詠不輟,寫下了大量抒懷感世之作。而蕙風先生的詞學觀,在劉先生的《詞論》《微睇室說詞》等著述中有著深入滲透。關(guān)于后者,劉先生曾在《文心雕龍校釋》中有所表述:舍人“三準”,即孔子所謂“志”“言”“文”,孟子所謂“志”“辭”“文”。[7](P108)“三準”指的是:設(shè)情、酌事、撮辭。正是由此出發(fā),結(jié)合儒家詩教觀念,劉先生提出文學作品有“言”“意”“志”三個層面。
關(guān)于文學鑒賞的基本內(nèi)容和步驟,劉先生曾在校釋《文心雕龍》時有所總結(jié),即:“蓋衡文者操術(shù)有四:一論其性情,二考其學術(shù),三研其才略,四賞其辭采?!盵7](P164)其鑒賞的運思,即是先從作家著手,知人論世,品評其才學修養(yǎng),后再據(jù)其作品的具體文辭細致品讀,以達“逆志”之目的。因是,劉先生在詞作鑒賞中對詞人的性情學養(yǎng)、詞作的世運風會、詞作之辭藻文采等尤為關(guān)注。
(一)性情學養(yǎng)
性情學養(yǎng)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自不待言。劉勰有“文心說”,其《文心雕龍·序志》中有:“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盵8](P162)況周頤復(fù)有“詞心說”,其《蕙風詞話》曰:“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盵3](P10)而劉先生是如何理解的呢?在《文心雕龍校釋》中,他說:“舍人論文,輒論其心。文以心為主,無文心即無文學。”[7](P93)對此“文心”作一分疏,便是“襟抱”與“胸次”?!敖蟊?、胸次,純在學養(yǎng),但使性情不喪,再加以書卷之陶冶醞釀,自然超塵。”[4](P59)更進一層,在權(quán)衡性情學養(yǎng)與體物煉字的關(guān)系時,他又提出:“觀物之功在于養(yǎng)情,而煉字之要尤在煉心矣?!盵4](P105)
因是,劉先生在詞的鑒賞上,首重詞人的性情學養(yǎng)。在《唐五代兩宋詞簡析》中,隨處可見的是他對詞人性情學養(yǎng)的論述。如其解析蘇軾的《定風波》:“中途遇雨,事極尋常,東坡卻能于此尋常事故中寫出其平生學養(yǎng)。上半闕可見作者修養(yǎng)有素,履險如夷,不為憂患所動搖之精神。下半闕則顯示其對于人生經(jīng)驗之深刻體會,隨時隨地,皆能表現(xiàn)其精神。東坡一生在政治上遭遇,極為波動,時而內(nèi)召,時而外用,時而位置于清要之地,時而放逐于邊遠之區(qū),然而思想行為不因此而有所改變,反而愈遭挫折,愈見剛強,挫折愈大,聲譽愈高。此非可幸致者,必平日有修養(yǎng),臨事能堅定,然后可得此效果也。”[5](P52)此段解析,從蘇軾的性情學養(yǎng)切入,以見其在患難中對精神人格、志節(jié)風骨的堅守,而這正是理解此詞主旨的關(guān)鍵。
更舉一例,夢窗詞向以晦澀研煉著稱,且看劉先生的解讀:“吳文英一生與朝貴往來,如賈似道、吳潛、嗣榮王,皆有詞可證,然未一掛朝籍??紖桥c賈之關(guān)系,似因吳潛與賈有隙,為賈所排。文英與潛善,遂絕賈。又賈門下廖瑩中最被親信,文英未與之交往,亦可證文英與賈氏關(guān)系,初非慕其勢位者。……合而觀之,似文英見國事日非,宦途污穢,已無仕進之心,故雖游于貴戚之門而不被薦舉,但以文字相交而已。論吳文英者似于此不可忽視,倘亦孟子逆志之道邪?!盵5](P142)此則又從“以意逆志”、論世知人的角度,在吳文英一生的交游與其終身不愿踏入仕途的“行跡”中,推闡出夢窗性情品節(jié)的“心跡”。
反是,劉永濟對于因修養(yǎng)不足而罹患的詞人,也多有“忠恕”之語。如解析史達祖詞時,劉先生便強調(diào),史達祖非不自愛惜者,但由于他“特無守貧之操,遂不免投身權(quán)門,雖能自悔悟,而不能絕然引去也。”其《雙雙燕》詞中“看足柳昏花暝”,“紅樓歸晚”便暗喻其悔悟之心。[5](P76)但對于詞人中的品節(jié)卑下者,便有透過詞作直指人心之處。如在解析馮延巳詞時,他特意強調(diào)說,延巳為人敏給而險詐,故其詞作多妒詞、怨詞,多借閨情寫一己怨望之情。但由于馮延巳詞作藝術(shù)水平甚高,故善為巧言以飾其偽,而讀者如不能結(jié)合作者之行為與時代背景全面考察,便無法深得其意。
由此可見,劉永濟在詞作鑒賞中首要關(guān)注的,即是詞人的性情學養(yǎng)直接關(guān)乎詞作的抒情寫意指向,解讀詞作,正應(yīng)首從詞人之性情學養(yǎng)著手。
(二)世運風會
在詞作鑒賞中,除首肯性情學養(yǎng)外,劉永濟尤其重視文學產(chǎn)生發(fā)展的外在環(huán)境,即所謂世運風會,肯定時代政治文化環(huán)境對文學風氣的影響。其《詞論》卷上《通論》部分專辟一節(jié)論述“風會”,其中開篇即言:“文藝之事,言派別不如言風會。派別近私,風會則公也。言派別,則主于一二人,易生門戶之爭;言風會,則國運之隆替、人才之高下、體制之因革,皆與有關(guān)焉。”[4](P45)作為現(xiàn)代學人,劉先生以更為客觀公允地論析了詞的發(fā)展流變。在卷下“作法篇”中,其進一步強調(diào):“一者,文藝與時會相關(guān)至切也”,“蓋時會影響人心,其力至大;而人心轉(zhuǎn)移時會,雖非不可能,要未可責之破家亡國之士也?!薄岸?,評騭文藝,當考其時、論其心,尤當合觀其全集。蓋文家用情至為深曲,故其立言亦至為微妙。窺一斑固易失真,即觀全豹,而以魯莽出之,亦不能探其隱曲深微也。不能得其隱曲深微,則必誤會而生歧見?!盵4](P80)從詞家賦情的整體性出發(fā),劉先生提出應(yīng)以宏觀的視角觀照詞人內(nèi)心的隱曲深微。
不僅于理論倡導(dǎo),在鑒賞實踐中,劉氏也著重從時代環(huán)境、文壇風氣、文體內(nèi)部的流變等方面考察文學發(fā)展流變的歷史。在《唐五代兩宋詞簡析》中,劉先生不僅總結(jié)了賞讀唐五代兩宋詞的基本方法,并梳理了其間的體派發(fā)展脈絡(luò)為:從唐五代閨情詞、敦煌民間詞,到南唐新變詞風作家李煜及開宋風氣的詞人馮延巳,再發(fā)展到詞體作家蘇軾與柳永,復(fù)推衍為柔麗派詞,豪放派詞及遺民詞,兩宋通俗詞及滑稽詞,南宋詠物詞等。關(guān)于詞體詞派,除前人常提到的五代閨情詞、豪放詞、婉約詞外,劉先生還充分提示了詞史體派的多樣性,特別提到了隱逸詞、風土詞、通俗詞、滑稽詞、遺民詞、詠物詞等,尤其是肯定了滑稽詞派存在的合理性。
關(guān)于滑稽詞,最早予以關(guān)注的是南宋王灼,其《碧雞漫志》云:“長短句中作滑稽無賴語,起于至和,嘉祐之前,猶未盛也。熙、豐、元祐間,袞州張山人以詼諧獨步京師,時出一兩解。……元祐間,王齊叟彥齡,政和間,曹組元寵,皆能文,每出長短句,膾炙人口。彥齡以滑稽語噪河朔?!盵9](P84)但王灼并未對其進行嚴格認定,這一詞派也多不為后人所看重。劉永濟立足于宏通的文學史觀,明確認定:北宋詞“側(cè)艷之外,復(fù)有滑稽一派”,[4](P50)以此為滑稽詞在詞史上爭得一席之地。
不僅如此,他還進一步肯定了滑稽派詞的文學史意義。在《唐五代兩宋詞簡析》中,他說:“由上述兩大派(指柔麗派與豪放派)中,又有滑稽一派發(fā)生。這種詞,在蘇、柳兩家的作品中也有,兩家以外的作者中如秦、黃諸人也都有一些。但以此出名的,如仁宗元祐間的王齊叟,徽宗政和間的曹元寵,皆以滑稽語有名于河朔。他們?nèi)萌嗣窨谡Z填詞,內(nèi)容又以滑稽調(diào)笑為主,而滑稽調(diào)笑是后來散曲成分之一,有此可知此派與元曲不無關(guān)系?!盵5](P5)并說“此類所選多為文人學士所作,以見此體至南宋漸為文人學士所采用,故作者比北宋為多”[5](P107)??梢姡傻陌l(fā)展流變同樣遵循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規(guī)律:即源于民間而漸為文人所用,后成為元代散曲的重要成分之一。
劉永濟先生“通變”的文學史觀,固自淵源于劉勰的文學論?!段男牡颀垺r序》中在系統(tǒng)梳理上古至兩晉文學發(fā)展脈絡(luò)的同時,尤其強調(diào)文運的升降與時代的關(guān)系,即“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而在校釋《文心雕龍》的過程中,劉永濟先生不僅條貫系統(tǒng)地解析了此文,還仿此體例,撰寫了《文學通變論》一文,就文學崇古與變新、言志與明道等若干問題,進行了深入系統(tǒng)的論述,探討了在特殊的時代環(huán)境下文學的價值及其獨立性特點,將治學之道以示于人。
(三)辭章
劉永濟先生治詞于性情學養(yǎng)、時運風會之外,對辭章之學也深為重視。他晚年所撰的《微睇室說詞·小引》中,曾詳細討論了宋詞的聲律溯源、詞家用典、詞家用字法、詞調(diào)結(jié)構(gòu)及聲律的組成與作法等問題,提示了在詞作鑒賞中辭章方面須關(guān)注的重點。
如關(guān)于詞家用典的問題,劉先生指出,“用典有用古事與用成語兩項。用古事的主旨在于以古事表今情,用成語的主旨在于借古語達今思。二者皆可以增加語詞的力量與色澤,有時且可以表達難言之情和幽深之思。二者皆是以少字明多意?!盵5](P126)用古事與用成語,其根本目的皆是增加詞語的色澤。
關(guān)于用字法,劉先生也指出:詞家用字法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換字法,一種是代字法。換字法是從避免重復(fù)或因聲律的要求而作的。換字是以新鮮之字換去陳舊的字,以美麗之字換去平常之字。代字不但將本色字加以修飾,而且將加工設(shè)色的字代替本色字用,或是形容本色字,或是取其標志作代。如以形容詞代名詞、以美麗名詞代普通名詞、以名詞代形容詞、以整體中突出部分代整體、以古代今等。
故在《微睇室說詞》中,劉先生多有對吳文英詞用典、用字的解析。吳詞典故極多,且不是直接化用,而是取其中一點,且多個典故雜糅融合,故造成理解的難度。如其《齊天樂·與馮深居登禹陵》詞,其中關(guān)于禹廟、梅梁的典故不僅合用多個神話故事,而且出處幽僻,非學養(yǎng)深厚難以直尋。在用字方面,劉先生指出,吳文英詞多用代字,其弊處在轉(zhuǎn)折多,故晦澀。此外,關(guān)于南宋詞的聲律、章法等,劉先生于《微睇室說詞》中還多有詳備論述,此不贅述。
劉永濟先生關(guān)于詞作鑒賞的突出貢獻,不僅是其詞作鑒賞的理論總結(jié),更在于其理論倡導(dǎo)下的豐富實踐。故此,他的鑒賞理論體現(xiàn)出較強的實踐品格,表現(xiàn)出理論指導(dǎo)實踐,實踐豐富和完善理論的特點。關(guān)于此點,曾大興先生在其《劉永濟先生的詞學研究》[10]一文中已提及。但從鑒賞實踐來看,劉氏的詞作鑒賞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體現(xiàn)了由最初的亦步亦趨,到后期的圓融通脫,自成格調(diào)的自然嬗變。關(guān)于這一過程,似可從《唐五代兩宋詞簡析》《微睇室說詞》前后兩部詞選的階段性差異中略窺一斑。
先看其早期詞選《唐五代兩宋詞簡析》。在此選中,劉先生除對詞史發(fā)展脈絡(luò)的勾勒外,還著重考辨了詞作背后的故事及詞人的言外之旨。如解析馮延巳詞時,他便多以史料所記馮延巳之人品軼事與其交互印證。因馮延巳為人敏給而險詐,“且好大言,常謂人主躬親庶務(wù),宰相備位而已”,對南唐中主李璟頗有不滿。故在解析馮之《謁金門》時,除對詞作字面疏通外,劉先生更以透辟的眼光發(fā)掘出詞壇軼事與相關(guān)典故背后詞人的幽曲心理。關(guān)于典故,馬令《南唐書·馮延巳傳》有記載:“延巳有‘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之句,元宗嘗戲延巳曰:‘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馮對曰:‘未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中主乃悅?!睂Υ?,劉先生認為:“昔人以為南唐君臣以詞相戲,不知實乃中主疑馮詞首句譏諷其政務(wù)措施,紛紜不安,故責問與之何干。馮詞首句,無端以風吹池皺引起,本有諷意,因中主已覺,故引中主所作閨情詞中佳句,而自稱不如,以為掩飾。意謂我亦作閨情詞,但不及陛下所作之佳耳。二人之言,針鋒相對,非戲謔也?!盵5](P31)這便將詞壇典故與特定時代環(huán)境下詞人的幽曲心理聯(lián)系起來。此外,在解析馮延巳《蝶戀花》《金錯刀》等詞時,劉先生也多以其生平事跡及平生心態(tài)與其詞意相印證,顯見其以“寄托”之論解析馮詞。這種方法,劉先生在解析晏殊、歐陽修、晏幾道、賀鑄等人詞時也時有運用。由此可見,在《簡析》中,劉先生對于詞作的鑒賞,除對詞作本義的梳理外,更著重于詞人心志的發(fā)明,盡可能地還原詞人創(chuàng)作的心理場景,這雖不無用心良苦,但立足于詞外解詞,仍難免有臆斷牽強之嫌。
相較而言,其晚年在解析夢窗詞時,更顯圓融通脫、客觀公允。解析夢窗等人詞結(jié)集而成的《微睇室說詞》,成書于上世紀60年代。此書以吳文英詞為主,重點疏解了宋代婉約詞人周邦彥、吳文英、姜夔、史達祖、王沂孫、周密、張炎等人詞作。在解析過程中,他便不再直接從詞人的生平履歷著手,而首從詞作文本出發(fā),深入解析詞作的辭采、聲律、典故、章法結(jié)構(gòu)等,以達逆志之旨。而關(guān)于詞作內(nèi)在的意蘊,則著重列舉歷來各家觀點,逐一辯駁,或贊而同之,或反對而自出己見。因此,關(guān)于詞人的性情學養(yǎng),此書中少了主觀論斷,而更多立足于當時所有研究考證的史實作局部勾連,從而得出更為融通的觀點。
除鑒賞實踐的階段性特征外,劉先生的詞學鑒賞理論,還體現(xiàn)出在實踐中不斷總結(jié)詞作鑒賞具體方法的特點。在兩部詞選中,他都反復(fù)強調(diào)了以“寄托”解詞的基本方法。在《唐五代兩宋詞簡析》中,他指出:“我們?nèi)绻涝~中所包含的人們生活和社會意義,有時要從它表現(xiàn)的反面,或者從它的文字之外去體會,以作者所處的時代去印證。以前文論家所謂‘言外之意’,所謂‘言在此而意在彼’,便成了讀詞的方法?!盵5](P9)在《微睇室說詞》中,劉先生不僅強調(diào)了以“寄托”說解詞的基本原則,并在解析夢窗詞時闡述了“以意逆志”的具體方法和步驟。結(jié)合創(chuàng)作的過程,他說:“作者必先有思想感情(志)而后托事義(辭)以表達之,有事義而后組織篇章字句(文)以成之。作者創(chuàng)作時,皆由隱以至顯,因內(nèi)而符外,其勢順。讀者誦讀時,則從淺以至深,由末以求本,其勢逆,故曰‘逆志’。至‘不害’之說,則所以防主觀之失也。蓋‘逆志’者,不可誤會,不可曲解,誤會曲解者,皆由讀者主觀所致,‘不害’則正確矣?!盵5](P165)
關(guān)于夢窗詞,在晚清眾多的解法中,劉先生首為認同的是陳洵《海綃說詞》所提倡的不從用字晦澀處求證其詞意,而應(yīng)從其“留”字處求之的方法。陳洵曾云:“以澀求夢窗,不如以留求夢窗。見為澀者,以用事下語處求之,見為留者,以命意運筆中得之也。以澀求夢窗,即免于晦,亦不過極意研煉麗密止矣,是學夢窗,適得草窗。以留求夢窗,則窮高極深,一步一境。沈伯時謂‘夢窗深得清真之妙’,蓋于此得之?!盵11](P4841)劉先生則進一步指出:“詞筆莫妙于留。蓋能留則不盡而有余味,離合順逆,皆可隨意指揮而沉深渾厚,皆由此得。雖以稼軒之縱橫而不流于悍疾,則能留故也?!盵5](P165)可見其所謂“留”處即作者的言外之旨。
而關(guān)于詠物詞,劉先生也曾總結(jié)其解讀方法。他說,南宋詠物詞,“詞家多以寄托身世之感,或以抒羈旅離別之情,大抵不出比興之義,其描繪物態(tài),以不粘不脫為妙?!惫蕦τ谠佄镌~,解讀原則應(yīng)為“不粘不脫,乍合乍離”,即:“蓋詞家以比興詠物,固有有意寄托之句,亦有僅詠本題,與托意無關(guān)者,故此詞家論詠物詞,當不粘不脫,乍合乍離,方為佳作。”[5](P255)故在解讀吳文英、姜夔等的詠物詞時,劉先生便首重文意的梳理,次則就其中含有深意的個別詞句,結(jié)合詞人身世遭遇及詞作的創(chuàng)作背景,深入挖掘其內(nèi)涵。以解析姜夔《暗香》《疏影》詞為例,關(guān)于此二詞,張惠言《詞選》、宋翔鳳《樂府余論》、夏承燾《白石詞箋校》等都有解析,前二家皆以南宋國事立說,夏氏則以為與合肥別情有關(guān)。于此三家,劉先生都不予認同。早在《唐五代兩宋詞簡析》中,劉先生便已明確指出:“詞雖詠梅而非敷衍梅花故實。蓋寄身世之感于梅花,故其辭雖不離梅而又不黏著于梅?!盵5](P74)在《微睇室說詞》中,他進一步認同的是鄭文焯“傷心二帝蒙塵”之論,并借徽宗曾在北地所作《眼兒媚》詞以參證,從而揭示其詠梅背后的深意。
此外,對于觸景生情之詞,劉先生也歸納了其解讀法:由于作者并非有心比附,只是無形觸發(fā),故雖難免不自覺中流露出身世之感,但不會處處暗喻。因此,解析此類詞作,應(yīng)全面考察詞人生平遭際、時代環(huán)境,將詞人的創(chuàng)作心境與詞作意蘊聯(lián)系起來,做到宏觀把握,整體體悟。正如其解析夢窗《高陽臺·豐樂樓分韻得如字》所說:“作者觸景而發(fā)之情,決非專為一己,蓋有身世之感焉。以身言則美人遲暮也,以世言則國勢日危也。大有‘舉目有河山之異’之嘆。讀者自可體會得之,但未可句句比附以求,轉(zhuǎn)多滯礙。蓋凡觸景抒情之作,作者本非有心比附,而是無形觸發(fā),故能乍合乍離,縱橫往復(fù),有時且迷離惝恍而不自覺?!x者如參以作者所生之時,所接之事,全面探索,亦可以窺見指隱?!盵5](P167)
總的來說,在詞的鑒賞方面,劉永濟先生結(jié)合傳統(tǒng)詩教觀念,立足于《文心雕龍》系統(tǒng)的文論思想之上,完善并發(fā)展了詞的“寄托說”,體現(xiàn)出其詞學研究宏通的視野與客觀的精神。在詞作理論的倡導(dǎo)之外,他尤重于鑒賞實踐,在實踐中不斷印證、完善、發(fā)展詞的“寄托說”。同時,在實踐的過程中,不斷總結(jié)詞作鑒賞的具體方法,以此見出其重于實踐的品格與嚴謹科學的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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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徐 煉
本文系河南省教育廳2015年人文社科重點項目“民國以來女性詞選研究”(2015-ZD-228)的階段性成果。
許菊芳(1981— ),女,湖北大冶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及民國詞學。
I2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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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491(2016)03-008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