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良 翟奎鳳
(山東大學 儒學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黃道周與明末東林黨考論
張學良 翟奎鳳
(山東大學 儒學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黃道周是明末著名的政治家、書法家、學者。近年來,黃道周研究取得較大的進展,但學界對黃道周的學術和書法方面研究成果較多,而對黃道周的政治思想與政治行為研究寥寥。本文圍繞黃道周是否是東林黨、黃道周和東林黨的關系、黃道周的朋黨論以及對明末政治的影響幾個方面展開論述,希望能從黃道周與東林黨之間的交往窺見黃道周的政治活動意圖、總結黃道周的政治理念以及其對明末政治的影響,以期豐富黃道周研究的內(nèi)涵。
黃道周;東林黨;政治思想
黃道周,福建漳浦人,字幼平,又字幼玄,此外另有螭若、細遵、玄度等字,號石齋,天啟二年(1622年)進士。在天啟和崇禎朝曾任翰林院編修、詹事府少詹事等職,南明弘光朝任禮部尚書,后又任隆武朝武英殿大學士兼吏部、兵部尚書,因堅持抗清,兵敗被俘,于隆武二年(1646年)殉國。徐霞客曾十分推崇黃道周,稱他為“至人惟一石齋,其字畫為館閣第一,文章為國朝第一,人品為海宇第一,其學問直接周孔,為古今第一?!盵1]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諭文稱黃道周為“一代完人”,道光五年(1825年)禮部奏議以黃道周從祀孔廟?,F(xiàn)在黃道周流傳作品主要有《三易洞璣》《易象正》《儒行集傳》等,《四庫全書》收錄其作品達十部之多[2],可見黃道周是明末有名的飽學之士。
黃道周一生度過六十二個春秋,宦海浮沉中經(jīng)歷過三起三落,除卻最后在南明朝廷短暫的曇花一現(xiàn)式的入閣外,歷仕最大的官職是在崇禎十年(1637年)十二月被提升為經(jīng)筵日講官少詹事協(xié)理府事兼管玉牒[3]。他的整個政治生命的活躍期基本是在天啟、崇禎兩朝,當然這也是本文重點討論的時段,由于南明朝歷來史料紛繁復雜,本文暫不對其作討論。
關于這個問題前人少有涉及。在《東林黨籍考》中僅可以查到黃道周在第二百六十二位,而《東林黨籍考》中《明史》無傳者二十一位,另外在當時魏忠賢炮制《東林點將錄》《東林籍貫》《東林同志錄》《盜柄東林伙》《三朝要典》中都未見將道周列名其中。所以從當時人的看法來說難以貿(mào)然斷定黃道周是東林黨。
天啟年間黨爭熾烈,魏忠賢一派中人主張將不同于本派政見的相關官員定為“朋黨”,并且把黨人名字和籍貫、座師都印制成書,讓政敵無所遁形。
御史盧承欽直陳當今急務……獻媚東林,著削了籍為民,當差仍追奪誥命。其一切黨人不拘曾否處分,俱著該部院會同九卿科道,從公查確,集議奏請將姓名罪狀并節(jié)次眀旨,刊刻成書,榜示海內(nèi),垂斧鉞于將來以永保清平之世。[4]
前載趙南星等九十四人,后列東林脅從顧秉謙等五十三人,各系以科分籍貫座主姓名而注以巳處未處及在籍現(xiàn)任字考,《明史·閹黨傳》稱:盧承欽,余姚人,由中書舍人擢御史,請以黨人姓名罪狀榜示海內(nèi),魏忠賢大喜,敕所司刊籍,凡黨人巳罪未罪者悉編名其中。[5]東林黨的判斷標準歷來眾說紛紜,我們可以從下面的材料中獲得啟發(fā):
東林者,門戶之別名也,門戶者,又朋黨之別號。夫小人欲空人國,必加之以朋黨,于是東林之名最著而受禍為獨深。[6]
東林講學者,不過數(shù)人耳,其為講院,亦不過一郡之內(nèi)耳。昔緒山、二溪,鼓動流俗江浙南畿,所在設教,可謂之標榜矣。東林無是也。京師首善之會,主之為南皋、少墟,于東林無于。乃言國本者謂之東林,爭科場者謂之東林,攻逆閹者謂之東林,以至言奪情奸相討賊,凡一議之正,一人之不隨流俗者,無不謂之東林。[7]
黃宗羲站在東林的立場上看,認為東林不過是書院講學之所,“東林黨”是小人所加名目,實際上并不存在東林黨。不過從后世的研究來看,東林黨在當時是實實在在存在著的,今人總結有“集團說”、“派別說”、“團體說”、“聯(lián)盟說”、“朋黨說”、“勢力說”、“群體說”[8]等等,從這些名詞中我們也可以判斷出東林是有著嚴格紀律和嚴密組織的,并不是一個松散的單純的文人之間的聚會。
謝國禎的《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在萬歷年間將顧憲成作為精神領袖,在當時廣泛號召盟友黨徒,將李三才、于玉立作為東林黨實際的組織者,汪文言等人作為軍師,孫丕揚、孫钅龍、葉向高等人作為東林黨在朝堂上的代表,形成了一個嚴密的組織團體,以學術之名,參政議政。他認為:
“東林”這個名稱本來是三黨代為加上去的,但東林黨實在有它的組織。東林黨中的李三才、于玉立,我們平心而論,他們運籌帷幄就等于三黨的湯賓尹,是同一樣的人物。[9]
同時謝國禎先生還認為東林黨并非小可,而是有青年做后盾,有政治經(jīng)濟實力為基礎的,是一個較為嚴密的政治團體,其吸納成員有著特定的政治背景和政治目的。反觀黃道周入仕既晚,又無政治經(jīng)濟背景,同時在黃道周相關年譜[10]上也都未見確稱道周是東林黨人,我們可以從反面推知黃道周并非東林黨,至少不是東林黨核心成員。
另外從黃道周的學術主張來看,黃道周對宋明儒多加批判,反對宋儒的道統(tǒng)和心性論,對東林黨尊奉的朱熹也有不滿,對王陽明卻更加尊重,也與東林黨一貫尊朱尊宋的學術主張相悖。
雖然,晦翁(朱熹)學孔,才不及孔,以止于程,故其文章經(jīng)濟亦不能逾程以至于孔。文成(王陽明)學孟,才與孟等而進于伊,故其德業(yè)事功,皆近于伊而進于孟。[11]
自古學統(tǒng)、道統(tǒng)無不與政統(tǒng)相維系,而黃道周從學統(tǒng)和道統(tǒng)上樹起了反對的大旗,也可以看出黃道周并非東林黨一脈,東林黨后人黃宗羲也將黃道周列于諸儒學案而非東林學案即是明證,加上黃道周出身于銅山崇文書院,福建人,從地域上與陜西、江蘇這兩個東林黨主要的政治上的盟友來源地區(qū)就有區(qū)別,這在講鄉(xiāng)誼宗法的古代社會也是派系分別特征。
可是另一個有趣的發(fā)現(xiàn)是,道周在后世普遍同情東林的書籍如《東林書院志》中是作為和劉宗周齊名的東林巨擘存在的,劉宗周和高攀龍為摯友,與顧憲成講論學問,真可稱得上是東林元老,與劉宗周齊名至少也說明黃道周在當時享有與東林黨元老一般的政治聲望。
黃道周和東林黨之間關系在天啟時期尚不密切,盡管黃氏十分同情東林黨,但是由于孝道,黃道周無法舍棄母親而追隨政治理想。同是庶吉士的東林黨人鄭鄤與文震孟邀請黃道周一同上疏參奏魏忠賢,黃道周被迫放棄。同時期,東林黨對黃道周也比較冷淡。
(天啟)二年壬戌…… 鄭鄤者,天啟時與臣同為庶常。鄤(鄭鄤)與震孟(文震孟)后先抗疏,臣以迎母且至,三疏三焚;鄭鄤常以為怯。[12]
同時在黃道周成為庶吉士之后,生活狀況并沒有改善,因為貧困,沒有住的地方,《黃忠端公年譜》載本年“先生既授館職,乃不能別賃屋,寓于漳會館之廡下?!盵13]在天啟三年(1623年),黃道周只能借居同鄉(xiāng)周起元的家里??梢姰敃r黃道周不僅在政治上被東林黨疏離,經(jīng)濟上也相當困窘。
在道周為周起元撰寫的墓志銘中說:“公之入為太仆,予已為庶常,無僦租,借一榻,從公廳旁臥。公數(shù)約予過首善,予數(shù)謝不敢也。及孫宗伯至,數(shù)談三案,予亦微有異同?!盵14]首善即首善書院,是東林黨人所建,黃道周在天啟時期遠離政爭的意圖十分明白的表現(xiàn)出來,雖然政治觀點有所認同,但并不認可牽扯太深,可見當時道周對黨爭是敬而遠之的。
然而到了崇禎年間,黃道周對東林黨的扶持很多,主要可以總結為三件事:
1、為東林黨人講情。連上三疏,為錢龍錫鳴不平。當時這件案子牽扯甚廣,其實是袁崇煥案的余緒,袁崇煥被清軍設計陷害,同時又被多疑的崇禎皇帝懷疑殺毛文龍時動機不純,因此在袁崇煥暫時解了北京之圍后,立馬被逮捕。而錢龍錫就是因為在袁崇煥得意時曾與他有過幾句低語而被政敵攻擊,幾乎喪命。
方崇煥在朝,嘗與大學士錢龍錫語,微及欲殺毛文龍狀。及祟煥欲成和議,龍錫嘗移書止之。龍錫故主定逆案,魏忠賢遺黨王永光、高捷、袁弘勛、史范土輩謀興大獄,為逆黨報仇,見祟煥下吏,遂以擅主和議、專戮大帥二事為兩人罪。捷首疏力攻,范土、弘勛繼之,必欲并誅龍錫。法司坐祟煥謀叛,龍錫亦論死。三年八月遂磔祟煥于市。兄弟妻子流三千里,籍其家。祟煥無子,家亦無余貲,天下冤之。[15]
就在崇禎皇帝要大索袁案之犯的時候,黃道周拼命為錢龍錫講情,保住了東林元氣,同時也把“逆黨”企圖借錢龍錫牽扯更多東林黨的陰謀化解。
臣于累輔,未有半刺之投,一揖之雅,然度其人中人耳,殺之不足明威,而徒有損于國。且今寇賊未殄,東江方驁,決無內(nèi)誦毛帥以外鼓劉帥之理。
儻累輔罪猶可贖,臣請輟清華,歷疆場,視要害,約束東江,收拾遼廣,誓得一當橫原草,以為累輔減十一之死。臣非不惜身家,不愛通顯,誠不忍當圣明之世,抱頭容默,與螢草同腐,使后世鯁士笑清時無人。
世之論者皆謂當時延儒實心敬黃子甚,故黃子疏三上而龍錫生。[16]黃道周在之前對錢龍錫并無交集,然而可以為錢龍錫不惜身家性命,也從此贏得東林黨人尊敬,彼此交好。之后黃道周還上疏救東林黨人鄭鄤,盡管沒有成功,但營救的過程本身已經(jīng)說明了黃道周和東林黨站在了一起。從這時可以看出黃道周已經(jīng)開始參與黨爭,并發(fā)揮作用,此時道周也由一個在官場不敢發(fā)聲的小角色向“以文章風節(jié)高天下,嚴冷方剛,不諧流俗,公卿多畏而忌之”[17]的方向發(fā)展。
2、為東林提拔后學。黃道周曾經(jīng)上疏推薦過諸多東林后學,黃道周曾擔任陳子龍、夏允彝、堵胤錫、錢肅樂、劉同升、趙士春、陸自巖、張?zhí)炀S、孫嘉績、吳嘉禎、王行儉、唐階泰等以及揭重熙、曹溶、沈履祥、胡夢泰、何弘仁、錢棅等人的主考官[17],為東林一派乃至整個明末朝廷都挑選出了許多精英人才,陳子龍、夏允彝組建幾社和張溥的復社相呼應,在“神州陸沉”之后堅持抗清,事敗投水自殺,錢棅等人也都在明朝將盡之際,接續(xù)東林風氣,明朝滅亡后堅持抗清,足見黃道周有識人之明。
在此不得不提的是黃道周的選人用人觀念。黃道周選才標準寬松,他認為人才有兩種,賢才與中才,賢才是可遇不可求的,因此對待大多數(shù)人要“有教無類”,在選官時則“以中才位之”[19],對待人才不能過分苛求,只要其有一定長處,皆可以選入朝廷做官,然而當時政治現(xiàn)狀則是“以為是中才必不可用,上治必不可致,故苛于論才,而過于求治,輕于贊天地而重于繩人”[20],過分地挑剔人才而對于政治目標的選擇又好高騖遠,自然難以達到治理。選官標準的苛求代表著社會階層流動的減緩,處于統(tǒng)治階層的官吏依靠暗箱操作來達到延綿家族私人目的的情況屢見不鮮,寒士與權貴的矛盾加大,必然不利于維護統(tǒng)治,黃道周看到了這種情況的弊端,因此主張“量才適用”、“唯才是舉”。
除選拔“中才”以外,黃道周還主張要“慎課”,“夫治國之要,莫大于慎所課,上慎課則下敏道?!盵21]“慎課”也就是說對于官員考察必須慎重,“慎擇而舉之,慎考而去之,舉之則不輕去,去之則不輕取”[22],“考課慎則詳進者不疑,速者無怨”[23],“慎課”所表達的是一種以寬緩的手段穩(wěn)定風雨飄搖時局的政治觀點,“天下之才具皆得以相習而徐觀其所就”。[24]譬如中醫(yī)治病,病入膏肓之時不可以猛藥攻之,要先穩(wěn)住病情,等到腑臟調和,形體漸安,然后才能以猛藥治之。
在此,黃道周還表達出一種對寒門士子的扶持,主張考課時給予“寒冽之士”以“非常之寵”,這是對當時政治現(xiàn)實的尊重,寒士與權貴之間具有天然差別,二者的政治資源有很大的差異,所以他主張:
天下未有不得于權貴顯力而有以自見者也,故與其考課不精,屢廢而屢起,毋寧以非常之寵與寒冽之士,與其驟起而躐取,長淹滯之口,毋寧考課備具,使天子自濯磨之,以質于幽明之典故[25]。
先教后舉不必得,先舉后教不必失,先察后用不必當,先用后察不必爽,久任不必成,屢遷不必病,循資不必靜,破格不必競,但使人自舉長言自課效,因今之法,參古之意,鼓之舞之加慎焉,而三才之原備致矣。[26]
從選官、考課上所體現(xiàn)出的是一種對以往治國理政經(jīng)驗的提煉和對明末政治現(xiàn)實的尊重,不苛求人才、審慎考察官員、關照寒門士子,所表露出的是一種海納百川而自成體系的選人用人理念。
3、與東林黨一起攻擊楊嗣昌、周延儒、溫體仁。楊嗣昌(1588~1641),字文弱,湖廣武陵(今湖南常德)人,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進士,是明末為數(shù)不多的有軍事才能的高級官員,曾任兵部尚書。楊嗣昌面對明末的軍餉不足的問題提出了四項主張:
其措餉之策有四:曰因糧,曰溢地,曰事例,曰驛遞。因糧者,因舊額之糧,量為加派,畝輸糧六合,石折銀八錢,傷地不與,歲得銀百九十二萬九千有奇。溢地者,民間土田溢原額者,核實輸賦,歲得銀四十萬六千有奇。事例者,富民輸資為監(jiān)生,一歲而止。驛遞者,前此郵驛裁省之銀,以二十萬充餉。[27]
在崇禎十一年(1638年)六月,楊嗣昌升任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時,黃道周向楊嗣昌發(fā)難:
黃道周抗疏詆斥(楊嗣昌、陳新甲),修撰劉同升、編修趙士春繼之。帝怒,并鐫三級,留翰林。刑部主事張若麒上疏丑詆道周,遂鐫道周六級,并同升、士春皆謫外。已而南京御史成勇、兵部尚書范景文等言之,亦獲譴。[28]
攻擊楊,是因為楊奪情違禮,道周認為父母去世子女,無論如何也不可以不守古禮,守孝三年:
天下無無父之子,亦無不子之臣。衛(wèi)開方不省其親,管仲至比之豭狗;李定不丁繼母憂,宋世共指為人梟。今遂有不持兩服坐司馬堂如楊嗣昌者![29]
東林諸人則由于楊借軍資之名大行搜刮之實嚴重不滿,急切想讓東林黨人控制局勢。東林黨人是很能代表群眾呼聲的,魏忠賢當政時派人逮捕東林黨人周順昌時就激起了蘇州百姓的憤怒(即著名的《五人墓碑記》的寫作背景)。另外也是由于“東林派人士是一股新的政治勢力,他們在官則對抗皇帝的一元性專制體制,在鄉(xiāng)村則以中堅地主階層的身份在其主導權之下謀求安定和強化地主制式的結構”[30]。當楊嗣昌的籌餉政策嚴重危害了地主階級的利益時,東林黨人必須奮起反擊。
至于周、溫二人,則東林黨和二人齟齬已久,在袁崇煥案中溫體仁就暗中攻擊袁崇煥、錢龍錫,但仍屬于暗箭,在崇禎初年枚卜案中彼此矛盾爆發(fā),這也是崇禎朝有名的大案。由于負責枚卜的吏部并沒有將周、溫二人名字列入枚卜名單,引起二人記恨,他們選擇攻擊枚卜名單中榜上有名的錢謙益,進而將東林黨此次枚卜結果作廢,達到自己入閣的目的。東林黨則攻擊溫體仁曾經(jīng)強買商人的木材、賄賂有司、奉承魏忠賢等,由于證據(jù)不足反擊并未奏效。枚卜案具體過程如下:
先是謙益典試浙江,有奸人金保元、徐時敏偽作關節(jié),用俚俗詩“一朝平步上青云”句,分置七義結尾,授舉子錢千秋,遂中式。千秋本能文,同考官薦擬第二,謙益改置第四。千秋知為保元、時敏所賣,與之哄,事傳京師,為給事中顧其仁所發(fā)。謙益大駭,即具疏劾二奸及千秋,俱下吏論戍,謙益亦奪俸。二奸尋斃,千秋遇赦釋還。事已七年矣,至是體仁復理其事,上果心動。次日召對閣、部、科、道諸臣于文華殿,命體仁、謙益皆至。謙益不虞體仁之劾己也,辭頗屈,而體仁盛氣詆謙益,言如泉涌,因進曰:“臣職非言官,不可言,會推不與,宜避嫌不言,但枚卜大典,宗社安危所系。謙益結黨受賄,舉朝無一人言者,臣不忍見陛下孤立于上,是以不得不言。”上久疑廷臣植黨,聞體仁言輒稱善,而執(zhí)政皆言謙益無罪。[31]
最后結果就是錢謙益“削籍”,東林黨元氣大傷,黃道周也被“斥為民”。
從上我們可以看出,東林黨的目的和宗旨很明確,就是要減少朝廷征稅力度,禁用“逆黨”眾人,挑選直臣,以及保障學術自由,暢談朝政。東林黨希望能夠從財政、人事、教育上拯救明朝命運,這與立志在朝廷建立功名的黃道周的理想是相合的。這樣由黃道周首先向東林示好,東林黨也及時回應,彼此之間政治關系越來越緊密。
在黃道周落難時,也是東林黨給予了援手,解學龍在道周被貶江西按察使司時上疏推薦道周,結果反而為道周帶來災禍,被崇禎帝疑為結黨,多方營救未果反而都被下獄。不過這并不影響道周對東林黨的感情,當?shù)乐艿弥渌煌涣鞣诺闹T君并未一起赦免后,道周此時不避嫌疑,上疏力保,使其他人也能免于繼續(xù)流放之苦。
總結以上可知,黃道周和東林黨雖然有所區(qū)別,但在政治立場上是一致的。
黃道周的朋黨論根基于儒家傳統(tǒng),秉承的主體仍然是“君子不黨”,但是又有所變通,在君子之朋和小人之黨上,黃道周進行了細致地劃分,他認為君子可以成為朋,“古今庶民,以朋比取敗者多矣。然是皆無猷無為無守之人,欲以罔利營官,故朋謀共敗。如其人尚有猷為操守,又無可營罔取利之事,必不宜以朋比目之。后世小人欲空人國,必先唱為朋黨之論,以惑主聽,遂使圣賢建極洗心之談,移為奸邪蒙蔽攬權之竇?!盵32]
也就是黃道周的朋黨標準并不是是否結黨,而是以其目的來判斷是否應該稱之為朋黨,如果是為國家謀福利,就不可以稱其為朋黨,如果是謀私利,為一己私欲,就必須將其作為朋黨鏟除。
黃道周的朋黨觀是繼承了宋代歐陽修的朋黨論的思想,對中國古代政治上一個極為重要的命題——如何判斷是否結黨,做出了經(jīng)學的解釋,以道德自律,憑君主裁決。在古代重視道德、禮法的環(huán)境中,這是有一定基礎的。儒家提倡德治,《論語·里仁》中說“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只有品德高尚的人才能有判斷好壞的權利,也就是只要品德高尚就可以行使賞善罰惡的權利,但品德的標準又是見仁見智的,這對于急迫解決朋黨問題的明末是不具有實際作用的。而“仁者”在儒者的一番演繹下,就成了君主,君主能任意“好人”“惡人”,對于依靠君主的大臣們來說,朋黨之說不啻為可以隨意使用而無可匹敵的利器。
大約言欲空人之國,而去其君子者,必以朋黨中之,則無免者矣;欲孤人主之勢而蔽其耳目,欲奪國而與人,必先以朋黨之言進,然后小人得恣意于無所不為,漢魏、梁唐之際是也。[33]其時明末政治已經(jīng)到崩壞不可復的境地,《東林始末》[34]中這樣說:
(萬歷二十二年)先是國本論起,言者皆以早建元良為請,惟王家屏與言者合,力請不允,放歸。申時行、王錫爵皆婉轉調護,而心亦以言者為多事。錫爵嘗語憲成曰:“當今所最怪者,廟堂之是非,天下必欲反之!”,憲成曰:“吾見天下之是非,廟堂必欲反之耳!”,遂不合,然時行性寬平,所斥必旋加拔擢,一貫既入相,以才自許,不為人下。憲成既謫歸,講學于東林,故楊時書院也。孫丕揚、鄒元標、趙南星之流,謇諤自負,與政府每相持,附一貫者科道亦有人。而憲成講學,天下趨之,一貫持權求勝,受黜者身去而名亦高,此東林浙黨所自始也。其后更相傾軋垂五十年。
從萬歷中葉開始,明朝政治已經(jīng)面臨著皇帝不作為的嚴峻形勢,萬歷皇帝放任臣子相互攻訐,乃至形成集團、派系。
自神祖中葉以來,三四十年之間朝寧之局則已三變。其始天子靜攝,聽君子小人之自戰(zhàn),而不為之理,所謂鼠斗穴中,將勇者勝耳。故其時君子時勝時敗。然君子雖或不勝而其助亦不衰也。其既兇寺擅權,小人處必勝之地,君子即亦戢心摶志而甘處不勝,不敢復言戰(zhàn),小人亦不曰戰(zhàn),直曰:“禽馘之耳”。然其時君子雖嬰禍患,其心愈益喜,曰:“吾君子也?!逼浜罂颜瘢照彰鞣?,君子小人皆怵然不敢窮戰(zhàn)而陰制以謀。[35]
從中可以看到明朝神宗皇帝對黨爭的態(tài)度,放任自流,朝政逐漸敗壞。天啟皇帝任用閹黨,將朝政也敗壞殆盡,給崇禎皇帝留下了無盡的內(nèi)憂外患。
崇禎一朝,原本想勵精圖治恢復元氣的崇禎皇帝,經(jīng)過枚卜一案后,重新將朝野的重點放在了黨爭上,崇禎讓溫體仁這一反復無常的小人入閣長達七年,將皇帝和大臣弄得十分不合,離心離德。這也反映了經(jīng)學在經(jīng)世治國上的缺點,不具有解決社會問題的能力。因此黃道周的朋黨觀在當時也沒有被皇帝認可。
黃道周憑借一腔政治熱情,認為只要堅持“君子不黨”的政治原則就可以完成河清海晏的大同社會,反而在楊嗣昌入閣和解學龍抗疏事件上被崇禎皇帝以“結黨”查辦入監(jiān),可見,完全的依靠統(tǒng)治者的政治覺悟和純粹經(jīng)學的道德意識不足以挽救明朝崩壞的政治時局。
總的來說,黃道周主張樹立一種道德自律的朋黨觀念,抨擊結黨營私;同時在實際政治參與中,尤其重視教育,遴選士子,培養(yǎng)后備人才,由不持黨見人士向東林黨靠近,互為依托,以求匡復時局,這也體現(xiàn)了古代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
注釋:
[1]鄭晨寅:《黃道周論稿》,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頁。
[2]翟奎鳳:《黃道周與明清之際的學術思潮》,《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第31頁。
[3]侯真平:《黃道周紀年著述書畫考》,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88頁。
[4](明)沈國元:《兩朝從信錄》卷二十八,明崇禎刻本。
[5]不著撰人:《東林朋黨錄》卷六十二,《四庫全書》本。
[6](明)吳應箕:《啟禎兩朝剝復錄》卷七,清初吳氏樓山堂刻本。
[7](明)黃宗羲:《明儒學案》,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375頁。
[8]趙承中:《東林是黨非黨問題研究綜述》,《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第110~115頁。
[9]即《黃子年譜》(洪思著)、《黃忠端公年譜》(莊起儔著),作者均為黃道周門生之子。
[10]謝國禎:《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第33頁。
[11]《王文成公集序》,載(清)陳壽祺:《黃漳浦集》卷二十一;翟奎鳳:《黃道周與明清之際的學術思潮》,《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第33頁。
[12][13](明)莊起儔:《黃忠端公年譜》卷一,清道光九年刻本。
[14]侯增平:《黃道周紀年著述書畫考》,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90頁。
[15](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列傳第一四七《袁崇煥》,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6719頁。
[16](明)黃道周:《救錢龍錫疏》,載《黃石齋先生文集》卷一《疏》,清康熙五十三年刻本。
[17](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列傳第一四三《黃道周》,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6595頁。
[18]侯增平:《黃道周紀年著述書畫考》,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66頁。
[19][20][21][22][23][24][25]《考課》,(明)黃道周:《黃石齋先生文集》卷三《策對議》,清康熙五十三年刻本。
[26](明)黃道周:《求才》,《黃石齋先生文集》卷三《策對議》,清康熙五十三年刻本。
[27](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列傳第一四○《楊嗣昌》,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11月,第6510頁。
[28](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列傳第一四○《楊嗣昌》,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11月,第6513頁。
[29](明)黃道周:《論楊嗣昌疏》,《黃石齋先生文集》卷二《奏疏箋揭》,清康熙五十三年刻本。
[30](日)溝口雄三:《所謂東林派人士的思想》,《中國前近代思想的演變》,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431頁。
[31](清)夏燮:《明通鑒》(全四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122頁。
[32][33]翟奎鳳、邱振華:《以<易>解<范>,漢宋交融——黃道周<洪范明義>思想研究》,《周易研究》2013年第6期,第28~37頁。
[34](明)蔣平階:《東林始末》,清學海類編本。
[35](明)談遷:《國榷》卷八十九,清鈔本。
〔責任編輯 吳文文〕
A Research on Huang Daozhou and Donglin Party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Zhang Xueliang Zhai Kuifeng
Huang Daozhou is a famous politician,calligrapher and scholar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In recent years, more studies have been made on his academic achievement and calligraphy,but less on his politics.To further enrich the study on Huang Daozhou,this paper focuses on three aspects:whether Huang Daozhou a Donglin Party member,the connection between Huang Daozhou Donglin Party,Huang Daozhou’s theory of official clique and its influence on the Ming government.
Huang Daozhou,Donglin Party,political thought
張學良(1994~ ),河北武安人,山東大學尼山學堂古典班2013級;翟奎鳳(1980~ ),安徽利辛人,哲學博士,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