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寒
?
白衣偵探
火藥陰謀
◆ 清 寒
讓我也默默無言于你的寂靜無聲。
——聶魯達
然而他不可能一直寂靜無聲。他曾是咬鉤的魚,現(xiàn)在,換成他做魚餌——肥碩的魚餌。他要攪擾夜的風平浪靜,攪擾打瞌睡的嗅覺。
“各單位注意!發(fā)現(xiàn)目標!發(fā)現(xiàn)目標!位置:朝霞路六承街交口西100米路北,魔蝎座酒吧。”對講機傳出聲音。
有那么一瞬,莊海的鼓膜像被炸彈震穿了,聽不到半點聲響。倒是靠在椅背上打盹的杜般,腰眼一挺,獵豹似的警醒過來:“老大!”
“喊什么喊?開車。”莊海說。
車輪兜出凌厲的弧線,車頭找準方向,風馳電掣般駛入夜海。
假如可以,莊海情愿變成一條旗魚,游速超絕,搶先叼到魚餌,令他遁形在自己的肚腹中。但這只是莊海的一廂情愿,而他,決意釣在黑而深的海中,吸引更多更大更兇猛的魚,像亞馬遜鲇魚或白鱘那樣的。
“再開快點!”莊海說著,手按在了佩槍上。杜般的余光注意到了莊海的動作,喉嚨一緊,想說的話全堵在了嗓子眼。
猶如不為人知的海底“黑洞”,魔蝎座酒吧亦如城市的一眼“黑洞”,暗藏于茫茫夜色。
投光燈海蛇般游弋。被燈光打亮的面孔好似海洋深處的熱帶魚。這樣的情形,盯梢、抓捕都難上加難。秦朗明白什么叫倒懸之危,也明白什么叫猶解倒懸。但選擇在魔蝎座酒吧現(xiàn)身,并非出自他的深思熟慮,而是不得已而為之。
莊海有意拖延落座時間,眼睛追著投光燈在酒吧里打圈。秦朗坐在西側角落里。莊海和杜般的動作夠快,三組的余宏、苗碩卻還是先一步到了。余宏臨門而坐,苗碩坐的位置正好把住通向衛(wèi)生間的過道。酒吧黑咕隆咚,盲目出擊必定打草驚蛇。不能構成有效包圍的情況下,越是逼近秦朗,秦朗脫身的外圍空間越寬。余宏、苗碩年齡不大,對形勢的判斷卻十分準確。
秦朗遲遲不走,是不認識余宏和苗碩?畢竟位在副局,不可能對刑警隊的所有成員了如指掌。好在只有余宏、苗碩兩個人。時間緊迫,多拖延一刻,增援多一撥,秦朗脫身的困難也就多一重。莊海一邊想,一邊觀察著投光燈的軌跡,并以最快的速度讓自己置身于燈光下。貌似無意的舉動實則經(jīng)過準確測算。
燈光在每張面孔上停留的時間不到一秒,以秦朗的能力,足夠看清莊海了。接下來,秦朗應該盡快離開。燈光移向他處,雙方都處于黑暗中。莊海希望燈光再次游弋到西角那只卡座上的時候,看到的是人去座空。
事情沒有沿著莊海的意愿發(fā)展,秦朗還在,非但在,被燈光照亮的一霎,他的目光甚至準確地落向莊海所在的那角黑暗。這說明他知道莊海帶人到了。
現(xiàn)在,莊海清楚秦朗的真實身份。秦朗卻不清楚莊海和方坤良的計劃。沒機會向秦朗解釋,但要確保秦朗的安全。除了率先發(fā)難,莊海別無選擇。
兩點一線上有幾張茶幾,茶幾與茶幾之間的距離是多少,莊海心中有數(shù)??v使兩眼一抹黑,莊海的跳躍起落都準確無誤。坐在茶幾旁的客人們只感覺黑暗中有似是而非的風從面前或耳邊吹過,萬難想到一個大活人正在眼前閃展騰挪。
“啪啪啪”,兩人憑借風向、耳力、直覺交手過招。除了彼此的拳腳,其他一切,包括曖昧于黑暗里的人,皆未驚擾。當然,杜般、余宏、苗碩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從不同方向圍攏上來。眼看包圍之勢即將形成,莊海低聲催促秦朗:“快走?!?/p>
秦朗一愣,拳腳停在半空,隨即說了個“酒”字。莊海的第一反應是抬腳踹翻茶幾,一陣稀里嘩啦的脆響,杯盞器皿摔碎在地??腿藗?nèi)鐗舴叫?,酒吧里一陣騷動。與其說嚇到眾人的是兩個打架的人,不如說是黑暗帶來的未知感。無法估量的恐懼才是最大的恐懼。秦朗又說了句什么,被女人的尖叫、杯盞的摔落、桌椅的倒翻以及雜沓的腳步聲淹沒了。秦朗混進亂哄哄的人流。杜般、余宏和苗碩艱難地向外擠。
“酒?”莊海站在原地喃喃自語。顯然,自己會錯了意。秦朗如果只是想通過摔碎酒杯酒瓶制造混亂,自己動手更為便當。他究竟想說什么?
頂燈、壁燈、地燈齊刷刷亮了,酒吧頓時亮如白晝。服務生們在值班經(jīng)理的咒罵聲中打掃起了滿地狼藉。
“先生,有什么能幫您的嗎?”莊海蹲在地上的姿勢讓服務生誤以為他在找東西。
“11號桌點的什么?”
“???”服務生茫然。
莊海側臉問:“11號桌的客人,剛才點的什么酒?”
“‘火藥陰謀’。獨一份,很有品味。”
“充滿‘火藥味’的杜松子酒,最獨特的雞尾酒之一。悉尼酒保GrantCollins的杰作。將菲奈特.布蘭卡和蛋清一起搖勻,外加干冰、液態(tài)氮和果凍?!闭f起雞尾酒,歐陽楠津津樂道,“怎么想起問這個?”
莊海搖頭說:“沒什么。隨便問問?!?/p>
歐陽楠說:“這話說得不老實?!?/p>
換作以往,莊海肯定會跟歐陽楠唇槍舌戰(zhàn)一番,這次莊海卻沒那么做,他將嘴抿成了刀刃。
兩天前,左鼎和歐陽楠對“陳同被殺”一案的案情分析得到的結論是:將秦朗鎖定為殺害陳同的兇手證據(jù)不足。秦朗的消失也絕非單純的畏罪潛逃。推理如同探路的手杖,引領他們一步步靠近那個巨大的秘密。漸漸的,秘密的輪廓隱約可見。這讓郁悶了多天的莊海終于有了撥云見日之感。
還是兩天前,方坤良召見莊海在先,之后省廳就下達了通緝秦朗的命令。莊海不可能不告訴方坤良案情分析的結果。方坤良不可能對分析結果無動于衷。通緝令的下達無疑增加了整件事的復雜性。而莊海從省廳回來后再沒見過左鼎和歐陽楠。他的刻意回避恰恰印證了那個巨大秘密的存在以及另一個新秘密的誕生。
“歐陽?!币慌缘淖蠖﹂_了口,他知道莊海有難言之隱。
歐陽楠說:“明白。保密紀律。我就想看看能不能幫上忙,替他分擔點壓力。”
“如果有需要,我肯定會開口。眼下……”莊海雙眉緊鎖,“不過問、不插手就是最好的幫忙?!鼻f海沒提不外傳。不用提,左鼎和歐陽楠的為人行事絕對值得信任。話說到這種地步,莊海相信,左鼎和歐陽楠即便無法洞悉整個行動計劃,也能明白通緝實為虛晃一槍。
酒吧服務生證實當晚秦朗點了“火藥陰謀”。歐陽楠也對“火藥陰謀”給出了解釋。從兩個人的說法看,“火藥陰謀”是一種充滿“火藥味”的杜松子酒,僅此而已??汕乩试谀欠N情況下提到酒,絕不會是“僅此而已”。
雞尾酒和“倒狼藤”組織預謀實施的恐怖行動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時間十月一日,地點藝術中心,這些重要消息已由臥底飛羽傳出?!暗估翘佟睉T于制造恐怖事件也早為警方所知。除非是獲知了犯罪組織的行動細節(jié),否則秦朗可以繼續(xù)通過短信方式傳送“倒狼藤”組織預謀采取的犯罪方式,而不必冒險滯留在酒吧。即使秦朗真的獲知了“倒狼藤”的行動細節(jié),他打算把消息告訴誰?莊??隙ú皇撬鹊娜耍皇智?,就算秦朗能猜到警方的兵貴神速,也猜不到莊海會在關鍵時刻助他一臂之力。之前秦朗不肯對方坤良如實相告,說明他對當年參與制定臥底計劃的幾個人都心存疑慮,包括方坤良。方坤良則是在得到莊海的匯報后才知曉秦朗在魔蝎座酒吧。他們都不是秦朗要等的人,那秦朗要等的人是誰?飛羽?如果是飛羽向秦朗傳遞消息,他們?yōu)槭裁催x魔蝎座酒吧?那個黑燈瞎火的地方不利于警方實施抓捕不假,卻也因其與“倒狼藤”有些瓜葛而一直受到警方的重點盯防。作為刑偵副局長的秦朗,對此應該再清楚不過。正因為如此,他的行蹤才會那么快被警方發(fā)現(xiàn)。
留給秦朗的時間不多了,必須盡快見面。秦朗沒想到會接到自稱楊甲的人打的第二通電話。那的確是楊甲的聲音。秦朗的記憶和耳力都是超一流的。
秦朗曾認為楊甲和陳同是一個人,陳同之所以使用化名跟自己聯(lián)絡,要么出于個人的謹慎要么受了飛羽的囑咐。秦朗認為后一種可能性更大。畢竟陳同毫無經(jīng)驗,而飛羽無時無刻不在刀尖上行走。沒人比飛羽更懂什么叫命懸一線和危如累卵。面對兇殘至極的“倒狼藤”,怎么謹慎都不為過。而且如若不是萬般無奈,飛羽絕不可能讓陳同以身犯險。那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是他可以拿命去保護而不肯讓他們因為自己損傷哪怕一絲一毫的家人。四年前秦朗從警校準錄生里千挑萬選上陳雷時,陳雷唯一的要求就是確保他家人的安全。其實這個不用陳雷說,那是秦朗必須履行的職責。而最好的保護措施莫過于切斷臥底和家人之間的血脈關系。那對淳樸忠厚的老人,既不知道兒子報考過警校,也不明白為什么懂事的兒子突然之間變得游手好閑,并喜歡四處惹是生非。然后有一天,他們被告知兒子在打群架時被人砍死了。他們似乎對那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從未產(chǎn)生過懷疑。他們也不懂面目無法辨認的尸體應該做DNA親緣認定。他們在突如其來的悲痛下瞬間變成了兩棵枯木,蒼老、干癟、朽敗。風一吹,骨頭發(fā)出細小的咔咔聲。秦朗目送他們彼此攙扶蹣跚而去時,心口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戳了一下。
他們帶著另一個兒子從原來租住的房子搬了出去。不用說,“作梗”的仍是秦朗,他得讓他們盡快忘記他們“死去”的兒子陳雷。他得讓舊日的鄰居盡快忘記他們這一家人。這是出于安全考慮。然而相比內(nèi)心的悲痛,他們會在意所謂的安全嗎,假如他們知道真相的話?秦朗時常在內(nèi)心這樣問自己?那些心甘情愿放棄辦公室平穩(wěn)工作的臥底的家人們更希望何去何從?不,這是道找不出答案的迷題。他們是秦朗最為愧對的人,而這種愧對是永遠無法償還的。
負責水產(chǎn)街的轄區(qū)派出所所長杜新鵬是秦朗的生死之交。二十多年前,杜新鵬深入虎穴當臥底時,秦朗做過他的聯(lián)絡人。秦朗向窗外三個人努努嘴說:“在你轄區(qū)給落個戶。怎么落你知道?!薄笆裁慈擞玫弥阌H自出馬?”杜新鵬斜睨著眼睛看了看說,“老家伙,你該不是又重操舊業(yè)了吧?”“別問。”秦朗說。杜新鵬真就不再問了。秦朗也不問杜新鵬具體怎么操作,反正他知道杜新鵬自會將事情辦妥。
世上的確不再有陳雷這個人了,無論他是否活著,對于日后的“倒狼藤”組織來說,他叫洪斌——一個來自偏遠山村的盲流。對于負責制定“鷹眼計劃”的專項行動小組來說,他叫飛羽——一個屬于臥底的代號。對于整個警隊來說,他什么都不是。沒有檔案記錄,沒人知道有他這么一名警員。
四年,憑借飛羽送出的消息,警方不斷搗毀“倒狼藤”的恐怖行動,接二連三挫敗著“倒狼藤”的銳氣。頻頻失利終究要喚醒敗獸的警覺,內(nèi)部有警方的臥底,龐大的“倒狼藤”組織肯定意識到了。飛羽具體怎么出的事,秦朗猜不出,唯一能猜出的是飛羽在危機時刻啟用了新的聯(lián)絡人,也就是秦朗一度認為的陳同。陳同住院登記聯(lián)絡人一欄有洪斌的署名,說明飛羽知道陳同生病住院的事。不管怎么說,陳同是飛羽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即使不能與親人一起享受正常人的平靜生活,飛羽仍免不了暗中關注他們的處境。飛羽沒有將這個情況匯報給秦朗。也許是擔心遭到秦朗的阻止。按照紀律,臥底絕不能擅自與家人接觸。飛羽會不會因為與陳同接觸而招致了懷疑?
飛羽孤軍作戰(zhàn),陳同是飛羽在萬難時刻唯一可能信任依靠的對象。陳同則在替飛羽傳送消息的過程中慘遭“倒狼藤”組織的毒手。“倒狼藤”非但殺害了陳同,還通過偽造現(xiàn)場令他成了殺害陳同的嫌疑人。秦朗一直這么認為,然而楊甲第二次打電話推翻了秦朗的部分推測。至少陳同并非飛羽出事前委托傳遞消息的那個人。
“我以為你死了?!睏罴自陔娫捓镎f?!昂我砸姷??”秦朗問。楊甲沒回答秦朗。他說話很急,約秦朗在魔蝎座酒吧見面。秦朗從楊甲的話里推測,楊甲到過筒子樓,目睹了案發(fā)現(xiàn)場。自己當時被殺手用氣化麻醉劑奪去意識,倒在陳同的尸體旁,讓楊甲產(chǎn)生了誤解。兩天前秦朗收到“藝術中心”四字短信時,曾狂喜地以為飛羽已經(jīng)成功脫險,事實上短信是楊甲發(fā)的。飛羽是死是活?楊甲到底是什么人?飛羽何以將使命委托給他?陳同為什么被殺?所有謎底只有見到楊甲本人才能解開。秦朗如約去了魔蝎座酒吧,卻在第一時間被警方發(fā)現(xiàn)了蹤跡。不愧是他帶出的隊伍,刑警隊上下,個個能征慣戰(zhàn),尤其是莊海。
想到莊海,秦朗緊皺的眉頭略微舒展了一下。原則面前,磬石之固。莊海不會感情用事也不會盲從于缺乏客觀證據(jù)的一般推理。莊海的出手相救表明一點——他是知情者。告知實情的自然是方坤良無疑。方坤良不是內(nèi)鬼,否則他應該借機順水推舟除掉自己。秦朗相信,方坤良和莊海他們針對“倒狼藤”的恐怖行動一定有所部署。只是缺少對方的行動細節(jié),難免不給布控造成麻煩。警力過于分散,很難一擊命中。
此刻的秦朗,在市郊一間農(nóng)房里焦急地踱著步。他在等,等楊甲第三次打來電話。如果楊甲真的第三次打來電話,一定能順利見面嗎?他在被通緝,警方的眼睛無處不在,個人安危不算什么,萬一禍及楊甲……不行,得找個幫手,必要時代替自己會面。秦朗這么想著,打了一個電話,心神略安。
“該出手不出手,你知道會出現(xiàn)什么后果?”墨鏡擋住了眼睛,絲毫不妨礙陰毒的釋放。它們通過冰冷的嘴唇和尖利的牙齒切割成型,每個字都堅硬如鐵,散發(fā)透骨的寒氣。
“我已經(jīng)盡全力了?!北秤皹O盡真誠的表白未能打動墨鏡。墨鏡饒有興味地用手指彈動茶杯。優(yōu)質瓷器發(fā)出的悅耳聲響在背影耳朵里猶如毒蛇吐信?!澳銈儺斨杏形覀兊娜恕!北秤罢f。
墨鏡“嗤”一聲笑了:“‘你們’?‘我們’?”
“我的意思是從你……你們……”背影顯然受到嗤笑的影響,說話吞吞吐吐,“那邊動手效果是一樣的。而且沒什么風險。”
“做好讓你做的事就夠了。其他的別管,你管不了?!?/p>
“能做的我都做了?!北秤罢f。
“還不夠?!蹦R說。
“人心不足蛇吞象?!北秤懊偷卣玖似饋?。因為動作過猛,撞到了茶桌,茶杯驚慌地翻倒,茶水濺濕了臺布。
墨鏡搖頭,頗為失望的樣子?!皠e急著走啊。來,看看這個。”墨鏡不急不緩地說,將一張照片推過去,一直推進那一小汪茶水。
照片上,女人和小男孩相互摟抱著脖頸,臉貼臉。溫存、親昵、幸福感十足。背影伸手去抓,卻只抓到一片濕漬。照片被墨鏡搶先一步抽了回去。他將照片貼在胸口蹭了蹭,貌似懊惱地說:“真是糟糕。弄濕了?!?/p>
背影頹然跌坐回椅子,顫聲道:“你們到底要怎樣?”
“很簡單。一個地址而已?!?/p>
“我……做不到。我沒那么大權限。”背影的聲音虛弱到極點。
墨鏡靠向椅背,嘴的弧度由下彎慢慢上拱,活像粗硬的土地上拱起一座墳丘。他豎起右小臂,食指和中指夾住照片在隔著鏡片的眼前停了停,手腕一擰,挑向身后。戳在墨鏡身后那個滿臉橫肉的家伙像忽然聞到血腥的黑熊,撲上前來。
“等等!”眼看照片落在滿臉橫肉的手里,背影嚷道。汗水蚯蚓似的鉆出鬢角,又慌亂地滑入衣領。
墨鏡的手繼續(xù)豎在半空。照片猶如被懸吊在高空的脆弱羔羊,在他和滿臉橫肉的指間等待命運的安排。
“我……試試……”
聽背影這么說,墨鏡手指一彎,照片落入掌心。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過后,墨鏡說:“不是試試,是必須。來,喝茶?!?/p>
窗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風或者其他什么。月亮撒落稀薄的光。微弱的光線擠過玻璃上厚厚的灰塵,愈加輕描淡寫地涂染著地面。夜晚定格在這樣的畫面里預示著風平浪靜,但倘若那片輕描淡寫的光亮里無端跳出一只打火機,并燃動一小簇孤零零的焰苗,就要另當別論了。焰苗一抖一抖,像極了熱帶魚斑斕的尾巴。它孤獨地游弋在茫茫夜色中,預示著某種使命。
秦朗翻身而起。夢的判定在一側大腦半球形成的同時,另一側大腦半球發(fā)出的是警報。只是一眨眼,地上的光亮增強了數(shù)十倍。煙從各條縫隙涌入,迅速集結、翻滾,呼呼呼地撲面而來。
俯身、移動、騰躍、魚一樣破窗而出。燒灼由表及里,箭矢般射入身體。砰!巨響。呼!熱浪。秦朗最后的記憶充斥著箭雨的閃光和萬箭穿心的劇痛……
市郊出現(xiàn)一片黑色島嶼。焦糊的氣味充斥在空氣里?;鹦窃跀嗄竞邝聍竦臍報w上掙扎閃動。那是火魔彌留之際的眼波。
所幸該地區(qū)早被劃歸進拆遷范圍,大部分村民已經(jīng)搬離。除五名傷者,截止到現(xiàn)場勘查完畢沒有發(fā)現(xiàn)死者。
現(xiàn)場勘查最后得出的結論是燃燒,其后導致幾個家用液化氣罐爆炸。
莊海暗自吁了口氣,卻還是忍不住向左鼎求證:“肯定?”
“肯定。由于燃燒和爆炸可以相互轉化,所以通常情況下,此類現(xiàn)場兩者總是同時存在。它們的主要區(qū)別點在于反應速度相差懸殊。爆炸作用時間極短,功率大,能量瞬間釋放,對外周介質的破壞作用極大。破壞力體現(xiàn)在溫度和壓力兩方面。首先說溫度:爆炸中心溫度可達數(shù)千度以上,處于中心部位的物體有明顯的熱效應后果。燃燒達到的溫度一般是數(shù)百度。現(xiàn)場除了少量鋁制品發(fā)生了熔化,其他金屬制品只存在輕微形變。再說壓力:爆炸中心能形成幾萬乃至幾十萬個大氣壓的高壓狀態(tài),物品不但會粉碎變形,還會出現(xiàn)硬度不大的物體嵌入硬度相對較大的物體中去的現(xiàn)象。比如衣物、被褥等被打入木板等等。而燃燒現(xiàn)場的能量釋放級別遠低于爆炸現(xiàn)場,不會出現(xiàn)上述現(xiàn)象,殘留物也比較多。再有,燃燒和爆炸的供氧體系不同。炸藥一般由碳、氫、氧、氮四大元素構成,特殊的內(nèi)部結構保證了反應過程中通過氧的‘內(nèi)耗’完成爆炸。這是爆炸可以局限在爆炸物自身占有的體積內(nèi)完成并具有高能量密度的根本原因。爆炸的能量密度高出燃料空氣混合物的能量密度成百上千倍?!弊蠖Νh(huán)顧四周,繼續(xù)說,“再從物證角度分析?,F(xiàn)場找不到雷管或其他炸藥容器碎片,沒發(fā)現(xiàn)導火索殘段,也沒發(fā)現(xiàn)用于包裝、捆綁、支撐或懸吊等的必須配件的殘片?!?/p>
莊海說:“從幾名人證提供的口述看,我們站的位置正好是事發(fā)起點?!?/p>
左鼎說:“跟我們現(xiàn)場勘查的結論一致?!?/p>
莊海說:“可惜房主當時睡著了,說不上來是先著火還是先爆炸。反正他是被爆炸聲驚醒的。幸虧睡在正房東頭,距離液化氣罐爆炸中心比較遠。是不是第一家不敢說,但他肯定自家出事比較早,因為他沖出院子后,相繼聽到其他地方有爆炸的聲音。另據(jù)他講,租房的那個人也從來不動火,都是在外邊吃或買現(xiàn)成的回來?!?/p>
左鼎說:“西廂房外的現(xiàn)場殘留物上留有汽油味。其他地方都沒這種情況?!?/p>
莊海問:“汽油是引燃物?”
左鼎說:“只是初步判斷。事實究竟如何,還要看物證檢驗的結果。救火過程中不少檢材遭到滅火劑的‘污染’。我們在相對‘干凈’的部位提取了未被污染的碳黑?!?/p>
莊海說:“碳黑?”
左鼎說:“對。碳黑是一種非常好的檢材,它具有活性炭的特點,可以吸附現(xiàn)場可燃的蒸氣,便于印證我們的初步判斷?!?/p>
莊海問:“這么說是有人蓄意縱火?”
左鼎說:“至少不是自燃。天干物燥只不過充當了火勢的幫兇?!?/p>
莊海的心又揪了起來,案件和事故終究不是一個概念。
左鼎說:“我們還在西廂房外找到一只破損的打火機。就剛剛交給你的那個?!?/p>
莊海點頭說:“問過房主了,他不抽煙,而且現(xiàn)在很少在這兒住,家里沒備著打火機。租房子的那個男人抽不抽煙不清楚,房主說反正沒見他抽過。另外,房主肯定家里沒放汽油、煤油、柴油之類的可燃液體?!?/p>
左鼎說:“用完了別忘交給歐陽,沒準能做出嫌疑人的DNA呢。”
杜般插嘴說:“我覺得那個租房子的家伙十分可疑。據(jù)房主說,他是看著那個家伙從外頭回來的??蓮氖掳l(fā)到我們提取證人證言,就沒瞧見那家伙的影兒?!?/p>
“問題是租房戶住的恰恰是西廂房,這個最先起火的地方?!鼻f海踢了踢黑黢黢的斷墻說,“毀壞也最嚴重。而且它緊挨著位于院子西南角的廚房。如果是他,他干嗎要玩火自焚?”
左鼎問:“租房的是干什么的?”
莊海說:“說是做小生意的。個頭不矮,就是人總勾肩塌背、畏畏縮縮,戴眼鏡,留一字胡,操外地口音。剛才讓駱洛根據(jù)房主的描述畫了素描。房主看了說不像,問他怎么不像,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p>
左鼎說:“感覺是種微妙的東西?!?/p>
“哦,對了,”莊海想起什么,反身從物證提取箱內(nèi)拎起一個裝有手機殘骸的物證袋,對一直沒開口的歐陽楠說,“房主證實手機不是他的。損壞比較嚴重,我準備帶回去讓技術部門恢復恢復數(shù)據(jù)試試。你覺得這模樣還有可能檢測到DNA嗎?”
歐陽楠接過物證袋,隔著塑料外皮仔細看了一會兒說:“有沒燒到的地方。試試看吧?!?/p>
巨大的橫幅在風的鼓動下呼啦作響,菊花快活地攢動,葉片熱烈地碰撞。掛在高桿上的燈籠,呈現(xiàn)出一致的傾斜角。藝術中心被提前妝點上了喜慶的氣氛。
十月一日,當紅韓國歌星將在藝術中心舉辦個人演唱會。屆時,數(shù)以萬計的歌迷蜂擁進演播大廳。熱切的呼喊一浪高過一浪。熒光棒、夜光手環(huán)星星般閃耀。歌迷們?nèi)杠S歡騰,而危險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里膨脹。數(shù)量不必多,威力不必大,只消一枚人體炸彈,足以制造一場大規(guī)?;靵y。踩踏造成的傷亡將遠勝炸彈本身造成的傷亡。那時候,喜慶將蕩然無存,醫(yī)院人滿為患,新聞每天更新死亡人數(shù),各種流言滿天飛,網(wǎng)絡上的好事者推波助瀾,居心叵測之徒趁機滋生是非、混淆視聽,善良人則因不明真相而惴惴不安或跟風倒,正常生活秩序被徹底打亂,整個城市陷入恐慌……
莊海被浮現(xiàn)在腦海里的可怕場面嚇住了。還剩三天。三天后可怕的場面也許不再只是停留在意識層的假想,而是嚴峻的現(xiàn)實。這是莊海帶人對藝術中心進行第五次安檢,仍舊沒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明里風平浪靜,暗處狂潮翻涌。藏在袖管內(nèi)的魔爪最難對付。
莊海心急如焚,希望飛羽能通過秦朗傳出進一步消息。偏偏秦朗突然之間從地球上蒸發(fā)了。方坤良說秦朗的手機已經(jīng)連續(xù)關機四十八小時。莊??吹贸龇嚼ち继媲乩誓笾押埂榱吮Wo飛羽,秦朗不惜背負嫌疑人的罪名。從他決意破釜沉舟那刻起,危險便如影隨形。
“老大。”杜般抬手在莊海眼前晃了晃。
莊?;剡^神來,說:“走吧?!?/p>
杜般轉悠著眼珠看其他警員走開,拽住莊海問:“藝術中心到底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
“連我都瞞?咱們可快把這兒翻得底朝天了。”
莊海說:“趕上會議慶典次次不都一樣?”
“我覺得不一樣?!?/p>
“哪兒不一樣?”
“你不一樣?!?/p>
“滾!”莊海擂了杜般一拳。有些話,就算是對兄弟也不能說。警察承受的孤獨常人難以理解。
數(shù)據(jù)分析驚出歐陽楠一身冷汗。手機拿起又放下。結果太出乎意料,歐陽楠突然不自信起來。實驗環(huán)節(jié)出了紕漏?會嗎?歐陽楠這樣想著,返回實驗區(qū)逐一核對檢材。沒錯,檢材確鑿無疑,實驗流程無懈可擊,結果真實可信。
歐陽楠果斷撥通莊海的電話:“手機上檢出了秦朗的DNA。還有,現(xiàn)場幾件殘留物上檢出人血成分,DNA分型也與秦朗的DNA分型一致?!?/p>
“什么?!”正在向方坤良匯報情況的莊海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勾肩塌背、畏畏縮縮,戴眼鏡,留一字胡。操外地口音……被通緝的秦朗當然不可能以真面目示人。無怪房主感覺素描不像。左鼎說的沒錯,感覺是種微妙的東西。如實還原一個人的面貌必得形神兼?zhèn)洹?/p>
有人要殺秦朗!四十八小時失聯(lián)的秘密解開了。警方在失火現(xiàn)場并未發(fā)現(xiàn)尸體。成功脫險?不幸遭綁?被害后移尸?一切皆有可能。陷入沉默的莊海和方坤良,所思所想別無二致。
“方廳長,我建議讓另外兩個人參與此案的偵辦?!?/p>
“你是說左鼎和歐陽楠?”方坤良不僅在莊海的案情匯報中聽說過這兩個人,事實上,左鼎和歐陽楠的名字在多起重大要案的告破簡報中都有提及。
“您也知道,他們在不了解‘鷹眼計劃’的情況下,最早得出了秦局的失蹤絕非畏罪潛逃的定論。我們合作過多年,我敢以人格保證他們的職業(yè)操守、專業(yè)水平絕對一等一……”
方坤良抬手打斷莊海,說:“我正想去看看縱火現(xiàn)場。你通知他們?!?/p>
莊海知道,方坤良選擇在案發(fā)現(xiàn)場見面想掌握現(xiàn)場的詳細情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擔心把人叫到省廳會引起暗中那雙眼睛的注意。找內(nèi)鬼的進程方坤良只字未提,莊海知道,那是另一項秘密行動。他尚不具備了解和參與資格的秘密行動。
再次站在黑色島嶼上,每個人的心口都蒙了熱灰,灼痛感真切而強烈。物證鑒定中心對碳黑的檢驗結果證實了引燃物為汽油。打火機上檢出的DNA與去年影樂城縱火案現(xiàn)場的礦泉水瓶上檢出的DNA在數(shù)據(jù)庫中比中。有確鑿證據(jù)顯示影樂城縱火案是“倒狼藤”所為,涉案的嫌疑人共三人,兩名被警方成功抓獲,一名逃脫。礦泉水瓶上檢出的DNA極有可能是這家伙的。貌似意外的失火實乃一起不折不扣的謀殺。
莊海在方坤良的許可下向左鼎和歐陽楠介紹了“鷹眼計劃”和秦朗為確保臥底飛羽的安全所做的一切。這個巨大秘密的部分情況早已被左鼎和歐陽楠猜中。
左鼎對方坤良說:“據(jù)您說,秦局離開的這段時間一直保持著間斷性開機,為的是他和您同時得到飛羽發(fā)出的最新消息?!?/p>
方坤良說:“不錯。這部手機經(jīng)過加密處理,為的是方便秦朗工作。知道這個手機號的人數(shù)有限。秦朗和飛羽之間的聯(lián)絡正是通過這部手機完成的。秦朗非常清楚,一旦他背負的嫌疑之名消失,我必定會徹查這部手機。所以只要飛羽發(fā)出消息,我和他會同時看到。”
左鼎說:“既然手機這么重要,秦局絕不可能輕易丟掉,除非當時身不由己。就算事出緊急,當時沒發(fā)現(xiàn),事后也必定回來找。如果他現(xiàn)在安然無恙,行動自由,肯定會想方設法與方廳或莊海取得聯(lián)系。魔蝎座酒吧的經(jīng)歷足夠讓他認定莊海是知情者?!?/p>
歐陽楠說:“我和左鼎出來前聯(lián)絡了全市各大醫(yī)院的朋友,請他們幫忙查了從案發(fā)到現(xiàn)在的住院患者,沒發(fā)現(xiàn)與秦局相貌特征相符的人?!?/p>
歐陽楠的話刺中了方坤良和莊海的神經(jīng)。眼下的情形,杳無音信約等于兇多吉少。
方坤良說:“秦朗遭毒手,飛羽恐怕也是兇多吉少。十一臨近,屆時‘倒狼藤’到底以什么方式在藝術中心制造恐怖行動我們怕是再難得到進一步消息了?,F(xiàn)在,只能增加演唱會當天的警力,以不變應萬變。另外,要盡一切力量追查秦朗和飛羽的下落。”
莊海說:“是?!?/p>
看歐陽楠欲言又止,左鼎問:“在想什么?”
“在想‘火藥陰謀’?!?/p>
幾乎忘了的雞尾酒突然被歐陽楠再度提起,莊海的思維出現(xiàn)片刻斷電,追問道:“覺得另有深意?”
歐陽楠說:“之前有些情況不了解,現(xiàn)在了解了,還真覺得秦局說的‘酒’另有深意?!?/p>
莊海說:“這事我翻來覆去地想過,找不出答案?!?/p>
“什么‘火藥陰謀’?”方坤良問。
莊海解釋說:“一種雞尾酒的名字。秦局去魔蝎座酒吧那天點了這種酒。他離開酒吧前又說了個‘酒’字。是不是在指那杯‘火藥陰謀’只是出于我的猜測,所以沒跟您說?!?/p>
方坤良點了點頭,鼓勵歐陽楠:“繼續(xù)說你的想法?!?/p>
歐陽楠又問莊海:“秦局對雞尾酒很在行嗎?”
莊海說:“哪兒啊,他對所有的酒都不感冒。實在高興,超不過喝二兩老白干。雞尾酒那種東西,從前他壓根兒碰都不碰。不過魔蝎座酒吧那種地方可沒老白干。”
方坤良說:“我了解秦朗,他不碰雞尾酒倒不是因為別的,主要是因為他對一些東西過敏。雞尾酒勾兌時添加的東西五花八門,不碰是明智之舉。”
左鼎馬上問:“您知道他對哪類東西過敏嗎?”
方坤良說:“蛋白類?!?/p>
“蛋白?”歐陽楠眼一亮說,“‘火藥陰謀’的調(diào)制需要蛋清。”
“那他更不會點了。就算酒吧里沒有老白干,可以點果汁和蘇打水。如果只為充樣子,用得著特意點個能要他命的‘火藥陰謀’?”方坤良邊說邊看了看左鼎和歐陽楠,兩個人各自朝他點了點頭。大家的想法不謀而合。
歐陽楠說:“如果不是行家,點出馬提尼、血腥瑪麗、波旁水等最流行雞尾酒也就罷了,而‘火藥陰謀’屬于相當偏門的那種?!?/p>
方坤良于是又問莊海:“當晚幾個人點這種酒?”
莊海想起招待的話,隨即說:“只有他一個。這么看連隨大流的可能都排除了。‘火藥陰謀’還真的另藏玄機。秦局冒險去魔蝎座酒吧肯定是見重要的人。我之前想過是飛羽,現(xiàn)在看來,那個人絕不是飛羽?!?/p>
歐陽楠說:“也不是警隊的人?!?/p>
莊海說:“陳同已經(jīng)被殺,還有什么人值得信任?值得托付?”
左鼎說:“綜合現(xiàn)有情況,我倒覺得陳同的死未必是因為替飛羽傳遞消息?!?/p>
莊海問:“怎么講?”
左鼎說:“剛剛你跟我和歐陽介紹案情時說過,飛羽深愛他的家人。他當臥底義無反顧,唯獨放不下家人的安全。我認為他在心理上萬難做出犧牲家人的決定。另外,方廳長看到藝術中心這個地址短信是在陳同死后。如果短信是飛羽發(fā)的,說明飛羽安全,沒理由置陳同于危險之中。如果短信不是飛羽發(fā)的,說明確實存在中間人,而那個時候陳同已經(jīng)被害。所以我想,陳同的被殺或許只是出于不幸的巧合。既然陳同知道了同父異母的哥哥尚在人世,不排除他也知道飛羽的住址?!?/p>
歐陽楠沉吟道:“陳同在不恰當?shù)臅r間出現(xiàn)在了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
方坤良說:“我贊同左鼎的分析。我們想到的,秦朗一定也想到了。大家還記得楊甲嗎?無論這個名字是真是假,名字背后多半確有其人。秦朗要見的,我想就是這個人?!?/p>
“‘火藥陰謀’是某種暗號?!弊蠖@樣說的同時,某個畫面在莊海的大腦溝回里一閃而過……
“你喝的是‘日出特基拉’‘憂郁的星期一’‘火藥陰謀’還是‘甘露’?”黑暗中有人問。
那是縱火案案發(fā)當晚,朋友約莊海喝酒,去的恰好是魔蝎座酒吧。莊海鬼使神差般點了杯“火藥陰謀”。朋友奚落說有這酒嗎?信口嘟嚕。服務生笑著替莊海回答說,有。這位先生很內(nèi)行。朋友一臉詫異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莊海哪有心思玩笑。朋友去衛(wèi)生間時,那句問話忽忽悠悠從黑暗處飄來。“火藥陰謀”埋在一堆酒名中,并未引起莊海的注意,換言之,殫精竭慮及殫精竭慮后的一無所獲導致了莊海對這個詞語的倦怠和麻木。他心不在焉地說“火藥陰謀”?,F(xiàn)在想來那個人似乎等著莊海再說點什么,然而當時的莊海,人坐在酒吧,心思卻奔忙于藝術中心。他忽略了那個人。那個人離開時,莊海的余光曾掃到過什么。是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莊海閉上眼睛,極力回想。慘白外形,幾只黑洞,還有……交叉……對,那是個圖案。圖案上邊的字母又是什么呢?太黑,看不清。
“莊海?”方坤良喊。
莊海猛地睜開眼睛,顧不上應對方坤良,反而急切地問歐陽楠:“‘火藥陰謀’什么顏色?”
“黃色?!?/p>
“‘日出特基拉’呢?”
“紅色。”
“‘憂郁的星期一’和‘甘露’呢?”
“分別是藍色和黑色。怎么一下子列數(shù)這么多種雞尾酒?”
沒錯,能列數(shù)這么多種雞尾酒的人應該是行家,而一個行家不可能不了解這些酒各自的色彩,那個人之所以這么做意在想引起莊海的注意。對方大概是將他錯認為了秦朗。前一天的會面因為警方介入告吹,手機不通,去酒吧是最易想到的可行之舉。想到此莊海說:“沒錯??隙ㄊ前堤??!?/p>
“如果楊甲是受飛羽所托,他手上一定拿著‘倒狼藤’具體的行動方案。楊甲沒見到秦朗,應該會再次聯(lián)絡。秦朗的手機一直關機,想必楊甲跟我們一樣著急。眼下秦朗生死未卜。所以……”方坤良的目光落在莊海身上。
“明白!”莊海答應著,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停下腳,回頭問歐陽楠,“什么牌子的鞋上印有骷髏標志?”
“很多鞋上都有,骷髏圖案常被服裝鞋帽業(yè)作為時尚元素引入款式設計。知道圖案在鞋的什么位置嗎?”
“鞋舌。”
“阿迪達斯史密斯系列有款鞋的鞋舌上有骷髏標志。雜牌子就不太好講了……”
“多謝?!鼻f海打斷了歐陽楠,他想起來了,那串字母——adidas。
夜一如既往敞開懷抱。魔蝎座酒吧,燈光迷幻游離,沉在海底的欲望以不可見的形態(tài)愀然浮起。
莊海的目光在明滅之間飛快移動。注意的不是人臉,那些面孔,就像龐德詩中寫的“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般顯現(xiàn),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無從辨認。莊海的目光聚焦在生發(fā)花瓣的根系上——蒼白骷髏的棲息之所。
燈光游弋至舞臺,聲色低回蒼涼的歌手忘情于民謠。那雙腳,輕微而準確地隨節(jié)拍踏動。鞋舌中央的骷髏在踏動中起伏,活像午夜狂歡的小鬼。
“火藥陰謀”在調(diào)酒師靈巧的指間生成。莊海端起了怪誕的雞尾酒,面向歌手,在游弋而來的燈光下,輕輕舉了舉高腳杯。歌手神情孤傲,不以為意。
“啪!”酒吧里冷不丁一聲槍響。第二槍響起前,莊海已健步?jīng)_到歌手面前,一個魚躍將他撲倒在地。無論他是誰,莊海都不能讓他死于非命。
“火藥陰謀。”莊海低聲說。
歌手臉色慘白,哆嗦著說:“什……什么?”
錯了!
莊海心頭一凜,身上頓時冒了一層汗。亟待躍起的瞬間,莊海感到掌心驀地被一小股力量塞進什么東西。一秒甚至更短,那股力量撤去。莊海憑借感覺向黑暗中追去。蒼白骷髏一閃,隱沒進黑暗。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仿佛打了個閃電。
莊海立刻明白槍是誰打的了。自稱楊甲的人并不打算與莊海面對面接觸。他只是要把東西交給該給的人。
“方廳?!鼻f海跑到方坤良面前,攤開手掌。紙條躺在那兒,安靜得像花蕾,卻有著千鈞之重。
“他留下的?”
莊海點頭說:“是。”
“人呢?”
“沒看清。我……”
方坤良抬手示意莊海不必自責。
方坤良伸手拿紙條。左鼎和歐陽楠向后退開。
方坤良說:“你們可以看。”
左鼎和歐陽楠這才湊近。紙條展開,上面寫著長長一串數(shù)字。兩人愣了一下,看莊海,莊海朝他們點了點頭。
方坤良說:“就像你們猜到的,是密碼消息。飛羽和秦朗受過專門訓練,一直以這樣的方式聯(lián)絡。包括那些短信。”
莊海問:“您也能看懂?”
“不。由廳里的密碼員破譯。”方坤良甩頭招呼,“小帥?!?/p>
跟司機站在不遠處的那個青年答應一聲,向他們跑來。
左鼎和歐陽楠彼此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阻止說:“方廳……”
“我知道。參與制定‘鷹眼計劃’的人經(jīng)查均排除嫌疑。問題只能出在他身上,人已經(jīng)控制起來啦?!估翘佟云迌阂獟?,迫其就范?!?/p>
除了他們?nèi)齻€,方坤良手中還有另一支人馬在查找內(nèi)鬼。
“這是新的密碼員小帥。”方坤良介紹說。
小帥向幾個人點頭致意,接過方坤良遞過來的字條,退到一旁。
“廳長。”幾分鐘后,小帥將譯好的情報交給方坤良。
看過譯文,方坤良大手一揮說:“走!馬上回廳里部署行動方案。”
五個素不相識的不滿十八歲的女孩,參加了一個名為“誰最快”的網(wǎng)絡群游戲。幫助達西奶奶尋找離家出走的外孫女米粒。她們要帶著不同的東西進入會場。那些東西據(jù)說都是米粒昔日的珍愛之物,包括一次性相機、果珍、甲油、乳液和口紅。她們并不知道,甲油、乳液和口紅里裝的實際上分別是丙酮和雙氧水。就算知道,她們也不會想到丙酮和雙氧水與恐怖行動有直接和必然的聯(lián)系。是啊,拍照用的相機、沖水喝的果珍、甲油清洗液、醫(yī)用消毒劑,它們看上去毫無危害性。游戲規(guī)則標明,她們當中最先找到米粒并成功勸說米?;丶业娜藭玫竭_西奶奶的獎勵:韓國歌星下一場演唱會的門票。有趣的游戲,帶點兒刺激性,特別是達西奶奶提供的獎品,太具誘惑性了。五個女孩欣然應允。她們將帶著相機、果珍、甲油、乳液和口紅會順利通過安檢。
五個女孩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那令人欣喜若狂的演唱會門票實際上是死亡入場券。因為只要她們攜帶的那些東西到了那個叫米粒的女孩手中,幾分鐘內(nèi)就能變成致命性殺傷武器。丙酮和雙氧水是制造液體炸藥的基本成分;果珍是一種有機化合物,其中的糖分是炸藥的強力促進劑;而一次性相機內(nèi)配有的五號電池可以提供理想的動力源。一枚小型炸彈便誕生了。不必太專注于它自身的破壞力,當然它的破壞力是驚人的,但更可怕的是由爆炸導致的會場混亂及其之后的社會影響。
單純一旦被惡魔利用,即刻失去清麗和美好的本質,而淪為罪惡的幫兇。五個女孩被收繳走帶給米粒的禮物并目睹一個與米粒的外貌特征極為相符的女孩被警察帶走時,神情萬分迷茫。
韓國歌星的個人演唱會順利進行,“倒狼藤”預謀的恐怖行動流產(chǎn)了。然而與“倒狼藤”的較量還遠未結束。這只是一次恐怖與反恐怖的短兵相接,更為艱苦卓絕的正邪博弈在后面。
漫長的夢境。夢中,那張臉還是那樣年輕、俊朗、線條剛毅。他敬禮的姿勢還是那樣堅定有力。他說,保證完成任務!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他離去時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筆直,像一柄劍,鋒利無比,足以刺穿即將走入的黑夜。一大群信鴿從夢的上空掠過,哨音回旋,直到天色再度放亮。
秦朗猛地睜開雙眼,問:“今天幾號?”
“呦!可醒了,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嗎?”杜新鵬搓了搓疲倦的臉,咧嘴笑了。
“到底幾號?”秦朗不回答杜新鵬,繼續(xù)急切地追問。
“十月一號?!?/p>
“什么?!”秦朗掙扎著要起身。
杜新鵬摁住他說:“一大把年紀了,就別跟毛頭小子似的了,說來勁就來勁?!?/p>
“你不知道……”
“切!”杜新鵬說,“天底下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好好養(yǎng)傷吧。”
“解決了?”
“解決啦。干凈利落,無一傷亡。”
秦朗的身體這才一松,倒回到床上。
杜新鵬抖著手腕說:“老家伙,身體還這么硬,燒不死炸不碎。金剛不壞之身啊?!?/p>
秦朗說:“我哪有什么金剛不壞之身,要不是你及時趕到,我怕是這次得去閻王爺那兒報到啦。”
杜新鵬說:“說明沒老糊涂,知道給我打電話。我到早了,閻王爺嫌你燒得不夠火候,不收你?!?/p>
“不是讓你第二天過來嗎?怎么到早了?”
“廢話。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處境。不知道你人在哪兒沒辦法,知道了我還能睡得著?早見一眼是一眼唄。對了,你當時也沒說讓我過去干什么,現(xiàn)在是不是說說?”
秦朗說:“不是解決了嗎?”
杜新鵬問:“什么解決了?”
“十月一號之困啊。”
杜新鵬嘿嘿一笑,說:“意思是現(xiàn)在用不著我啦,不跟我說也罷,是不是?”
秦朗笑而不答。
杜新鵬哼了一聲,說:“老家伙!我這就給方老頭打電話,讓他趕緊把你接走,送醫(yī)院去。看不到你的影兒,估計那老家伙急得夠嗆。還有你那個徒弟莊海,不定怎么擔心你呢。這些天對著你這么個不死不活的家伙,還得勞煩我弟弟偷偷摸摸給你治傷。我這從沒當過爹的人差不多當了回爹。說好了,回頭得請我喝老白干啊。還有方老頭,也得請咱們喝一壺。他得感謝你,挑了個好臥底。警方這次不費一槍一彈大獲全勝,不用說,是情報送出及時……”
“我再睡會兒?!鼻乩蔬呎f邊翻了個身。
飛羽已經(jīng)犧牲,秦朗能感覺到。那個自稱楊甲的肯定不是警員。這些秦朗不能跟杜新鵬講,哪怕他們曾經(jīng)共同出生入死,哪怕這次又是他救了自己的命,屬于各自的機密只能守在各自的內(nèi)心,杜新鵬當然也不會問,這是默契。至于飛羽何以能喚回一顆迷失的心,讓那個人義無反顧完成了他未完成的使命,秦朗不知道?;蛟S這會成為永遠的不解之謎。
一路走好!兄弟。秦朗心里說。兩行熱淚順著面頰靜靜流淌。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