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喬 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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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看時間的生活
◆ 喬 葉
春節(jié),五一,國慶……節(jié)假日對我而言,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可以關(guān)掉手機(jī),過幾天不看時間的生活。
什么叫不看時間的生活?早上不看時間,想睡多久睡多久。晚上不看時間,想什么時候睡就什么時候睡。吃飯更是不看時間,等著腸胃把食欲叫醒。
似乎是放逐了時間,或者是被時間放逐了。
時間是什么?史書上的時間,是公元前和公元后,是殷商春秋戲連臺,是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是安史之亂、元和中興、大中之治,是玄宗,肅宗,代宗,德宗,文宗,武宗……直至景宗,大唐完了。大唐完了,這世界還沒完。不但沒完,簡直是剛剛開始: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還沒記好這個呢,那個就來了。這讓人應(yīng)接不暇的五十來年,人們稱之為“五代十國”。再然后就是文華旖旎的宋,兵戈鐵馬的元,嚴(yán)苛酷虐的明……
江山易幟的縫隙里,是布衣平民輾轉(zhuǎn)流徙朝不保夕的小日子。小日子里的時間,更具象一些,是冬穿棉夏穿單春秋穿夾衣的四季,是一條一條生長起來深刻起來的皺紋,是電話響了電影來了電視飛入尋常百姓家,是黑白照相機(jī)彩色照相機(jī)單反照相機(jī)微單照相機(jī)的更迭,是牛車馬車轎子轎車輪船飛機(jī)火車動車高鐵的軌跡,是鴉片戰(zhàn)爭甲午戰(zhàn)爭護(hù)國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的鮮血,是曹全碑蘭亭序黃州寒食帖祭侄文稿的墨痕……時間,也許就是這些東西吧。
如今的世界里,時間又是什么呢?是新聞頻道左下角的頻閃,是電腦右下角的顯示,是清晨的鬧鈴,是微波爐屏幕上的綠色數(shù)字……越來越精確,精確到小時,分鐘,甚至到秒。讓人人都像運動員。
時間是火車,一站一站地把人送至死亡之地。
時間是鞭子,抽打著人一步步地前行和老去。
他是殘酷的暴君。
可很久之前,他曾經(jīng)也是暖男呢。
總感覺,我們的古人,他們似乎從不怎么在意時間。時間對他們而言,就是自然,是逝者如斯夫的自然。他們是用談戀愛的方式和時間相處的。看窗戶紙漸漸發(fā)青,便日出而作??床氏冀k麗如錦,便日落而息。約朋友的時候,就是一個大概齊。沉默的日晷,低語的沙漏,清脆的鳥鳴……他們計時的事物,也都來源于自然。對了,他們習(xí)慣叫時間為時辰,時辰這個詞,也有一種從容的自然之韻。
他們不看時間生活,也就不被時間俘虜——不被時間意味的那一切外在的東西所俘虜。他們按照自己內(nèi)心的節(jié)氣,過著自己的立春,雨水,驚蟄,清明,小滿,芒種,大暑,小雪……所以才會有蘇軾詞中吟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天上神仙聽見,恐怕會微笑回答:“今夕是何年,這正是我該問的話吧。”
神仙從不看時間。
從何時起,人活得不像人了呢?且越來越不像人。人的時間,也越來越像機(jī)器的時間。
因此啊,趁著節(jié)假日,痛痛快快地關(guān)掉手機(jī),把時間過得像一個人的時間,把時間過得不看時間,這就是我的小小的心愿,或者說是理想。在我簡陋的生活里,這是少有的一點兒奢侈,奢侈得卻有點兒接近于神仙。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