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健 王佳黎
對科學的多維透視與人文考量
——魯迅科學思想的文化考察
文/黃健 王佳黎
魯迅的科學思想是他整體思想的重要構成部分。對魯迅科學思想進行文化考察,對于深入認識科學在現(xiàn)代中國轉(zhuǎn)型過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及其所存在的問題,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對于近代西方在科學上所取得的成就,魯迅給予了高度關注。魯迅對科學的審視,融入了他對科學的人文觀察和考量。在《科學史教篇》中,他寫道:“觀于今之世,不瞿然者幾何人哉?自然之力,既聽命于人間,發(fā)縱指揮,如使其馬,束以器械而用之;交通貿(mào)遷,利于前時,雖高山大川,無足沮核;饑癘之害減;教育之功全;較以百祀前之社會,改革蓋無烈于是也。”在他看來,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多有賴于科學。他指出:“察其外狀,雖不易于犁然,而實則多緣科學之進步。蓋科學者,以其知識,歷探自然見象之深微,久而得效,改革遂及于社會,繼復流衍,來濺遠東,浸及震旦,而洪流所向,則尚浩蕩而未有止也?!彼J識到科學蘊含著人的思想,不僅在物質(zhì)層面上能夠改善人的生活、推動社會發(fā)展,而且在精神層面上也能夠開闊人的視野、充實人的心靈。他說:“然其精神,則毅然起叩古人所未知,研索天然,不肯止于膚廓,方諸近世,直無優(yōu)劣之可言。蓋世之評一時代歷史者,褒貶所加,輒不一致,以當時人文所現(xiàn),合之近今,得其差池,因生不滿。若自設為古之一人,返其舊心,不思近世,平意求索,與之批評,則所論始云不妄,略有思理之士,無不然矣。若據(jù)此立言,則希臘學術之隆,為至可褒而不可黜。”
科學實乃推動人類社會發(fā)展之利器,魯迅強調(diào),科學將涵蓋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各個領域,給人類社會帶來極大的進步,為人類的生存提供廣闊的天地,指出科學可以“斬絕妄念”,使社會“文明乃興”。因為科學“迨醞釀既久,實益乃昭,當同世紀末葉,其效忽大著,舉工業(yè)之械具資材,植物之滋殖繁養(yǎng),動物之畜牧改良,無不蒙科學之澤”。
基于人性的維度,魯迅認真區(qū)分了科學與技術的區(qū)別。在論及近代中國“學習西方”的情景時,他說并不反對學習西方技術,但“慮舉國惟枝葉之求,而無一二士尋其本”,擔心如果舉國唯西方技術是舉,而不完整地倡導科學文化,研究科學原理、掌握科學邏輯、建立科學思想體系,將會導致技術主義至上,引發(fā)唯技術論的盛行,最終也將使技術變成單純的技術、“焦萃”的技術、不可靠的技術,或者說是不道德的技術。他認為,一方面必須要將技術納入科學的邏輯體系而予以認識和把握;另一方面也必須要以人性的尺度為參照系,確立衡量標準,考察其能否優(yōu)化人性,優(yōu)化人生,只有這樣,技術才會真正“蒙科學之澤”,擺脫實用主義的糾纏,超越純功利心的束縛。他指出:“故科學者,必常恬淡,常遜讓,有理想,有圣覺,一切無有,而能貽業(yè)績于后世者,未之有聞。即其他事業(yè),亦胥如此矣。若曰,此累葉之言,皆空虛而無當于實歟?則曰然亦近世實益增進之母耳。”
魯迅認為,如果無限制地強化技術的功效,若使之“日趨而之一極”,則會致人性于偏,結果是讓人的“精神漸失,破滅亦隨之”。他堅持科學與人文并舉的理念,無論科學技術在何種程度上改善了人的生存環(huán)境、引領了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對它的審視都必須以人性為尺度來予以衡量。他指出:“故人群所當希冀要求者,不惟奈端(今譯:牛頓)已也,亦希詩人如狹斯丕爾(Shakespeare,今譯:莎士比亞);不惟波爾,亦希畫師如洛菲羅(Raphaelo,今譯:拉斐爾);既有康德,亦必有樂人如培得訶芬(Beethoven,今譯:貝多芬);既有達爾文,亦必有文人如嘉來勒(Garlyle,今譯:卡萊爾)。凡此者,皆所以致人性于全,不使之偏倚,因以見今日之文明者也?!?用人性的尺度審視科學,魯迅看到了科學的內(nèi)在限度,表達了對“唯科學是舉”“科學萬能”“技術至上”的懷疑。在《文化偏至論》中,他對此提出了批評,指出:“事若盡于物質(zhì)矣,而物質(zhì)果足盡人生之本也耶?平意思之,必不然矣?!彼种赋觥爸T凡事物,無不質(zhì)化,靈明日以虧蝕,旨趣流于平庸,人唯客觀之物質(zhì)世界是趨,而主觀之內(nèi)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認為“物欲來蔽,社會憔悴,進步已停,于是詐偽罪惡,蔑弗乘之而萌,使性靈之光,愈益就于黯淡” 。
“重個人”的思想,是魯迅“立人”思想的重要內(nèi)容,也是他的科學思想的內(nèi)核元素,是他基于人性維度審視科學的核心價值理念。在魯迅的眼中,對于人的發(fā)展和社會的發(fā)展而言,科學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但它仍然不是唯一的,也不是主宰人的絕對力量,理應是為人所掌握和控制的。他強調(diào),如果一味地強化科學技術的功能,強化它對人的統(tǒng)治,將會導致人的異化現(xiàn)象的發(fā)生和蔓延,將會產(chǎn)生他所批評的那些“遂其私欲,不顧見諸實事,將事權言議,悉歸奔走干進之徒”,那種“假力圖富強之名,博志士之譽;即有不幸,宗社為墟。而廣有金資,大能溫飽”之士,以及那種“雖兜牟深隱其面,威武若不可陵,而干祿之色,固灼熱現(xiàn)于外”之人,他們往往利用科學技術而干著摧殘人,毀滅人的勾當。為克服這種異化現(xiàn)象,他大力提倡“立人”思想,尋求人的真正解放,指出:“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 他主張“立人”應以人的個性、個體性為基點,而不是以純粹的科學認定的“人”,或泛道德意義上的“人”來認定。他指出,人的“思想行為,必以己為中樞,亦以己為終極:即立我性為絕對之自由者”。這個“己”就是對人的個性、個體性的精神認定,也是對具有獨立人格意志的強調(diào),旨在使每個獲得解放且獨立的“有限”的個體生命,能夠自覺地去追求“無限”的價值與意義的支持,從而建立起真正屬于自己的精神領地,即“立我性為絕對之自由者”。為此,他激烈地批評了“以眾瘧獨”“滅裂個性”“滅人之自我”的思想學說,強調(diào)作為獨立個體的人,應具有獨立的人格意志,做到“獨具我見”“人各有己”“不和人囂”“不隨風波”,這樣才能實現(xiàn)民族的獨立、社會的解放和人的自由,特別是精神解放和心靈自由等價值與意義的終極建構。魯迅從人性的維度審視科學,顯示出一種尊重人、理解人、肯定人、開掘人的價值和潛能,發(fā)揮人的主觀能動性,特別是給予每個獨立的個體,以更多自由選擇和創(chuàng)造的科學文化思想,體現(xiàn)出與20世紀世界文明發(fā)展主流和方向相吻合、相一致的思想特征。
通過宗教方式審視科學,是魯迅科學思想的又一文化特點。在現(xiàn)代中國的全面轉(zhuǎn)型中,魯迅認為需要包括宗教在內(nèi)的精神信仰的建構。他認為宗教是一種超越“物質(zhì)之生活”的“形上之需求”,是“向上之民,欲離是有限相對之現(xiàn)世,以趣無限絕對之至上者也”。他強調(diào),宗教在蕩滌精神、陶冶情操方面,有著包括科學在內(nèi)的理性所不能替代的獨特功效。倘若科學理性不能破譯人的心靈密碼,不能支撐起人的精神世界,那么,科學的這種局限也只能由終極關懷之類的精神信仰來予以充實,而宗教在這方面則有著其特殊的功效。法國學者托克維爾指出:“人要是沒有信仰,就必然受人奴役;而要想有自由,就必須信奉宗教。” 魯迅也看到了這一點,指出:“人心必有所馮依,非信無以立,宗教之作,不可已矣。”當然,魯迅對宗教的高度重視,并非要全面提倡宗教,真正用意而在于要通過宗教特殊功用,強調(diào)在獲得人的解放的同時,還必須要確立人的精神信仰,以便在博大的心靈世界里,始終保持人生的進取心和強大的人格力量,最終超越世俗功利性的糾纏和科學理性的局限,并以求真、求善、求美為最高目的,保證科學探索的純正性、嚴肅性和神圣性,進而促進人性的純潔和人心的向上,構建以“立人”為目標的現(xiàn)代文化思想體系。魯迅確信,一個獨立、自由的人,一旦擁有這樣的自由精神的超越,擁有這樣崇高的信仰級態(tài),也就真正擁有了抵御強大理性侵蝕的能力,以及進行自我選擇的自由權利,而整個“中國亦以立”。
以宗教精神為參照考察科學,克服科學的局限,展現(xiàn)人的“心聲之洋溢”的生命主體的“內(nèi)曜”光芒,完成人對自我精神的拯救和心靈的皈依,魯迅通過以宗教為參照考察科學,表明他的“立人”思想的意識構架、精神展現(xiàn)、邏輯設置,實踐路徑等,都充分肯定了作為生命主體的人的“內(nèi)曜”的重要性,主旨就是要消除盲目崇拜科學、迷信科學的異化現(xiàn)象,達到認識科學、把握科學的目的,完成對科學的整體觀照。因為發(fā)揚人的“內(nèi)曜”精神,能夠直接深入到事物的內(nèi)核,找到事物的本質(zhì)屬性所在,這既是對科學精神的弘揚,也是對人的認識盲點的超越。魯迅以佛教為例指出:“夫佛教崇高,凡有識者所同可,何怨于震旦,而汲汲滅其法。若謂無功于民,則當先自省民德之墮落?!痹谧诮痰木袷澜缋?,人可以冥想、可以沉思、可以引發(fā),進而能夠“充人心向上”,領悟生命的真諦,將會有效地克服科學的局限及其帶來的誤導和干擾。所以,魯迅強調(diào)指出:“宗教由來,本向上之民所自建,縱對象有多一虛實之別,而足充人心向上之需要則同然?!痹谒磥?,發(fā)揚這種接近事物本性的“內(nèi)曜”精神,突出人的主體功能和主觀能動性的精神,將會更為接近科學的本質(zhì),使人與科學能夠展開真正意義上的對話,也可以對科學進行追問,從而達到對科學的內(nèi)在局限及其所帶來的危害的有效克服和精神的超越。
【黃健系浙江大學中文系教授,王佳黎系浙江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摘自《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