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躒

趙文《青山集》中的詩學理論

何 躒

元代文人趙文《青山集》中十篇為他人所作詩文集序是其詩學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囊括了詩歌起源論、創(chuàng)作論、接受論三大方面，由于趙文本人頗具思想個性，其中涉及許多在當時很富有價值的詩學理論。他認為詩歌產(chǎn)生于人的情性，是出于“天”的。他針對詩窮而后工的命題提出詩人不窮的觀點，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聲韻和文辭皆是自然天出，在創(chuàng)作中既講求規(guī)矩，又不囿于繩墨。在詩論形式中，他更喜歡論詩詩而非詩話，因為在情性的基本主張下他更強調(diào)聲教。他認同不同詩人的不同審美取向，典則與流麗并重，而對于采詩他則講求以闊大的心胸廣收博取。

趙文；《青山集》；詩學理論；情性論

趙文是宋元之際南方文壇一位重要的文人，他與廬陵三劉（劉將孫、劉岳申、劉詵）等文人，以文章稱于世，一時皆知江西廬陵文派。趙文（1239—1315）字儀可，一字惟恭，號青山。宋亡后依文天祥，后遁歸故里。自稱劉辰翁門人，入元后薦授南雄路儒學教授，與劉將孫結(jié)“青山社”。有《青山集》，明代焦竑《國史·經(jīng)籍志》著錄為《青山稿》三十一卷，無傳本，清代四庫館臣從《永樂大典》中輯出八卷。《全宋詞》錄其詞31首。查洪德先生說：“趙文是元代前期南方文壇重要的文學理論家和詩文作家，在元代廬陵詩文流派的形成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上承劉辰翁，下則影響劉將孫、劉岳申、劉詵等人。”①查洪德：《趙文的文學理論與詩文創(chuàng)作》，《江西社會科學》2007年第3期。趙文的文學成就不僅在于文章，其詩歌創(chuàng)作也頗有成就，且有著成熟的詩論思想。查先生亦稱，“如果說趙文文章試圖力變宋格的話，其詩則尚沿宋格?！雹诓楹榈拢骸囤w文的文學理論與詩文創(chuàng)作》。

趙文與同時代眾多詩人交往，為其作序，如宋季任、郭友仁、蕭漢杰、陳竹性、高敏則、高信則、陳定叟、王奕、李應楠、吳孔瞻、戴用圣、黃南卿、歐陽良有等人。他們或有詩集，或有詩話，或搜集他人詩文編纂成集。趙文在文山，與宋季任、郭友仁交，二人正當盛年，無科舉之累，搜集《苕溪漁隱叢話》等詩話外的散見諸條，編《郭氏詩話》。蕭漢杰有《青原樵唱集》。陳竹性，富陽人，作《陳竹性刪后贅吟》。高敏則、高信則兄弟從趙文學，“信則今直永新州學，而敏則彭澤，二高俱有詩聲，而敏則琴又清熟如其詩，自負其才，嘗一筆萬言，浩然有主父西游意”①（元）趙文：《高敏則采詩序》，《青山集》卷一，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5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頁。，二人采詩以集。高信則還有自己的詩集《高信則詩》。陳定叟，蜀人，父會公，定叟以蜀亂而從父遷江南，后二十年，父死，與母為廬陵永和窮人，寡妹在曲江，定叟奉母命徒步曲江攜妹及其孤歸。王奕，字亦大，家境貧困。李應楠，字叔登，趙文曾與之同客歷塘之上。吳孔瞻、戴用圣，未詳。黃南卿與歐陽良有共采詩以集，趙文與二人善。

趙文的詩論主要存于他為別人所作序文中。今考《青山集》，其序文有十三篇。除《尹公槐云萍錄序》是關(guān)于人物載錄，《彭應叔山家大五行論序》是關(guān)于地理，《吳山房樂府序》是論詞，剩下十篇皆主于論詩，是趙文詩學理論的集中呈現(xiàn)，反映了他的詩學觀念。在這十篇論詩的序文中，幾乎每一篇都論及了一個詩學方面的問題，趙文對每一個問題的觀點都十分明確而且獨到。將這些序文里的詩學理論和觀點結(jié)合起來進行綜合考察，可發(fā)現(xiàn)趙文涉及到詩學上的多個方面，包括詩歌起源論、創(chuàng)作論和接受論諸方面。而且這些詩論大多針對某個既有的詩學論題而發(fā)，或者針對當時某種詩學現(xiàn)象，加以重新審視或者批判，因此很具有現(xiàn)實針對性和指導意義。大致說來，《郭氏詩話序》主要論“詩話”，《蕭漢杰青原樵唱序》論村野“樵唱”之能成為詩，實亦論詩歌情性，《陳竹性刪后贅吟序》論及論詩詩，《高敏則采詩序》《黃南卿齊州集序》論采詩，《王奕詩序》論詩窮而工的問題，《李叔登詩序》論不同詩人的不同審美取向，《來清堂詩序》論詩歌的生成和詩人的創(chuàng)作出于天成，《高信則詩集序》論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規(guī)矩繩墨問題。這些文章中含有豐富的詩學理論，對其加以分析梳理可以呈現(xiàn)趙文的詩學觀點和理論體系。

趙文的詩學理論具有較高價值，然多不為所知，學界對趙文也較少關(guān)注。已有者如查洪德先生《趙文的文學理論與詩文創(chuàng)作》一文談到趙文詩論中的“性情論”，劉明今先生在《吳澄與宋元之際江西地區(qū)文學批評的風尚》一文中論及心學對趙文文學思想的影響，以及趙文反復古的傾向②參見劉今明《吳澄與宋元之際江西地區(qū)文學批評的風尚》，《陰山學刊》1991年第2期。，可供尋繹其詩學思想。然關(guān)于趙文的詩學理論實還有很多可挖掘處，本文則試探之一二。

一、詩歌本源論：詩歌起源于情性

趙文提倡詩學情性論，認為詩歌產(chǎn)生于情性，而情性是人天生具有的。所以在他的詩論中，對詩歌的性質(zhì)和起源問題有兩方面的強調(diào)，即“情性”和“天”。關(guān)于“天”，他在《黃南卿齊州集序》數(shù)次言及，此處暫不論，詳見下面一節(jié)關(guān)于“聲文天出”的論述。在趙文那里，詩歌天成與情性論是一致的，因為他認為人的情性本是“天”生，說詩生于情性，也就是言詩歌出于天然。

在他的情性論下，還出現(xiàn)了這樣的一些觀點。一者，他認為古人之詩出于情性；二者，他強調(diào)情性之正，如先王之澤；三者，在情性論觀照下，他認為詩歌是成于“意到語適”的，因而是“自清自好”、“穆如清風”的“好歌”（《郭氏詩話序》）。他用“清”“好”來描述其情性論視角下的好的詩風，這是一種自然、清新、正派、肅穆的詩風，其實就是儒家教化影響下的樸實風格。因而他在《郭氏詩話序》中強調(diào)并落腳于“先王之澤”和人心之“古”，也就是一種教化和樸實之風。

趙文的情性論在《蕭漢杰青原樵唱序》中得到了更為直接的闡述。在這篇文章，他的詩學情性論更加深化，有以下幾個方面。第一，情性是人人皆可有的。第二，詩歌出于人之情性，有情性乃有詩，乃是詩人，因而“人人有情性，則人人有詩”（《蕭漢杰青原樵唱序》）。這里，趙文的情性論強調(diào)一個普及性，它不是特定人群所具有的，而是古人、樵人，乃至人人都有的，因而在他的情性論下的詩歌作者可以是所有有情性的人。第三，他欣賞如樵唱般的詩歌，自然自發(fā)、不煩繩削。從他對古人詩“自清自好”和樵唱詩“寬閑之野”的描述，也可以看出他眼里詩歌的理想風格和境界乃是自然自放、閑野適意、雅正不俗的，具有原始的野處山民氣，逸氣隱姿中又透露出文士的雅正和不俗。第四，趙文這種詩學理想和詩美追求在當時是比較特出的，因而趙文作為廬陵地區(qū)頗具個性的文人，也在詩學思想上顯現(xiàn)出了他的與眾不同，和對當時頹靡詩風的針鋒相對。趙文批判江湖詩風，他說：“江湖者，富貴利達之求而饑寒之務去，役役而不休者也?！雹伲ㄔ┶w文：《蕭漢杰青原樵唱序》，《青山集》卷一，第3頁。這可以幫助我們更深入理解他的情性論，就是反對為詩過程中的汲汲功利之心，一種私心，同時也就反對功利之心驅(qū)使下刻意為詩的模擬、雕飾和搜奇獵怪。第五，在趙文的理論體系中，情性與性情基本相同，但有小異。情性主要在情，性情主要在性，前者在于個體情感，后者在于群體共性。他諸篇詩文集序中多言情性，主要在于強調(diào)個人之情感，認為個人之情乃是人的天性，是人的普遍屬性。而性情則主要強調(diào)人的普遍天性，情感乃是其一，是先性后情?！陡呙魟t采詩序》在論采詩中所言是“性情”而非“情性”：“人之生也與天地無窮，其性情亦與天地為無窮，故無地無詩，無人物詩?！雹冢ㄔ┶w文：《高敏則采詩序》，《青山集》卷一，第4頁?！饵S南卿齊州集序》中，趙文在論采詩之前提到“性情”，言：“五方嗜欲不同，言語亦異，惟性情越宇宙如一?！雹郏ㄔ┶w文：《黃南卿齊州集序》，《青山集》卷二，第14頁。兩處所論都是為其采詩說作鋪，宜其所論是性情而非情性，主要在于人的普遍性情。

二、情性論影響下主于自然的詩歌創(chuàng)作論

（一）窮富之爭：詩人不窮

對于“詩窮而后工”的命題，趙文所論不著重于作詩的外部環(huán)境，而是關(guān)于詩人之貧較之富貴達人之富的優(yōu)越性。而越是論貧富，越是顯出趙文論詩的現(xiàn)實特色，也即他的貧富之慮。這再次體現(xiàn)了趙文的率直不羈個性?！锻蹀仍娦颉肥勤w文此論的集中呈現(xiàn)。王奕，字亦大，是趙文的詩友，貧甚。文章首先舉出世人關(guān)于“詩能窮人”還是“達人”的論爭，加以批駁，而提出作者自己觀點：“詩者，天之所以私窮人使之有以通其窮者也”，并舉賈島、姚合以為例。趙文自己作為并不富貴的詩人文士，在一種頗具自解意味的論調(diào)中提出“宰物輕與人以富貴，重與人以清才”，因為“能詩之士，曠數(shù)十年而不一遇也。”

總之，他認為人不因為愛好作詩而窮，而貧窮的詩人也并不窮，因為他們雖物質(zhì)匱乏，精神卻比常人富實。直接以貧富論精神，在趙文這里也是較為先進了，體現(xiàn)了他的個性與現(xiàn)實精神。貧者讀好詩而忘饑，能作好詩的詩人更不會自覺貧乏。趙文將詩人跟富貴者比較，見出后者生存狀態(tài)的“不暇樂”和“風沙雨雪”，還不及詩人的“翛然溪水之上，云煙竹樹，莎蟲水鳥，與凡盛衰反復可悲可愕之事，皆取之以為詩。”①（元）趙文：《王奕詩序》，《青山集》卷一，第5頁。認為富貴不及吟詩得句之樂，而富貴者之所愁苦者則遠甚詩人之苦吟。這樣，則窮境中的詩人實較富貴者為富。

從趙文對詩窮而工論題的個性化論辯，可以看出，他具有現(xiàn)實和平等的精神，更具有樸實不偽的人格特點。他直接論述詩人的貧富問題而不回避，承認而不掩飾自己的窮境，從物質(zhì)之富與精神之富的角度理性地分析，通達而且平和地得出詩人不窮的結(jié)論，而且心安理得。這大異于以往文人在對待詩人往往會貧窮的問題上，出于自尊和自解而帶有的一種窘迫感和故意掩飾，又以文人身份清高自居的酸腐意味。從這里也可以看到趙文作為具有廬陵地域個性的文人的一種個性不羈和堅持自我。

（二）聲文天出：詩歌的生成理論和詩人創(chuàng)作觀

趙文認為詩之音聲和形態(tài)多種多樣，乃是一種天趣?！饵S南卿齊州集序》：“詩之為物，譬之大風之吹竅穴，唱于唱喁，各成一音，刁刁調(diào)調(diào)，各成一態(tài)，皆逍遙，皆天趣?！雹冢ㄔ┶w文：《黃南卿齊州集序》，《青山集》卷二，第14頁。這里講到詩是一種天趣，而關(guān)于詩歌生成和詩人創(chuàng)作，也著上了“天”然的色彩。

趙文以聲、言、字、文、詩的產(chǎn)生序列來溯源詩歌的生成機制，并且認為詩出于“天”，如蟲鳴，是一種自然原始所發(fā)的具有形式和聲音的美言?！秮砬逄迷娦颉吩疲?/p>

物之初，有聲而已，未名其所以聲也。于是有名其所以聲者，而后謂之言，而猶未有字也。于是有形其所以言者，而后謂之字。言與字合而文生矣。文也者，取言之美者而字之者也。詩也者，以言之文合聲之韻而為之者也。聲而后有言，言而后有字，字而后有文，文至于詩，極矣。③（元）趙文：《來清堂詩序》，《青山集》卷一，第6頁。

趙文此論，繼承前人而來，更加強調(diào)詩是聲韻與文辭形式的結(jié)合。他將詩比之蟲鳴：“彼其初，何以異于蟲耶。蟲之聲也，庸知其非言也，而不能形其所以言，夫亦生且死而已矣，而焉用形其所以言哉。故曰，唯蟲能天。”④（元）趙文：《來清堂詩序》，《青山集》卷一，第6頁。意謂蟲鳴在蟲來說亦是言，若形諸文，可能也是詩。趙文接著談到自己作詩的體會，也即作詩為文的三種狀態(tài)：“吾每為文辭，苦且倦甚，欲休乎未始有言之先；既已有之矣，然默默終日輒不樂；有時言之而得其所欲言，雖天下之樂，無以過也。”即不得言時倦苦，得言不樂，得所欲言則樂甚。他又談到與吳孔瞻、戴用圣諸人游會作詩的經(jīng)歷：“每陰陽寒暑，日星之運，草木鳥獸蟲魚之感，無一不發(fā)之于詩，前于后喁，往復不厭。歲晚筆之，遂成卷帙，亦莫知其所自來也?！保ā秮砬逄迷娦颉罚闹锌梢钥闯?，他提倡一種自然自發(fā)的創(chuàng)作觀，在外物的自然感發(fā)之下，自然成詠而形諸詩。這也就是他所說的“天”，是一種親近自然的，在自然環(huán)境中自然而發(fā)的狀態(tài)，在詩人是天性，其創(chuàng)作是天然天成，即是感于外物，靈感偶合。而這種創(chuàng)作觀與苦吟和才學為詩不同，它強調(diào)詩歌的野處感發(fā)性和自然外物的激發(fā)，整體上還是著上了趙文身上的廬陵地方性和鄉(xiāng)野色彩，以及他個性張揚，閑野隨意的人格特征，因而有異于終日案牘和高處廊廟的文人之論。這也是廬陵地方文人之所以形成廬陵特色，而異于館閣文臣所代表之盛世文風的地方。

（三）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規(guī)矩繩墨問題

趙文對作詩的技法問題有自己的看法。首先，他整體上持情性論，認同詩歌的抒情性和詩人的情感發(fā)越，但也強調(diào)要有規(guī)矩繩墨，要有“禮義”的約束，但認為雖有約束，卻又不應拘泥于約束。他贊揚高信則“詩不失規(guī)矩繩墨，而未嘗不行乎規(guī)矩繩墨之外，蓋妥不弱，老不疎，工不刻”①（元）趙文：《高信則詩集序》，《青山集》卷二，第14頁。，這實際也是趙文自己的詩學標準?！陡咝艅t詩集序》篇首明確指出：

固，詩病也，有心于為不固，亦病也。自三百五篇以來，發(fā)乎情者，流動發(fā)越，誠無所底滯，使無止乎禮義，則情之流者將何之？騷體起于南國，跌宕怪神，出乎風雅頌之外，而其歸于忠君愛上，則詩之禮義未嘗亡。近世詩人，高者以才氣凌駕，無復細意熨貼；下者纖軟稚弱，固不足論；工者刻削過當，去情性絕遠；疏者則茍簡滅裂，雖律詩亦不必留意屬對矣。如此而謂之不固，是誠不固也。今人但知律詩有律，不知古詩歌行亦必有律，故散語中必間以屬對一二，不然則不韻不對，漂漂何所底止？又姑論用字，古固不拘，平仄失所，即讀之音節(jié)不合，殆天籟也。此語僅可私語兒孫，使持語大方家，且將獻笑。②（元）趙文：《高信則詩集序》，《青山集》卷二，第3—14頁。

于此，他看到了“固”與“有心于為不固”，也即泥于規(guī)矩和無約束兩種情況的弊端，認為這也是當時詩人的通病。沒有繩墨的，弊在“以才氣凌駕”，無“細意熨貼”，而“茍簡滅裂”，也即缺少細膩和溫柔敦厚之意，或者不顧作詩的形式規(guī)則，不管屬對工整，是所謂“高者”、“疏者”。“有心于為不固”者，是故意擺脫繩墨者，這就是趙文所說的“高者”。而固于繩墨者，即趙文之所謂“下者”、“工者”，則會有詩風纖弱，刻削工巧，損滅內(nèi)在情性的弊端。

其次，他認為古詩也有詩律，而非只近體格律詩。他對時人關(guān)于古詩不拘平仄聲韻，不合平仄聲韻乃是天籟的說法加以駁斥。趙文認為古風歌行中也講格律和屬對，這當時提出來，實頗具詩學眼光。當代學界對古詩中律對的問題亦作如是觀，并研究得出了古體中一些具體的律對規(guī)則。而《詩經(jīng)》中的重章疊唱、對仗押韻，這些問題很早就已經(jīng)被重視。清代學者解讀《詩經(jīng)》時的葉韻法，實際也是《詩經(jīng)》中即存在據(jù)聲律作詩的格律繩墨現(xiàn)象的反映。

再者，他對詩歌情感與語言形式都較重視，且持中和態(tài)度，對兩者都講求有度。規(guī)矩繩墨之論實際是關(guān)于詩歌內(nèi)在詩情與外在語言形式的問題。趙文更加看重內(nèi)在詩情的抒寫，這也符合他的詩學情性論，然而他也看重詩歌外在的語言形式，重視聲韻格律和屬對等。詩歌內(nèi)在的情感精神由人而發(fā)，具有發(fā)越流動和無限的特性，也即趙文所說的“不固”；而外在的詩歌語言形式是客觀存在的，因而具有限制性，遵循詩美原則的語言形式本身就是一種規(guī)矩繩墨，這也就是趙文所論之“固”。而以內(nèi)在詩情激發(fā)作詩，往往具有靈感激越、速度快且不可控的特點，這與詩歌語言形式的限制性往往構(gòu)成沖突和制約。人之情感無限，而語言有限，這是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一個永恒的矛盾。而如何以有限的語言盛無限之情，則主要在于詩人駕馭語言的才力，包括他本身已有的語言積累，語言技巧以及嫻熟的程度。因而詩人以內(nèi)在情感精神為詩，往往會導致對語言形式的忽略和無暇顧及，而使得言不勝情。但是專注于詩歌語言形式上，又會導致詩人靈感的被干擾和詩歌情感內(nèi)容的喪失，而使得詩歌缺乏內(nèi)在精神，徒有形式而沒有生命。趙文對待這個問題，則是重詩情，亦重語言形式。但他對兩者都講求一個度，他所論的“規(guī)矩繩墨”即是一個度?！扒橹鳌闭咝璧种埔浴岸Y義”，而工語言者也不能刻削過當。

最后，“規(guī)矩繩墨”也關(guān)于詩歌中的共性和個性，是風雅主流和非主流的問題。趙文認為學詩應繼承《詩經(jīng)》風雅頌之義，但《離騷》之類“跌宕怪神”者亦有其價值。所以他說“詩不失規(guī)矩繩墨，而未嘗不行乎規(guī)矩繩墨之外”，實際就是在遵循儒家思想的社會群體立意之外，而存留個體的個性抒發(fā)，以不抑制人的個體情性。

三、情性論與通達的詩歌接受論

（一）詩話、論詩詩、聲教：情性論影響下的詩歌接受理論

在《郭氏詩話序》中，趙文將詩話的形成和發(fā)展脈絡勾勒為《詩三百》時代、建安、唐、宋幾段。他將詩話的起源推溯到孔子刪詩過程中的“間有所發(fā)明”和孟子的申述，認為“詩話始此”，其后則至“建安以來稍有詩評，唐益盛，宋又盛”。他列舉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詩話總龜》《詩人玉屑》，認為后者“大抵掇漁隱之續(xù)余而已”。他推重《苕溪漁隱叢話》，認為其雖有利鈍，卻是“觀詩之一助”，而《詩話總龜》則“俗甚”。

在詩歌評論樣式中，趙文更推論詩詩，而非詩話。這跟他的情性論及重視詩歌的聲教有關(guān)。相對于字詞形式和詩論中的字詞訓詁，趙文更重視詩歌的聲韻諷誦。在作詩中重聲韻，在詩歌接受，也即學習、欣賞和批評中也重諷誦。他說：“詩之為教，必悠揚諷詠乃得之，非如他經(jīng)，可徒以訓詁為也?！庇终f：“觀詩妙處，在吟哦，解說紛紛，意轉(zhuǎn)訛?！彼匾曇髋吨S詠，也跟其詩學情性論有關(guān)。吟詠能調(diào)動人的情緒和情感，有如音樂的功效。聲教的主要方式和入徑即動之以情，從性情上教化人。他接著申述“學詩者必先求其聲，以考其風俗，本其情性?！雹伲ㄔ┶w文：《陳竹性刪后贅吟序》，《青山集》卷一，第3頁。從詩聲諷詠中，可見一地的民風俗尚，而見其民情性。這種情性不是一首詩一個詩人的情性，而是一首詩歌所具有并反映出來的一個地方人民之情性。這里趙文所尚的“情性”又具有大眾指涉的意義。

而他于詩歌的功能，也主要著眼于對人的“情性”“教”化上，而非名物訓詁和學術(shù)考證。教化本身就非針對少數(shù)人，而是具有大眾普遍的意味。這就更趨人性化、人文化，具有柔性特征，而不是刻板的教條。他說“詩非癡物，說詩必使人悠然有得于眉睫之間，乃為善爾”（《陳竹性刪后贅吟序》），這是直接認識到詩歌的柔性的人文教化本質(zhì)，即詩教本身是情性感染而非理論說教。

在諷詠而通情性的理論基礎之上，趙文大力提倡論詩詩。他推張載“以詩說詩”，且美陳竹性之“贅吟”。他看到偈語的論詩詩的相似處，眼光實為獨到。他說：“釋氏之徒，演說大意，敷陳既竟，復五七其辭，謂之偈言，不必皆有韻也，讀之往往能使人悟入。異教自不當與吾書并論，要之，教人方便，是或一道。”（《陳竹性刪后贅吟序》）

他在《陳竹性刪后贅吟序》中談到詩話的弊端和后人讀詩之弊，即訓詁名物字詞，而不重視諷詠，有悖詩的本質(zhì)，喪失了詩歌真正的教化意義。因而他批判“后世學詩者不復知所謂聲矣，而訓詁日繁，去詩寖遠?！雹伲ㄔ┶w文：《陳竹性刪后贅吟序》，《青山集》卷一，第3頁。

（二）典則與流麗：詩歌接受中不同的審美取向

《李叔登詩序》論及詩歌接受中的兩種審美傾向，表現(xiàn)為詩義之風比興和雅頌賦，詩風之“渾含”和“流麗”，接受群體的古人和今人，前輩與后生之分別。而具體于宋元詩史，則有“國初及耆英諸老詩語皆樸茂，元佑以后發(fā)越動蕩”之分。趙文由謝玄喜《詩經(jīng)》“楊柳依依”句，而謝安愛“吁謨定命”這個事典論起，贊李叔登“典則士間，相從唱和，皆吁謨定命之作”，然有時“精切”“穎脫奇杰”，“于吁謨定命之中未嘗無楊柳依依者”②（元）趙文：《李叔登詩序》，《青山集》卷一，第6頁。，不否定詩之流麗，然而也強調(diào)典則?？傊?，這兩種審美傾向，一主于儒家的社會群體視角，一則主于個體的審美適意，前者典正渾樸，為長者和古人牧民者所好，后者流麗清新，為后生今人推尚。

（三）心胸闊與去取嚴：性情論影響下的采詩觀

趙文的情性論影響而及他的采詩觀，形成了廣采博收的理論，這反映了他在詩學上的獨特眼光和包容精神，更彰顯了他“人人有情性，人人有詩”理論下的詩學平等主義。摒除門戶之見，不以詩人名聲作取舍，更不以作者的社會地位等外在條件作標準，這在當時，確實有不同俗常的眼光。趙文的采詩說是針對當時人“以一人之目力，一人之心胸而論天下之詩”，“或怖于名高，或貪于小利，則私意顛倒，非詩道，直市道而已”③（元）趙文：《高敏則采詩序》，《青山集》卷一，第4頁。的弊端而發(fā)的。他認為采詩者若沒有廣采精神，則其采詩只是“欲執(zhí)一人之見，以律天下之詩?！雹埽ㄔ┶w文：《黃南卿齊州集序》，《青山集》卷二，第14頁。

《高敏則采詩序》說：“詩不可以一體求”，“人之生也與天地無窮，其性情亦與天地為無窮，故無地無詩，無人無詩”。趙文《青山集》中前三篇《郭氏詩話序》《蕭漢杰青原樵唱序》《陳竹性刪后贅吟序》中所論的是“情性”，至第四篇《高敏則采詩序》，乃作“性情”。這里他說的性情已不是個體的人所具有的情感性格，而是被高度歸納和抽象化，代表所有人具有的人之本性和屬性。他認為人類生生不息，與天地一樣無窮，人之性情亦無窮，而因于性情所生之詩也無窮，因而人人皆能詩，各地皆有詩可采。趙文既看到人人有詩的共性，也看到詩有多體，各地詩風不一的個性差別。他舉《詩經(jīng)》中各體詩風，實際是說明各體詩風的地方特色和差別。而這些差別性存在使得采詩者更應有廣搜博采的眼力和心胸。《高敏則采詩序》中他兩次感嘆“夫子之大”，其中一層意思即此。另外一層意思是說夫子刪詩的眼之高和刪詩之嚴。趙文說：“采詩與刪詩異”，又說：“故采詩者，眼力高而后去取嚴，心胸闊而后包括大”。采詩的需先廣泛“包括”之后，才能有刪詩之嚴?？梢娳w文不是沒有采詩標準，而是講求先有窮盡所有的文獻搜羅，然后才有嚴格的取舍，這不得不說也是一種嚴謹?shù)脑妼W對待和采詩態(tài)度。總之，趙文的采詩觀是建立在詩不一體、性情無窮、地有詩風、采詩異刪詩等觀點之上的。

從《青山集》中數(shù)篇專門論詩的序文中，可以歸納趙文的詩學觀念和理論：一、詩出于情性和天然；二、學詩尚古；三、重詩歌的聲教諷詠；四、詩風尚自然雅正、隱逸悠揚；五、趙文詩學觀念中已有了南北的觀念。雖然他說“惟性情越宇宙如一”，但他還是認識到詩歌具體風格上的南北差異?！饵S南卿齊州集序》言：“離騷崛起楚湘，蓋未嘗有聞于北方之學者，而清聲沉著，獨步千古，奇哉！后來敕勒川之歌，跌宕豪偉，彼何所得詩法，如此吻合。”①（元）趙文：《黃南卿齊州集序》，《青山集》卷二，第14頁。趙文將南方之《離騷》與北方《敕勒川》作比，認為前者清聲沉著，后者跌宕豪偉，風格不一，而詩法卻相吻合。

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民族與理學視閾下的元代文學性情論略”（16WXB009）

何躒，女，1986年生，文學博士，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博士后（北京100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