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沙麗 陳崇正 馬億 李敏銳 宋雯 唐詩人 趙斌 李蘭 崔迪
蘇沙麗:對于陳崇正小說的接觸,開始于手頭上這兩本書,《半步村敘事》和《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我很容易就被他筆下的世界所吸引,因為這里面有我熟悉的、感興趣的鄉(xiāng)土世界。近幾年一直在做有關鄉(xiāng)土文學的研究,基于中國的鄉(xiāng)土現實,還有對這一現實的表現力,鄉(xiāng)土文學在現當代文學史上占據著重要位置。當中國的現代性進程越來越深入鄉(xiāng)土中國時,更具體地說,城市化及城鎮(zhèn)化成為我們的社會現實和社會結構時,鄉(xiāng)土書寫也在發(fā)生或隱或顯的變化。簡單地從個體的鄉(xiāng)土經驗、作家所汲取的鄉(xiāng)土資源、在鄉(xiāng)土之上賦予的文學精神來看,在魯迅、沈從文的鄉(xiāng)土書寫中,我們看到有濃郁的地域特色,作者在魯鎮(zhèn)、湘西邊地寄予了文化理想,或批判,或建構。到了莫言、閻連科、劉震云這一批作家,他們是現代主義文學實驗的踐行者,亦有著對傳統鄉(xiāng)土書寫的反叛精神,他們有高密東北鄉(xiāng)、耙耬山脈、延津,但是我們無法從中感知到一個地方的風土人情,是對鄉(xiāng)土基于人之境遇的考察,如后現代時空里人終歸無處歸鄉(xiāng)的問題、靈魂之鄉(xiāng)的問題等等。而到70后、80后這兩代作家,鄉(xiāng)土可以說只是一個稀薄的背景,只是一段清淡如水的回憶,是之于小說中主人公的故鄉(xiāng)意味,如徐則臣、盛可以的小說。在這里沒有宏大敘事,更沒有心緒理想的托寄。但是,來自鄉(xiāng)土的文學資源就此完結了嗎?在陳崇正的小說里,一方面,我們可以感知到他的鄉(xiāng)土敘事已經難以在前輩的作品中找到相識的影子,鄉(xiāng)土同樣是衍化為背景而存在;另一方面,又可以看到,小說中的人事仍然有著鄉(xiāng)土的影子,我們的精神信仰里、意識空間里仍然抹不掉鄉(xiāng)土的因子。也是基于這樣的閱讀體驗,我更愿意來談談80后的鄉(xiāng)土書寫,還有彌散在寫作背景的、我們每個人精神空間里的鄉(xiāng)土意識。
接下來,就請各位來談談閱讀陳崇正小說的感受吧。
一、“半步村”的虛構與現實
宋雯:陳崇正小說中有比較明顯的地域色彩,比方說,神秘氣息?!栋氩酱鍞⑹隆分械墓适麓蠖鄰囊婚_始,就彌漫在一股神秘的氛圍中。他在故事開頭就丟給讀者一個很大的“懸念”,這個“懸念”往往與死亡、暴力、罪惡或災難相關,這樣的“懸念”對于讀者來說,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大概陳崇正愛看懸疑類電影,也許這類電影正是他創(chuàng)作靈感的來源。此外,他的故事通常充斥著“符咒”“拜佛”“預兆”“陰陽眼”“分身術”等具有濃厚鬼神信仰的物象,使得他的作品總是透著一股巫氣,這或許與作者成長的地域環(huán)境相關。陳崇正的故鄉(xiāng)潮州正是嶺南地區(qū)鬼神信仰最盛的地區(qū),文化心理不可避免打上了該地的印記。小說里還有較強的男性中心意識,《半步村敘事》中反復出現的觀念就是“重男輕女”,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半步村的村民為了“生男孩”想盡了一切辦法,把男孩當作寶,把女孩當作草。這里面的女性形象也大多缺乏鮮明的主體意識,要么是樂于奉獻,充當“圣母”,如陳小路、向娟娟、苗姑姑;要么被“欲望化”,如孫保爾的眾多女友;要么是精神、心理有問題的瘋子,如錢書琴、阿敏。這體現了作者的男權思想和較強的男性中心意識,或許也與潮汕地區(qū)“重男輕女”的傳統有著很大關系。此外,還可以看到陳崇正小說中有一種“大俠情結”?!栋氩酱鍞⑹隆返臅r代背景以當下為主,最遠也不過“文革”,可里面的很多故事和人物讓我們聯想到武俠小說和警匪片中血雨腥風的“江湖”“黑道”“大俠”“黑幫老大”,再加上描寫細致的武打動作、武俠味道濃厚的人物語言,可以看出他骨子里濃厚的“大俠情結”。我想這跟他自幼就喜愛金庸有關,是金庸小說中的武俠精神,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的寫作。
蘇沙麗:宋雯的博士論文是探討童年經驗與作家的創(chuàng)作問題,在對陳崇正小說的閱讀中,以專業(yè)的眼光看到了一個人從小耳濡目染的風俗習慣、集體無意識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
趙斌:我的碩士論文關注的是鄉(xiāng)村權力敘事,我覺得現當代文學都離不開鄉(xiāng)土文學的范疇。談到鄉(xiāng)土文學的創(chuàng)作都要追尋到經典,也就是魯迅那里,鄉(xiāng)土文學發(fā)展下來,其實有三個方向:一個是像魯迅那樣的思想性的建構,一個是像沈從文那樣的理想自由主義的建構,還有就是像趙樹理那樣的基于鄉(xiāng)村現實的敘事。其實我感覺鄉(xiāng)土小說的寫作是越來越成熟了,尤其到了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已經脫離了意識形態(tài)的鉗制,回歸到鄉(xiāng)村現實,或者是之于文化的意味。當我讀到《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時,感覺小說與作者之間有一種不相稱,也就是說,作品寫得比較老到。也感覺到這是處在一個現代、后現代的時空,這樣一個過渡性的時空,作者很想把所有的資源融入到一起,來建構自己的敘事。我在想,陳崇正是不是受到了昆德拉存在主義敘事的影響。我們看待鄉(xiāng)土文學時,要注意一個問題,也就是不能把鄉(xiāng)村想象得太好太簡單了,《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里就有這樣一種復雜性,甚至在一些語句里就能感覺到農村生存的復雜性。再說到傻正這個人物,感覺不像阿Q,也有研究者說像狂人,也是有道理的,我覺得有點像賈平凹《秦腔》里的引生,有一種神秘主義,人物有一種通靈感,還有一種智慧。從情節(jié)到人物是晚清到“五四”的一個重要過渡,晚清階段就是注重情節(jié),“五四”雖然出現了人的覺醒,但是對人物的書寫,要寫到人心的復雜性是很難的。我感覺陳崇正是塑造得比較好的,而且會寫得更好。因為從一些細節(jié)就可以看得出來,也處理得很好,例如,死亡敘事、暴力細節(jié)等等。陳崇正的小說里還有歷史化的敘事,包括“文革”敘事。如若從后現代敘事來看,這些歷史事件都只是作為背景的碎片化存在;如若從現實主義的角度又是沒有過多的細節(jié)與史實,不像是賈平凹作品中的鄉(xiāng)土敘事。
宋雯:我比較欣賞陳崇正的一點是,這些鄉(xiāng)村的歷史事件、秘史,都是作為背景融入到創(chuàng)作里面的,有現實的影子,不像另外一些80后作家只是憑空虛構。
蘇沙麗:剛才趙斌、宋雯講到鄉(xiāng)土敘事的問題,有關鄉(xiāng)土的歷史事件怎樣融入到寫作當中,其實,我一直想做這樣一個探討,我們所處的鄉(xiāng)土日漸破敗的社會背景,還有作家自身的鄉(xiāng)土經驗,之于一個作家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陳崇正小說中的鄉(xiāng)土是作為一種背景來處理的,像“文革”“非典”等事件,也都是作為碎片化的背景來融解在作品當中,點到為止,而不是像賈平凹、莫言那樣將鄉(xiāng)土作為一個整體來描述,哪怕賈平凹的《秦腔》是日常生活的碎片化敘事,但不妨礙我們對鄉(xiāng)土有一種整體的認知,他們對“文革”、對暴力、對當前的鄉(xiāng)村狀況都有整體的思考。那么,我很想問陳崇正一個問題,像你這樣一種鄉(xiāng)土敘事是之于一個作家沒有完整的鄉(xiāng)土經驗的緣故,還是之于一種敘事的緣故?
陳崇正:在我的第二本書《我的恐懼是一只鳥》設計出版的時候,有一個小插曲:校對樣稿的時候發(fā)現多設計了一個扉頁。然后編輯說,要不要在這里寫上一句獻給誰的話。我想寫的是:獻給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但這一頁最后還是被拿掉了。也是從這以后,我開始思考,從寫作的精神地理的層面上看,我是一個有故鄉(xiāng)的人。我從上高中開始走出那個小村落以后,再回去也只是很零散地了解一下鄉(xiāng)村的情況,鄰里之間建立的熟悉世界已然變得陌生;許多鄉(xiāng)間的小路小巷子不再走了,很多人也不認識了。我能夠獲得的有關故鄉(xiāng)的消息也越來越少了。我也常常反思,在這樣的現實條件下,我再來寫現實中那個真正的村莊,寫出來也是沒有根的。一個寫作者想在沒有根的故鄉(xiāng)背景下寫作,不妨換一種敘事策略,村莊當然可以是凌空的,它跟地面不是緊貼著的,而是凌空三尺飛在空中的,這樣一個村莊有我故鄉(xiāng)的投射,但它更是當下許多村莊的綜合體。結合我所看到的許多鄉(xiāng)村,甚至包括我現在居住的城中村的現狀,有時候我覺得我所書寫的村莊更像是城中村,或者離城市不太遠的村莊。它有自己的文化個性,也被種種社會現狀牽扯著,比如,拆遷、拐賣兒童、校園暴力等等,這些社會事件都投射進來。這樣我們也很難再找到像沈從文所寫的鄉(xiāng)土世界。
蘇沙麗:我想,不僅是我們當下的鄉(xiāng)土文學中,難以再見到如沈從文一樣田園牧歌似的書寫,事實上,即使你去到湘西或許也難找到沈從文鄉(xiāng)土世界的影子,終歸鄉(xiāng)土文學是作家的一種思想投射,精神還鄉(xiāng)。
陳崇正:在一次新書發(fā)布會上,我也講到過“半步村”的由來,它其實就是取一個諧音“半不存”,意指鄉(xiāng)村倫理和文化脈搏半生不死的狀態(tài)。比如,我在《碧河往事》中就提到這樣一個背景:“文革”的記憶,鄉(xiāng)村的敗落。我一直思考的問題是:物理時間的“文革”已經結束,但精神遺留的“文革”還在影響著,這種影響不僅體現在城市的廣場舞,也體現在我們當下的鄉(xiāng)紳階層已經全部沒有了?,F在掌握著鄉(xiāng)村命運的是一些暴發(fā)戶、惡勢力,很多莫測的力量,他們主宰著土地的買賣,主宰著很多人倫的走向,很多時候,我們看到的就是這樣一些事,這些對鄉(xiāng)村的侵蝕,是從根部開始的,是對倫理之根的切斷。一方面是這種侵蝕在影響著鄉(xiāng)村的走向,另一方面是由于人們的遷徙,比如很多讀書的人也就不再回去了,空巢,鄉(xiāng)村只剩一個殼。我所描述的鄉(xiāng)村江湖,不是駭人聽聞的,它是有現實依據的。我們現在的村莊與魯迅的“魯鎮(zhèn)”、沈從文的“邊城”大不一樣了,我們也很難再找尋到田園牧歌似的村莊,也難以再像魯迅、沈從文那樣來書寫鄉(xiāng)村,畢竟對作家來講,有一種書寫的責任。它選擇歌頌,或者實錄、批判,甚至抹黑來看取鄉(xiāng)村,也就必然意味著另外的途徑已經關閉。其實,我們當下的鄉(xiāng)村都有著后現代性,有些荒誕的色彩,我們所經歷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的鄉(xiāng)村其實已經截然不同了。單靠一個村莊是不足以支撐鄉(xiāng)村的寫作,它一定要騰空而起,離地三尺,不把它抽象起來,也是不足以去看待當下的鄉(xiāng)村。
宋雯:其實我感覺莫言所寫的鄉(xiāng)土,與沈從文筆下的鄉(xiāng)土又有了不同。莫言是將天南地北的東西融入到一起,我覺得陳崇正跟他所寫的鄉(xiāng)土還是有些相通之處。
蘇沙麗:對,莫言有過一個觀點就是“超越故鄉(xiāng)”,從敘事資源來講,“超越故鄉(xiāng)的能力也就是同化生活的能力”,以想象力來充實可以作為敘事的經驗,敘事的對象也就不再局限于一個有實在地理位置的地方,飛升的想象替代了實有的經歷和體驗,“村莊”仿佛只是淪為作家們生發(fā)想象的背景空間;而從情感態(tài)度上來說,“超越”也就意味著作家不再帶著一種特殊的情感方式來寫作,即將鄉(xiāng)土視為唯一的精神家園。每一代作家筆下鄉(xiāng)村內蘊的變遷,其實也跟每一代作家之于鄉(xiāng)土的情感及經驗相關。像魯迅,他在鄉(xiāng)土之上寄寓的是啟蒙變革思想;沈從文寄寓的是烏托邦的思想,他同樣將對生命對人性重造的文學理想投射進來。而到了莫言、劉震云、閻連科這代人,他們經歷鄉(xiāng)村的動亂年代、自然災害,也經受一種極不平等的城鄉(xiāng)制度的桎梏,他們對鄉(xiāng)土固然有很深的感情,但他們更能理性地去理解,去對待,他們在作品中呈現出來的姿態(tài)是有反諷的。再到當下,我們談到陳崇正的鄉(xiāng)土書寫,“半步”是取半步存亡的意思,一種凌空的姿態(tài),這同樣表征著書寫背后鄉(xiāng)土的變遷、作家情感姿態(tài)的變遷。
唐詩人:也就是說,陳崇正所講述的故事,不只是記憶,更是他所了解、理解的鄉(xiāng)土現狀。記憶或者現狀,在組合潤飾下,失去原貌后,呈現為一個個令人唏噓的故事,成為我們窺視一個村莊甚至瞥見整個民族故鄉(xiāng)淪陷的寓言。就像《夏雨齋》里,拆遷工程所拆毀的,不僅僅是那些有代表性的“物”,更是人的記憶和情感。也像《雙線筆記》中的情和錢,被利欲腐蝕了的鄉(xiāng)村,還有多少值得懷念?還有《冬雨樓》里的黑幫和官僚劣跡……在這個時代,官、商、匪等一切惡的力量都擠往鄉(xiāng)土世界,不僅要掘毀殘留在鄉(xiāng)村里的古物和風水,更要捅滅鄉(xiāng)村幾千年建構起來的信仰和希望。陳崇正的“半步村”不是一個現實的村莊,而是作為一個寓言的村落。
二、恐懼及生命的隱秘
崔迪:我主要想談談《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這本小說集,《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碧河往事》《綠鎖記》《遇見陸小雪》四篇作品,表達了作者不同的恐懼感受,是關于死亡、歷史、話語權、生存、愛無能。四個虛構的故事,串連起作者在時間與空間兩個維度的思索:過去、現在與未來,外部規(guī)約與內部倫理。鄉(xiāng)土成為背景化的材料進入到文本,巨大的虛無感伴隨而生。都市物質文明也無法掩蓋的虛無感,在鄉(xiāng)土中被徹底放大了,它成為所有恐懼的來源。在對比蕭紅和張愛玲這兩個作家的時候,就有研究者說蕭紅的《小城三月》寫得比較好的原因,就在于她所面對的鄉(xiāng)土,本身就是一個比較有包容性的世界。張愛玲為什么一直迷戀城市寫城市,是因為鄉(xiāng)村的虛無會吞噬掉她,城市的那些器物能夠讓她得到暫時性的滿足。在陳崇正的作品中,不管是在城市還是鄉(xiāng)村,他們都有兩個共同的關鍵詞:虛無、恐懼。
唐詩人:其實我更想說說關于“恐懼”的問題,因為這是精神問題,而所有題材性的考慮,若從文學審美角度考慮,最終都應該上升到精神層面去探究。對于恐懼,克爾愷郭爾在其專著中寫道:“精神越少,恐懼也就越少。”他的意思是,人不能如同動物一般沒有精神性的恐懼感。他認為“精神”是綜合靈魂與肉體的“第三項”,表現為恐懼的精神,它溝通、干擾著人的靈魂與肉體,使它們的關系得以持存在一種有良知的身體感覺和靈魂視域之間。這一觀念,即使從非宗教視角也可理解。沒有絲毫恐懼感的人是不可想象的。而當我們將恐懼與一種精神聯系起來時,我們所恐懼的對象會是一些值得恐懼的東西。比如對過去歷史的銘記、對自我過失的羞愧與警覺、對未知事物的敬畏與愛護,以及對他人遭受苦難的不安與憐憫……這些都與作為精神內容的恐懼心理相關。陳崇正在小說序言里也提到:“活在恐懼當中,與恐懼共存,是我們真實的狀態(tài)?!庇纱丝梢?,陳崇正應該對恐懼有所思考。他的小說文本中,我比較喜歡的一篇是《碧河往事》。這篇小說主題有些含糊,或者說它有著好些解讀的可能,比如老母親的脾氣和最后提供的墓碑名字,是有意識的還是精神錯亂中無意識的行為?但不管如何,這里的老母親都是有恐懼感、被罪感籠罩的人物形象。即使精神錯亂,很大可能也是因為她一直糾結于過去的“罪”,她恐懼于自己的過去。這種“恐懼”,指向的是罪感,但又不是宗教式的,而是生命的、歷史的罪感。有罪意識,意味著人物具有一顆敏感而審慎的良心。老母親的形象,就是承擔歷史罪責的形象,她的恐懼,是內心中那顆沉重的靈魂在跳動。而我們對這一小說的恐懼體驗,也是一種罪感體驗。
趙 斌:我也來談談恐懼,這篇《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故事情節(jié)十分簡單,二叔死后,“我”用一具尸體替代二叔的尸體去火化,從而實現二叔土葬的愿望。但作者沒有嚴格按照時間去組織故事,而是把幾個零星的小事件按照主人公傻正的意識流動隨意地放置在一起,并且,在小事件之間穿插介入一些哲理化語句或者其他隱喻性事件以打破故事的流暢性。如小說中寫黑貓的情節(jié)就是例證,貓的故事與二叔的故事有關,但貓于故事本身也是一種隱喻。更為重要的是,小說的空間化是通過營造一種濃重的“恐懼”氛圍完成的。黑格爾說,人要有現實客觀存在,就必須有一個周圍的世界,正如神像不能沒有一座廟宇來安頓一樣。意思是說,人需要一個生存的空間環(huán)境。顯然,小說《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是一個沒有生存環(huán)境的故事,或者說,在小說中,人物一直在尋找一個能夠“詩意棲居”的地方。比如,二叔曾經把自己囚居在自我編織的“黑屋子”里,放逐在尼姑庵里,似乎都無法得到救贖,依然恐懼。傻正也一直在尋找,他在尋找什么呢?僅僅尋找二叔嗎?顯然不是。二叔不是傻正的人生理想,盧寡婦那里也不是傻正的藏身之所,二叔死后的黑屋子更不是,傻正的靈魂也是漂泊的,所以很恐懼。那么,另一個問題就出現了,人物為什么會恐懼?顯然,人物的生存空間與人物是矛盾的。這是小說的高明之處,在波瀾不驚之處影射了很多社會現實?;鹪崤c二叔,二叔與尼姑庵,傻正與二牛子、盧寡婦等等都構成了很多矛盾關系。小說敘事隱晦,寓言性特別強。在小說中,二叔先“臭罵那群尼姑一頓……沒過多久……和主持靜安師太成為好朋友”。后來,他把墓地落實在長樂庵的后面。這里面是不是有很多想象的空間?是不是有很多交易呢?但最起碼可以看到,二叔作為一種鄉(xiāng)村精神在現代經濟運行模式中的破敗,無法堅守內心的理想。到這個時候,二叔恐怕不再恐懼,沒有靈魂了,而讓傻正更恐懼了。二牛子之死也充滿著反諷,有荒誕意味,是不是情殺呢?作者給我們開了一個玩笑,卻能夠引起我們深深的反思。
唐詩人:在我看來,除了《碧河往事》,其他幾篇對恐懼的思考都不夠深入。比如與書同名的小說《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小說中“我”的恐懼非常實在,“我”只不過是恐懼失去父親、二叔之后如何生存,而對尸體和屠殺凌虐動物卻并不存恐懼,這是生存性恐懼,甚至顛倒了該與不該恐懼的東西。而二叔的恐懼,是對死后會被世人如何處理的恐懼,非現世的恐懼。在這里,恐懼意味著人對未知世界的一種不可解的根本性恐慌,但小說對這個層面挖掘得不夠力度。用“一只黑鳥”來比喻,其實就是一種惶惑感、困惑感。死亡的困惑纏著二叔的生命。他的生活是困惑、痛苦于可能無法按自己希望的方式死,因為恐懼,所以痛苦,但這正是一種靈魂內容,這可以是一種靈魂敘事。但小說花在這個方面的筆墨并不多,我猜這還是一種無意識的觸及。而另外的那些篇幅,也談到各種恐懼,但都很具體,還停留于對生存痛苦和人生困惑感的恐懼揭示。即使是隱喻性的對體制控制的恐懼,也并不令人驚異。而一些對不可名狀事物的恐懼,比如睡覺時隔壁房間的女人可穿墻而滾過來跟小說主人公“同床”,這些都不過是奇異而已,并不恐懼?;蛘哒f,這些恐懼還不是精神性的恐懼,生理上的恐懼感要同精神性的恐懼結合起來,小說才能夠深入人的內心世界,我認為這是文學真正該著力的層面。我很期待陳崇正對“恐懼”挖掘得更廣、更深。
陳崇正:剛才唐詩人提到穿墻而過的女人,認為并非恐懼。我覺得這是在恐懼這個問題上我們的理解還是有一些不同。這篇小說中人物對于一種奇異現實的理解仿佛非常正常,就如同小孩拿著炸彈當玩具,身處其中他自己是不知道恐懼為何物的。有一些恐懼感來自于渾然不覺,來自于若有若無的異化。我在序言里寫道:恐懼的對面并非不恐懼而是站著麻木?;蛘哒f,麻木是恐懼的另外一種形式。
三、自我批判意識與小說文體的“實驗”
李蘭:作為同齡人,帶著相似的成長記憶,還有來自同一個地域的鄉(xiāng)土體驗,我很好奇陳崇正會思考一些什么樣的問題。以《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為例,文末一句“門鎖被捅開了,但開鎖的人一直站在門外,一聲不響”,作者想要結束的不僅是小說文本,還有對二叔生命結束的確認,暗示著“我”精神與靈魂的重生,是二叔與“我”叔侄情意的升華,更是二叔之死對“我”心靈的觸動——難過、悲傷,背后隱含著“我”深深的反思與自我救贖。我想知道,你在寫這篇小說、這個人物時,心里在想些什么?
陳崇正:當時我是怎么想的已經忘記了,你提到的這個具體的情景,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人物的重要性、人物的覺醒。所謂把人物寫活,不是字眼中意識到,而是實踐中體驗出來。人物的生存感覺對小說的重要性,讓我意識到寫人物不是簡單地寫人物,而是寫人物的生存感。他內心彌漫的對生存的焦慮,如何活,如何死,這些問題的思索會直接讓小說成立。我們說小說成立與否,很多時候不是故事讓小說成立,而是人物本身所體現的生存經驗讓小說成立。你提到的這個情節(jié),故事結束的地方,剛好是人物最難過、最莫測的地方。
李蘭:我試著把自己代入你的小說來讀,但到最后會覺得比較感傷,那個時候一定會有很多種情愫,像你所說的愧疚,包括對自我靈魂的追問。我發(fā)現對生活中的細節(jié),都會有很多的反思,這種反思在你的作品中特別明顯。
陳崇正:對于作家來說,可能都希望與人物有一種陪伴關系,他會陪伴人物一直走,思考生與死的東西,比如經歷拐賣兒童的事件,進入故事里面作者和人物的邊界就會變得模糊。人物會有作家生命的脈動,是帶著作家的生命意識在歷險的。這樣的歷險是帶著屬于作家自己的那部分憂傷進入到莫測的世界。其實我們每個人每天也都是過著一種莫測生活,有很多個自我共存于一個軀體之中,你不知道哪一個自我何時會占了上風,于是你會喜悅和憤怒,會悲傷和恐懼。在我的寫作中,我一直都沒有停止過自我批判,自我批判意識是一個作家的發(fā)動機,是作家創(chuàng)作永恒的驅動力。寫作對于我的意義,就是我身體中的A看著B,B看著C,他們彼此共存又互相批判?!澳膫€是真的我?”我相信很多人一定這樣問過自己。所以我們會懊悔,會絕望,也會沾沾自喜。對于寫作者而言,我們只有自己這樣一個標本,我們不研究自己,不審判自己,不追問自己,就無法觸及靈魂深邃的那一部分。
李蘭:所以,我覺得你的作品為我看世界打開了一扇窗戶。
李敏銳:我看得比較松散,一下子說不出整體的感受,就說下閱讀《半步村敘事》第一篇小說的看法。我也是寫小說的,我很看重第一章,如果是作為普通讀者,可能看到《檢討書》這一章就會翻過去,可能不會沉下心來看,你當初是怎么設想的呢?
陳崇正:我覺得這樣寫蠻好玩的,把《檢討書》放前面,其實跟后面的情節(jié)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李敏銳:以我自己的閱讀和寫作感覺來說,我覺得陳崇正的小說是中規(guī)中矩的,在趣味上還不夠,如果趣味性更強一點,讀者的受眾面會更廣。
宋雯:從一個讀者的角度,我覺得《半步村敘事》越到后面,趣味性越強。我覺得這樣寫也有一種好處,開始并不太順,前面運用一些先鋒的寫法,類似一種文體實驗,讀起來有點難度,反而給人一種陌生化的感覺。對于小說的深度而言,也有它的意義所在。
陳崇正:這個小說應該是從2007年開始寫的,寫了兩三年,換了好幾種寫法。后來受到《我的名字叫紅》的啟發(fā),每個人每個事物都站出來說話,想改一改,整個結構重新調整了一下。最后,我想這個小說為什么會寫不好,它里面有時間線與敘事容量之間的矛盾,戰(zhàn)線拉得太長,時間長達百年,也許需要二三十萬字來寫完,我居然妄想在幾萬字里面寫完。這個小說的寫作其實給了我一個探索的過程,雖是最不成熟的一篇,但體現了我寫作的一個痕跡。改了很多次之后,還是有一些硬傷在里面,所以也在小說第一句給了自己一個“解脫”,強調這是一個虛構的村莊,獨立于時間和歷史之外。我在這篇小說中所投射的東西也影響了后面的寫作基調,比如人物錯綜復雜的命運、多元的可能性、不同的視角,這樣一種操練對我來說蠻重要?!栋氩酱鍞⑹隆肥菍Υ迩f的構型,《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是對人物的轉折,包括后面的小說,我自己感覺也越來越成熟。
馬億:我不從純理論的角度來說,而是從一個寫作者的角度來談,而且是談一點缺點??础栋氩酱鍞⑹隆返牡谝黄≌f,我就感覺陳崇正的文體意識特別強,分成了幾個小節(jié),從零開始敘述,語言的密度不是很強,我想陳崇正應該也能感覺到。之前謝有順老師說過,小說是由兩條線索組成的,一根經線,一根緯線,就是由情節(jié)和語言組成。我覺得第一篇小說相對于后面的小說來說,要弱一些,雖然把它放在第一篇,但明顯感覺上下聯結有點零散。說到語言,有的小說為什么讀起來會覺著厚重,有的小說三十萬字讀起來像是百萬字,而有的小說正好相反。在語言方面,《半步村敘事》的后面幾篇有了很大的進步。對于中篇小說來說,雖然都是幾萬字的篇幅,但是每個幾萬字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我平常寫短篇小說,靠的是靈感,描摹某個生活畫面;中篇小說是對生活的把握,包括將生活經驗揉和到小說的技巧、小說的情節(jié)怎么組織。我覺得這一點還要多向陳崇正學習。
蘇沙麗:剛剛大家都談了陳崇正小說的兩大主題:鄉(xiāng)土與恐懼,我們可以感受到陳崇正小說的多重解讀空間,無論是思想內蘊還是文本形式。這些小說建構了一個叫“半步村”的鄉(xiāng)土世界,透視著人物內心的隱秘、生命生存之感。與此同時,也明顯地感覺到陳崇正對小說這種文體的探索和嘗試仍然行進在路上。正是基于這種豐富性和實驗性,我們看到了一個作家蓬勃的成長力量。期待陳崇正今后寫出越來越多的好作品!
責任編輯 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