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呃——呃——魯計劃的酒嗝不到十秒鐘一次。一口茶水后，酒嗝間隙，一連放出幾個響屁。

我們捂住鼻子。魯計劃伸手摸下光頭，又張口一個哈欠，眼角擠出一層水液。放響屁，打酒嗝，此生足矣。說罷大笑。笑聲卻在呃呃的酒嗝聲中支離破碎。

他說得沒錯。作為便秘癥患者，能夠放出響屁，打出富有節(jié)律的酒嗝，以冒天下之大不韙之舉排泄肉身的沉渣余毒，痛快。若干月后，魯計劃的酒嗝和響屁，還有支離破碎的笑聲，再次在我耳邊清晰傳來，我一陣心痛。

已是夤夜，我習(xí)慣性地不開電燈，窩在沙發(fā)里，眼睛盯著電視發(fā)呆。電視屏幕上的紅白光亮閃閃爍爍。黑暗中的聲響由此浮騰虛藐?？刹鑾咨系淖鶛C炸天般地響起。我厭惡這突襲的侵?jǐn)_，坐著沒動。嘀……呤呤……轟響毫無節(jié)制地延長它的暴力，大有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的勢頭。我只好抓起話筒。

是美美打來的。魯計劃沒了，不在人世了。她的聲音在顫抖。

美美是除我父母之外知道我座機的唯一外人?？伤?jīng)不是外人，是內(nèi)人，但沒有血緣的內(nèi)人變身外人不需要任何理由。美美問我，嫁給了魯計劃，是不是就保證以后錦衣美食了？她的瓜子臉飛起紅暈，眼眸黑亮，瞳孔周圍漫涌一層水澤。而人中下上唇邊的黑痣圓潤晶瑩，猶如黑寶石。面對這樣天真不乏生動的臉龐，我垂下了腦袋。

我無法回答，關(guān)于以后——恐怕上帝也難得回答，但現(xiàn)在，我毫不猶豫地點頭。魯計劃，壟斷江城酒業(yè)房地產(chǎn)船運石油的大亨，還會畫畫書法。生為小美術(shù)教師的美美，在現(xiàn)時現(xiàn)地實現(xiàn)錦衣美食的愿望不是問題。嗯，我知道你最疼我了。美美捏我下巴，笑靨若花。她就這樣，世俗了些卻不隱瞞不排斥世俗。我呢？自認(rèn)為繪畫功底好，感慨懷才不遇，離開公職借錢開了家裝潢公司，卻發(fā)現(xiàn)裝潢與繪畫風(fēng)牛馬不相及，實用與美瞻無法合拍。憤懣無奈，患得患失，手藝做不成手藝，藝術(shù)做不成藝術(shù)，公司冷清門可羅雀，創(chuàng)作與生意一再荒蕪，還欠下一屁股債務(wù)。也不是沒有收獲，收獲就是心胸虛空，失眠夜不缺席。

我一個大男人欠下的債務(wù)，不至于扯上她一起跟著背負(fù)吧。再說，年輕貌美的女孩子要求錦衣美食，有什么錯呢？我還她一個笑容。遇到難事，盡管找哥說。我這話，咳，無非是打腫臉充胖子，窮得都皮包骨了……可骨架里的心胸不能丟。窮得剩下心胸，這也是富有。盡管看上去有“裝”的嫌疑，可裝心胸闊豁，說不上是“裝×”吧。美美如愿地成為魯妻，卻總在糾結(jié)和無措時找我——為這種不問出處與去向的信度，我裝不裝都要心胸闊豁。

魯計劃死了，且是死不見尸。美美在電話那邊亂成廢墟，我無法在黑暗中遞出手去攙扶她一把。只能婆娘一般安慰，別著急，說不準(zhǔn)明天他就回家了……美美，先睡覺吧。

可他……旋轉(zhuǎn)餐廳那晚后的第二天離開家，三個月了，不久失聯(lián)……三星期前，魯家派人去找沒找到，就報了警，剛才警察來電話說，在一群野豬窩邊找到他的外衣……美美在電話那邊哽咽。我的心揪成一團。

他的外衣，在野豬窩邊找到的？

是在一群野豬窩邊找到的，外衣全被撕破。美美泣不成聲。

不哭不哭，美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也在變調(diào)。

美美哇的一聲長嚎。他真的……死了……我該怎么辦？

死……死不了，魯計劃不會那么容易就死了，美美別哭，安心睡覺吧。安慰也是一門技術(shù)活，我苦心孤詣，卻翻來覆去地重復(fù)，自感捉襟見肘又木渣般扎口，只好扣下話筒。人跌坐在沙發(fā)上。

旋轉(zhuǎn)餐廳的那晚，四十層頂樓上放肆地打酒嗝放響屁，難道是魯計劃留給我們的最后一面？“此生足矣”現(xiàn)在聽來，無形濡染上一語成讖的哀傷。什么讖語不讖語地，沒事，是我想多了。我右手捂住胸口，斷然否定。

2

魯計劃，我前妻的老公。但在我看來，這種關(guān)系可以忽略不計。我與他——怎么說？反正不是簡單的關(guān)系。他曾是我大學(xué)的學(xué)長，后成為我表姐夫。再后我們惺惺相惜，是因為繪畫嗎？不是，還有……

曾追求藝術(shù)造詣的我，在江城舉辦了個人美展，出資老板就是魯計劃。為夢想用錢，用得其所，只要你們瞧得起我，我沒有不答應(yīng)的。魯計劃把胸脯拍得咚咚響。的確，魯計劃在江城出資辦個人展覽至少五次，為像我一樣的追夢人。魯計劃當(dāng)然有錢，辦個畫展什么的，于他不過是大雁拔鴻毛。但他的發(fā)跡說來卻有些傳奇。

他28歲那年，與一群狐朋狗友在江城一個釀酒為業(yè)的小鎮(zhèn)酒家喝酒。拼酒到一定份上，發(fā)起酒瘋，各自拿起畫筆在酒家墻壁上寫寫畫畫。酒家一家人和打下手的伙計圍攏上來阻止，雙方發(fā)生沖突，干起了架。魯計劃瘦高個，剃光頭，頗引人注目。老板瞄準(zhǔn)了他，舉起椅子掄向魯計劃。魯計劃后腦勺頓時被砸開一條縫，縫口嘩嘩流血。偏偏他愛較真，丟了畫筆與老板耗上。旁邊的伙計輪番砸來凳子椅子。魯計劃被打趴在地上，螃蟹般俯躺，半天不能動彈（后診斷，他被砸斷肋骨和手臂，外加右手虎口骨折）。酣戰(zhàn)還在繼續(xù)。旁邊看熱鬧的準(zhǔn)備報警，卻被老板的漂亮女兒極力攔住。瞎眼人都看出，人都被打成這樣了，再報警，她父親十有八九會既賠錢又要蹲牢獄。那女孩當(dāng)然要攔，不僅攔報警的旁人，還淚眼婆娑地求饒，許諾酒家送給魯計劃，家里的小酒廠包括陳酒全部當(dāng)作賠償。地上的魯計劃半天沒聲響。女孩又抽噎著繼續(xù)加碼許諾，如果還不滿意，她愿意拿她的人賠償。

這個姑娘不是別人，是我表姐陳雯，酒家老板是我舅舅。也許是表姐梨花帶雨的模樣惹人憐惜，也許是表姐的孝心打動了他，渾身是傷的魯計劃朝表姐嗯哼一聲，又伸出手。表姐陳雯心領(lǐng)神會，馬上送魯計劃住院，細(xì)心守護，日夜不離病房。那次武斗，魯計劃收獲豐碩，一個民間小酒坊包括上十缸五十年貨真價實的陳釀，外加如花似玉的老婆。從賣陳釀開始，魯計劃的酒業(yè)在江城立足，接著酒坊擴大逐漸規(guī)?；绦蚧?，酒業(yè)品牌提升，魯計劃步入有產(chǎn)階級，而后投資房產(chǎn)船運石油等行業(yè)，奠定他在江城首屈一指的大亨地位。

要他說自己的發(fā)跡史，他卻連連擺手。不好講，要講，只能兩個字概括：運氣。若不了解他，還以為他在謙虛，哪里是謙虛？其實，這是大實話。魯計劃有時捧著酒杯，皺著一張滿是褶子的臉，夢囈般地自問，怎么搞的，我就成為有錢人了？那時他嘴唇緊抿，眼睛泛起血絲，眼眶卻分明漾起一層水澤。我想起美美問我關(guān)于錦衣美食時的樣子。他們不似又分明相似。

你那太太有旺夫相啊，陳雯就是你肩胛骨上長出的翅膀……旁人的調(diào)侃往往被魯計劃“喝酒喝酒”的催促打斷。他黑沉多褶的臉頰燒起女人的胭脂紅，雙肩微微擺動。一盅一盅酒水下肚，魯計劃右手朝餐桌一揮，又收回，然后垂下光頭，額頭枕在交握的雙手上昏醉。這是有旁人的狀態(tài)。若只有我倆，他還會繼續(xù)拼，直至臉色黑紅，醉眠桌上，不省人事。

不怪魯計劃自疑，他幾乎看不出富人的強勢。他出資幫我開了美展，我也幫過他。他的綠蘿酒店因為綠蘿路開發(fā)遭受強拆。魯計劃拒絕一切條件，發(fā)神經(jīng)日夜守在酒店。還在酒店頂樓掛起橫幅：反對強拆，反對粗暴執(zhí)法，還我自由，請學(xué)習(xí)尊重人權(quán)。那些天，他簡直拼了血本籠絡(luò)顧客，以求滿員對抗強拆。來住宿的免費，用餐的一律三折，舉辦會議活動的免費還贈送皮包茶葉。綠蘿酒店的確熱鬧了幾天，也僅僅幾天就人去樓空。白白的大好處都不領(lǐng)，可見強暴的地步……槍棍刀劍下，我們都是弱者……魯計劃喃喃自語。沒人接他的話，自語也就流落成窮人般無奈的嘆息了。他那陣猶如瘟雞，細(xì)長個子弓成大蝦蜷縮在酒店里。我看他落寞，于是，夜夜拎著酒瓶與他共醉。我請他出去宵夜散心，他拒絕，寸步不離酒店，卻守來一群黑衣人。他們圍住魯計劃拳打腳踢強迫他簽字，剛好去廁所的我躲過，趕緊電話通知了魯家兄弟。綠蘿酒店硬是保存下來。我們由親戚變成了自家兄弟。

再后，我內(nèi)人美美紅杏出墻，也不，人家是說明了的，撬掉我表姐陳雯上位我表姐夫的內(nèi)人，魯計劃與我也未走遠(yuǎn)。盡管我表姐陳雯千方百計拉我同盟同仇敵愾抵御外辱，可沒用。不是美美的問題，是他們也是我們自己的問題。我給表姐假設(shè)，沒有美美，還有麗麗什么的，我們根本阻止不了?！白儭笔歉荆撬袉栴}的問題……是病灶。

我是他老婆比你清楚，魯計劃不是那樣的人，什么麗麗燕燕的，從來沒有過，只怪美美妖媚迷惑了他，只怪你不清白故意犯佯。表姐給了我一拳，還摔了我手機，悻悻然離去。是的，除了悻悻然，沒有任何作為。我能給表姐假設(shè)出麗麗之類，也能給自己假設(shè)出政策之流。沒辦法，窮人多的是，富人也多的是。我恨不起來魯計劃，壓根也沒恨過。作為腰纏萬貫的富人，他與當(dāng)下富人迥異，比如表姐所說的不貪戀女色，也難得為權(quán)勢者折腰，要命的是死心眼愛較真?？梢哉f，除了有錢，其他還不如我。經(jīng)常性便秘、神經(jīng)脆弱敏感、易怒，特別是脾氣犟以至樹敵較多，孤獨無法避免……一度，據(jù)他自己說，他一躺下，就出現(xiàn)幻聽。先是懷疑蛐蛐在床頭，后來聽見了林海松濤，再就是掘墓聲、老鼠嚙齒撕咬食物聲、男女交媾聲，五花八門。他眼睛滿是血絲，面色黑沉。這哪是撒謊？即便撒謊，也比不撒謊的事實更糟。

酒成為我們的鐘愛。飯桌上的推杯換盞在其次，深夜某個角落、雨雪天中一隅或某個平常日子里的辦公室中，我倆啥話也不說，仰著脖子就著花生米咸魚干吞進(jìn)酒水。那一刻，我們公認(rèn)酒是個好東西。為了享受這好東西，我們愿意排除所有干擾。我們不碰杯，只倒酒水再仰脖子，然后臉色發(fā)熱緋紅，舌尖發(fā)燙，咕嚕咕嚕的話語被煮沸了，掀翻嘴唇，子彈般彈跳一地，擊落那些不在眼前的憤懣塊壘。子彈耗盡我們內(nèi)力，我們?nèi)頋⑸ⅲX袋抵著腦袋趴倒桌面，嘴角流出體內(nèi)穢物，眼角偶有液體漫溢。我們被洗劫一空，卻換來昏天黑地的睡眠。兄弟啊，這酒要人死去活來了無牽掛，比靈丹妙藥還靈。魯計劃的右手抬起，拍下桌子，再抬起再拍桌子……嘴角涎水不斷，上下眼皮黏糊一塊找不出絲毫縫隙。這一覺可是天長日久，失眠或睡眠不足的病況痊愈。

我怎么恨魯計劃？恨不了，只有惺惺相惜的憐憫。我空空如也的腦海在意念中的酒精分子刺激下驀地想起，天長日久的酣眠至少缺席三個月。魯計劃，你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整整三月，這三個月來，你可曾擁有天長日久的睡眠？

3

美美又來了電話，座機炸翻還未透亮的清晨。一夜游走在似睡非睡狀態(tài)的我很不耐煩這種不亞于凌遲神經(jīng)的響聲。我拿起話筒扣在桌上。

翻個身，繼續(xù)懶睡。不久，美美敲門來了。一聲比一聲急的敲門聲，催命似的。我跳下床就罵，美美，你別敲了再敲我報警你騷擾。

哪里是美美，是我表姐陳雯。

你表姐夫魯計劃可能被野豬吃了。表姐進(jìn)屋就通報。她眼睛在濃密的假睫毛下?lián)溟W撲閃，看不出她是悲傷還是高興。我哦聲，張口打出哈欠，卻淌出清涼的涎水。我還在饞羨凌晨的假寐，卻被……我太想延續(xù)，于是，耷拉下腦袋，眼睛半睜半閉。

美美找你沒有？表姐問。見我不理睬，呵呵輕笑。你以為美美這下可發(fā)了？哼，發(fā)不到哪里去，魯計劃這些年來，特別是在休掉我后，一直坐吃山空，脾氣死倔，船運酒業(yè)房地產(chǎn)早拋錨停擺，只剩下石油，也是勉強撐著罷了。說著，渾圓的屁股遞到沙發(fā)上，蹺起二郎腿，一副細(xì)談模樣。

到底要說什么?。?/p>

我話音還沒落下，表姐彈跳起來，右手當(dāng)扇子左右扇風(fēng)。老弟，不是我說你，看你這鰥夫房間，嘖，又亂又臭，我給你放放風(fēng)。表姐打開所有窗戶，腦袋伸到窗外，吐出一口氣，然后姿態(tài)優(yōu)美地轉(zhuǎn)身，向沙發(fā)上半閉眼的我走來。她在沙發(fā)前站定，不住聳鼻子，又抬起右手當(dāng)扇子扇風(fēng)。兩三個來回后，才遲疑著放下手扇。

你到底來干什么？

沒什么，就是來告訴你，魯計劃失蹤了，很有可能不在陽間了。表姐仰起她的鵝蛋臉，瞇眼朝我嫵媚一笑，嘴角兩側(cè)的梨渦渾圓生動。說實話，表姐除了年歲比美美大些，她的相貌遠(yuǎn)在美美之上，不怪當(dāng)初挨打的魯計劃心動?？稍跉q月這把殺豬刀下，她臉上的魚尾紋黑斑，無論多么濃厚的白粉也遮掩不了。還有快要走樣的身材，脖子上的褶子，眉宇間的怨戾之氣……我收回眼線，又半閉雙眼。

美美找過你哭訴了吧，哼，那是裝樣，她恐怕是希望魯計劃真的死了。

與我無關(guān)。我擺手，眼睛還是半閉。

你們不是比親兄弟還親嗎？你不是把美美當(dāng)寶貝慣著捧著？表姐提高聲調(diào)，臉色緋紅，眼光直直地，釘子般釘住我雙眼。

她還在記恨我沒有站在她一邊。她被魯計劃拋棄，我被美美扔掉，所以我們必須要捆綁在一起？還是我與她是血親，有義務(wù)同仇敵愾？這邏輯，乍一聽似乎順耳，實際太不靠譜。我不想作聲。沉默對付詰問，誰不明白就是拒絕、驅(qū)趕？可表姐……她索性又坐下，提高分貝繼續(xù)訴說。美美的如意算盤這次可沒打好，魯計劃沒有給她留下血脈，魯計劃走了，她除了房子，恐怕什么也得不到，不過，她那樣的女人，也說不準(zhǔn)……表姐兀地住口，瞇眼看我。我半睜的視線碰到她打探來的眼光。

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你和美美不是一直很親密嗎？表姐的問題總繞不開美美。她究竟為什么？是咽不下美美搶掠她魯妻之位那口氣？就算是的，可也成事實了。事實在表姐那里她沒打算罷手，起碼口頭上沒有罷手意思。那個美美啊，你以為真的如你們所想，嫁給魯計劃就幸福甜蜜了？才不是，她是有苦說不出，打落了牙齒只能往肚子里咽。

我眼睛睜開，看向表姐。正告她可以回去了，我還要補覺。表姐咧嘴一笑，梨渦渾圓，艷麗若花。她才不管我歡迎不歡迎，繼續(xù)她的控訴。她不就是貪圖魯計劃的錢財嗎？以美色換錢財，又懶又貪，這樣的小蹄子跟誰誰遭殃，搞不懂你竟抬舉這樣的貨色，沒有天理。說著，眉宇間擰出一股堅硬的怨戾。我閉緊眼睛。她的聲調(diào)逐漸提高。我就是不服氣，我跟魯計劃十多年的夫妻，愛情是奢談，親情是有的，卻活生生地被美美割斷，魯計劃呢，不到三年竟然……幸虧……

幸虧什么？我有疑問，卻懶得搭理，上下眼皮死死地搭在一塊兒。

咳，幸虧啊，當(dāng)初我抱養(yǎng)了耀輝。

耀輝是抱養(yǎng)的？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我還騙你？你該懂我意思了吧，美美實際還是沒有贏我，不過，她那女人必須警惕……我是你親表姐才反復(fù)叮囑你，你可記住，千萬別與她亂來哈，她心計深，你玩不過她。表姐站起來，拍屁股走人。我睡意全消。

她這么早來我這里的意圖，是發(fā)怨氣詆毀美美，再警告我提防？搞不懂。

洗漱完畢，下樓準(zhǔn)備吃早餐時，卻被趕來的美美攔回屋里。

哥，魯計劃可能真的死了，我咋辦？美美眼眶紅腫，臉色黯沉，唇上的黑痣死氣沉沉。看來昨晚也加入了失眠大軍。我拍拍她瘦削的肩膀安慰，又沒看見尸體，別往壞處想。安慰的技術(shù)活，我估計兜底了，趕緊補話，要不，我找時間去那地方——叫什么來著？

厚樸溪，哥，你去找找，那地方你倆不是前年去過嗎？

是去過，可……美美打斷我的話，可憐巴巴地喊了聲“哥”，眼眶泛起水色，唇上的黑痣輕微地顫了顫。

別傷心，美美，我明天或者后天去那厚樸溪找找看，不就是一個沒開發(fā)的谷底嗎？說不準(zhǔn)會給你帶回一個大活人。

明天吧，明天就去厚樸溪。美美低頭沉思一會兒，雙手抓住我右手腕叫道。她的手心頓時潮乎乎地，兩個大耳環(huán)在她細(xì)長脖子邊搖晃出細(xì)碎的銀光，上唇邊的黑痣活泛過來，一如黑瑪瑙。拉著我手腕的美美，雙眼灼灼地盯看我。瞬間，她又光彩照人了。

我推美美出門，要她回去等待。

明天就明天，沒有美美，作為魯計劃的兄弟，我也必須去趟厚樸溪。

4

厚樸溪是天柱山谷地一帶的統(tǒng)稱。大概被一條名叫厚樸的溪流連貫吧，故名厚樸溪。五年前一個暑期，魯計劃約我到天柱山避暑。我們在路旁一個農(nóng)家餐館吃飯。飯廳是露天后院，后院右側(cè)是一處山脈壁壘，泉水從高處沿著壁壘泠泠傾瀉，壁壘下的青白石頭或臥或立或獨處或三五成群，青綠苔蘚再把石頭相連。我們喝酒從中午一直到傍晚。山里人家的苞谷酒，清冽爽口。一盅接著一盅，酒酣興起，我們擺開畫架，描摹遠(yuǎn)處蒼茫的青山。餐館女主人看見嘲笑：就這點山，還叫風(fēng)景？魯計劃和我吃驚地問，風(fēng)景在哪里？女主人手指朝下，劃出一個弧線，努嘴道，喏，谷底厚樸溪。

我們此時才注意到，后院的菜地順坡而下，而坡下莽郁蒼茫，谷地就在其中。

但酒留住我們，我們?yōu)檫@難得的好酒放棄畫畫，當(dāng)然可以放棄所謂“風(fēng)景”。純正的苞谷酒幫助我們輕快地度過中午下午再到傍晚。傍晚，夕陽喜慶又羞澀，欲說還休般掛在坡間，月亮卻在山頂樹梢閃出半張臉。夕陽之上，月光以下，紅白交映，白天黑夜融合。魯計劃大概被如此景象震懾，罵一聲“媽的”，丟了酒杯，手舞足蹈起來。太陽與月亮共存的時空，簡直就是奇跡。我半張嘴巴，順著魯計劃的手勢，上看下看，一時無語。

我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沒有順著酒意而酣眠，相反清醒萬分。

魯計劃丟下五百元錢，背起背包和畫夾，沿著菜園坡路下山。女主人哎哎跺腳呼喊，馬上就天黑了，下面就只有一條小路，危險啊……被女主人這么一喊，我也覺得下山去兇多吉少。

可魯計劃已經(jīng)消失在后院。我加快腳步趕上。

下山的坡路荊棘叢生，但小路隱約可見。估計是挖藥打獵的人踩出的印跡，久而久之，便成了路。夕陽逐漸發(fā)白，猶如陳舊的淚滴，慢慢下墜逐漸淡泊，余留絲絲痕跡，接著風(fēng)吹影落。月亮越來越高，清瘦著臉頰，天地混沌。魯計劃一腳踏空，扭傷了右腳。谷地探險便終止。我攙扶著魯計劃返回農(nóng)莊后院，把整個晚上交給了那家農(nóng)莊自制的苞谷酒，再次實現(xiàn)了酒后死去活來了無牽掛的神仙睡眠。

以后，魯計劃每年有三個月的時間待在天柱山，不，也許是厚樸溪谷地。反正是這塊地方，消暑寫生休閑，如此而已。前年，在美美變身他的內(nèi)人后，他約我再次來厚樸溪度過了三五天。開始來時，他與美美倆，加上我，三人，可美美沒有挨上一天便打道回府。以錦衣美食為己任的美美無論如何也適應(yīng)不了山里生活，半天也不行，她說她缺氧。這顯然是屁話，山林蔥郁草木崢嶸，天然氧吧，她說缺氧，只能說她需要的氧氣非樹木吐納的自然之氣，還是錦衣美食。這是刻進(jìn)骨子里的追求，誰也無法改變可能至死不渝。美美的俗，堅決徹底，俗到真實無遮掩，也就不要人討厭了。相反，還要人覺得可愛。

我和魯計劃這次不是在路旁的農(nóng)莊喝酒消暑過夜，而是在天柱山主峰腳下取一條小道，徑直下去，再擇取一羊腸小道，到一家吊腳樓住下。吊腳樓依山而立，泉水自山來，晝夜丁冬。樓前卻是大塊平地，鋪上土磚，中間壘起亭臺，花草環(huán)繞，而平地邊沿，是一排大樹，棵棵挺拔筆直，聳入云霄。大樹后面順著山坡下去的又是樹木林柏。

喏，知道是什么樹嗎？魯計劃看上去心情不錯，雙頰紅潤，爬滿血絲的眼睛漫溢一層水液。他告之，那些樹叫厚樸，喜歡成群生長，全身是寶，疏通氣脈治療便秘尤其有效。

難怪這里叫厚樸溪，不只與名叫厚樸的溪流有關(guān)，還與厚樸樹有關(guān)。估計魯計劃來這家吊腳樓多次，與房屋主人熟悉若同親戚。男主人是個地道的山民，卻會木工會泥瓦，人長得黑瘦，不愛講話，也可能就是啞巴。反正我沒聽見他說過一句話。女主人娥子給人有天生的親近感，除待人接物活絡(luò)外，還緣于她融合了淳樸與風(fēng)情、乖拙與靈巧的天然味道。不，很重要的東西還沒說出。那毫無脂粉卻有不少雀斑依然生動的臉龐，豐腴結(jié)實的身段。也不是這些局部，是一股氣息慢慢朝人撲來籠罩。她說的做的可親可信。

計劃哥來得正是時候，厚樸酒泡好了，前幾天捉到那東西……娥子笑吟吟地，滿臉喜色，遞上綠茵茵的熱茶。說著，眼色瞟我一眼，又回到魯計劃臉上。

魯計劃攏過我肩膀介紹，娥子，這是我兄弟，兄弟懂不懂？就是可以換褲衩穿的朋友。這樣的兄弟好，你倆交心去。娥子點頭，轉(zhuǎn)身扭著腰肢去廚房。交心——她用這樣的詞語，我詫異地看向魯計劃。魯計劃卻不理我，熟絡(luò)地上樓，捧出兩三顆土豆，接著又拐進(jìn)旁邊的菜園，掰下兩棵黑須苞谷。他命令我捧上剛才他丟在地上的土豆，跟著他到廚房。

娥子，燒土豆玉米我們吃。

土豆玉米燒熟出灶，噴噴香。我食欲大開，剝土豆吃時，魯計劃卻把玉米搶一邊，去胞衣，再一顆一顆地剝下米粒。干什么呢？晚上喝酒有的是下酒菜。魯計劃不答我的話，仔細(xì)剝玉米，滿滿一海碗。隨即溜進(jìn)樓旁的一個偏閣屋，是豬圈和羊圈。

難道是……

我錯了。他才不是用熟玉米來喂吃豬羊的。那么一碗，夠不上這倆牲畜一口。但他的確是用熟玉米喂食某動物的。

動物比貓大點點，卻是棕紅毛發(fā)，綿密光滑的毛發(fā)在黯淡的光線中煜煜生輝，一看品相不凡。特別是長尾巴，猶如一床被褥被它優(yōu)雅地覆蓋在身上。很快，它放下尾巴左右搖擺。這家伙在炫耀它最美麗的地方?？伸乓蔡邢蓿弊由湘i著鐵鏈，限制了它的轉(zhuǎn)動。然而，它不死心，放下尾巴的瞬間，轉(zhuǎn)過腦袋，朝我們露出一張凌厲的臉。貓一樣的臉龐，眼睛瞪出警惕和憤怒，我們一怔。它顯然發(fā)現(xiàn)我們被它嚇住，忍不住繼續(xù)發(fā)揮它的威懾力。陡然間，它扇開一對隱藏在毛發(fā)里的小翅膀，身體下露出細(xì)長的腳骨爪子。它飛了起來，卻奈何不了鐵鏈?zhǔn)`，用力太猛太急，不由栽倒也快。它整個身子撞在地上，尖爪卻在地上刨出一個大坑。風(fēng)沙襲來，嗆住我們的鼻子和眼睛。

我和魯計劃連忙后退。

這家伙。我們對望。一會兒，魯計劃又上前，蹲下，剛遞出裝滿熟玉米的飯碗，又縮回，約莫兩三秒鐘后，再次伸長右臂遞過去。香噴噴的熟玉米也許誘發(fā)了它的胃口，也許金黃的顏色在光線黯淡的屋子里吸引了它的視線。它低下腦袋，嘴巴啄向玉米。

但很快，它又抬起腦袋瞪看我們。既然它反對我們瞻觀它進(jìn)食，我們只好退出。

這是什么東西？好奇怪。我問魯計劃。

《雪山飛狐》看過吧，里面的飛狐，也叫飛虎，綜合了貓、老虎和狐貍，還有貓頭鷹的特征，長年生活在懸崖峭壁上，當(dāng)?shù)厝朔Q呼“催生子”。

催生子？

是，雌性的催生子會像女人樣每月來例假，這樣你明白了，它大補不是開玩笑的吧。

雄性的呢？

呵呵，還用說嗎？想都想得到。魯計劃晃著青皮光頭朝我眨巴眼睛，一副既得其利后的賣弄推廣表情。

我將信將疑地哦了聲，又質(zhì)疑那家伙被說成了傳奇。魯計劃斂住笑容，頗為嚴(yán)肅地說道，要信傳奇，只有信就會遇到傳奇。我沒反駁，他的家業(yè)發(fā)跡無論怎么說，就是傳奇的印證。魯計劃仰起脖子，一張蒼白的臉望向半空。不信不行啊，傳奇有時候就是拯救……

晚上，男主人樹槐回家，與娥子架起火塘熬煮湯鍋。唧咕的沸湯中，我聞到奶孩子的乳香。等到上桌，魯計劃給我挑上一塊肉骨頭，殷勤地催促我快吃。我咬一口，牙齒被骨頭硌回，咬到了舌頭。我嘶下嘴巴問，什么骨頭啊，好硬巴。魯計劃不回答，又給我舀上半碗湯汁，一個勁地重復(fù)，冷了喝，保證你滿口生香。又給自己舀了滿碗，雙手端起，撮緊了嘴巴在碗邊吹風(fēng)，然后吧唧幾口喝完湯汁，閉眼抿緊嘴唇點頭。什么湯如此誘人？我端起湯碗喝了口，感覺味道不錯。但那股香，我確定就是乳香。我驀地想起剛才在偏閣屋里看見的那神奇動物，脫口而出：是催生子，頓時噴出一口還沒咽下的湯水。魯計劃笑笑沒作聲，只是埋頭吃肉喝湯。而酒據(jù)說是用厚樸樹皮與厚樸花泡的苞谷酒，在滿滿一盅下肚后，被我倆不謀而合地拋棄一邊，它注定在今晚被冷落。猶如注定，吃了一塊肉骨頭和喝了一口湯水的我，今晚要鬧肚子要失眠。

奇怪的是，同樣只喝一盅厚樸酒的魯計劃吃得酣暢淋漓，睡覺也順暢安穩(wěn)?？磥硭茈x開酒。不像我，要想謀取了無牽掛的睡眠，除了酒還是酒。

鬧起肚子的我渾身不舒服，在床鋪和廁所之間來回做往返運動。魯計劃豎起拇指叫好，說是厚樸酒的功效，治療便秘立竿見影。他羨慕地重復(fù)兩遍，一杯厚樸酒就刮出你板結(jié)的垃圾，我至少要喝上十杯，咳，人與人真不同。

見過艷羨他人錢財美貌的，沒見過艷羨拉稀鬧肚子的。懶得理睬。魯計劃卻認(rèn)真辯白——你不信？我情愿天天拉稀鬧肚子，也不愿意便秘。他又較真了。見我不置可否，魯計劃分辯，真相就在眼前，你不信，我當(dāng)然要計較。

他有什么可計較的？便秘比拉稀大有好處。我只能待在吊腳樓不動，他呢，每天上山下山，有時帶畫夾有時甩手，反正沒閑著，自在悠閑不在話下。兩三天后，我提前返回。魯計劃留在吊腳樓，據(jù)說，那次他待了三個多月。

5

厚樸溪我去過，也沒去過。去過是到了那個地盤，而真正的谷底卻未曾涉足。

美美催促我去找魯計劃，她真不相信魯計劃死了。從心底講，她希望魯計劃好端端的，魯計劃活得越滋潤，她錦衣美食的日子越長。從她的判斷講，她認(rèn)為，不過附近的一個谷底，雖未曾開發(fā)，可又不是神農(nóng)架，況且每年都有驢友去探險，魯計劃不是近年來年年都去嗎？這次可以說是重游舊地。魯計劃在那里怎么會如此輕易地丟了性命？

你也去過，不是好好的？美美貼了美瞳的眼睛晶亮泛藍(lán)，脖子兩側(cè)的大耳環(huán)左右搖晃。她的反問與其說是不相信，不如說是給她自己壯膽。錦衣美食理想快要坍塌時的豁膽自救。

我那么希望馬上見到他的人，活生生的人，要不我……美美眼圈一紅，脖子兩側(cè)的大耳環(huán)無奈地晃下，隨即斂聲靜泊。我拍拍她肩膀。哥，現(xiàn)在只有你懂我，我是真難過又著急，哪里像他們說的什么貓哭耗子巴不得他歸天，幸好魯計劃不是在家里失蹤，要不，準(zhǔn)把我扯進(jìn)去安我一個蓄意謀殺的罪名，我、我渾身長嘴都說不清。

美美的牢騷聽上去悲戚無奈，卻句句實言。當(dāng)初她撬掉我表姐陳雯成為魯計劃內(nèi)人后，除興趣偶發(fā)提筆繪畫外，吃喝玩樂就是她的事，魯家媳婦兩三年，正如我表姐所說，沒給魯家留下血脈。而我表姐陳雯呢還有兒子耀輝，盡管后來說是抱養(yǎng)的，可還是大名魯耀輝，在我們眼中，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聂斢媱澋莫氉?，難怪魯家人包括魯計劃前妻均看美美不順眼。

他們以為，在江城大亨（我表姐說他現(xiàn)在是坐吃山空，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魯計劃歸天后，他留下的錢財產(chǎn)業(yè)會被美美獨吞。

美美不是強調(diào)，嫁給魯計劃就是為了享受富裕？不僅說給我聽，還說給了魯家大小聽，她一點都不遮掩她的俗氣。奇怪，她從不談?wù)搻郯∏榈?，至少我沒聽見過。估計魯計劃也沒聽見過。錦衣美食的理想，她大張旗鼓地叫明，她嫁給魯計劃等于圓滿對優(yōu)渥生活的希冀，這幾乎稱得上誠實，大誠實，當(dāng)然是附帶惡疾的誠實?？蛇@樣的時代，誠實已從人間蒸發(fā)殆盡，幾近文物，美美卻以俗氣保存，她在我和魯計劃眼中增添幾分真實可愛，且是令人疼惜的可愛。而在他人眼中，可想而知，是不折不扣的混蛋二貨。

以此推看，“他們”的以為太正常了。青春年少的美美遭遇喪夫，應(yīng)該喜笑顏開心花怒放。她卻憂戚悲懷愁眉不展，明顯就是假裝遮掩。我多少揣摩出表姐清晨找到我家的目的了，就是抄美美“裝可憐”的后路。

美美是在假裝遮掩嗎？瞧她淚滴哽咽的虛弱樣，催促我早去厚樸溪，差點快跪下了。

莫非對魯計劃還有幾分愛意——

哥，算我求你，求你馬上去找，再說魯計劃還是你哥們。美美打斷我的話，斜我一眼。

哥們不假，魯計劃以往也有三個月待在厚樸溪，卻能夠聯(lián)系?，F(xiàn)在呢，失聯(lián)后找來找去不見蹤影，卻被警察找到破衣。唉，我這個兄弟想起就……

說走就走，美美請人送我。傍晚時分，我來到天柱山，順著天柱山山腳拐進(jìn)去，夜幕四合時到娥子吊腳樓前。

一只跛腳黃狗跳到我跟前，汪汪狂吠。木門吱呀打開，娥子披著外套在門檻邊聳出上身。呀，是二哥來了。她嘴巴甜，稱呼魯計劃大哥，稱呼我二哥。

樹槐魅影般閃現(xiàn)屋檐下，瞪起他精光閃閃的眼睛。要我吃驚的是，他右胳窩下架著一根木拐杖。

娥子解釋，去年年底圍獵野豬時摔斷了右腿。瘸了右腿對山里男人來講，等于斷了一些活路。他們家種苞谷藥材外，就是采草藥打獵，后面的路大致斷了?？上г匐y得吃上你家的野味了。我嘆息聲表示可惜。

有啊，什么都有，不比以往那么多，但還是有的。娥子遞給我熱乎乎的綠茶，茶水上飄著一朵花。我認(rèn)識，是厚樸花。

二哥……怎么有閑情一個人來這里？娥子半側(cè)臉龐問道。

我是來……話到這里，本來想說找魯計劃的，不知怎么卻改變，稍稍停頓下，隨即補充完整，咳，散散心，這好地方就是活血化淤消氣的好地方。

娥子麻利地收拾好閣樓房間，下樓準(zhǔn)備飯菜。等我洗漱完畢，酒菜已上桌。一碗臘野豬肉，一盤涼拌厚樸花，一盤土雞蛋，一盤蒸土豆。仍是厚樸酒。一個人的晚餐，我卻一連干光四盅厚樸酒。肚皮滾圓，嗝聲不斷。娥子笑吟吟地叮囑我慢點吃喝，不要噎著。我不好意思放下酒杯，拍手站起來，一個酒嗝冒出，接著肚子里一陣氣流沖向屁眼，我趕緊夾緊屁股，總算把響屁內(nèi)化成悶屁。

估計娥子感覺到我的難堪，轉(zhuǎn)過身提起開水瓶倒茶。

我端著茶水站在院子里。初秋的夜風(fēng)在山里光潔濕潤，款款深情。黑沉沉的四圍，蟲豸鳥獸的叫聲此起彼伏，一再拓寬聽覺的縱深背景。浩渺的夜風(fēng)傳遞遠(yuǎn)方聲息。蒙昧的土腥味，還有清涼的薄荷味道陣陣撲鼻，振奮人的神經(jīng)。不，是安撫。酒嗝不知什么時候停止，排泄的欲望兇猛涌來。

轉(zhuǎn)身去茅廁，卻遇到樹槐，他正在偏閣屋子里摸索?？┕究┕尽区B雀還是……我不大確定。掀開旁邊麻布袋做成的簡易門簾時，里面的燈亮了。我微微側(cè)臉，看見墻角邊拉電燈的娥子。她剛剛洗了澡，披件外衣，里面的花睡衣閑適單薄，露出白皙的脖子和胸口。在她踮腳伸手的剎那，花睡衣緊貼在胸前的兩個大饅頭上，大饅頭中間凸出飽滿的乳頭。娥子見我死盯著她看，朝我笑笑，指了下燈繩，提醒我電燈方位。真是善解人意。我蹲身茅坑痛快地排泄，肚子立馬輕松?？┕镜慕新曈猪懫?，在類似奶孩子嘁哦（娥子還是樹槐的？）安慰聲中，咯咕叫喚聲停止。

踱出廁所的我沒馬上離開，而是拐進(jìn)旁邊的閣屋?；椟S若豆的燈光下，閣屋雜亂又骯臟，一股臭味令人反胃?？┕韭曈猪懫?。一偏頭，看見一堆草垛上的籠子，籠子里射來一道凌厲的目光。一只小催生子。鐵籠子與草垛有距離，它掛在就著山崖峭壁取材的后墻上，而草垛子——伸腳一觸，發(fā)現(xiàn)里面全是石頭。偏閣屋也是就著峭壁下的石頭取材建造的。

二哥出去吧，這里氣味不好聞。娥子在我后面喊道。

那小東西，我邊退出邊豎起食指指向鐵籠。

我家樹槐撿回來的，身上受了傷，現(xiàn)在好多了，就養(yǎng)著。

養(yǎng)大了再吃，就是大補——

娥子打斷我的話，不，就養(yǎng)著，這東西每月排出的……可是寶貝。娥子聲音輕若蚊嗡。我點頭，表示明白她省略的詞語。她雙手捧在肚腹上。我有些明白了，這個年近中年的女人還沒有孩子，看來很需要催生子。

二哥，魯哥他……找到?jīng)]有？娥子目光轉(zhuǎn)向我。有好幾撥人找他，連警察也來過幾次。

我搖頭。娥子，魯哥離開你這里是什么時候？

娥子走到我前面，徑直向堂屋走去，邊走邊說，你是來找魯哥的吧，根本不是來散心的。

魯計劃在五月底就來到娥子這里。六月初的一個夕陽下垂的傍晚，月亮也早早掛在樹梢，魯計劃背著畫夾要去寫生。因為人生地不熟，娥子就陪伴左右。兩人也只走到一處小溪邊停了下來。天色黯淡，很快黑如鐵，畫畫不成，再加上野豬剛好出沒溪流旁，娥子帶著魯計劃躲進(jìn)旁邊一處崖壁下。那晚，野豬來往頻繁，他們走了又跑回來，逡巡幾次不敢輕易邁步。不過很快，樹槐打著火把趕來接走了他們。

娥子說，那是魯哥最后一次住在她家。第二天清早，他一個人下山去谷底了。

6

剛挨床，美美打來手機。我告訴她，已經(jīng)住下，明天就到谷底去找。美美哦聲說，我給你包里塞了一些錢，這樣吧，算是我請你，明天你下厚樸溪一定拉上當(dāng)?shù)厝?，還要告訴他們，找到魯計劃有報酬，十萬到二十萬。

我一時沉默。

美美解釋，如果魯計劃活著，就是二十萬，如果只找到他……就只有十萬了。

你懷疑他——

美美打斷，別懷疑了，快點找吧，我是滿心滿愿地希望他活著，雖然他騙了我。美美在手機里的聲音哽咽發(fā)酸。

騙你？

美美那邊一陣沉默。我眼前閃過她人中下的黑痣，鳥屎般趴在她緊抿的唇上。

他騙你什么？不會吧，他那人……噢，就是富人那一套朝三暮四鶯鶯燕燕的，沒有，絕對沒有，至于你想要的錦衣美食，不是實現(xiàn)了嗎？

唉，美美嘆氣一聲道，差不多實現(xiàn)了，可魯計劃的臭毛病……我告訴你吧，你表姐陳雯和魯計劃的老媽一起來找了我。

她倆……干什么？

美美在手機里嘶下鼻子。半天才回答，算了，等你回來再說，反正我是著急，真著急，他是我老公，我值得裝嗎？恨不得魯計劃馬上出現(xiàn)在我面前。

美美雖然沒有告訴我表姐和魯計劃母親找她的原因，但我多少估摸出無非就是出出怨氣，她們認(rèn)為美美故意玩心計謀害了魯計劃。

真是擾心。錢多的比錢少的活得更累人。

我閉眼，準(zhǔn)備醞釀睡眠，腦海卻想起剛才娥子說的話，她說她與魯計劃被野豬困在一處崖壁下，是她老公樹槐打著火把來接走他們。

樹槐打火把來？

他不是瘸了右腿架著拐杖走路嗎？還能利索著打火把下山接走他們？我將信將疑。信的是，樹槐雖然行走困難，可不是不能行走，再加上他常年在這里出獵采草藥什么的，厚樸溪的地形他比誰都熟。懷疑的是，他怎么知道娥子與魯計劃就困在那個崖下？厚樸溪多大啊，這不，到21世紀(jì)，北緯31度完全覆蓋的青山綠水的這片谷地（一度傳聞還有野人出沒）還沒有開發(fā)出來。

我腦海徹底清醒。坐起來，披件外衣倚靠在木格子窗前。泠泠滴淌的泉水就在眼前，從一處峭壁流瀉清洗，峭壁幾乎發(fā)白。黑暗在丁冬聲中濕濡孤單。我伸手，一巴掌摸在峭壁上，卻摸出一把青苔殘渣，手心涼寒。

拉開電燈，找出手紙擦了下，燃起煙。裊裊煙霧在我嘴巴前飄逸成一條直線，朝著屋內(nèi)蔓延。魯計劃他以前也住這房間吧，是不是也有這樣的夜晚，在涼寒靜謐的時刻，突然被記憶中的細(xì)針扎出心潮，煙霧裊裊地起伏蔓延？

我眼睛順著煙霧朝房間上下打量。一個高腳雕花木柜頂上，露出畫夾一角。

是魯計劃的。

我一驚，站起來。煙頭在我手指間畫了個弧線飛出窗外。踮起腳尖，取下畫夾。上面蒙了灰塵，還有絲網(wǎng)。魯計劃最后一次畫畫寫生，應(yīng)該是很久前。娥子告之她與魯計劃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五月底，距今三月。魯計劃離開這吊腳樓沒有帶畫夾，只能說他只身去了厚樸溪谷底。

娥子沒有撒謊。但……

我放回畫夾在柜頂上。又摸索起老舊的柜子，第一層鎖著，二三層放著被褥毯子。仔細(xì)地把二三層柜子看了遍，沒發(fā)現(xiàn)異常。能有什么異常？老衣柜而已。我翻來看去，無非是想發(fā)現(xiàn)魯計劃留下了什么東西。比如他的衣服，不可能他都帶到谷底去。那么，如果是留下了，要么放在這個房間的柜子里，要么被娥子夫婦倆另外收起或者扔掉。

但蒙著灰垢的畫夾提醒我，不可能在別處，就在第一層柜子。

我蹲下身，拉了拉，被鎖住的柜門紋絲不動。我不死心，又上下摸索遍。上鎖的柜子紋絲不動。拍拍雙手，一低頭，發(fā)現(xiàn)衣柜四個高腳支撐的空間擺放的鞋子，一雙藍(lán)色拖鞋，一雙圓口千層底布鞋：魯計劃的鞋子。

這基本就是魯計劃的房間。

那鎖著的柜子，大致與魯計劃有關(guān)，可為什么鎖著？

返回窗前，盯著前面峭壁上滲出的泠泠泉水發(fā)呆。肚子收緊，一股強烈的排泄之意慢慢襲來。厚樸酒還真有效。

我下樓，輕手躡腳，擔(dān)心吵鬧到已經(jīng)睡下的娥子夫婦倆。拐到旁邊的偏閣屋，咯咕咯咕，那家伙又在叫，聲音斷續(xù)卻充滿了警惕。

這家伙，精靈超過一般動物。

黑漆漆的山夜，幾顆寥落的星辰遙遠(yuǎn)懶散。我伸出右手，在墻角邊摸索到燈繩，卻用力過猛，一下拉斷，燈光一閃現(xiàn)又瞬間熄滅：跳傘了。沒辦法，我只好轉(zhuǎn)身回去上樓拿手機，借著手機光亮蹲坑拉屎。

真是厚樸酒的作用？趕急兩趟廁所，以前郁結(jié)在腸子里的垃圾暢快利索地排出，不只一身輕，心情也莫名一振?？磥淼谝淮卧谶@里鬧肚子拉稀，實際是厚樸酒和催生子的雙重作用。難怪魯計劃每年要在這里待上好幾個月。他那個資深便秘者，每天厚樸茶厚樸酒，還被厚樸氤氳的氣息日夜浸淫，氣脈通暢也是理所當(dāng)然了。

咯咕，咯咕。那東西還在叫。

我不斷按手機，快步走向屋邊墻角。手機電源不足，光亮微弱，時不時顯示快要耗電完畢的告示。

突然，一個腦袋耷拉的黑影從我旁邊閃過。不是閃過，而是路過?？此坡鵁o心。我轉(zhuǎn)身，眼前的黑暗鋪天蓋地。但黑影低頭，后肩聳起，也許掛著畫夾……魯計劃，我失聲叫道。一個箭步跑出，卻被門檻絆腳，摔倒在地上。

7

黑夜遼闊。岑寂猶如墓穴般充斥著刺激神經(jīng)的詭異，要人浮想聯(lián)翩，還要人充滿警惕。我躺在床上，腦海閃現(xiàn)催生子打探來的目光。我想，雖然此時的自己閉眼假寐，卻實際就是催生子瞪眼看人的狀態(tài)。

于它，我是一個陌生的闖入者。

于我，厚樸溪再美，此際也是陌生的，隔膜至深。

泉水泠泠，星辰寥落。近乎一統(tǒng)天下的單純中，遙遠(yuǎn)的混雜聲響在耳際一波波地縈繞。

黑暗之水，無聲回旋，波折出蕪雜的紋理。

8

天色青白，我端個杯子在院子里的厚樸樹下的水池邊刷牙。娥子挎著竹籃回來。她褲腳和鞋子有些濕，臉色緋紅，人微微地冒著熱氣。竹籃里綠油油的，滿是野草野菜。她解釋是給豬羊準(zhǔn)備的。

三下五除二地漱口，洗干凈牙刷，倒掉杯子里的洗口水。

娥子，跟你商量件事情。我拎著杯子牙刷跟在娥子后面，走進(jìn)偏閣屋。

娥子撈出新鮮蛇果，用盤子盛了給瞪眼看我的小東西吃。小東西咯咕一聲，叫聲比以往綿長又沉重。

它不喜歡我們看它，要趕我們走。娥子笑道。轉(zhuǎn)身提一個木板和破木盆到屋檐下，倒空籃子開始剁野草野菜。

我昨天晚上好像看見了魯計劃。

不可能，是你的幻覺吧，他要是回到我這里，才不會鬼祟不作聲。娥子手起刀落，剁豬草的乒乓聲富有節(jié)奏。她胸前好像揣了兩只兔子，隨著乒乓聲肆意蹦跳。她松散開的領(lǐng)口下，飽滿的白兔，急欲掙脫束縛。我調(diào)轉(zhuǎn)開目光。

也許……不過，我是受人之托來找他的，我想馬上下谷底，但你知道我根本沒去過谷底，完全沒有方向，所以請你當(dāng)向?qū)?，?dāng)然有報酬。

乒乓，乒乓。很快，一籃子野草野菜均勻地剁爛。娥子手腳麻利地倒進(jìn)竹籃。她身上的熱氣快要灼到我，我朝旁邊退了幾步，問她——就給豬羊吃？娥子哼聲。你魯哥在這里，早上都是他幫助我清洗剁好的豬草。

那是，男子漢怎么能看著女士做事而袖手旁觀的？我接過籃子。

娥子伸個腰，指指厚樸樹下的小水池。我用水沖好豬草，交給娥子時又重復(fù)，你帶我到下面谷底去，一天500元，找到魯計劃再另付款。

哦。娥子仰起的臉龐，目光停在半空，我順著她的視線，看見拄著拐杖的樹槐，他正看著我們。

另付款……娥子提高了聲音，延長語調(diào)。她在說給她男人樹槐聽，或許在征詢她男人意見。樹槐挪動拐杖，拐杖在石板上咚咚作響。

這樣說吧，找到魯計劃，他要是活著，給你20萬，要……只是尸體，給你10萬，不會白白耽擱你時間的。

娥子牙齒咬住嘴唇，一副思索模樣。樹槐拄著拐杖咚咚走近，卻在娥子眼前停留下，又轉(zhuǎn)身去了廚房。

我們還是先吃早飯吧。娥子看我眼，拐身去廚房，與樹槐一起準(zhǔn)備早飯去了。馬上，廚房里冒出濃烈的柴火香。肚腹頓時嘰咕作響，敲起了邊鼓。

山里的早飯與午飯晚飯一樣，很正式，不像我們用稀飯饅頭面條什么的打發(fā)掉。飯是苞谷飯，菜是新鮮菜，還有自家做的醬菜，酒當(dāng)然不誤。我吃飯吃菜，卻拒絕早酒。不是擔(dān)心自己被好酒引誘一杯一杯地灌醉而眠，而是——昨晚的厚樸酒已經(jīng)充分要我領(lǐng)略了它助腸胃消化的功效，到了谷底可沒這里便利，再加上又是一個女人帶路。

我把500元放桌上，預(yù)付這一天的報酬，表示我的誠懇。

娥子與樹槐卻看都沒看。

只到我與娥子一起出發(fā)下山，那500元錢還是呆頭呆腦地躺在飯桌上。

山路雖有，卻崎嶇。走了一段小路，娥子說抄個近路下去，說著鉆進(jìn)一片林子。我跟在娥子后面亦步亦趨，卻被背著背簍的娥子丟下老遠(yuǎn)。我氣喘吁吁，不敢停下來，只好加快速度，邊走邊喊，娥子娥子，先停下來。

娥子喊聲“快來吧”，又加快了腳步。她要帶領(lǐng)我去哪里？難道是從這里直接下谷底？

一憋勁，我跑了起來，趕上娥子，伸手拉住她。停，先停下。我喝口水再走。娥子伸手從背簍里拿出一罐深紅的茶水，再掏出一個小杯子。

真是細(xì)心。我贊嘆。

難得二哥你真心請我下山，彼此彼此。娥子倒茶水遞給我，告訴我是這里特產(chǎn)黑茶。黑茶？我聽說過綠茶紅茶，黑茶還是首次聽說。止渴當(dāng)然首選黑茶。娥子也給她自己倒了小杯黑茶。又說，你喊我停下不只是為了喝茶吧。

那是，我看你從這里下山，猜想是想抄近路直接到谷底。

你不是就想去谷底找嗎？娥子滿臉驚訝。

是啊，但是，我想先去那個——你告訴我的，魯計劃最后一晚……與你躲在一個崖壁下，還沒到谷底吧，先去那里看看。

當(dāng)然要去的，不過，去谷底后回來再看。

現(xiàn)在去，有……什么不同？

你是讀書人，不曉得直線距離最短？

看娥子斂起聲容，我不由訕笑。娥子繼續(xù)道，你請我?guī)阆律饺ス鹊渍?，就必須保證一條，要聽我的。

娥子收拾好茶杯，背好背簍邁開腳步。邊走邊抬起右手，手指前面的林子，說，這林子馬上到頭，然后順著山坡下去，就到了厚樸溪的一個源頭。

一個……源頭？我心中納悶，卻沒有出聲。娥子捕捉到我的疑問解釋，山里的溪流基本不止一個源頭，喏，林子快到頭了，不過，這山坡少有人走，又長又陡又沒有路，注意安全哦。

山坡都是石頭，碎石林立，除此就是大塊大塊的磊石，嵌進(jìn)山體。石頭與石頭的縫隙處長出大樹灌木和野草。不是一般地難行。我們身體幾乎趴在地面，手拉著樹木叢草再伸腳踏穩(wěn)才下去一步?？芍^步步艱險。抬眼望下已經(jīng)走過的坡路，陡峭若直線垂直的山坡要我眼睛發(fā)虛。好歹，它越是延長，我心中的慶幸就增加一分，畢竟離谷底越來越近。

中午一點多時，我們在一塊圓卵石上坐下休憩。娥子掏出兩個飯盒，里面盛著苞谷飯，還有醬菜和早上吃剩的辣椒白菜。吃完飯，我燒起了煙。娥子卻好心情地扭著腰肢采摘了一捧野花，抱在胸前，又哼起了歌，還是男女兩個人的對唱。她臉色在一陣汗后，水蜜桃一般白里透紅，眼睛里水色蕩漾。她插一朵金黃的野菊在鬢角，翹起嘴唇回眸一笑，臉頰陷出深深的酒窩。我身體突然發(fā)緊，某個部位繃出一處山峰。

山中九月陽光，在正午高遠(yuǎn)深徹，撲倒這塊圓卵石上，卻是清朗溫馨。

……哎喲我的哥，你送上那么多……哼歌的娥子換了個姿勢坐，雙腿合攏并著膝蓋，壓在屁股下，小腿在屁股下面斜伸出去，上身探在前面。一對乳房，圓鼓鼓的，幾乎快要掙脫緊繃的上衣。我周身發(fā)熱，呼吸不由急促，加快速度的呼吸奔涌到鼻孔。媽的，千萬別出丑。我極力屏住，屏住聲音屏住不斷加速的心跳。眼睛卻不聽從控制，膠在眼前的高聳乳房上。一陣山風(fēng)拂過，我聞到奶孩子的乳香。頓時，我鼻子間縈繞起前年與魯計劃在娥子家吃催生子的味道。小腹一陣收縮，一股想要排泄的快感涌來。

我實在堅持不了。起身帶頭下山。娥子在后面咯咯笑道，二哥，快了，大概還有一個鐘頭就到，谷底可漂亮了。

約莫一個鐘頭，一條細(xì)若絹帶的溪流嘩嘩地流瀉眼前。兩旁的荊條花、牡丹花、蘭草正顛倒了季節(jié)含蕊怒放。

9

谷底是被兩處連綿的青山夾住的狹長平地。從這條源頭奔涌的溪流開始，厚樸溪慢慢地豐腴寬闊。右側(cè)青山慢慢逼近溪流，直至與左側(cè)即我們下來的青山閉合成一個整體。厚樸溪也就結(jié)束。

娥子說，這里的源頭還可以明眼看見，前面的可是隱秘的。她的意思是，從這里開始的厚樸溪尚有人跡，而前面的是不為人知，真正的原始叢林。

魯計劃和你一起也是這樣下山來厚樸溪的？

不。娥子搖頭，我第一次帶他下山，是從小路來的，走了整整一天，喏，我們到前面就會看見一個木橋，小路直接抵達(dá)那里。以后，都是他一個人下山，這地方……娥子左右看下，搖頭說，說不準(zhǔn)他來過。不管他來過與否，我?guī)銖倪@里開始找，我這個向?qū)栃臒o愧了。

下午的太陽暖和，金燦燦地，在綠水紅花上波澤出金箔樣的光芒。無論從哪個角度入畫，都是不錯的景致。我斷定魯計劃來過這里。

溪流右側(cè)一處崖壁端出一塊簸箕樣的大石鋪，上面有幾處泉水滴淌，水流會合，從石鋪上傾瀉奔涌，掛出水簾洞。我小心地從溪流上的石頭跨過去，鉆進(jìn)了水簾洞。娥子在后面跟來。她估計是第一次來，仰著脖子左右打量，不住贊嘆“好看，真好看”。

鉆進(jìn)洞穴，發(fā)現(xiàn)里面光線弱了許多。我眼睛瞪圓，慢而仔細(xì)地掃過崖壁。果然看見魯計劃的畫作，是一幅人體畫。裸體的豐腴女子側(cè)身躺在云朵上閉眼酣眠，那肥嘟嘟的屁股和乳房尤其凸出。繪畫旁邊還有綠色顏料題寫的行楷：便秘者云上一日。

大哥……大哥在這里也畫上了。娥子的舌頭打個攪，還是吞吐出她的驚嘆。

她看見過魯計劃的繪畫。這豐乳肥臀的尤物……劇烈的乳香味道朝著我鼻子襲來，我感覺，娥子肯定入過魯計劃的畫。

看我緊盯著她。娥子一邊轉(zhuǎn)身，一邊笑著招呼，走吧，天黑前一定要趕到木橋，晚上野豬野獾野獐子太多了。

一般情況下，到這谷底一游，至少要多長時間？

三四天吧，不過，快點的話，比如不攝影啊不畫畫的，大致三天也足夠。

我想起呆頭呆腦地躺在飯桌邊上的500元鈔票，難怪他們看都不看，也沒當(dāng)著我的面收下。我還只以為當(dāng)天就能返回。我趕緊補充，娥子，我早上留下了500元，只是今天的報酬，等回去，我再付清。

娥子哦聲。默默在前面走，好久后，又側(cè)臉對我說，二哥，我們只怕這趟谷底之行……唉，快走吧，太陽都偏西了。

只怕什么？她咽回肚子里的話，應(yīng)該與魯計劃有關(guān)。難道，她知道魯計劃的去向？太陽西下，光線逐漸黯淡。初秋的夜色在群山中，猶如漫漶水面的霧氣氤氳著，然后膨脹升騰，籠罩四野。一刻不停地看著腳下，眼睛分外吃力。遇到洞穴和簡易棚子之類的，我會停下來瞧看，以期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娥子基本不跟去看，只是催促快走，天要黑了。

天說黑就黑了。但還是在娥子的預(yù)料中，我們趕到一座木棧橋。橋的右側(cè)是巍巍青山，另一側(cè)是聳立在一處丘陵上的吊腳樓。這吊腳樓爛兮兮的，蓬頭垢面，仿佛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嫗。還在木橋上，我就瞅見一樓堂屋里熊熊燃燒的篝火?；鹛猎谏焦群谝乖缭鐭稹＿@時，我才感覺夜風(fēng)刺骨。

吊腳樓里有一個腰身佝僂的老人，在火塘前烤火。娥子上前老爹老爹叫開，老人嘴巴囁嚅句什么，又恢復(fù)剛才的低頭遐思中。娥子熟稔地給我泡茶，又去旁邊菜園抱出一抱蔬菜，然后生火做飯燒菜。我溜進(jìn)灶房想幫娥子，被娥子趕走。她囑咐我，照顧好老爹，他腿腳不利索，視力也不大行。他是樹槐的爹？我驀地問道。娥子瞟我眼，鼻子輕哼一聲。我訕笑下，想補充剛才的尷尬，又道，娥子，你真漂亮。

我是真心話，無法忍住的真心話。此時的娥子，在從灶膛斜逸出的熊熊柴火照耀下，一張臉紅彤彤地，五官頗有立體感，而黑亮的眼睛汪著一窩水，令人心動。娥子見我盯看她，右手?jǐn)[擺，外邊去外邊去。

我嘗試與老爹招呼。他牙齒掉了不少，嘴巴透風(fēng)，加上方言濃重，要人聽不明白。我只好上樓在房間游來蕩去。二樓靠西的一間房，我再次看見魯計劃的裸體女人畫。鬢角邊插朵鮮花的女人，雙腿并攏在膝蓋，壓在肥碩的屁股下，小腿在屁股下面斜著伸開。而略微傾斜的上身，鼓出兩個大饅頭似的乳房，它們瞬間拉緊我視線。我見過，就在今天中午的圓卵石上。女人潮濕又隱秘的芬芳襲來。娥子眼色迷離地哼起了情歌。兩個結(jié)實飽滿的乳房快要蹦達(dá)出來。我肚腹再次收緊，褲襠里的東西硬邦邦地?fù)纹饚づ瘛?/p>

打開窗戶，關(guān)閉燈源。月光流瀉，在地面挖掘傾斜的長方形亮格。格子頂端落在床鋪上。我屁股坐進(jìn)月光劃出的格子里，然后放倒上身在床上。床鋪的味道刺鼻。許久沒人睡的塵土味，還有被褥沒曬太陽的潮濕味。還有……我警犬一般聳聳鼻子，聞到了一股芬芳。夜風(fēng)輕柔，芬芳一陣陣地浮騰，壓過塵土味和潮濕味。我鼻尖拂來第一次喝催生子湯汁的味道：乳香味。是的，潮濕與堅硬兇猛博弈后的慵懶惺忪，汁液流淌，河谷漫漶……恣意狂歡的氣息。

那幅畫前，閉眼的我伸出手指在畫布上游走。要是我手指頭蘸了色彩原料，畫布上的女人此時更加誘人。

二哥，下樓吃飯去。娥子一邊爬樓一邊喊道。

我沒動。但她熱乎濕潤的氣息在我身后撲來。我轉(zhuǎn)身，胸脯卻撞在圓滾柔軟的乳房上。

吃飯去吧。娥子捏捏我的手，下樓去了。

10

我螃蟹般趴在床上。月光在我背上挖出一角，我相信，此刻它穿透了我的心臟。這是帶有記憶的月光，它在我心臟周圍籠罩，彌漫出一股奶白的霧氣。霧氣繚繞中，潔白的乳汁掛在我嘴邊和眼角，慢慢淤積，柔軟的飽滿如饅頭的乳房壓住我鼻子，我的呼吸急不可耐。我只好張開了嘴巴大口地吞噬。腥甜的奶香味在我牙齒中擠壓，卻無形地膨脹。我身體不由繃緊，鐵一般剛勁，在滾燙的熱火炙烤下呲呲冒出火星，它熱情勇猛，蟒蛇般盤纏，吐出了蛇信子。娥子一張臉笑嘻嘻地貼在我胸脯上，我翻身而起?？啥鹱釉谖覒阎幸舱{(diào)皮地翻身，撅起她肥碩的屁股。脫離了月光的黑影山洞般覆蓋下來，只有溪流穿溝越壑的湍急聲。呼哧，呼哧，拉風(fēng)箱一般。魯哥……黑影下面，一個頭插鮮花的女子仰側(cè)半張臉龐嬌聲喊道。

我被尿急驚醒。上廁所痛快排泄后，躺在床上，腦袋半天還是混沌。剛才的夢……我坐起來，整個雙腿嵌入床鋪上的月光格子里。

燒了一支煙后，我實在沒有半點倦意，只好下床，重新打量那張畫。月光不再慘白，它染色了雞蛋黃和雞冠紅。天色欲明，光線強勁，我才發(fā)現(xiàn)，那張畫滿是灰塵，且裂出好幾個口子。這不是魯計劃最后的杰作吧。

種種情況表明，魯計劃最后一次下山?jīng)]有攜帶繪畫工具，他就是帶了他自己到了谷底厚樸溪，也許是去往其他地方。很顯然，這幅畫（包括在水簾洞看見的，還有其他存在谷底卻沒看見的）不是魯計劃今年的作品。它們無法直接顯示魯計劃失蹤的信息。但我還是不能放過，必須盡可能地找出查看。抱著不漏掉一處的愿望，我要老實地在厚樸溪走上一圈。

二哥，我們只怕這趟谷底之行……娥子沒有說完的半截話，真的不需要說完。這么大的谷底，美麗寂靜，卻荒無人煙，魯計劃能夠留下什么蛛絲馬跡？除了裸體畫。即使裸體畫，也不曉得創(chuàng)作的具體時間。

谷底第三天的上午，我在一處絕壁下環(huán)顧，接到了表姐陳雯的電話。

總算你接聽電話了，否則我們還以為你也失蹤了。

我嗯嗯聲，懶得解釋。谷底嘛，像這樣接聽到電話才是奇跡。但我沒必要跟她匯報去了厚樸溪谷底。表姐也沒準(zhǔn)備聽我解釋，馬上嚷道，美美是不是和你在一塊兒？魯家人找她好些天了，都沒消息。

找她干什么？

魯計劃不在了，美美……信號斷了。我喂喂幾聲，轉(zhuǎn)身回原地，保持剛才接聽電話姿態(tài)，但毫無作用。

美美不見了？不會。她大概是藏匿起她自己，等我這趟厚樸溪之行后再現(xiàn)身吧。她現(xiàn)身，估計就是接招，而我的厚樸溪之行呢，等于她的招數(shù)。什么招數(shù)我不明白，起碼可以證明美美對于魯計劃的失蹤并非我表姐他們所想的。這樣想來，我的尋找雖然說不上意義，可意思之說就站得住腳了。

兩岸青山相對出，一汪碧水出山來。在青山與青山幾乎碰面處，厚樸溪奔出夾縫，涌出河流，越走越寬闊的河流。娥子說，厚樸溪在這里歸入清江，它結(jié)束了旅程。

厚樸溪之行也結(jié)束了。算來，我們在谷底整整待了三天。

我抬頭看眼前的青山。矗立在眼前的巍巍山峰，仿佛傾壓眼前，令眼睛發(fā)花發(fā)虛。我退后一再退后，站到一處山包上再次抬頭。峰頂下面是白色壁壘，光溜溜的。蒼白顏色中，有幾處綠色的灌木和草叢點綴。振翅奮飛的鳥雀——不，肯定不是鳥雀，否則，我視線根本捕捉不到它的蹤影，只能是飛行的獸類。我想起了那機靈的長翅膀動物，催生子。

那是催生子吧？我指著壁壘上的飛獸問娥子。

娥子瞇眼一望，點頭。

你確定？

當(dāng)然是催生子，它們生活在峭壁上，只有在峭壁上，它們每月才能排泄……娥子后面的話吞進(jìn)肚子里。我知道，她在我這個男人面前還是不好意思說出“月經(jīng)”兩個字。

可這么艱苦卓絕的環(huán)境，它還是落入了人手。我心中不由嘆息。娥子點頭接著說，那東西寶貝著，說來就是這樣，哪怕以前很艱難，卻是熟悉的環(huán)境，一旦離開，現(xiàn)在再舒適，不過是陷阱……催生子離開峭壁就兇多吉少。

返回路上，手機又有了信號。有無數(shù)個未接電話，其中大半是美美打來。我站在原地，信號消失。只好伸出雙臂，信號再次顯示。我傾倒上身，舉托電話打給美美。她焦急地問，怎么樣，找到?jīng)]有？

我無話可說。魯計劃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怎么說？但我可以確定的是，魯計劃他就在這山中。可這山多大啊，他在哪里呢？

說話啊，到底是什么情況，我可等不及了。

等不及……什么等不及？

媽的，又沒了信號。我手忙腳亂，一再恢復(fù)剛才打電話的姿勢，木偶般地傾斜上身，舉托手機?？墒謾C頁面再無信號顯示。怎么會呢？我站在原地不停地打轉(zhuǎn)。

二哥，還是快點上去吧，上去后再打電話。娥子在旁邊催促。

不是上去，是去樹槐打火把尋你們回去的那個崖壁。

也許是我的語調(diào)不好聽。也許是我的措辭太曖昧不清。娥子盯看我的眼睛很有一會兒不愿離開。她在責(zé)備還是惱怒？但她分明還保持著微笑，兩頰的酒窩很深。

天公不作美，飄起淅瀝的小雨。山中的小雨比山外肆無忌憚得多，啪嗒落在身上就是水，眼睛都難得睜開，落腳就是爛泥巴。我唉聲嘆氣地埋怨不停。娥子安慰，山里雨天可比晴天多，已經(jīng)夠幸運了，要是在下面谷底下雨，那可是寸步難行。

我抬頭瞧看遠(yuǎn)處朦朧的青山，峰脊若隱若現(xiàn)。又低頭，探出上身瞧看遠(yuǎn)去的谷底。谷底水霧彌漫，白茫茫的，完全阻隔了視線，一副混沌未開天地洪荒模樣。這樣的天氣，山中一切都是霧數(shù)。唉，我搖頭。很有可能，魯計劃消失的那天正是雨天。

我們在一棵古樹下避雨。挨在我身邊的娥子，熱乎暖烘，一股莊稼成熟的芬芳味道，濃烈撲鼻。娥子小女孩般偏頭左看右望，頭發(fā)摩挲我的臉頰，癢癢的。我身體又繃緊了。谷底老爹那里的夜夢，清晰如畫般閃現(xiàn)我腦海。一顆心加快了頻率跳動。我不由朝外邊讓了讓。

許久，雨線收住。

雨停了，我們走吧。娥子邁腳在前面帶路。邊走邊手指前面的山陵，喏，翻過這座山下去，就到了你要看的崖壁。

還要翻山。我腿肚子發(fā)軟。雖沒說出口，但娥子還是捕捉到我的沮喪情緒，補充道，就是一個小山包，很快的。

看我氣喘吁吁，娥子建議，要不，我們徑直上去，就可以回家了。

開玩笑吧，娥子？曉得你也累了，沒辦法，我是受人之托，就要責(zé)任到底。我擺擺手，振作起精神，邁步跟上娥子。

就是開玩笑的，呵呵。娥子嬌憨地笑道。二哥，我跟你說，那里是野豬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好多人沒有經(jīng)驗，在那里遭受野豬襲擊丟了命，但你連谷底都跑了遍，也沒什么可怕的。再說，要是不去看下，肯定會留下心結(jié)。

娥子的話，總是情理之中。這個女子，她身上的魔力幾乎要人無法抗拒。我停止腳步看娥子說，警察對魯計劃家人也是說在一處野豬窩邊找到了魯計劃的被撕破的衣服，他們推斷魯計劃可能遭受野豬襲擊喪命了。

誰曉得呢？娥子嘆氣，在前面快走，又落下了我。

11

其實，那個崖壁下面曾經(jīng)是一處野豬窩。娥子與我并排站在崖壁下面。崖壁下，剛好兩個人容身。且上面的石板低，我們只好坐下。

我不信娥子說的，質(zhì)疑這么小的地方，野豬怎么落窩？

娥子指指地面說，這不是重新填土擱了一些大石頭嗎，以前就是一個大洞穴，后來被我們當(dāng)?shù)啬腥颂盍硕囱ǎ瑢ｉT捕野豬。

娥子柔軟豐腴的身子與我若即若離。我渾身躁熱。娥子與魯計劃就這樣待在一起躲野豬，卻等來了樹槐。樹槐拄著拐杖，還拿著火把，一路尋到了這里。他偏偏尋到了這里。

你家男人其實懷疑你和魯計劃。

懷疑我和魯哥……懷疑我們什么？

娥子丟下反問，站起來慢慢探出身子，走出崖壁，然后拉著一棵歪脖子樹干，跳到一條小道上。我坐著沒有動，也懶得動，我身邊還有娥子熱烘烘的體香。我張開嘴巴，深深地大吸了一口氣。然后閉眼。

太陽又晃出了臉龐，透過林木枝葉縫隙，漏下萬千余暉。我忍不住打了個響亮的哈欠。山中日月長，初來乍到的我有些明白了，抬眼低頭不外是太陽月光的日子，慢下來的感官很容易合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節(jié)奏。像我這樣的失眠癥患者、魯計劃那樣的便秘癥患者，在山中一日比一罐子針?biāo)庍€管用。

魯計劃漫游去了。我心中喃喃自語。能夠痛快淋漓地排泄體內(nèi)郁結(jié)已久的廢物，能夠安然地抱枕入眠，媽的，這不是神仙生活是什么？魯計劃真是聰明，留下自己當(dāng)神仙了。

我找什么找，一個俗人一個廢物，什么都沒有，連對畫畫的理想也丟棄了的無所事事者，窮得只有孤家寡人的猥瑣蛋，受人家老婆之托來這里顛三倒四地下山上山，下谷底鉆洞穴，其實，根本不辨方向，方向都掌控在山里娘們手里，她說東就是東，說西就是西。人家是一路清閑，我呢，氣喘吁吁，渾身散架。還有，她老早就提醒，這趟谷底之行沒有收獲。我偏不信，還給出“受人之托盡職盡責(zé)”的裝×的腔調(diào)。哪里是裝×了，而是不打折扣的傻×一個。

穿過樹木枝葉縫隙的陽光，金箔一般在我閉著的眼皮上晃動。我猛地睜開了眼睛。一個黑影——他在笑，黑黑的瘦臉朝著我。

魯計劃。我傾斜上身探出崖壁，四處張望。

哪里有魯計劃？

但娥子身邊的確多了一個人，是她男人樹槐，背著背簍，拄著拐杖，他的眼睛死死地朝我這里盯望。

樹槐應(yīng)該就是剛才來的。是采草藥經(jīng)過這里，剛好碰到了我們？還是心有靈犀地知道我們到了這里來“接應(yīng)”？

我有一種幸運感。幸虧娥子跳出了這個崖壁。還幸虧樹槐在我和娥子共處崖壁時沒有趕到。他的眼睛在瘦狹而緊繃的臉龐上朝我瞪看，我感覺到似曾相識的銳利和敵意。

我手拉歪脖子樹干，跳到小道上，左右環(huán)顧。還是沒有魯計劃的蹤跡。其實在路上，我心中已清楚，這里也是一無所獲。不過，我還是要來看看，起碼以后說起也有個交代。

樹槐的目光掃過我，又掃向崖壁周圍。

我記起，那似曾相識的目光，其實就是對外來陌生人的抗拒。外來陌生人的侵略曾經(jīng)留下記憶……催生子瞪眼看我的目光。而它本色目光是什么樣？我想象不出?？倸w不是這樣老是瞪眼，一副攻擊的模樣。說攻擊，感覺有些委屈了它。它落入人手，會有多好的命運？即使沒被活剮，也被套上鐵鏈子關(guān)在鐵籠里，瞪瞪眼呲呲牙算是禮貌了，怪它不得。唉，這世間的事情……

如果沒有猜錯，幾天前那晚在娥子家，從我面前晃過的黑影極可能是樹槐。只是他在干什么呢？

二哥，樹槐是擔(dān)心我們遇到野豬。秋天了，野豬到處找吃的，這里有好多洞穴，喏，你看那壁上草叢遮著的——我順著娥子右手看去，草叢是有，但黃綠的草叢盤結(jié)出葳蕤繁盛，下面是什么根本看不清楚，我只好似是而非地點頭。娥子繼續(xù)指點，喏，那里也有，還有這里。我看得暈頭轉(zhuǎn)向，不住點頭。

魯計劃就是在這里被野豬害了？我沒頭沒腦地問了句。

娥子沒作聲。

警察是在這里找到魯計劃被撕破的上衣的？

是的。

是你領(lǐng)著警察來這里的？

不，是我男人樹槐，他們也轉(zhuǎn)了許多地方，轉(zhuǎn)到這里才發(fā)現(xiàn)被撕破的衣服。

我心中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樹槐看來是恨魯計劃的，他會不會——我眼睛探詢似的看向娥子。

這次，娥子很坦然地接受了我的目光，直視我并問，你看我看什么？難道懷疑我家樹槐嗎？說著臉色嚴(yán)肅起來，粗暴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液說，要是你有那樣的想法，我可要詛咒你天打雷劈了。

她的腮幫子鼓起，仿佛憋了許多氣。我覺得不好意思，娥子夫婦倆把我和魯計劃當(dāng)親兄弟一般招待，現(xiàn)在我只跟著感覺走，無憑無據(jù)地懷疑人家，有些恩將仇報的意思。

沒，沒。我慌忙遮掩。

我們回去吧，待這里也就這樣。娥子道。而樹槐卻拄著拐杖先離開了。

我這里看下那里瞧下。娥子不時拿眼色看我。我實在忍不住問娥子，你覺得魯計劃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娥子還在生氣。

我笑笑。小心地解釋，就是他這個人，你覺得怎么樣？

很好啊，我都當(dāng)你們親哥了，你們?yōu)槿瞬缓?，我會?dāng)你們親哥嗎？

她這話有策略。但確是真心話。既彌補了剛才的尷尬，又進(jìn)一步提醒，她對我們的感情真摯不容褻瀆。我想了想。又問，你覺得他快樂嗎——比如，他除了畫畫到處轉(zhuǎn)悠外，喝酒多嗎？有沒有醉過，還有……到這里，我不好措辭了，閉住嘴巴。怎么說？便秘是魯計劃經(jīng)常掛嘴邊的口頭禪，可也僅局限于我。對一個異性，還是僅有的一個同伴，當(dāng)面來說便秘，太不妥當(dāng)。

當(dāng)然喝酒，每餐也就兩三盅，沒有醉過啊。

我陷入了沉默。

走吧。娥子走在前面，我跟上與她并排。娥子又接著說，你剛才沒說完了的話，是不是想問他……娥子臉色一紅，沒有了聲音。半晌后又道，二哥，你看見我家那催生子了嗎？都是魯哥央求我們找獵戶買的，我家樹槐也打獵，可不打那東西，他想打也打不到，你也看見了，那東西整天在山頂峭壁上不好打……你應(yīng)該知道，催生子最是滋陰壯陽了。

娥子再次抬起眼睛看我，目光滿是水色。

真的很補？

毫無虛言。

娥子不住地點頭。她什么意思？難道她在告訴我，魯計劃那男人的東西不行，需要催生子大補？

看來就是這個意思。娥子加快腳步，把我落在后面，她顯然不想再多說了?？墒恰坪醮藭r，我說什么都多余。

12

傍晚時分，我洗漱好，沏上一杯熱茶，依然是加了厚樸花的茶水，是我要求放的。已經(jīng)嘗到甜頭的我，恨不得天天都有厚樸花泡茶。娥子爽快地許諾：你離開時，給你包上一包曬干的厚樸花。再好不過，我也爽快地接受。剛才抵達(dá)她家的吊腳樓，我給她支付了2000元，加上那天給的500元，總共2500元，作為5天的向?qū)зM用。娥子推辭，只要2000元，但還是拗不過我一再堅持，收下了2500元。

山里特產(chǎn)厚樸花，要說算得上珍品，她給得心甘情愿，我也拿得心安理得。這就是順?biāo)饲榘伞?/p>

娥子去準(zhǔn)備晚飯。我給美美電話。明天，她要早點派車來接我。不是不能自己回去，但要走出這里到公路邊等班車還有二三十里。我懶得再走路了，洗澡時發(fā)現(xiàn)，雙腳早磨破了皮。

情況到底怎么樣？給你電話總接不上。美美的聲音充滿了焦急。

她應(yīng)該預(yù)料到，到山里找一個人，一個星期的時間還算快的。但美美預(yù)料不到也正常。她不是來這里只打個轉(zhuǎn)就拍屁股走人了嗎？下山到谷底，于她，下輩子的事情。而這輩子都沒過明白的美美，去算計下輩子的事情，自然不合適。

不怎么樣。

什么是不怎么樣？你存心要笑話我、耍我嗎？美美提高了聲音，但聲調(diào)偏薄，鋼絲一般抖顫。美美快要哭了。我的心軟下來。我既然接受了尋找魯計劃的托付，向她及時報告尋找結(jié)果應(yīng)該是分內(nèi)事情。

美美。我叫道，如果魯計劃，魯計劃真的不在……我只是假設(shè)，假設(shè)下，他真的死了，被野豬吃了，你有何打算？

他……你的意思是說，他可能活著，不，你是說他已經(jīng)死了，你確定他死了，是不是？美美的遲疑瞬間變成了歇斯底里的質(zhì)問。然后，她開始啜泣。

別哭別哭，好嗎？我也只是假設(shè)，是活還是死，根本沒有任何線索，你別哭了，好不好？

要哭，你知道嗎？魯計劃不管是死還是活著，他都是個騙子，騙了我。美美孩子般傷心地抽噎。我保持沉默，耐心等待她說下去。我很想知道魯計劃究竟騙了她什么。

哥，我，我跟你說吧，我懷孕了，現(xiàn)在我只有馬上打掉孩子。

別，美美，正好啊，你給魯計劃留下了血脈，耀輝是他們的養(yǎng)子。

美美那邊沒有了聲音。

我喊了聲美美。許久，美美啞著聲喉問，當(dāng)初我嫁給魯計劃時，你就曉得，好，你們合起來騙我耍我——

美美，我打斷她的話，告訴她，是前些天我表姐告訴我耀輝是養(yǎng)子的，她還得意你沒有給魯計劃留下血脈。

現(xiàn)在她更得意，真無恥啊，居然跑醫(yī)院走關(guān)系查我的檢查病歷。

更得意？

這孩子……美美聲音啞了下來，半天才吐出一句話，我明天必須去醫(yī)院做掉，再遲就來不及了。美美似乎在掛斷電話。我著急地叮囑，明天派車來接我。手機不再有任何聲響。

晚上，還是那間房屋，我直接向娥子提出要求，打開鎖著的衣柜底層。娥子晶亮的眼光看著我，沒說話。我解釋，我想看看魯計劃留下的東西。娥子有些遲疑，但見我態(tài)度堅決，一副不容商量的模樣，轉(zhuǎn)身拿了鑰匙，打開衣柜底層，然后扔鑰匙在床上，低聲交代，看完后別忘記鎖上。

會有什么呢？娥子鄭重的囑托更加勾引我的好奇。

打開鐵鎖，拉開柜門。我很失望，真的就是衣服，一件件疊得整整齊齊，滿滿地堆滿了柜子，還有毛巾和襪子。柜角一個膠袋子，里面是牙刷牙膏剃須刀什么的：魯計劃的全部家當(dāng)。想必是娥子收拾的。她與魯計劃……腦海中，我想起在谷底老爹家中的夢，應(yīng)該是夢的后半部，魯計劃黑影般壓在娥子身上抱住她屁股的畫面。

我一件件地拿出衣服。柜子底部卻有一幅畫。把畫攤開在衣服上，雖然折疊的痕跡使畫面整體感受損，但我眼睛被畫面吸引了。仍舊是裸體的女人，她給我一個背影半跪在地面，兩坨肉乎乎的乳房掛出葫蘆瓢般的橢圓靜態(tài)，肥碩的屁股卻翹得老高。這沒什么，畫畫的都玩這招，被男人熱衷的招數(shù)。要我看半天的是，女人屁股上長出的一棵蔥郁的大樹，還是——一棵大樹扎根女人的屁股而蔥郁蓬勃？畫作斜下角題字，還是行楷：便秘者的山河歲月 ，甲午年初夏。

魯計劃手提畫筆，仰臉瞇眼盯看女人屁股上的大樹，然后長長地舒了口氣。當(dāng)然，我沒看見他。但他就這樣清晰地站在我面前。

便秘者的山河歲月。這大致是魯計劃失蹤前的最后一幅畫。而令我迷惑不解的是畫作中的裸體女人，要我看來就是以現(xiàn)實中的娥子為模特作畫的，她就是娥子，可是她的身份分明發(fā)生了變化，從客體到主體與畫者融合統(tǒng)一。魯計劃自嘲是資深便秘患者，他卻以一女體置換便秘者身份。什么意思？他魯計劃難道把便秘的癥候歸結(jié)于儲存了生命本原能量的異性？還是生命原力蓬勃的異性成為治療便秘的一個偏方妙藥？

腦袋混沌，我無法理清自己提出的疑問。但基本確定娥子所說的魯計劃渴望通過補充催生子激發(fā)男人力量的措辭看來是真話。

而這，是否導(dǎo)致他便秘的唯一緣由？

誰知道呢？我眼睛膠在畫作上。不過三個月的時間，筆痕與顏料滲透在紙張紋理，而紙張卻被灰塵侵蝕，畫作發(fā)黃。我盯看這幅已經(jīng)陳舊的畫作，腦海遭受洗劫一般，空空蕩蕩。

泉水丁冬中，摻雜進(jìn)秋雨的淅瀝聲，蕭索、寂靜。什么時候下起了雨？我毫無所知。但初秋山中的夜晚，風(fēng)聲嗚咽，秋雨如晦。我早已心領(lǐng)，時光就是這樣滄桑，無法言說。

臨睡前，我去廁所，習(xí)慣性地去看鎖在鐵籠的小東西。我愣住了，沒有鐵籠，小東西也不知去向?；椟S的燈光下，我在偏閣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無所獲。小東西是被剮皮吃了，還是被樹槐發(fā)善心放出籠子歸山了？抑或賣掉？我蹲下來，不死心地在亂草堆中扒拉，什么也沒有。

我右手不聽使喚地拉滅電燈。淅瀝雨聲綿密喧囂，烘托冷寂的黑暗。我眼前簡直掛了重重帷幕一般，什么也看不見。

但在邁腳的剎那，我似乎又看見一個黑影緩緩地在我眼前移動。我拉亮電燈。架在拐杖上的樹槐抬起他垂下的腦袋，張嘴朝地上吐了口痰水。

果真是他，他不放心。連我上廁所也不放心。娥子在他床上，這催生子不是也都沒有了嗎？還防備我什么？

第二天我離開上路時，娥子熱情地告別，并在車上塞了些東西，還邀請我再來做客。我點頭，這實在是不錯的地方。娥子神秘地湊嘴我耳邊，等有了那東西，一定給你留著，記得來玩哦。她熱烘濕潤的聲息再次燒到了我，我身體某個部位又兀地繃出了山峰。

13

在車上，接到表姐陳雯電話。她聲音躲閃，聲東擊西地胡扯了一會兒才問我，你告訴姐實話，美美肚子的孩子是不是你的？我大驚失色。內(nèi)人都跑了，還孩子？我?guī)缀鯊能囎咸饋恚舐暢庳?zé)表姐瞎說。

表姐居然笑了，哈哈地，想必她正在撫掌，或者拍大腿。我清楚地聽見了啪的一聲響，穿透她哈哈笑聲，鼓噪我耳膜。

太好了，我跟你交代過，少黏糊為好，告訴你，美美去醫(yī)院了，準(zhǔn)備打胎，不得不打掉啊，她輸慘了。

你不是與魯家還保持火熱關(guān)系嗎？應(yīng)該告訴魯家阻止美美。

笑話！還阻止？恨不得踢掉那孽障。

我突然意識到什么，嘴唇發(fā)澀。

你以為魯計劃與我離婚娶了美美，我就是棄婦了？才不是，美美才是大輸家，她根本不知道耀輝是抱養(yǎng)的。以為肚子隨便揣個孩子，位子就穩(wěn)固如山，哪想人算不如天算啊，現(xiàn)在看來，魯計劃壓根就不是真心喜歡她，要不早說出他自己的真相。

什么真相？雖然我已經(jīng)猜到七八分，但還是不死心。

別看魯計劃有幾個錢，可說到底就是個無用的男人，他的生意以前賺個盆滿缽滿的，全靠運氣，運氣是誰帶來的？我啊，大家公認(rèn)的，我就是他肩胛骨上的翅膀，而他喜新厭舊，運氣當(dāng)然不好了，再加上古怪透頂?shù)某羝?，江河日下——我打斷說道，可是你們還是黏糊他不放，還要裝出甜蜜萬分的模樣，真夠無恥的。

你這話應(yīng)該給美美說，我那天早晨跑你家警告你別上當(dāng)，就是告訴你她是裝的，她故意催你找魯計劃，一來要你為她說話，二來趕時間決策肚子里的胎兒，知道嗎？剛好三個月，再拖下來就要引產(chǎn)，還有啊，那胎打掉她美美可難得再懷上了……

表姐的話生硬又鋒利。我耳邊猶如有把小刀在霍霍切割。她說的也許是實話，可是她行事的邏輯不亞于瘋子。我再次打斷滔滔不絕的表姐。我說不說話不重要，無論怎么說美美才是魯計劃法律上的夫人，陳雯，算了吧。

什么話，你不是罵無恥嗎，美美夠無恥的，奪人之夫，紅杏出墻，現(xiàn)在事情敗露，不惜犧牲以后做母親的機會保位子。

你呢，表姐？都已經(jīng)離婚了，還黏糊著不放手。

你什么話，我是魯計劃的原配，懂不懂，不離不棄是我美德……狗屁美德，我掛斷了電話。

心胸虛空。我習(xí)慣這樣，或者說只有如此才有準(zhǔn)備接受更大的失落。美美懷孕，懷上別人的孩子——我有些頭疼。在她是我內(nèi)人時，她可是從來拒絕“懷孕”這個詞的。她成為魯計劃內(nèi)人后，卻暗度陳倉紅杏出墻，還懷揣別人的種子，事情敗露后不惜放棄做母親的機會打掉胎兒。她也瘋狂了。錦衣美食的理想多么寬闊無邊啊，哪里又只局限在味覺視覺？它是各個感官樣樣俱全。我怪不了美美，只怪自己理解偏差，束手束腳。

我腦袋昏沉，在車內(nèi)左右顛簸，從上午到下午。

美美又來了電話。哥，返回后到醫(yī)院來……我只曉得魯計劃性事不強，可不知道他不能生育，現(xiàn)在他死不見尸，我也打掉了孩子，妻室位子是坐穩(wěn)了。

我頭疼，感覺有個鋸子在我腦袋里來回拉扯，只好摁斷美美的來電。

美美不依，又發(fā)來短信：哥，我是要你來醫(yī)院保護我，如果我有不測，請記住，這與魯家和你表姐脫不了干系。

頭疼欲裂。我關(guān)閉了電源，放倒自己在并排的后座上。腦袋枕住了一個鼓鼓的布袋子，是娥子送我的厚樸花，曬干了的，滿滿的一袋子。聞聞那東西，說不準(zhǔn)安神。我手伸進(jìn)去亂掏，卻掏到一個紙盒。

怎么會有紙盒？

打開紙盒，發(fā)現(xiàn)是手帕樣的紙巾。整齊地疊好再堆積。拿出一張紙巾打開，我不由愣怔。潔白的紙巾右下角是繪畫，魯計劃的杰作。仍然是裸體女人，白皙豐腴，臥躺在云上閉目休息，右下角落行楷字：便秘者一用，屁眼頓開。我忍不住樂了。再打開一條紙巾，畫的還是裸體女人，鬢角插花，低頭在溪邊濯足。仍舊落文字：便秘者一用，屁眼頓開。

哈哈哈，魯計劃有意思。躺著的我樂得一躍而起，手捧紙盒，脫掉鞋子的雙足壓在屁股下，嘴巴半天合不攏。哥們，你這哪里是失蹤不見了，是消隱躲一邊玩樂，忙死了外人，樂壞了我這個類似便秘的失眠癥病友。

朱朝敏：湖北宜昌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寫作小說、散文，出版散文集《她們》《涉江》《開敗時間的花朵》和小說集《遁走曲》《魚尾裙》。若干文字發(fā)表于《北京文學(xué)》《天涯》《花城》等刊，作品榮獲第四屆冰心散文獎、《西北軍事文學(xué)》2012年度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個人榮獲湖北省第八屆屈原文藝人才獎。

責(zé)任編輯 朱亞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