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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是有靈性的

        2016-11-21 06:21:02哈米
        書屋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聶魯達(dá)雨果日記

        哈米

        冒暑尋舊書:及時雨下

        巴勃羅·聶魯達(dá)是我第一次讀就喜歡上的詩人,可改革開放前譯成漢文的似僅有《聶魯達(dá)詩選》和《葡萄園和風(fēng)》。于是我一見報刊上有他的譯詩,就恭恭敬敬抄錄在一本叫《文學(xué)日記》的筆記本里。

        時光匆匆。我從小青年風(fēng)化成了滿頭霜雪的老頭。這時迎來了聶魯達(dá)百歲誕辰。啊,作為他的堅定粉絲,我有沖動有責(zé)任寫一篇紀(jì)念文章吧。作文不可避免要引用他的詩,引用他的話??墒?,老聶的詩,在漫長歲月的動蕩中我都遺失了,包括他的自傳漢譯本《我承認(rèn),我曾歷盡滄?!贰S谑?,我頂著七月的大太陽,騎著自行車滿街跑,到省、市圖書館,到新、舊書店到處找(當(dāng)時還不會上互聯(lián)網(wǎng),單位的電腦也不是每臺都可以上網(wǎng)的),遍尋不著!就想起那本珍貴的《文學(xué)日記》,不是錄有《布拉格的談話》、《中國大地之歌》、《國際縱隊來到馬德里》等等長詩短歌嗎?

        找,先找出那本《文學(xué)日記》再說,里面抄錄著一首至關(guān)緊要的詩《解釋一些事情》。我這篇紀(jì)念作文的中心思想,就是談聶魯達(dá)怎么從空靈唯美的抒情轉(zhuǎn)變到緊貼大地、正視現(xiàn)實、關(guān)注生命和底層人民生存狀態(tài)的。而這首表述1936年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的《解釋一些事情》,激情噴涌,是他的一個詩的宣言。對,找到這首詩再說。

        可我的天呀!家搬過,辦公室也多次搬遷,在大堆大堆的雜亂書刊中就是找不到那本《文學(xué)日記》!好在我有個習(xí)慣,抄摘資料多數(shù)會注明出處。清楚記得這首詩摘自1950年代的《譯文》(《世界文學(xué)》前身),是哪一期記不得了。圖書館也無從查找。搜腸刮肚,想起老友余君搞外國文學(xué),或許有,就打電話過去。余說,做啥啦,陳年百古的?我說急用急用。他說你自己來找,得翻箱倒柜呢。冒烈日趕了去,果然翻出二三十冊,可大多是《世界文學(xué)》,前身《譯文》只七八本,有聶姆曹娃的、愛明耐斯古的、斯米爾寧斯基的、密支凱維奇的……偏偏沒有聶魯達(dá)!

        不由得心灰意懶。即使找到了這一首,還得有他的《詩選》才行,他的自傳也是必不可少的。他在自傳里有自己鮮明的觀點。算了,這篇構(gòu)思得好好的“雄文”只好放棄了。

        沒想到,救命菩薩卻來了:如今是一家城市紙媒總編的書迷朋友胡君紅斌,突然送了我兩本舊書:《聶魯達(dá)詩選》(啊,正是我曾經(jīng)擁有,如今百尋未得的那個版本)和厚厚的一部《詩歌總集》。我無處尋覓的,恰恰被這位熱衷于淘各種版本舊書的老兄淘到并贈送于我,謝天謝地!

        時來運轉(zhuǎn),一兩天后竟然發(fā)現(xiàn)《文學(xué)日記》就在書柜頂端跟一大沓雜志靜靜地躺在一起,一直沒找到是包打得太好之故。這真像與失聯(lián)的親人突然重逢一樣!《解釋一些事情》就在里面,錄自《譯文》1954年第十一期。

        可以寫我的“雄文”了。因為老聶的《詩歌選集》里有他對詩歌的主張,有他獲諾獎時的答詞等等,都可以作為我論點的有力支撐。但最好還是能重讀一下《我承認(rèn),我曾歷盡滄?!?,因為這本自傳里蘊含著老聶更深刻的思想和鮮明的個人色彩。

        真是天助我也。第三天,路過河?xùn)|路,一家文具店正把幾大摞庫存書攤在店門口賤賣,每本三元到五元。我一眼望去,瞬間,目光被一本書牢牢吸引住了,手腳竟顫抖起來,恰似童年夏日里,翻起石塊發(fā)現(xiàn)一頭棕色壯碩的蟋蟀而激動得發(fā)抖一樣。你說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書——《我承認(rèn),我曾歷盡滄?!?!

        連夜敲擊鍵盤,終于完成了題為《你的紫丁香哪兒去了》的稿子,它的核心內(nèi)容是:熱衷于聶魯達(dá)愛情詩的夫人淑女們詫異詩人詩風(fēng)的突變,問他:你的紫丁香哪兒去了?那輕扣出鳥聲和節(jié)拍的雨點哪兒去了?詩人回答:你們看,鮮血滿街流,你們來看一看吧,滿街是血啊……

        作文在詩人生辰的第三天,以整版篇幅登在一家城市報紙上,隨后補充材料,以更完整的形式刊于《博覽群書》,了了我的一個心愿。

        書攤追藏書:失而復(fù)得

        不同時間不同書店買來的兩個法國人(維克多·雨果、羅曼·羅蘭)、兩個德國人(布萊希特、布萊德爾)、兩個捷克人(尤·伏契克、揚·德爾達(dá))的六本書是我的寶,珍藏著。

        雨果的《九三年》讓我第一次“目睹”了法國大革命各派斗爭的血腥,更為雨果一以貫之的偉大人道主義精神所感動。《哥拉·布勒尼翁》,我認(rèn)為是羅曼·羅蘭優(yōu)于《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杰作。憨厚忠誠的哥拉,就是因為珍視愛情而錯過了愛情:直到雙方都老了、干癟了才在某個月夜重逢了一次!想到哥拉,就免不了為他哀嘆。

        布萊希特這家伙則另類得讓人驚喜:他老拿別人的勞作成果(比如中國的故事元素)改頭換面作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寄居蟹似鉆進(jìn)人家的殼唱自己的歌,又那么奇特那么動聽,諷刺得那么辛辣那么幽默。所以他的劇作《高加索灰闌記》(不是個單行本,只是在地攤上淘來的一份從什么雜志上裁剪下來的劇本譯文),我一直帶著。共產(chǎn)黨人布萊德爾吃足希特勒第一個集中營的苦頭。他記錄這經(jīng)歷的小說《考驗》在奧斯維辛之前就讓人震撼。他的《父親們》、《兒子們》、《子孫們》則折射出德國工人運動的嚴(yán)峻歷史。

        《伏契克文集》包括了伏契克的《絞索套著脖子時的報告》(后譯《絞刑架下的報告》)和那些鮮活抓人的特寫和政論。另一位捷克朋友德爾達(dá)的《沉寂的防御工事》描寫了抵抗納粹侵略、解放布拉格的歷史場景。我曾跟德爾達(dá)見過三次,兩次暢談。這本《沉寂的防御工事》扉頁上有當(dāng)年德爾達(dá)寫給我的題詞。

        一天(1964年),逛舊書店,忽見書柜上并排呈現(xiàn)《九三年》、《伏契克文集》、《哥拉·布勒尼翁》,心忖:誰竟把這么好的書賣掉?取下一看,驚呆:這不正是我珍藏的嘛!怒火從心底噴涌,準(zhǔn)是我家小弟搞的鬼!……小弟見我朝他光火也勃然大怒:小A這賊坯太不上路!他向我硬借時說一定保證還的呀!小弟跳起來趕去找小A算賬。第二天總算完璧歸趙(偷賣者又去買了回來)。但《九三年》沒有了。

        “文革”來了。1969年中秋前夕午夜,我被“請”到了“學(xué)習(xí)班”“進(jìn)修”。書、筆記本全被搜去了。七十八天后查不出我任何罪證予以“無罪釋放”。主管我的帥哥警察小W說:“伏契克,是個人英雄主義!書,先放我這里……”我曉得,沒得還了。

        陽光重照大地時,我把能補買到的都補齊了。特別是伏契克,我收齊了各種版本,國外友人還贈我英譯本,捷克原文本、手稿影印本。可《沉寂的防御工事》買不到了。即使買到,揚·德爾達(dá)的題詞也是無法恢復(fù)的。聊以自慰的,有關(guān)1956年我對德爾文的采訪,整整四十三年之后,以《高昂的頭顱》為題,寫了七千字的采訪札記于1999年2月發(fā)表在《書屋》上。如此緩慢的速度可以破吉尼斯紀(jì)錄啦。對伏契克,倒寫過發(fā)表過好些文字。至于《九三年》一直沒再買,因為要補買就得把雨果的名作都補齊。但這本當(dāng)年被偷賣掉的書我還想看看,就從圖書館借來重讀一遍,并寫下了一篇隨筆:《雨果:革命之上有人道——這才是〈九三年〉所要說的》,已于今年8月發(fā)表。讀這些書再為他們寫點什么,也算是對珍藏過這些書的一種紀(jì)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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