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騰飛
每一次宏大敘事下流淌的,皆是具體而微的個體變遷。我們不妨跟隨一個18歲少女小A的“漂流”,借此管窺這一場改革給我們生活帶來的改變
無疑,“供給側改革”至少是未來五到十年中國故事的主線,它的“橫空出世”,影響深遠。
但實際上,中國推進供給側改革的實踐并非始自今日,20世紀80年代的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改革、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90年代中期的經(jīng)濟體制總體改革,90年代后期的國有經(jīng)濟戰(zhàn)略性改組,十八屆三中全會的全面改革等,均是供給側改革。
正如每一次宏大敘事下流淌的,皆是具體而微的個體變遷。我們不妨跟隨一個18歲少女小A的“漂流”,借此管窺這一場改革給我們生活帶來的改變。
逃離“賣難”
2015年底,18歲的小A從家中“出逃”了。
她的家鄉(xiāng)遼寧綏中縣,是遠近聞名的蘋果之鄉(xiāng),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果園。與往年相比,今年蘋果的地頭收購價只有2.5元/斤左右,比去年整整低了1元。去年這些時候她家蘋果就剩下了三分之一,而今年只賣出了三分之一??粗碌膬r格和賣不出去的蘋果,她心里很著急。
梨也不賺錢。小A的父親砍掉了祖輩留下來的數(shù)十棵上百年的梨樹,賣給別人做家具,一棵還能賣60多塊錢,騰出地來也好種點別的。幾乎在同一時間,在山東、遼寧、陜西、廣西多省,蔬菜水果出現(xiàn)“價低賣難”,白菜、蘋果、香蕉、梨等品種價格同比下降三四成。
待在家鄉(xiāng),小A愈發(fā)覺得煩悶??粗逊e成小山的蘋果,她覺得自己也會像這些蘋果一樣“爛”掉。她決意離開,和父親說要出去看一看。她的第一站是千里之外的山西太原,找她的哥哥。
小A的哥哥是太鋼集團某煉鐵廠的一名爐前工,6年前退伍后,來到太鋼工作。他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在鐵水中加入各種成分,以滿足不同的客戶訂單對“硅鋼”、“鎳鋼”的要求。他的操作室就在紅紅的鐵水上方,通過一個有蓋的小孔可以觀察下邊現(xiàn)場的狀況。每天與上千度的鐵水做伴,他的衣服幾乎一直是濕透的。
但就在今年2月底,班長通知小A的哥哥:“下星期停爐一周,全工段的人放假一星期?!鼻皟蓚€月都只是放了兩三天,假越放越久,小A的哥哥越發(fā)不安。上月的工資條,到手的錢被打了“八折”,只有3000多元。但這一切讓他很知足,畢竟沒有輪崗,那就好。
廠里現(xiàn)在的兩個爐子有一個已經(jīng)停工了。在廠外小飯店吃飯時,小A的哥哥對她說,廠里一直都只是一個爐子,但是2002年左右,廠里效益好,于是就“玩命往大擴”,新建了一個更大的爐子,“那是一個‘大干快上的年代,生產(chǎn)的節(jié)奏很快,一天能煉50爐,是現(xiàn)在的兩倍還多?!?/p>
然而,從2012年開始,太鋼的效益就在下行。到2015年,利潤突然變?yōu)樨摂?shù),虧損近40億元。
為什么虧本也要賣呢?小A的哥哥不明白,只聽到領導在開會時候說,集團不能停產(chǎn),因為“停不起”。廠里的煉鋼高爐一旦停產(chǎn),封爐再點火就要花費1000萬-2000萬元。而且一旦停產(chǎn),也就失去了現(xiàn)金流,所有的員工也都面臨下崗?!艾F(xiàn)在我們虧本也要賣,要占領市場,要獲取現(xiàn)金流,要承擔我們的社會責任?!彼念I導這樣說。
太鋼集團內已經(jīng)有個別工廠開始執(zhí)行輪崗的規(guī)定。此外,還有部分員工實行“轉崗”,原先在生產(chǎn)一線的工人調離生產(chǎn)崗位,轉而從事物業(yè)或其他后勤類工作。此外,聽說集團還在距離太原市區(qū)40公里的一個縣建了“生態(tài)農(nóng)業(yè)園”,一批轉崗的工人也會陸續(xù)被安置到那里。
小A的哥哥懷念剛進廠的時候,每個月能拿到7000元,是現(xiàn)在工資的兩倍。他說他以前每天上下班時,經(jīng)常被拉著滿滿當當鋼材的火車皮攔住,他就從自行車上下來,目送著這列火車緩緩開過,奔向遠方??墒乾F(xiàn)在,攔住他的火車皮變少了。
“世界工廠”的天氣變幻
小A在太原轉了一圈,并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于是哥哥給她買了車票,讓小A乘坐K730一路南下,從春寒料峭的北國來到氣候溫暖的南方。此前,哥哥托他的班長給自己在東莞樟木頭鎮(zhèn)做企業(yè)的老鄉(xiāng)打了一個電話,讓小A去他那里打工。
對于東莞,小A知之甚少,一直聽過那是“世界工廠”,當然,那里也是她的朋友們走出小村莊,打工的首選地。上世紀80年代,東莞開始承接香港紡織、制鞋箱包、玩具等傳統(tǒng)制造業(yè),90年代,臺灣及日韓IT制造業(yè)大舉進入,成就了“東莞塞車,世界制造告急”的“世界工廠”地位。然而她并不知道的是,從2008年全球金融風暴開始,“東莞制造”從30年歡愉之夢中驚醒,歐美訂單萎縮,人工成本攀升,沒有研發(fā)能力、沒有自主品牌、沒有市場渠道,成為“東莞制造”之痛。
在樟木頭,小A見到了哥哥口中的“吳總”?!皡强偂笔?0后,看上去還挺親切,可臉上總帶著一絲愁緒。
為什么虧本也要賣呢?領導在開會時候說,集團不能停產(chǎn),因為“停不起”。廠里的煉鋼高爐一旦停產(chǎn),封爐再點火就要花費1000萬一2000萬元。而且一旦停產(chǎn),也就失去了現(xiàn)金流,所有的員工也都面臨下崗。
對于吳總來說,剛剛度過了一個艱難的2015,臉上自然愁容未消。他去年一直在忙著降庫存、消化產(chǎn)能,庫房里堆積如山的產(chǎn)品和“走鋼絲”一般的資金流,讓他徹夜難眠。去庫存這條路無疑是艱難的,但吳總心里也很清楚,這條路如果不走,隨時都有“垮”的危險。
他35歲輾轉從深圳來到東莞,投資創(chuàng)辦了這一家新材料公司,主攻改性塑料。其時,正是全球金融危機肆虐的年月,在出口形勢嚴峻的背后,材料需求轉向本土化的趨勢也隨之明顯。對吳總來說,這是一個好機會。鼎盛時期,公司銷售業(yè)績一度沖上了5000萬。
不過,他很快就感到了另一種壓力——產(chǎn)能過剩。廠里的產(chǎn)品是為國內手機廠商提供手機外殼所需的材料,在樟木頭,大概有100多家企業(yè)在做同樣的事情。產(chǎn)能過剩帶來嚴重同質化、產(chǎn)品低端化,同類產(chǎn)品的廠商在周邊比比皆是,“價格戰(zhàn)”打得他心力交瘁。接近50%的庫存,都是虧本甩買,他有著剜肉之痛。其后,他貸款投入了近300萬元用于技術研發(fā);另一方面,走向定制化生產(chǎn),研發(fā)客戶所需產(chǎn)品,改變傳統(tǒng)的生產(chǎn)方式。
小A來到的那天,吳總剛剛從籠罩在整個塑膠產(chǎn)業(yè)的產(chǎn)能過剩陰影中走出來,成功將庫存減少了七成。
但是小A發(fā)現(xiàn),廠里的情形和她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樣。一進車間,她就在墻上看到了一個新詞:“機器換人”。一張“機器換人”的前后對比表上寫著:改造前產(chǎn)量7200支/天,改造后11.7萬支/天;合格率改造前90.2%、改造后98.5%。車間里,電腦控制的機器手在有序地擺動,偌大車間工人很少。
“機器換人?”小A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聽說吳總購買這十多臺機器花了近300萬元,在這背后,她又朦朦朧朧聽到了一個新詞,“供給側改革”。在塑料廠工作了6年的工友告訴她,要適應自動化生產(chǎn)線的工作,就要加緊學習,“同樣是機器人操作工,有的只會編程,但有的既會編程又能維修排除故障,后者就能拿更高的工資?!贝髮.厴I(yè)的工友報了成人高校,學習機器人操作。
小A覺得這一切太神奇了。
做左撇子的生意
在塑膠廠待了3個月,小A決意離開,她的下一站是成都。
在偌大的火鍋產(chǎn)業(yè)園,一股清香撲面而來,小A覺得,這里的衛(wèi)生間都是香的。
火鍋店的電商部部長任總是80后,戴一副黑框眼鏡,談吐溫文爾雅,更像一名書店老板。小A聽說,在加入這家火鍋店之前,他是一個報紙文娛版的編輯。
但是,火鍋店的一切,和小A想象中“飯館”油氣熏天的樣子都不一樣。
小A被分到了王總所在的電商部,王總除了讓她參加服務部的培訓,還讓小A業(yè)余時間多學習茶道。原來,王總準備把火鍋和四川的茶文化結合起來,做一個跨界品牌。
小A不甚了解的是,成都的火鍋店正處于一個“群雄割據(jù)”的時代,全城共有1萬余家火鍋店,新開火鍋店的死亡率高達95%。去年,零售業(yè)持續(xù)下滑,餐飲成為線下商業(yè)體的重要租金來源,因此租金不斷上漲,利潤下降了3成,逼得這家火鍋店的老板“進退兩難”,不得不想辦法提高營業(yè)額。小A聽說,火鍋店老板重金“挖”來王總,就是要甩掉傳統(tǒng)火鍋的“煙火氣”,進行產(chǎn)業(yè)升級,打造—個年輕的火鍋品牌,讓火鍋更“賣錢”。
王總和他的團隊琢磨了足足半年。經(jīng)過大量的調研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火鍋店用餐高峰期超負荷運轉,翻臺率高,但過了餐點便門庭冷落,座位和資源空置。這些閑置的資源怎樣利用起來?他也判斷,在未來五到十年間中國將出現(xiàn)一個比肩星巴克的連鎖茶飲品牌。消費者在購物中心逛累了,需要一個喝東西休息的地方,目前這樣的場所都是咖啡店,但里面的氛圍偏商務,并不完全適合成都人的性格。
能不能在火鍋店里賣茶?原來王總正在做的,就是要在火鍋正餐之外提供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產(chǎn)品,實現(xiàn)錯位經(jīng)營。
小A問,這是不是就是東莞聽到的“供給側改革”?王總笑了笑,給小A講了另一個故事。他朋友的兒子去年升入小學二年級,開始用到尺子。但兒子經(jīng)常向父母抱怨尺子“不好用”“不對勁”。原來,孩子是個“左撇子”,一般尺子的零刻度都是在左邊,而他習慣左手拿尺,總是擋住零刻度。朋友在成都遍尋左手文具,可發(fā)現(xiàn)商場、超市、文具店都沒有賣的。最后,才在淘寶網(wǎng)上找到。可是這些文具大多數(shù)都是進口貨,價格不菲。一把左手鋼尺就要20元,一支左手鋼筆130元,一整套左手文具買下來要花費數(shù)百元。
“我就是個左撇子,中國的左撇子有8000萬人,全世界習慣用左手的人約占世界總人數(shù)百分之十,也就是說約有7億人,這是一個多大的市場??!我們火鍋店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左撇子的生意?!?/p>
王總對小A這樣說。此刻,小A哥哥所在的太鋼剛剛成立了自己的電商平臺,他被調進了這個部門。在這個平臺上,全球的客戶可以對自己需要的貨源進行競價購買,買鋼甚至還“包郵”。她的哥哥是幸運的,很多同班組的工友至今仍處于無限期的“輪崗”中。吳總在經(jīng)歷了兩個多月痛苦的掙扎后,賣掉了所有的廠房設備,到鼓浪嶼開了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客棧。
聽了王總的話,小A也覺得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如果是這樣的話,來年的蘋果能不能不再爛在地里了呢?出門漂流了這么久,她開始想念綏遠的蘋果和門口的梨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