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汝平
[摘要]作為中國現代設計的發(fā)源地之一,在20 世紀初期的上海,美術設計不僅直接受到西方商業(yè)美術與藝術觀念的影響,而且其組織機構在發(fā)軔期就已受到由歐美植入的公司法的規(guī)約。就1904年清政府頒行的《公司律》對上海美術設計機構的組織形態(tài)及該法的作用進行了論述,以此論證20世紀初期美術設計機構的性質,同時探討了上海早期美術設計機構存在的商法條件,以及由獨資、合伙制向公司制過渡的法律依據與必然過程。
[關鍵詞]《公司律》;美術設計機構;組織形態(tài);權益
[Abstract] As one of the cradles of Chinese modern design, Shanghai art design is not only directly influenced by western commercial art and artistic conception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 but also the art design agency has been constrained by the law of company that was transplanted from the west. In this paper, we discuss the organization form and role of the law that was worked out by the Qing Dynasty in 1904. Its emphatically discusses the commercial conditions or legal background of the existence of design agency as well as the legal basis and necessary procedure when from sole proprietorship & partnership to corporation system, and so we could go on discuss the legal relationship of art design agency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
[Key words] The Law of Company; The art design agency; Organization form; Rights and Interests
先從清政府頒行的《公司律》說起。在該公司法頒行之前,“公司是一個賦有行政管理權,有時甚至賦有司法權和政治權的商業(yè)組織和工業(yè)組織”,1這樣的表述讓我們很容易聯想到中國最早的公司——上海輪船招商局,即在一定歷史條件下,公司可以兼負較多非經濟的職能權。進入20世紀之后,公司與國家行政管理權之間依然存在緊密的聯系,但與國家司法權和政治權不再有直接的關系,轉而向市場趨近。眾所周知,市場與經濟活動存在的前提是信用、契約和許許多多的法律關系,同生產型企業(yè)一樣,美術設計機構的每一次市場服務都可視為合同或契約的訂立與履行。因而要從公司法的角度來看待早期上海美術設計機構 ,2首先就要厘清機構與市場之間的法律關系問題,或者說公司法之于機構的商業(yè)服務所產生的影響抑或作用問題。
一、《公司律》與美術設計機構的性質
1904年1月21日(光緒二十九年十二月初五),清政府商部將《欽定大清商律·公司律》連同所附中國首部《商人通例》9條呈報光緒皇帝,后奉旨準行。這是中國政府頒行的第一部公司法。雖然這部公司法存在許多不足之處,且實際效果也不盡人意,但總算結束了中國“一切經商規(guī)則尤為士大夫所不屑談”3的歷史。在商事立法上,當時的清政府大致分兩個階段予以實施。第一階段,除先行頒布上述兩部法案以應亟需之外,商部于同年6、7兩月又分別頒行了《公司注冊試辦章程》和《商標注冊試辦章程》,隨后的1906年5月,公司《破產律》頒行。第二階段,主要的商事法案制定事項改由專門的立法機構“修訂法律館”(以修律大臣沈家本為首)主持起草,而單項法規(guī)的制定則仍然由各有關職能部門擬訂,再經“憲政編查館”和“資政院”審核議定后請旨頒布。1908年9月,修訂法律館起草了《大清商律草案》,1911年9月,由張謇主持的農工商部起草了《改訂大清商律草案》、《交易行律草案》、《保險規(guī)則草案》、《破產律草案》等,但均因清政府的覆滅而未能正式頒行。
其實在《公司律》等系列里程碑式的法案頒行之前,由于“洋商日眾,京津滬漢諸埠,商業(yè)日進千里,然究其實權,全操之外人掌握,當局憂之,乃求挽救之策”[1],在這種情況下,19世紀六七十年代洋務派和部分民族資本工商業(yè)不甘落后,開始籌劃建立現代性質的營利組織。至甲午戰(zhàn)爭后,“振興商務”、“以工立國”的思潮日甚,民族資本家興辦公司和各類企業(yè)的熱情更加高漲,并開始積極爭取合法權利。再加上晚清時期沿海商埠的生產已與新式大機器技術聯系起來,逐漸取代了傳統(tǒng)手工業(yè)生產,因此在維新變法期間,清政府于1898年7月頒布了《振興工藝給獎章程》,4準許本國商民以所執(zhí)專利制造權申請集資設立公司。該章程“實際上等于宣布民間工商業(yè)的發(fā)展是合法的,這樣,中國的民族資本就破天荒地第一次得到法律上的承認”,5它直接沖擊了洋務派“官督商辦”的特權,為民間私人資本突破官僚壟斷之障礙做出了一定程度上的鋪墊,日后北洋政府工商部頒布的《獎勵工藝品暫行章程》就以此為參考藍本。
《公司律》是清政府意識到工商業(yè)“為古今經國之要政,急應加意講求”后,于光緒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五日(1903年4月22日)委派載振、袁世凱、伍廷芳等人先行議定的一部商律,“尤應不遺余力,庶幾商務振興,蒸蒸日上,阜民財而培邦本”6。同年十二月初五,載振將商部奏定的《商人通例》9條和《公司律》131條呈報,并稱:“目前要圖,莫如籌辦各項公司,力祛曩日渙散之弊,庶商務日有起色,不至坐失利權,則公司條例亟應先為妥訂,俾商人有所遵循?!边@部《公司律》總分11節(jié),詳細規(guī)定了公司的組織類型及呈報法、股份、股東權利、董事、查帳人、股東會議、帳目、更改公司章程、公司停閉和罰例?!胺矞惣Y本共營貿易者名為公司”,其組織類型分為合資公司、合資有限公司、股份公司、股份有限公司。其中第三十條規(guī)定:“無論官辦、商辦、官商合辦等各項公司及各局(凡經營商業(yè)者皆是)均應一體遵守商部定例辦理?!?7如果說《振興工藝給獎章程》還只是停留在書面承認階段的話,那么《公司律》才真正是破天荒地賦予民間資本的合法性,第一次明確給予商辦公司同官辦、官商合辦公司相等的法律地位,為隨后中國商業(yè)的正常發(fā)展提供了法律保障?!肮菊?,推廣實業(yè)之機具,公司法者,整齊商團之紀律,寬嚴詳略,其于商業(yè)前途之利害休戚,所關非細”。8 20世紀初期中國民族資本與自由商業(yè)活動如報紙廣告(圖1)的蓬勃發(fā)展,當與此不無關系。
至于隨《公司律》一同頒行的《商人通例》,也是為適應現代商貿發(fā)展的實際需要而制定的,其內容尚不完備,然在某種程度上已具有商法總則的性質。該法案有兩點值得我們注意。首先是商人身份與簿籍制度?!胺步洜I商務貿易、買賣販運貨物者均為商人”,只要是商業(yè)貿易往來,商人均須建立比較規(guī)范的簿記制度,即“貿易無論大小,必須立有流水帳簿,凡銀錢貨物出入以及日用等項,均宜逐日登記”,“商人所有一切帳冊及關系貿易來往信件,留存十年”。這樣就從政府層面加強了對商人及其企業(yè)的管理,可以說是中國現代企業(yè)管理制度的開端。第二點是婦女參與商貿問題,“……其妻或年屆十六歲以上之女,或守貞不字之女,能自主持貿易者,均可為商”。9雖然當時已有部分“婦女亦事耕耘,暇則紡織”,還有的“婦女販鹽,網開一面。健者能肩重擔,自奉賢越南匯而至上海,日行百里”[2],但畢竟沒有得到法律上的認可,而只能是一種社會現象?!渡倘送ɡ穭t明文規(guī)定婦女可為商人的資格,不能不說是一種社會進步。至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美術設計機構中亦有少數女性美術設計師參與其中,雖然并不占主流,甚而只是零星點綴,但至少說明20世紀女性之地位已有所改觀,可以從事自己感興趣的職業(yè)了。這是中國社會“現代化”的佐證之一。
上海早期美術設計機構就是在這種法的氛圍漸趨濃厚及社會變革中產生,其經營內容已顯示出為商業(yè)市場服務的性質。不過這并不等于說美術設計機構是清政府頒行《公司律》后的產物,早在1902年2月22日,也就是在清政府頒行《公司律》之前,由上海各業(yè)資本家聯合而成的上海商業(yè)會議公所在上海大馬路五昌里正式成立,其宗旨是“以商務為指歸……擴充學堂,設立商物院,開創(chuàng)工藝所,糾公司,訂商律”,其職責是“通上下,聯群情,陳利弊,定規(guī)則,追逋負”。10由此可見,作為商貿重埠的上海,已早于政府建立了相應的管理組織,以利商業(yè)流通,同時也為美術設計機構的發(fā)生提供了必要的保障。當然,此時在滬外商的利益依然處于支配地位,與之相沖突的事件照常由清政府負責處理。例如1902年3月9日,上海道袁樹勛發(fā)布告令,嚴禁華商及各書坊翻印英商“美查公司圖書集成局”采用的“扁字鉛版”排印新舊書籍(圖2),稱如有違抗者,一定“嚴加提究,重罰不貸”[3],以此來保護英商的印書專利權。
然而,依照《公司律》的定位和標準,此時創(chuàng)設的幾家有代表性的美術設計機構,如1902年成立的中國商務廣告公司與英美煙公司廣告部,1909年成立的維羅廣告公司(圖3)、徐勝記印刷局以及1912年成立的上海生生美術公司,顯然都無法達到《公司律》所規(guī)約的“公司”標準,原因在于前兩個機構屬于子公司或公司內部的一個職能部門,并非獨立的盈利機構,后三家雖是獨立機構,但顯然還不是“湊集資本共營貿易者”,而只能是獨資經營的小企業(yè)。至于這些機構或小企業(yè)的投資人或組織者,按照《商人通例》,只能被稱之為“商人”,還不是后來南京國民政府頒布的公司法(1929)所界定的“法人”身份。難道獨資企業(yè)因此要游離于公司法和政府管理制度之外?顯然不是。在《公司律》出臺后的公司登記過程中,除原本屬于兩種類型的股份公司與股份有限公司被混為一談外,清政府農工商部將個人投資的企業(yè)也比照《公司律》登記為“獨資”一類[4]。從這一點上看,我們就可以發(fā)現《公司律》存在比較多的疏漏 ,11比如內容簡略,沒能為四種公司類型賦予確切定義,特別是沒有對股東責任、股份有限公司的認股方式、合資有限公司的資本額等加以規(guī)定和全面說明,當然也就更不可能對獨資企業(yè)做出相應的約束了。但對于早期美術設計機構而言,這樣的“疏漏”或許也是促成其自由發(fā)展的有利條件之一。
二、《公司律》之于早期美術設計機構的作用
如前所述,《公司律》頒行前后成立的五家美術設計機構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公司”,在類型劃分上只能分為獨資型美術設計機構和隸屬型美術設計機構,而這兩種類型的設計機構也被清政府納入到公司法和政府管理中,由此成為經營者必然的選擇。筆者以為,從設計機構整體的歷史形態(tài)來看,獨資或小型美術設計機構可被視為現代商業(yè)設計發(fā)展的起點,它們可以演化為大型專業(yè)設計公司,或者是某一綜合性大公司下屬的子公司(部門);從經濟關系上看,隸屬型美術設計機構實際上是股份制公司制度中的實際盈利單位,因而也是現代設計機構發(fā)展史上重要的公司形式。質言之,由獨資、合伙向公司制過渡,是美術設計機構組織形式必然要經歷的一個過程。從這一理解出發(fā),本文擬從以下三個方面探求《公司律》之于美術設計機構的作用。由于隸屬型美術設計機構依循其母公司制度而存在,故以下主要討論獨資型美術設計機構。
首先,為上海美術設計機構的存在提供了法理上的依據。雖然《公司律》沒有特別為獨資企業(yè)擬定相應的法規(guī)條約,但由于沒有明確公司的法人特征,而只是將公司定義為“湊集資本共營貿易者”,這一不甚嚴謹的設定實際上將合伙性質的盈利單位也納入到“公司”中(公司、企業(yè)尚未嚴格區(qū)分),這就為獨資性質的企業(yè)留下了可能的存在空間,使得一些獨資性質的企業(yè)為取得公司資質,而在公司呈報登記過程中采取虛設合伙人的方式。這也就是說,在現實操作中,獨資經營者并不需要費心盡力去達到“湊資共營”的標準才可申請登記,因為政府允許獨資企業(yè)依照程序登記造冊。事實上,《公司律》確實為當時的獨資企業(yè)規(guī)定了一項比較平等的權利,其第二十三條明確寫明“凡現已設立,與嗣后設立之公司及局、廠、行號、鋪店等,均可向商部注冊,以享一體保護之利益”,即在《公司律》面前,所有類型的公司都一律平等。這與股份公司規(guī)約的股東各項利益與決議之權“一體均沾,無稍立異”(第四十四條,即股權平等原則)有著相同的意義,是清政府給予所有工商業(yè)者明確合法地位的體現,同時也是對商人權利及其公司的一種法律保障,之于民間資本所經營的各類企業(yè)而言,等于就有了正當存在的法律依據。也因此,孫雪泥(圖4)就能夠在民國初年(1912年)獨資成立“上海生生美術公司”,直到30年后的1942年才真正改組為股份有限公司。清政府制訂的這部公司法第一次為大小民族資本賦予了合法的地位,這就給民族資本自由設立企業(yè)或公司帶來了較為便利的條件,同時也為包括從事商業(yè)美術的現代工商業(yè)經營者之獨立身份的形成奠定了制度層面的基礎,其社會地位和社會影響力得到了相應提高。為適應實際情況的需要,1906年農工商部向政府呈請,“獨資商業(yè)得援公司例一體注冊”13。獨資型的美術設計機構就此依法而生。可以說,晚清《公司律》是清政府在“通商惠工,為古今經國之要政”思想推動下產生的一枚碩果,重農而“抑商、困商”的國策從此漸行漸遠,直到消失。
其次,《公司律》的頒行事實上為個人投資美術設計服務行業(yè)鋪平了道路。有研究者認為,成立于1872年“商股商辦”的上海輪船招商局“竟演化為由政府直接控制的近代大型企業(yè)”,既是中國工業(yè)化進程中“永恒的里程碑,也有歷史的遺憾”[5]。不過這份“遺憾”最終被1904年1月的《公司律》終結了。除前文提及的兩條規(guī)約外,該律第三十條還提到:“無論官辦、商辦、官商合辦等各項公司及各局(凡經營商業(yè)者皆是)均應一體遵守商部定例辦理。”該條規(guī)雖然以股東身份為標準將企業(yè)劃分為官辦、商辦、官商合辦,但它也用括號補充說明了獨資或個人企業(yè)在呈請注冊時,同樣也能夠得到政府許可的經營權。如果我們將《公司律》的姊妹篇《商人通例》視為一種補充的話,那么個人自由創(chuàng)辦企業(yè)(如廣告公司或廣告社)的權利就更加明朗了——該通例第二條規(guī)定:“凡男子自十六歲成丁后可為商(按年月計足十六歲)”[6]。合而觀之,我們就可以看出,自洋務派“官督商辦”制度喪失其存在基礎后,清政府以國家法律的形式賦予每個人以商事活動的權利,這是商法史上第一個具有現代意識的權利。進而言之,從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歷史角度看,個人投資商業(yè)領域,一方面與清政府急于振興國家經濟、愿以資金扶持工商企業(yè)有關;另一方面,也是筆者認為《公司律》最有意義的內容,是“特許公司”制度被“自由企業(yè)”制度所替代,意味著自由、平等之理念開始滲透到中國社會的經濟生活中,廣大民眾以自由之身真正參與國家經濟建設,正肇始于政府頒行的《公司律》。所謂“規(guī)范蘊含利益”[7]是也?;蛟S還可以這樣認為,中國制度建設的現代化進程,也自《公司律》始。1909年,浙江吳興人王梓濂獨資創(chuàng)辦的上海維羅廣告公司(Vee Loo Advertising Company),正是這一進程中個人投資美術設計服務業(yè)的好例子。
最后,《公司律》及相關法規(guī)的出臺,還為早期美術設計機構的投資人樹立了相應的權益意識。這種權益意識包括兩個既相互獨立又相互關聯的內容:其一,個人有創(chuàng)辦盈利機構的“自由權”。自由權的本意是指不受約束和妨礙的一切活動,人可依自身意愿與利益進行自由活動的權利,殖民主義為晚清中國帶來的“國際自由貿易”或“經濟自由主義”似乎瓦解了原本固若金湯的“重農抑商”觀念。然而從現實角度看,自由權是一種受到嚴格限制的有限權利,“如果讓事物自然發(fā)展,絕不會產生自由市場”,因此“經濟自由是一社會計劃,為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而實行”[8]。在筆者看來,這種帶有烏托邦色彩的自由權,目的是為了防止相互沖突以致侵害他人權利而產生的一種限制性標準——可以充分發(fā)揮個人能力,不受任何條件限制,但自由發(fā)揮本身又必須受到符合一般大眾利益的標準。經濟與貿易自由在20世紀初期遭遇的困窘,除傳統(tǒng)因素之外,或許還可部分歸因于人們對“自由權”概念的含混理解。我們不能認為《公司律》的出臺是包括美術設計機構在內的各類公司和企業(yè)的福音,但至少這部帶有缺憾的公司法為當時的工商業(yè)界帶來有章可循的“自由權”。這一概念的來源,當然也不能完全歸于對西方民商法的模仿,在很大程度上,它也包含中國的“本土資源”,是清政府在民商事習慣調查基礎14上結合西方民法而誕生的一種權益意識。在此基礎上,我們就可以進一步明確,自由創(chuàng)辦美術設計機構的權利其實是一項普遍性的權利,而非專屬于特定人群(如來華外國商人)或職業(yè)主體的權利。1904年的《公司律》和其后10年頒行的《公司條例》,在事實上為美術設計家創(chuàng)辦自己的服務型企業(yè)與團隊提供了法律保證,第一次實現了為工商業(yè)服務的自由。
其二,為同業(yè)之間提供了政府承認的“結社權”,這就給美術設計行業(yè)之間的統(tǒng)籌與協調帶來了機會。“結社”一般出現于民族、政治與經濟等趨于危機的社會階段,晚清時期以同盟會為代表的革命團體即為一種旨在破壞現有秩序的社團組織。在經濟與工商業(yè)領域,則表現為維護行業(yè)競爭秩序、共同贏利的商業(yè)組織,它首先需要厘清結社權同個人與集體權益的關系,然后才能獲得相應的自由權。許多獨資、合伙的美術設計機構之所以有“結社”需要,原因在于他們普遍存在財力不足、管理相對薄弱的情況(其他行業(yè)其實也存在這種狀況),所有權與經營權不相分離亦使得機構自身難以成其大。與那些需要承擔無限清償責任的龐大獨資企業(yè)(如榮氏家族式的企業(yè))相比,獨資型的服務類美術設計機構更不容易規(guī)避某些無序競爭。如專為英美煙公司服務的閔泰廣告社,雖然所營路牌廣告業(yè)務相對穩(wěn)定,但由于同行之間的相互擠兌、破壞,不得已只能閉門歇業(yè)。在這種情形下,成立同業(yè)商會組織就成為一種行業(yè)需要。其實在《公司律》頒行的同時,即1904 年初,清政府還頒布了《商會簡明章程》,勸諭成立商會,為此也專設有商會處,擬訂出《接見商會董事章程》,“商會處專為商會而設……冀通聲氣之路”,“各業(yè)中如有體面巨商,欲進謁本部堂憲而面陳議論者,即自行來署。先赴商會處呈明來意,由商會處隨時回堂接見,絕無阻礙?!盵9]不過早在商會成立的1902年2月22日,上海商業(yè)會議公所(圖5)就已經在大馬路(今南京東路)五昌里正式成立。這個由上海各業(yè)資本家聯合而成的公所為清政府制定《商會簡明章程》提供了事實上的依據。這樣,通過結社權而成的各種同業(yè)公會,就使得某個行業(yè)能以團體的力量參與商會甚至政府的商事活動中去。讓人費解的是,上海美術設計界的代表——廣告行業(yè),直到1927年2月21日才由六家廣告社發(fā)起成立了“上海特別市中華廣告公會”,從而成為中國廣告業(yè)最早的組織。
結語
總而言之,在我們看來,《公司律》、《商人通例》等商法條例的頒布,其功績在于首次為各類型的大小企業(yè)(公司)構建了一個有章可循的商業(yè)環(huán)境。如此一來,工商業(yè)者的社會地位與權利才能得到法律的認可,這就為中國民族資本以及商業(yè)美術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相對有利的條件與活動空間,1914年1月北洋政府頒行的《公司條例》延續(xù)了這一有利條件和空間。只是有關晚清民初《公司律》頒行前后美術設計機構的具體情形,因有據可查的資料不多,故難以述其周詳。但從已有史料來看,一些美術設計機構,如王梓濂的維羅廣告、孫雪泥的生生美術公司以及后來在月份牌廣告方面執(zhí)牛耳者的穉英畫室(圖6)等等,均歷經世界性的經濟大蕭條和抗日戰(zhàn)爭、國共戰(zhàn)爭的影響而屹立不倒,應該說在某種程度上,與國家給予的種種法律規(guī)約與保障有一定關系。若不是后來的國家計劃經濟制度從根本上損毀了商業(yè)服務存在的基礎,維羅、徐勝記、生生美術、穉英畫室等都有可能繼續(xù)存在,或許今已成為老字號的美術設計機構了。
注釋:
1[荷]施好古.婆羅洲的中國公司[J].南洋問題資料譯叢,1958,(1).轉引自張忠民.艱難的變遷:近代中國公司制度研究[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43.需要說明的是,在施好古看來,南洋的中國“公司只不過是其祖國村社制度的一種復本而已”,這與《公司律》所規(guī)約的純商業(yè)組織有所不同。之所以引用此定義,筆者以為其與晚清洋務派所辦“官督商辦”形式的公司有某種相似之處,同時也想以之作為《公司律》的參照,反觀服務型美術設計機構產生之際公司概念的變遷。2本文研究的主要對象是在上海創(chuàng)立的以商業(yè)美術為主營業(yè)務的廣告公司、公司所屬部門性質的廣告部、美術室,由于還存在一些不能以“公司”命名的廣告社、美術社、圖片社和畫室,因此本文只能以兼容性較強的“機構”一詞予以概括之。
3佚名.書商法調查案理由書后[N].申報,1909-5-29.第一張第2-3版。
4該章程的底本是1898年6月26日康有為上書給光緒皇帝的新政建議《請勵工藝獎創(chuàng)新折》。工藝,即后來所稱之工商業(yè),其中包含技術創(chuàng)新的意味。康有為在奏折中稱,歐美諸國之所以能走上“致富致強之道”,關鍵在于“彼率舉國人為有用日新日智之業(yè)”,因此建議“獎勵工藝,導以日新”,對“創(chuàng)新器者,酌其效用之大小,小者許以專賣,限若干年,大者加以爵祿”,對“成大工廠以興實業(yè),開專門學以育人才者,皆優(yōu)與獎給”。參閱康有為:《請勵工藝獎創(chuàng)新折》,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之《戊戌變法(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225-227.
5潘君祥、武克全:《我國第一個獎勵科學發(fā)明的條例——<振興工藝給獎章程>》[J],刊《上海經濟研究》,1981年第2期。這里就產生了一個疑問:在私人獨資開辦企業(yè)尚屬“非法”的年代,“上海通志網”記載光緒十九年(1893年)王佑之開設勝華廣告社(www.shtong.gov.cn,2008)是否可能?這涉及到中國廣告史上誰是第一家廣告企業(yè)的問題。我們知道,上海早期廣告的發(fā)展離不開代理商,最早的一批廣告代理商(當時稱之為“報紙掮客”)大多出于報館的經營部門,由他們向商人招攬廣告,然后及時刊登上報,這些人中的佼佼者有《申報》、《新聞報》的鄭端甫、林之華、嚴錫圭等人。但他們那時是否有機會創(chuàng)設屬于自己的廣告社?由于筆者暫未發(fā)現相關史料予以論證,姑且存疑。
6大清法規(guī)大全·第六冊[Z].臺北:考正出版社,1972:2949.另參閱徐立志.略論<欽定大清商律>對外國法的移植[J].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5).
7以上所引均出自商部奏擬訂商律先將公司一門繕冊呈覽》,參閱大清法規(guī)大全·第六冊[M].臺北:考正出版社,1972:3021-3033.
8佚名:《申報》,清宣統(tǒng)元年四月初十(1909年5月28日),第1張第2-3版。
9以上所引均出自《商部奏擬訂商律先將公司一門繕冊呈覽》,參閱大清法規(guī)大全·第六冊[Z],臺北:考正出版社,1972:3021-3022.下文所引,如不特別說明,均出自該冊。
10上海市地方志:上海商業(yè)會議公所章程[DB/OL]. http://www.shtong.gov.cn/newsite/node2/node2245/ node4538/node57091/node60306/node60321/ userobject1ai45607.html. 2003-2-19.
11梁啟超甚至認為《公司律》“毫無價值”,雖然這樣的批評帶有某種程度上的偏激,不盡符合史實,但至少說明其的確存在不少問題。參閱梁啟超.飲冰室合集·二十一:敬告國中之談實業(yè)者[M].北京:中華書局,1996:115.
12孫雪泥(1889.7-1965.7),名鴻,字翠章,號枕流,別署枕流居士(圖4為其肖像),江蘇松江(今屬上海市)人,美術家,擅長國畫,手創(chuàng)生生美術公司、兒童圖畫書局,為我國工藝美術之翹首,曾任上海市彩印工業(yè)同業(yè)公會理事長、中國畫會常務理事。1928年,采用新制版工藝印刷《良友畫報》,十分精美,享有盛譽。
13轉引自張忠民.艱難的變遷:近代中國公司制度研究[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68.在張忠民先生的論述中,他是將公司與非公司“等同對待”這一問題當作《公司律》的局限性之一來看待的,他認為這是“非公司組織的企業(yè)隨心所欲地混稱為公司”的主要原因。確實如此,這一點至少表明了早期美術設計機構存在的法理依據。
14胡旭晟認為,始于光緒末年并持續(xù)至1911年,由清政府修訂法律館總其事的第一次專門調查,以及第二次由北洋政府司法部負總責、各省民商事習慣調查會所執(zhí)行的更詳細的調查,對當時的民商事立法和司法都產生了重要影響。本文所涉的《公司律》與《公司條例》兩部公司法,自然也是這兩次調查的結果。參閱胡旭晟.20世紀前期中國之民商事習慣調查及其意義[J].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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