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魚

1

那天的天氣真的不怎么樣，盡管列車員把每個窗戶都打開了一條小縫，可整個車廂依然悶得像個蒸籠，很難讓人透過氣來。于是，當列車停在一個叫坦貝爾的小站時，我拎起那只笨重的背包，艱難地從滿是汗味的人群里擠了出來。

毫無疑問，那是我所見過的最破落的車站，進出站的旅客寥寥無幾，檢票員斜靠在那面銹跡斑斑的鐵絲網(wǎng)上，偶爾會慵懶地抬起胳膊，為經過的旅客指路。

“你好，最近的售賣亭在哪？我需要一瓶水?！蔽蚁胛沂钦娴暮ε伦约簳谧詈笠粋€小時的旅程里中暑。

檢票員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拿過我的車票，說：“去坡下那個小房子看看吧，不過你可要麻利一點兒，列車只在這個小站?？咳昼?。”

我像一只笨熊，歪歪扭扭地跑出了五十米，當我確定再也抬不起腿來的時候，不得不停下來卸下那只累贅的背包。我把它放在路邊的一塊厚草皮上，大口地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后繼續(xù)我的沖刺。

那是一間非常簡陋的屋子，店里只有一個跛腳的老婦人和一個男童，出售的東西也只有水和面包。當我拿了水和找回的錢準備離開的時候，男童拽了一下我的衣襟，說：“先生，今年……今年我十歲了。”

“哦，是嗎？你是個非常可愛的孩子……”時間有限，我只能應付地和男童攀談幾句，檢票員的哨子一響，我便急匆匆地沖回了列車。

不過，那個男童的確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從簡短的交流中，我得知他的名字叫卡爾，那個跛腳的老婦人是文森特夫人。更重要的是，我總感覺那個男童的眼神里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期盼。

列車駛出那個小站不久，大雨瓢潑而至，窗外一道刺眼的閃電劃過，我的心也瞬間打了個激靈：“天啊，我竟然忘記了帶回那個放在草地上的背包！”

2

我的包里裝的是一套折疊三腳架和一臺長鏡頭變焦相機，那是我工作以來用過的最好的一套裝備，是報社專門為我今年的南部采訪而配備的。我簡直不敢想象這件事情的后果：如果被人拿走了，我將會被扣掉將近兩年的薪水；如果沒人拿走，它一定會被雨水泡個稀巴爛的。

到達目的地后，我隨便找了家小旅館住下，第二天一早便坐上了返程的列車。我在坦貝爾站下車后，立馬跑到了我放包的那個地方。

如你所想，我在四周找了好久，根本見不到那只包的蹤影。

我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文森特夫人的小賣店。當我狼狽地走進那家小店時，那顆懸到嗓子眼的心終于緩緩沉了下來。

那只背包穩(wěn)穩(wěn)地立在墻角的一把藤椅上，上面甚至沒有一絲水漬。

“你好，先生！”文森特夫人正拿著一本書教卡爾識字。

“你好，文森特夫人，我昨天弄丟了我的背包，里面有一臺照相機……”我盡可能描述得很詳細，以表明我的確是那個背包的主人。

“哦，好粗心的年輕人，不過我想你是幸運的，昨天我和卡爾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這個大家伙抬進來……”文森特夫人一邊不停地咳嗽，一邊用手指了指那個背包，示意我把它拿走。

“好粗心的年輕人……”卡爾一邊專注地看著我，一邊重復著文森特夫人的那句話。

“您看……我應該給您多少錢？”我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了錢包。

文森特夫人朝我搖了搖頭，說：“下次小心點就是了，這個小站停車時間短，經常有人丟東西的?！?/p>

我向文森特夫人表達了真誠的謝意，離開前，卡爾還不放心地問我：“先生，您確定之前再沒有在這里丟過東西嗎？”

“是的，我確定！”我感激地撫摸了一下卡爾的頭。

而那天，我的確又在文森特夫人那里丟了一件東西，那就是我的錢包。

不過，我是故意的。

3

我本以為我和卡爾之間的故事會就此終結，可事情遠遠沒有那么簡單。一個月以后，我再次去南部采訪，途經坦貝爾站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出站口的鐵絲網(wǎng)外站著一個男孩。男孩高高地舉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羅杰，三百美元?！庇谑?，我斷定那個舉牌子的人就是卡爾，因為我“丟掉”的那個錢包里剛好有三百美元，而且錢包里還有我的名片。

但是，那一次我沒有下車，因為我是真的想用那點錢來表達一下我的謝意，如果文森特夫人和卡爾能花掉它們，我想我會更高興的。但事情總是出乎我的意料，再一次經過坦貝爾站的時候，我看見卡爾依然舉著牌子站在那里。

是的，因為我的采訪計劃，我每個月都要從坦貝爾站經過，而那個男孩應該在那里整整等了我六十天。于是，我不得不更改我的行程，在這個小站，我不得不為了這個可愛的男孩下車。

卡爾見到我的時候，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先生，你終于來了，這應該是你的錢包?！?/p>

“是的，親愛的卡爾。”我想我沒有勇氣在這個虔誠的男孩面前撒謊，“你每天都在這里等我嗎？”

“是的，這趟車的到站時間是兩點十五分，我總會在這個時間來到這里，因為……因為我知道丟了東西的人一定很著急?！笨柊彦X包遞給我，“先生，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有好多像你一樣粗心的人？”

“哦……是的……也許吧……”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卡爾提出的這個天真的問題。

“要是人們不這么粗心就好了，好多人都在這里丟過東西……”卡爾的眼神再一次憂郁起來，“先生，您確定之前沒有在這里再丟過東西嗎？”

“是的，我確定。”我擦了擦卡爾臉上的灰塵。

“文森特夫人說，這個小站用不了多久就會拆了，如果您聽說誰在這里丟過東西，一定要讓他們來這里找我?！笨柕穆曇衾锓路饚е唤z乞求。

“嗯，我一定會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對這個男孩的喜愛已經超出了我的想象。

臨走的時候，卡爾問我能不能用我的相機跟他合個影，能不能抽時間給他寫信。

當然，我都答應了。

4

“親愛的卡爾，我在南部的采訪很順利，天氣終于有了好轉，車廂里再也沒有那么悶熱了……”

“親愛的卡爾，你和文森特夫人還好嗎？上個月我又加薪了，所以我買了一只好大的火雞……”

……

后來，我收到卡爾的一封回信，他問我能不能把我們的合影登在報紙上。當時我真的感到很為難，可在我向社長說明了是這個男孩保存了我們那臺相機的事情后，社長同意我上交一些版面費，把那張照片刊登在報紙上的一個小小的角落里。

南部的采訪結束后，我休息了將近半年時間，我想去探望一下卡爾和文森特夫人，可不巧的是，那個叫坦貝爾的小站已經被拆掉了。

我費勁周折輾轉來到坦貝爾的時候，那間小店已經空空如也。我向附近的人打聽文森特夫人和卡爾的去向，結果卻讓我驚愕不已。

“文森特夫人半年前就去世了，她可真是個好人，她早就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去福利院，可她就是不肯。因為她不想告訴卡爾他是別人丟在這個小站的棄嬰，她一直哄著卡爾說是父母不小心把他忘在這里了，他們一定會來這里找他的……”

“還好，這個孩子足夠幸運，文森特夫人這幾年也沒有白白守候，她忍著病痛躺在床上痛苦掙扎時，卡爾一給她念那些來自加州的信件，她就會平靜下來?？柛嬖V她，他的爸爸很快就會來接他了……”

“文森特夫人是微笑著離開這個世界的，因為她在報紙上看到了卡爾和父親擁抱在一起的照片……”

5

我是在辦公室的那堆沒有來得及整理的資料里找到那封信的，我拆開后，里面掉出了兩張鈔票，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你好，親愛的羅杰先生，這是我和文森特夫人的一些積蓄，感謝您對我的幫助，一百美元是刊登照片的版面費，另外五美元是您給我的那個擁抱……”

我的眼角濕潤起來，心情很復雜，我被文森特夫人和卡爾留給彼此的美麗謊言而感動和震撼著。我不知道一位跛腳的老婦人和一個男孩是怎樣在期盼中度過那十年的，也無法接受一個男孩要用五美元去買一個擁抱的事實。

我把這段經歷刊登在報紙上，而在那一年，那條報道獲得了年度最佳新聞獎，幾百條信息反饋到報社，都說愿意尋找并收養(yǎng)卡爾。

那條報道的題目叫《你好，親愛的卡爾》。

是的，卡爾最終被一名不愿透漏姓名的人士收養(yǎng)了，我們沒有再去打擾他們的生活?？栐浤菢痈袆舆^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最終也把美麗和溫暖回饋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