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君+謝劍峰+鐘斌成
柳春夢見了一樹盛開的桃花,夢醒后,那樹桃花仍老在眼前晃動。柳春明白自己想念家了,因為那棵桃樹就在老家的大門前。可家已不存在了,那里正建航空產(chǎn)業(yè)園,這是一個加快建設家鄉(xiāng)的大項目,需要征用她居住的朱家莊和附近一些村莊的房屋和土地。雖然故土難離,雖然心中不愿,可是為了明天過更好的日子,她和村里村外的其他村民一起,帶著滿懷的眷戀和憧憬,離開生活了多年的熱土。
自夢到那樹桃花,柳青的思鄉(xiāng)之情越來越迫切。清明就要到了,她決定到鄉(xiāng)下去祭掃已亡故丈夫的墓地。
去年秋天搬遷后,柳青用拆遷補償款在常州城里買了套房子,和兒子住在一起。兒子大學剛畢業(yè),在城里找了份工作,還沒成家,她要照顧兒子??墒牵m然城里有家有兒子,可柳青總在心里和這個家有距離,總覺得這不是真實的一個家。她曾捫心自問,真實的家該是什么樣的呢?想到這里,她的心里開始有些慌亂,沒敢再往下想了。
柳青到了鎮(zhèn)里辦的公墓,在丈夫墳前焚燒了紙錢,掏出塊潔白的布巾擦拭墓碑上丈夫的照片,丈夫遺像上的笑容勾起了心中許多甜蜜的往事,她眼眶潮濕,掉淚了。丈夫很體貼她,總認為這樣的甜蜜能享到白頭,誰知他卻這么狠心,攜手走了半程就把她拋下,自顧遠走,讓她品嘗痛苦和寂寞。
離開墓地,深吸了口春天清新的空氣,心情漸趨平靜。柳青踏上了去朱家莊的路上,盡管她明知道朱家莊已消失,明知道老家的房子也不復存在,那棵桃樹也不再會有,但仍擋不住她前進的腳步。
一路的變化讓柳青真心贊嘆,原來那一個個村子一座座房子都已推平,一圈圈圍墻都把原來的房子和農(nóng)田圍了起來,建設機械的鐵臂在遠遠近近的圍墻里伸展.....回家的路卻依然存在,一路走著,每一個坑坑洼洼都能帶來對過去時光的追憶。
終于腳踩村頭的土地,站到了自己生活了20多年的老屋前。村子沒了,老屋沒了。但令柳青驚艷不已的是屋前那棵桃樹卻依舊在,且滿樹桃花,和夢中見到的情景一模一樣!神了!奇了!柳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揉眼,再看,那桃樹真真實實地立在那里,微風吹來,紅艷艷的花朵在還沒有葉片的枝頭輕顫,好似在迎候老主人的歸來。
這棵桃樹來得有點不明不白,她沒栽,丈夫沒有栽,兒子也沒有栽。那一年春天,突然讓人見到了這棵枝綻花蕾的桃樹。柳青也想過,既然沒人栽,一定是什么時候掉了枚桃核在地上自己發(fā)芽成長的。
站在桃樹前,頓覺它分外的親,禁不住用力嗅了嗅花香。柳青慶幸自己沒有白跑這一趟。
“柳青。”身后有人叫她。
是誰叫自己,錯覺嗎?柳青回頭,看到了一張笑臉。
“怎么,不認識我了?”那張笑臉依然笑著打趣。
“是你,春生?!绷嘤行@訝:“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天天都來這里?!贝荷f。
柳青不相信??墒橇嘁姶荷f得認真,不像是調(diào)侃。
“如果不是我天天來這里,這棵桃樹早就被推土機推掉了,怎么還能看到這樣美麗的桃花呢!”春生有點得意地說。
“你為這棵桃樹花費這么大的精力,難道就是為了看桃花嗎?”柳青似覺奇怪。
“不,是我知道你喜歡桃花,我想只要這棵桃樹在,或許就會在這里再找到你?!贝荷敛谎陲椬约簝?nèi)心的感情。
柳青心里“格頓”了一下,她根本不會想到會在這里遇到春生,更想不到春生會說出這樣的花。但柳青確實喜歡桃花,春生也確實知道這些。
柳青和春生都是一個村長大的,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學。春生家院子里有棵桃樹,春天一到,紅艷艷的桃花盛開了,這時,柳青就會歡快地跑來看桃花......
“今天我來這里純屬偶然,你怎么知道會遇到我?”柳青收回了思緒,她似乎不相信春生說的真話。
“如果等桃花飄落仍看不到你,就說明這輩子我倆確實無緣,也就斷了我的念想,但我會設法把這棵桃樹移栽到我的桃園去。”春生的話里帶著淡淡的憂傷。
“緣,什么緣?”柳青的臉頰有點發(fā)紅。
“你不知道嗎,這棵桃樹寄托了我多年的一個夢!”春生大聲地說。
柳青不語了,柳青的心里泛起了漪漣。高中畢業(yè)后,柳青和春生都沒考上大學。春生邀柳青一起外出打工,柳青沒同意。柳青不肯和春生一起出去打工是因為柳青的父母為她物色了一個對象,男方家生活優(yōu)裕。柳青不能將這事告訴春生,因為她心里明白,春生一直喜歡她,雖然沒有說明白,但兩人都心知肚明。柳青也有點喜歡春生,既然春生不說破,她也只當沒這回事。再說春生家兄弟多,家境不好,她知道即使自己選擇了春生,也過不了父母這一關。況且父母為她介紹的對象無論從人的形象到家庭條件,都會令她滿意,她就出嫁了。
“你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招女婿到胡家村的嗎?”春生把話題轉(zhuǎn)到了自己身上。
胡家村是朱家莊的鄰村。
“我不知道。”柳青搖搖頭。柳青真的不知道春生為什么會到胡家村做上門女婿,柳青只記得自己出嫁三年后,有次午后去麥田里施肥,突然在路上遇上了春生。春生告訴她,他已到胡家村做了上門女婿。那次他們沒有說幾句話就分開了。那時候柳青的家庭生活很甜蜜,她很快就將和春生相遇的事忘了。后來的20年,他們雖然也相遇過幾次,可能柳青也想到了過去,只覺得有愧于春生,所以她能避則避,實在避不過,也只笑笑,點點頭,很少說話。
“我只是想和你近一些,能經(jīng)常看到你。”春生說。
“盡說傻話,我有什么好看的!”春生的話讓柳青吃驚,她的臉有點發(fā)燒了。
“我說的都是真話?!贝荷纳駪B(tài)嚴肅認真,如果要他發(fā)誓他一定肯?!拔铱吹侥闵畹眯腋#睦镆哺吲d,我不想破壞你的幸福,我只是遠遠地看著你,從不來打擾你。”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你心里不明白嗎?我從小時候起就喜歡你?!?/p>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春生如此直露的表白讓柳青收到了震動。柳青不由自主地關切地問起了春生。
春生點了根香煙,慢慢地吸了起來。
“怎么說呢,我的妻子叫銀蓮,她在生活上很照顧我,但她心里卻另有其人。”
“你怎么知道她心里另有其人?可別瞎猜疑?!?/p>
“她自己親口告訴我的,她原來的戀人叫志文,這人你也認識,現(xiàn)在他辦著一個工廠?!?/p>
“一個村的,又是老板,我能不認識?”
“銀蓮的父母要志文做上門女婿,志文家里不同意,銀蓮和志文的戀情只好吹了?!?/p>
“他們就選擇了你?”
“正好有人做媒,我一聽立即同意了?!?/p>
“你對銀蓮好嗎?”
“我能給的都給了她,盡我做丈夫的職責和義務?!?/p>
柳青認真地看了一下春生。這是這一生第一次認真地看著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人。在柳青的印象中春生長得有些瘦弱,現(xiàn)在可不然,他的身體魁梧,渾身充滿著生機和活力。
“我有一個難以啟齒的秘密,我女兒也不是我的,而是志文的。我們結婚時,銀蓮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春生艱難地說。春生似乎要一下子將鎖在心里的秘密全都向柳青傾訴。春生在傾訴的時候,其實也在向柳青交代自己的生活背景。
柳青抬起頭望向了遠方,心頭酸酸的,她對春生起了憐憫之心。
“我對我的女兒也很好,雖然她不是我親生的,但她從牙牙學語時就叫我爸爸,我一直把她當成我親生的,我要盡量給她父愛,讓她感受到人世間的溫暖。”春生仍在繼續(xù)說。
“喝些水吧?!绷鄰目姘心贸霰乇f給春生。柳青愛清潔,以往她喝水的杯子從不讓別人喝,即使丈夫活著時也一樣。
“搬遷后,你現(xiàn)在住哪里?”柳青關切地問。
“幾年前我就在我們老家的村后租用了一些土地,種植樹木花卉,辦起了農(nóng)家樂,我就住在那里?!贝荷卮稹?/p>
已經(jīng)干成一番事業(yè)了。柳青暗中為春生高興。
“你不知道這棵桃樹的來歷嗎?”春生突然指著滿樹桃花問。
“野生的吧?”柳青不在意地答。
“什么野生的,是我栽下的?!贝荷笮χf。
“你栽的?為什么?”柳青大感意外。
“我知道你喜歡桃花,那年我在我們老家村后栽種桃樹時,我想到了你,而且那年你丈夫患病,我們民間不是相信桃樹能避邪嗎?我想如果你家門前栽了棵桃樹,不僅能讓你欣賞到桃花的美麗,或許你丈夫的病會因此而好起來。于是我就在一個晚上來這里悄悄地栽下了這棵桃樹,還連續(xù)幾個晚上前來澆水?!贝荷越伊嗽詷涞拿孛堋?/p>
春生的真誠感動了柳青,她的眼眶今天又一次潮濕了。
“我岳父、岳母已經(jīng)去世,志文為了銀蓮一直未娶,我很敬佩志文這樣忠于愛情的人。去年銀蓮提出離婚,我答應了,現(xiàn)在銀蓮已和志文結婚,看到她幸福,我也放心了?!贝荷f。
“你們的女兒呢?”柳青忍不住問。
“我女兒在南京上大學,雖然我和她母親離婚了,她也只叫我爸爸,而叫志文叔叔?!贝荷鷿M臉的欣慰和自豪。
春生的相遇,春生的話語,攪亂了柳青原本平靜的心海。突然間丈夫臨終時最后一句話又在柳青耳邊響了起來:“……你要尋找你自己新的生活……”柳青明白丈夫的意思,后來柳青也想過這事,可要再找一個似丈夫那樣待自己好的人,會有嗎?
風漸漸大起來,已有早開的桃花在風吹下飄落在地。柳青想著心事,毫無意識地彎腰撿起一片落紅。
春生干脆蹲下,他一片一片地撿了一把落紅,放到了柳青的掌心。
“你當我是《紅樓夢》里的林黛玉了吧?”柳青手捧桃花,大聲說著,又笑了起來。
春生看柳青笑了,他也笑了。
這一笑,柳青的心情好了起來。
這一笑,春生的心情更好了起來。
“桃花展現(xiàn)了自己的美麗后,就自動飄落,讓位給果實,因為它也許明白,人類需要美麗,更需要的還是果實?!贝荷l(fā)表著自己的見解。
柳青沒有聽春生蘊含哲理的話,手掌的桃花讓她記起了一件事,去年搬家前整理東西時,從一個箱子里翻到了過去上學時的課本和日記本,在一本日記本里,她看到了紙頁中夾帶著幾簇顏色淡黃的東西,仔細辨認和回憶,才弄清這是陳舊的桃花。
春生端端正正地站在了柳青面前,他顯得殷勤地說:“我的農(nóng)家樂里栽種著一大片的桃樹,這幾天正在盛開,我真誠地邀請你前去觀賞?!?/p>
柳青手里的花瓣一點點往下掉,但她抓住了剩下的最后一片,用手指捏著,對著太陽說:“春生,你知道嗎?在我中學的日記本中,依然保存著那時的桃花”。
“這一定是我摘給你的桃花,一定!”春生愣了一下,然后大聲地說,接著像孩子一樣又歡跳起來。舊時的桃花把春生心中的障礙拋到了九霄云外,他一把抓住了柳青的手。
柳青渾身“激靈”了一下。
春生在童年時常牽著柳青的手玩耍。春生在小學時背著柳青過路上的水坑。春生在初中時還曾從后背托起柳青轉(zhuǎn)了幾個圈子。從上高中開始,春生卻從未碰過柳青一下,哪怕是柳青的衣角。正是青春萌動時,春生害怕一時沖動而犯下大錯!
春生緊抓住柳青的手不放松,他叮囑自己這次一定不能再放下了,一定得抓緊。春生覺得柳青的手仍似兒時那么柔軟,再看她的臉,比做姑娘時顯得更豐滿、嫵媚。
柳青的臉紅了,她微微喘著粗氣,想把手抽回,可她沒勇氣這么做,臉上的紅暈似桃花一樣紅艷。
一群蜜蜂飛來了,它們在桃花叢中時停時飛,不時地發(fā)出輕輕地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