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崗

這是深秋最理想的一個傍晚，夕陽最后的一縷光線柔和地從窗外樹葉的縫隙中透進房間，明亮而溫煦，恰好落在床上李偉健的身上，如熨斗般的舒坦；妻子王雅琴正在給吃過晚飯的偉鍵按摩身體。上二年級的小孫子已經(jīng)坐在小桌前，打開了書本準備做作業(yè)。

接近六點半，窗外隱約有了說話的聲音。雅琴起身急急地拉起了窗簾，房間頓時陰暗起來，和煦的陽光被遮擋在窗外，只在窗簾上留下斑斑光點。夫妻兩人如臨大敵，不約而同地從口袋中摸出耳塞堵住了耳朵。

“哎……”七歲的小孫子發(fā)出大人一般的嘆息聲。

窗外是一個小廣場，從窗子望出去就可以看到廣場上的一切。每天這個時候，喜歡鍛煉的人群陸續(xù)開始了他們的晚間活動。廣場舞高分貝的音樂聲會準時在六點半響起，《小蘋果》、《惹火》等歌曲反復撞擊周圍住戶的耳膜，讓他們晚上睡夢中都不得安寧。拉起的窗簾，并不能阻擋聲音對雅琴夫婦的沖擊，只是從心理上稍稍得到些許安慰。

今天卻一反常態(tài)，廣場舞的狂躁沒有應時響起，卻有別樣的音樂聲潛入耳孔：似行云流水，似晨鳥歡歌，似古寺鐘聲，似楊柳淺吟……夫妻兩人不約而同地去掉堵在耳朵眼里的耳塞，緊張的情緒松弛下來。雅琴打開了臺燈，坐在孫子面前看著他寫作業(yè)，耳朵卻沒有放過窗外的任何動靜。

音樂聲停，一個柔美的女性聲音傳了進來：“各位學員，我們夕陽紅健身氣功輔導站的活動今后就在這一塊場地。為了不影響周圍住戶的生活休息，我們音響的音量盡量小一些。從今天開始我們來學習健身氣功·六字訣……”

“哦！”雅琴暗想。難怪鄰居老王前幾天遇到她激動地宣稱，在附近住戶的共同干涉下，廣場舞健身隊做出妥協(xié)，準備退出這塊場地。健身氣功雅琴很早就聽人說起過，她總覺得氣功很是神秘，一直沒有想著要練習。

“請大家跟我先做做運動前的調息動作：左腳向左邁出半步，與肩同寬。雙手平伸抬起，吸氣；收攏到胸前下按，呼氣。調理心態(tài)的過程，請大家不要胡思亂想，把心里不愉快的事情忘掉……”聽著外面老師的提示，雅琴不由自主地立起跟著做起動作來；丈夫偉健也伸手在胸前比劃。孫子一貫學習很是用心，不受外界影響。

次日傍晚，六點半已過，雅琴沒有拉上窗簾，溫暖的陽光從窗戶滿滿地涌進房間。仙樂神曲準時在窗外響起，雅琴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習練健身氣功的人們。老師五十歲左右，中等個，面色紅潤，臉上帶著迷人的微笑。老師習練健身氣功有十年的歷史，學員們都親切稱呼她為“劉老師”。劉老師面對著她家的窗戶，一舉一動雅琴都看得很是清楚。背對窗戶的十幾位學員，女多男少，年齡與雅琴不相上下，表情很是認真虔誠。

“健身氣功的最大特點是三調合一，講的就是調身、調息、調心。我們平常鍛煉如跳廣場舞、暴走、爬山等側重于調身，忽視了調心與調息的重要性，其實人的大多數(shù)病癥來自于心??！有學員問我：為什么健身氣功下肢運動較少？我個人認為，人的一生活動主要靠下肢來承載，下肢不缺乏鍛煉。如果進入中老年階段，我們仍舊不節(jié)制地運動下肢，很可能會出現(xiàn)膝蓋、腳踝等方面的磨損，給晚年生活帶來難以彌補的痛苦。人體與機器一樣，它也需要保養(yǎng)……”

雅琴夫妻倆不約而同地相互對視了一下，臉上擠出尷尬的笑容。

雅琴與丈夫，一個站在地上，一個坐在床上，用心聽外面老師的講解、學習老師的動作。丈夫看不到的動作，雅琴就示范給他做。

明亮的房間里，小孫子的字越發(fā)寫得漂亮——往常感覺漫長的傍晚很快就過去了。

這是一個云霧繚繞的早晨。吃過早點，送孫子去學校后，雅琴在床前帶著丈夫習練老師講過的動作。“老張，這兩天怎么不見你來練習健身氣功呢？”雅琴向外面望出去，發(fā)現(xiàn)兩個老年人在靠近窗戶的器械上活動，問話的是那個經(jīng)常站在健身氣功鍛煉隊伍最前面的婦女。“我不想學健身氣功了，慢慢騰騰的。我這幾天繞環(huán)城路走步，有朋友說快步走對人有好處……”頭發(fā)花白的老頭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

“不要！……”雅琴幾乎要喊出聲來。

雅琴和丈夫曾經(jīng)就是暴走一族，每天早晚都要繞環(huán)城路暴走一圈，帶著一身的汗水返回。然而每一次出外他們都繃緊了神經(jīng)，路邊塵土飛揚，路上車聲嘈雜，時常還要躲避來往的行人及自行車。本月前的一個傍晚，他們疾走在環(huán)城路人行道上，一輛失控的小車毫無征兆地帶著尖叫奔著他們而來，車子一側輪胎從倒地的丈夫右腿上壓了過去——兩個人的暴走健身由此畫上了句號。

“傷筋動骨一百天?！币驗橐疹櫴中g后的丈夫，雅琴干脆就把小孫子接到身邊，輔導孩子作業(yè)、接送孩子上學，也給兒子兒媳減輕點負擔。

最初窩在家里照顧丈夫，雅琴感覺很是憋屈無耐。丈夫每天也是愁眉苦臉，沒有好心情，對一貫視若心肝的小孫子也沒有耐心。跟著窗外劉老師學練健身氣功后，他們夫妻倆的生活過得很是充實快樂。傍晚跟老師學習動作，早上帶丈夫復習動作一個小時左右，加上買菜做飯、照顧丈夫起居、四個來回接送孫子上下學，雅琴已經(jīng)沒有時間去煩惱。丈夫從此心情大好，胃口也好了許多，輔導小孫子的重任基本上就被他全包了。每天吃過晚飯，他們夫妻倆都盼著窗外的神曲響起——學練健身氣功成了兩人一天中的大事情！只有傍晚學練健身氣功之后，他們才會覺得心滿意足。

這天傍晚，起初晴空萬里。不料頃刻間雷聲大作，狂風四起，剎時就下起了磅礴大雨。鍛煉的學員們無處藏身，都就近擠在雅琴家窗外的雨棚下。雅琴從衣柜中急急取出全部雨傘，打開窗戶全遞了出去?！皠⒗蠋?，請你們用雨傘！”就這樣，窗外與窗內的人因這場大雨相識了。劉老師怎么也想不到在窗內還有她的兩個學生，他們已經(jīng)差不多掌握了六字訣的基本功法了。

“劉老師，十年前能認識你該多好呀！”“只要你喜歡健身氣功，現(xiàn)在認識也不遲呀！”劉老師微笑著握住了伸出窗戶的一雙溫暖的手。

經(jīng)歷了一個沒有感冒困擾的幸福冬季，春天很快來到了身邊。傍晚，雅琴與早已康復的丈夫站在健身氣功隊伍的中間認真隨音樂練功；花白頭發(fā)的老頭就一直在他們的左邊。做完作業(yè)、已經(jīng)長高不少的小孫子一會兒與小朋友在遠處玩耍，一會兒跑到他們身后比劃動作。

金色的陽光落在每一個練功人的身上，落在發(fā)芽的小樹上，落在打開的窗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