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靜 王有亮
摘 要:作為一個藝術整體的《左心房漩渦》在2013年前的大陸均被“肢解”到各種王鼎鈞散文選集中,近來,當它以整體的面貌被推至大陸讀者眼前時,又被王鼎鈞“四部回憶錄”的強光所“遮蔽”。這種“肢解”和“遮蔽”縮小了《左心房漩渦》的美學格局,減損了其文體創(chuàng)新和語言審美價值。將其作為一個藝術整體,從“抒情話語”的角度切入,著重分析其蘊含的話語領域、話語角色和話語方式,有利于深刻認識和客觀評價《左心房漩渦》的藝術成就。
關鍵詞:王鼎鈞;《左心房漩渦》;整體性;復調性;病體隱喻
中圖分類號:I207.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6)5-0123-06
引言
《左心房漩渦》(以下簡稱《左》)初版于1988年,由爾雅出版社推出,當年在臺斬獲多種文學獎項①,王鼎鈞(1925- )在該文集最后一篇《天堂》中借“朋友”之口說到:若事先縮減出五篇,可傳后世,縮為十篇可傳當代,減為十五篇可傳于同文之間。而結集的三十五篇(包括“大序”和“小結”)則是“只圖一吐為快”,“那未必見容于時代和環(huán)境的,勢將以部分連累全體”②。此后該散文集成為大陸王鼎鈞散文選本的必選出處,其中一些單篇也是各家選本的必選篇目③。這些篇目成為大陸學界論證王鼎鈞“鄉(xiāng)愁”情結、陽剛風格、詩化散文以及文學史地位等主題的重要注腳。王鼎鈞在該文集得獎感言中又強調:“這本書從頭到尾是一篇文章?!雹茏骷倚形呐c言談中所顯示出的矛盾“裂隙”提醒我們:徜徉于選本中的讀者似乎失落了一些什么。大陸在王鼎鈞鮐背之年才“井噴式”⑤地出版了他的重要作品,被譽為“戰(zhàn)爭文學精神轉向”⑥的四部回憶錄先后受到高華、許紀霖、陳丹青等著名學者的高度評價和傾情推介,王鼎鈞也因此四書獲得第五屆(2013年)“在場主義散文獎”,后獲臺灣第十八屆“國家文藝獎”(2014年)。
相較于四部回憶錄所受到的“熱評”,《左》卻未受到應有的關注。不像回憶錄那般新人耳目,《左》中的不少篇目已經是“老面孔”了。據論者有限的觀察,將《左》視為藝術整體的論文有三篇(其中一篇是大陸作者所寫),分別論述了《左》的藝術形象、鄉(xiāng)愁情結和愛國情懷以及語言風格⑦。網絡上有讀者評價此書:有點難懂,對他的歷史背景要有所了解才行⑧;沒有什么故事性⑨;“全書思鄉(xiāng)懷舊,也許因為不夠切身,所以也不夠喜歡”⑩,了解歷史背景,尋求故事性和切身性體驗最適切的途徑莫過于閱讀四部回憶錄,而不是求疵于《左》。我們想致力說明的是:《左》固然與四部回憶錄息息相關,但這并不能否認《左》的獨立性;此前通過選本的“選擇性”接受是如何縮小了其美學格局,在何種層面和維度減損了其文體創(chuàng)新和語言審美價值。在此,論者采用“話語領域”、“話語風格”和“話語方式”的術語來展開闡釋,其中“話語領域”主要指題材和主題維度,“話語風格”涉及的是話語中的角色關系,“話語方式”側重于說話者所采用的種種策略。
一、甲子三地:激蕩情感漩渦的話語領域
“話語領域”是“在話語發(fā)生的語境中,語言使用人講話的目的在語言中的反映”,其目的就是想讓自己的話能被人聽懂,就是要講清楚所發(fā)生的事情,這些事情也許還涉及到其他正在發(fā)生之事,涉及到與當時環(huán)境無關的那些事情。分析《左心房漩渦》的話語領域,就是要弄清楚作家講的是什么事情,什么是其所涉及到的正在發(fā)生之事,與當時無關的那些事情又是什么?對此,論者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加以探析。
時間維度的第一個層面就是作家的通信時間和該書的出版時間之間的齟齬,這種齟齬客觀上造就了文本的的審美多義性。王鼎鈞在論及此書的創(chuàng)作動機時曾說:八十年代突然可以和大陸親友通信,對他來說“是一次死去活來的大手術,見肺見肝,觸及靈魂”,這次通信活動將其“切斷了的神經一根一根連接起來”,《左心房漩渦》“就是那幾年碰撞、麻木、陣痛、復蘇”的文學記錄。作家將通信的原始樣態(tài)做了文學處理,抹去了這次通信的具體時間,以此來表述情感的“碰撞、麻木、陣痛、復蘇”的情感邏輯。盡管具體時間并不確切,但從內容上來看,《左心房漩渦》是按照通信時間先后排列成書,且該書開篇即點明了抒情主體和對象是隔絕39年后才再次重逢。作家為什么把時間起點定位在39年前呢?王鼎鈞在談及這次通信經歷時又說:“中美建交,鄧小平先生訪美,改革開放,海外關系不再是罪名”后才開始此次通信。作家于1949年去臺,1978年移居美國,同年大陸對外開放;中美建交是在1979年1月1日,鄧小平于1979年1月28日至2月5日訪美。由此可知,王氏與大陸親友通信的愿望顯然在八十年代初就可以實現(xiàn),現(xiàn)實中他與大陸親友的隔絕時間大概比三十年稍多,這與作者開篇強調的39年存在著將近10年的誤差。對此我們嘗試做出如下兩種解釋:
第一種,開篇所提及的39年不是我們通常所理解的1949年,而是《如果》一文中提到的“大分散”,也即一九四五年前后“你”“我”離散的內戰(zhàn)初期。第二種,如果我們將39年前理解為1949年,那么實現(xiàn)通信的時間點就具有十分重要的符號意義了:這39年也即自1949年5月19日《臺灣省戒嚴令》頒布到1987年7月15日蔣經國先生宣布解嚴,前后持續(xù)38年零56天。如果從前者的意義上來理解,如圖一中(2)的時間段,該抒情主體所強調的這39年與作家實際經驗吻合,因而個人化色彩較多;如果是后者,如圖一中(3)的時間段,這具有符號性的39年則更具有群體化色彩。這種時間上的曖昧使該文集的抒情話語飽含著“卵生”和“胎生”的性質,高度融合了作家個人和群體的情感體驗。
許多論者都本能地認為,《左》是上述四十余年離散的生命體驗,而對自作家誕生至1945或1949的二十余年視而不見。這不單單是縮短了話語領域所波及的時間范圍,同時也簡化了該文本蘊含的情感層次,稀釋了其情感濃度。這被淡化的二十余年就是抒情時間維度的第二個層面?!蹲笮姆夸鰷u》話語領域中間接關涉上述四十余年的是兩小無猜時的“我們”和中國,是上流亡學校及抗戰(zhàn)時的“言志”和奔波,是“我們”盼望抗戰(zhàn)勝利時的激情昂揚,也是“我”從1945到1949年間的虛無失落。作為中國人,“我們”的情感在趨向1945這個標志性時間點時基調無疑具有合一性,但在1945至1949年間,先前基調的合一性就產生了相應的分化。王鼎鈞行文中無意于窮究立場是非,而是將大歷史中的小人物推至前臺,敘寫當時國人面臨重大選擇時的荒謬感、彷徨感以及無奈感。正是這種原本就非常矛盾復雜的情感延傳至此后離散的四十余年,共同醞釀著一甲子的情感漩渦。從幼年童稚到少年艱辛,情感轉而激揚慷慨進而虛無低徊,這種經過多段區(qū)隔多層累積和多次反復的情感互相沖撞,才達至《左》多重的情感層次和深厚的情感濃度,進而呈現(xiàn)為全書抒情話語的多種樣態(tài)和多重變奏。
話語領域在時間方面的曖昧性、多區(qū)段與空間的多義性、多重性是緊密關聯(lián)的。在“胎生”的層面,《左》的對話空間是美國華人居住區(qū)和兩岸(如圖一中①);在“卵生”的層面,《左》的對話空間僅是海峽兩岸(如圖一中②)。在更微觀的層面,《左》在大陸對話空間是以故鄉(xiāng)蘭陵及其每一個居住過的地方為點,以作家在大陸二十余年的流動軌跡為線連綴而成。點如《紅石榴》中的老家,《春雷·春雨》中的大巴山,線如《如果》中:“面前是新綢一樣的黃河……前面是六朝金粉的遺跡……前面是水天連接的黃海……前面冰封雪飄,馬前桃花馬后雪……”講述了“我”由西北到東南再到東北的漂泊軌跡;《失名》中“沿著虢國夫人入京的路,折向秦皇東征掠取之地,穿越武王伐紂血流漂杵的戰(zhàn)場,直奔楚漢決戰(zhàn)的平原”,這些地方顯然都戰(zhàn)況激烈,短短數語,將王鼎鈞在內戰(zhàn)期間的行蹤概括殆盡,包蘊了一部《關山奪路》的空間范圍。
《左心房漩渦》的話語領域如圖所示,抒情時間跨度是分為多區(qū)段的一甲子,同時延展至對未來的設想和期盼;包蘊了大陸、臺灣和美國的多重空間,既有夢中的想象的,又有記憶的現(xiàn)實的。當我們以此種心理前提去重讀《碎琉璃》、《山里山外》時,其中各篇背后所隱含的歷史大幕也逐漸凸顯出來,這種凸顯無疑能夠深化其審美認知。這也就是為什么《紅石榴》、《我的一九四五呢》作為單篇并不十分起眼,一旦將其置入這個甲子三地的抒情時空內就能夠充分展示其重要的美學價值,也是《黃河在咆哮》、《春雷·春雨》以及《分》等不入各家選本的一點遺憾。
二、眾聲喧嘩:透析情感漩渦的話語風格
王鼎鈞曾自述,八十年代的這次通信是“回國大索天下,向故舊印證傳記材料”,也就是說這不是和某一個人而是與很多人通信交流?!蹲蟆分腥ú缓洞笮颉泛汀缎〗Y》)“信件”的開頭均無收件人,落款也無寄件人。細審全書,可以確信的是首部“大氣游虹”是給同一人的信件,也是四部中最為渾然的部分。這也就是大陸很多選本為什么都以“大氣游虹”為篇名,以下屬的九個篇目為二級標題的原因。其余三部分的話語角色既上承了“大氣游虹”的人稱代詞“你”“我”“他”和復數的“我們”“他們”,但各個人稱具體所指的范圍已經逐漸改變了。據此,研究者也就無法通過考證具體的“人”來闡釋文本的話語內涵。由于話語風格表示對話角色之間的關系,所體現(xiàn)的是語言的人際關系功能,表現(xiàn)了對話參與者扮演的角色和所處的地位,表示具有某種關系的人以及以某種方式組成的團體的界限。所以我們仍然可以通過探析文本的話語風格來感受角色間的關系,解讀他們在對話中所處的位置及其各自所屬的群體,進而深入了解其中復雜的審美蘊含。
在該文集的對話角色中,處于核心地位的無疑是“我”和“你”?!拔摇弊鳛橹饕脑捳Z言說者,首先代表的是作家個人,抒情對象“你”也具體有所指。大陸的王鼎鈞研究者楊傳珍最先指出,“你”是一位女性,但是未做進一步分析;后來有論者分析認為“你”的原型是作者的“二表姐”,這些探討都有一定的啟示意義。我們認為,在現(xiàn)實層面上,這個“你”既如前者所述,是一個具體所指,而在想象層面上,“你”又是一個逐漸生成的女性形象。細讀《紅石榴》、《山水》、《驚生》等篇,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你”承續(xù)著《碎琉璃》中“紅頭繩兒”的初戀之體驗;接續(xù)了《山里山外》中智慧美麗勇敢重情的顧蘭之神韻;氤氳著《情人眼》中那個無處不在卻又無處安放的“你”之氣息。《左》中的“你”不再是作家不忍讓其流落戰(zhàn)亂的小女孩兒,不再是停留在流亡西遷階段的女學生,也不再是“我”魂牽夢繞而“你”不回應出場的“情人”,而是一個同“我”小時無猜歷經流亡經歷戰(zhàn)亂別于內戰(zhàn)后四十余年再度聚首的老者。
如果將《左》視為一個藝術整體,“你”所指稱的遠不是一人,更不是固定的某人。如《你不能只用一個比喻》一文中,你時而指某個收信人,時而指“我”一己之母親,時而指全體華人之母親即祖國。隨著時間的變化和空間的位移,“你”“我”各自的選擇造就了彼此迥異的人際圈,參與對話語境時所代表的群體也隨著之而變化。從在家鄉(xiāng)到抗戰(zhàn)期間一同去做流亡學生,同唱不分派別的抗戰(zhàn)歌曲,“我們”所指稱的角色顯然內含“你”在內;內戰(zhàn)爆發(fā)大分散開始,在幾千人露宿彷徨的站臺上,“你”選擇北走“我”選擇南行之后,“我們”就不包含“你”在內了,各自所代表的群體自然也就有了左右國共兩岸之分;當“我”傾訴紐約客的心跡時,“我們”和“你”也就有了僑民國民之別。
全篇的話語場域中,還存在著“他”和“他們”,其以故事的形態(tài)和典型的場景參與到對話之中,成為一重潛在的間接的話語角色。作家追憶的重點既不在于對謀略事功的崇拜,也沒有空洞的政治抒情,而是以親歷者的口吻向“你”講述這些人的生命遭際,他寫拯救“我”于雪葬的“漢子”,給“我”治療眼疾的醫(yī)生,以此來為動亂中的人性美善雕像;他寫江邊卜卦跳江而死的“瘋爺”,以此哀惜不能承受時代之重的自殺文人;他也掛懷站臺上徘徊于南走北行的過客以及遍布的農夫纖夫販夫走卒們的命運。這些人與“我”的關系有近有遠,“我”對他們的了解有深有淺,之所以對“你”提起這些,是為了讓“你”讀“我”??墒恰澳恪睂Α拔摇钡恼務摷炔毁澩膊环磳?,曾經對高度關注社會時事的“你”經過血火流光重典大獄之后,對世事人心產生了嚴重的心理疲倦,不樂于談社會時事,只是談談祖國的山水風景。為了讓“你”恢復對同類的希望,回歸人群社會之中,“我”剖析了自己的心路歷程。
對自己心路歷程的剖析將話語角色引向了“我”的內部,即開啟了“我”和自我不斷對話。“我”也有自己的災難浩劫,那疲倦在“你”和戰(zhàn)爭之前,“我”困惑于善惡福報通常與天人倫理的錯位,痛心于老母老屋老樹老狗的早失,糾結于自己變囚變殘變賤的命理,輾轉中疼痛感斷裂感毀滅感接踵而來,無異于另一場觸及靈魂的革命。但我尤以為“生活是不斷的中毒”,“人生修養(yǎng)就是分解這毒素”(《我們的功課是化學》)。不論如何,“我”對人文的興致仍舊遠遠大過自然。大陸與王鼎鈞經歷相近的幸存作家其實并未如其所設想,都如道家轉向自然,且出現(xiàn)了巴金《隨想錄》這樣主動剖析歷史自覺懺悔自我的經典巨著,這也許更能證明幸存當代的作家們心靈是相通的。我們在此側重于《左》所蘊含的的自我對話藝術,對同類作家作品思想上的同異之處暫且擱置不論。
在《小結》中,“我”講述了兩個關于“天國”的故事,第一個是曾經在一起練琴的兩人后來分開,分別住在東西半球,各成風格,多年后相見嘗試共奏舊曲;第二個是一老一少兩個釀酒師,當初共釀同一種美酒,分開后各自釀不同的酒,多年后再見彼此嘗試著欣賞對方酒的風味。“合——分——合”的模式成為故事中人物共同的生命軌跡,如何面對長久分離后的對方,實現(xiàn)彼此的和諧溝通成為故事中人物相見后共同面臨的問題,這固然是“我”對同代人的紓解抱慰,又何嘗不是“你”、“我”這一代對后代人的話語召喚。
綜上,一部完整的《左》不僅談“你”“我”私密之情事,更多的是談國事家事天下事;不僅追憶一些“只有我們知道”的地方人事,也同樣關注有共同經驗的全體中國人。在眾多角色的喧嘩聲中,“你”已經遠遠超出了具體的有性別的所指,上升為象征國族的符號性存在?!澳恪薄拔摇笔窃撐募捳Z角色的核心參與者,二者的聲音各自獨立高標,是文本抒情話語的兩個高音;隨著這個核心在空間里一分為二轉而為三,追憶時間遍歷一個甲子,各種人稱在這個過程中動態(tài)地吸附了一些人生經驗相似的話語角色參與對話,共同促成了《左》話語風格的“復調”性特征。
三、道成肉身:表述情感漩渦的話語方式
《左》作為一個藝術整體,包蘊多種話語方式,論者不能也無意將其窮盡。在此,我們僅聚焦《左》所呈現(xiàn)出的意象肉身化現(xiàn)象。羅漪文在其《〈左心房漩渦〉之語言風格》一文中曾經觸及這個論題,他考察全篇歸結出《左》的隱喻系統(tǒng)之一:“人是水,人是昆蟲,祖國是身體,苦難是疾病”,“四者交織出作品的主題之一,即:在大時代的轉輪下,人類該如何自處?”羅文的具體論述條理清晰,闡述也富有新意,筆者尤以為此處論述存在以下四點不足:首先,當他分述四者的時候,顯然忽略了四者之間的同一性,“身體”和“疾病”難道不是肉身化的人之表征么?其次,羅文對四項隱喻分別做了詳細的論證,但忽視了四者之間的動態(tài)生成性;再次,在其論述的過程中,忽視了四者結構上的關聯(lián)性。細察全文,我們認為“病體”作為一種隱喻,充溢于個體、群體與國體之間,三者之間是動態(tài)生成的關系,并且具有明顯的家族倫理關聯(lián)性。
個人身體在首篇《明滅》中就已經出場。收到“你”的來信,“我”激動得“眼睛忽然變盲”;夢中的“我”被劊子手斬為上下兩截;夢醒后“我”的知覺模式極度變形,西褲店里模特橫膈膜以下的腰腿,首飾店里的指腕和眼鏡店里的頭顱,都讓“我”想到夢中斷開的身體,陌生感充斥在斷開的部分之間,一時間并不能合二為一。在緊接著的兩篇《水心》和《驚生》中,作家還藉由意象、標點和句法表現(xiàn)“你”“我”之間的斷裂感和斷開部分的隔閡感:
句A:哦,皺折,a年輪;年輪,b畫不圓的圈圈;帶缺的圓,c月亮;月亮,磨損了的d古幣;古幣,模糊而又沉重的往事?!蹲笮姆夸鰷u·水心》
句B:紅眼圈一樣的a圈圈,b堤防一樣的a眼圈,c長城一樣的b堤防,d傷痕一樣的c長城,而蚯蚓一樣的d傷痕?!蹲笮姆夸鰷u·驚生》
注:方框及序號均為筆者所加。
句A中方框內的abcd各自的所指均是同一事物,然而都無一例外被“;”分割開來;句B中方框順序為abacbdcd,兩a之間被b隔開,也即“你”“我”兩個眼圈之間存在著長城一樣的隔閡;兩b之間被ac隔開,也即堤防高如長城;兩c之間被bd隔開,如長城一樣的堤防造成傷痕;兩d之間被c隔開,也即傷痕大如長城,斷如被切開的蚯蚓。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些情感指向趨同的漢字,蘊含深意的標點與獨特的句構并非作家故弄玄虛矯揉造作,充溢于語詞之間的是一股潛在的情感之流。
《左》中承載“國家”含義的是黃河、長江、土等闊大意象和母親地圖草木道路等細微意象。黃河是“八千里痙攣的肌肉,四百億立方尺的嘔吐”(《對聯(lián)》);長江水聲喧嘩是上游的人在痛哭(《最后一首詩》);江面是“一張古代偉人的臉”(《讀江》);土如頑童(《失名》);被譽為國體的“母親”之體千手千眼千乳,但卻被金戈鐵馬踐踏,刺刀槍托分割;荒草肥美,疑心下面是尸體,而移民是“墮胎”。月光照人是“伐毛洗髓”;瓦房被“寸寸凌遲”,皮下脂肪被翻弄,為的是“找金肝銀肺”;互相傾軋,聲如骨折用以表述瓦碎;“仙人掌的骨髓枯竭,太陽內出血”極言走路苦累。
個體、群體與國體的隱喻系統(tǒng)之間并非各自獨立,而是相互作用動態(tài)生成的關系。面對黃河,上游使我“高血壓”,下游使我“心臟衰竭”,黃河用自己“老年的皮膚”,將螻蟻、蘆葦、亂石與人命、梁柱、珍珠裹挾在一起(《對聯(lián)》);長江水如政治運動搓洗“你”(《最后一首詩》);江面的大臉后面有許多成仁取義的小臉(《讀江》);土在我們的“發(fā)根耕種”,“褲腰里筑城”,“耳蝸里口袋里槍管里捉迷藏,油漆毛細孔,給五官改裝”(《失名》);而作為個體的“我”,“是血火流光下的幸存者,冰封雪埋的幸還者,死癥流行時居然有免疫的能力,重典大獄后僥幸得到釋放的機會”(《驚生》),“血火流光”、“冰封雪埋”流行死癥及“重典大獄”既造就了國之病體,也是導致個體致病的重要原因。作為個體,“我”對這個隱喻的病體世界之態(tài)度是和解與化解,是“化癌化瘤化結石化血栓”(《我們的功課是化學》)。正如評論家謝有順所言:“真正偉大的寫作都是身體寫作,都是寫作者的身體在場的寫作。”個體、群體和國體互相生成的意象群并不是外在于作家的審美客體,而是內在于作家的肉身形態(tài),飽含著作家的身體性參與。
同是用病體隱喻營構出的文學世界,它在魯迅筆下是古老頹敗的中國,作家以速朽期盼國體之新生;在郭沫若筆下,作家意圖它通過鳳凰涅槃而得重生;但在《左》中,王鼎鈞所強調的是個體、群體與國體之間結構上情感上的家族倫理關聯(lián)性?!蹲蟆吠ǔR约易鍌惱淼脑捳Z來替代個體、群體與國家的話語。首先是以長輩倫理代替國家話語,《你不能只用一個比喻》中以“母親”喻國家,以“母親”受到凌辱踐踏來表征發(fā)生在國家疆土上的征戰(zhàn)殺伐。大陸在“我”看來是“母親”,在有的人看來是“父親”,甚至有人認為是“祖父”;臺灣在有的人看來是“家”,而在另一些人看來就是“回不去的家”。這其中同時包含了各種不同心態(tài)的華人。其次是以平輩和晚輩倫理表征差異性的個人對國家的復雜情感。象征中華民族的黃河在作家筆下,是“我們民族抱在懷里的孩子,尿床、遺矢,踢被子,還是抱在懷里,抱得更緊”(《對聯(lián)》)。在王氏看來,作為男人去關心別人的妻子,作為女人去愛護別人的子女,身為游子去愛別人的父母,都有心里難關要過。這里的“別人的”,毋寧理解為因國家動亂而流落到異國者。在這里,“母親”、“父親”、“祖父”、“妻子”、“孩子”等家庭身份是華人家國情懷多樣性的適切隱喻。這是獨屬于王鼎鈞的病體隱喻世界,也是屬于像王鼎鈞一樣的海外華人們的家國情感世界。
結論
通過《左心房漩渦》的書寫,王鼎鈞以史詩視野觀照了兩岸東西一甲子的時空領域,營構出宏闊而迂回的美學情感;以其話語角色的多元開放吸納了多重話語的共同參與,創(chuàng)構了復調性的散文文體;以其“道成肉身”的話語方式鑄成獨屬于王鼎鈞的情感世界,同時也再現(xiàn)了同屬于一代中國人深刻而沉重的心靈隱疾,這種疼痛至今仍然沒有消失。我們認為《左心房漩渦》無愧于徐學先生將其置于《畫夢錄》和余光中詩化散文之上的評價。近三十年來,各種選集“肢解”《左心房漩渦》的后果之一,就是選本中的相關篇目與王鼎鈞的其他散文雜陳在一起,我們既難以看到作家六十余年創(chuàng)作軌跡的流變,也難以認識《左》在王鼎鈞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獨特性和獨立性,這無疑不利于我們客觀合理評價《左》的散文史地位。時隔25年后,《左》和王鼎鈞的其他散文集均以完整的面貌回歸到大陸讀者的視野中,我們理應以歷時的、整體的眼光重新打量它們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注釋:
① 據《左心房漩渦》扉頁所列,本書及作者1988年在臺獲得八種獎項。
② 王鼎鈞:《左心房漩渦·天堂》,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219頁。
③ 樓肇明 編:《八十年代臺灣散文選》,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1年版,王鼎鈞散文入選11篇,均出自《左心房漩渦》;伊始 編:《王鼎鈞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左心房漩渦》入選17篇;徐學 編:《一方陽光》,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左心房漩渦》入選24篇;《風雨陰晴:王鼎鈞散文精選集》,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左心房漩渦》入選7篇。其中《黃河在咆哮》、《春雨·春雷》、《你不能只用一個比喻》、《勿將眼淚滴入牛奶》、《分》、《天堂》和《小結》均未被選入。
④ 袁慕直:《〈左心房漩渦〉讀后》,見王鼎鈞:《左心房漩渦(附錄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243頁。
⑤ 所謂“井噴式”,就是大陸出版界在2013-2014年兩年間集中出版了21本王鼎鈞著作。
⑥ 楊傳珍:《戰(zhàn)爭文學的精神轉向》,《海南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6期。。
⑦ 王忠慧:《痛與愛的詩性升華—論〈左心房漩渦〉中的藝術形象》,山東大學碩士論文,2008年;黃雅莉:《王鼎鈞的鄉(xiāng)愁情結與愛國情懷—以〈左心房漩渦〉為探究中心》,《海南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6期;羅漪文:《〈左心房漩渦之語言風格〉》,臺灣國立清華大學碩士論文,2004年。
⑧ http://item.jd.com/11259042.html#commen,京東網:《左心房漩渦》商品評價,2014年2月15日。
⑨ http://detail.tmall.com/item.htm,淘寶網:《左心房漩渦》商品評價,2014年7月21日。
⑩ http://product.dangdang.com/23268945.html,當當網:《左心房漩渦》商品評價,2013年7月6日。
[美]邁克爾·葛里高利,蘇珊·卡洛爾 合著:《語言和情景——語言的辯題及其社會環(huán)境》,徐家禎譯,語文出版社1988年,第37-88,38,75-78頁。
王鼎鈞、張冠梓:《天地有文學,雜然賦流形——著名散文家王鼎鈞訪談錄》,《南方文壇》2013年第3期。
http://v.youku.com/v_show/id_XODQ2ODg2MTg0.html.《紐約會客室·王鼎鈞:半個多世紀的文學情懷》,2014年12月。
當代中國研究所:《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稿(第4卷1976-1984)》,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4頁。
王功安、毛磊 主編:《國共兩黨關系通史》,武漢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949-116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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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黃潔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