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龍成鵬 采訪 蔣仝一 整理
重返茶馬古道,尋找高原民族遺失的精神
□ 文 / 龍成鵬 采訪 蔣仝一 整理
何永飛
編者按:
云南白族“80后”詩人何永飛的詩集《茶馬古道記》,是今年“駿馬獎”獲獎作品之一。駿馬獎由國家民委和中國作家協(xié)會共同創(chuàng)辦,是少數(shù)民族文學領域的國家級大獎。這期訪談欄目,我們邀請何永飛一起對話茶馬古道,尋找高原民族遺失的精神。
今日民族:《茶馬古道記》,你分為“千年蹄印”“高原魂歌”“生命情弦”“歷史血脈”四個篇章。單從詩來講,看不出這種分類的道理何在。請你給我們介紹下為何用這樣四個主題來描述茶馬古道?
何永飛:各章節(jié)各有側(cè)重,我在嘗試一種獨特的寫法。
第一章“千年蹄印”。一條古道和生命一樣,有源頭。我是通過行走來溯源,想把這條古道上最基本的元素呈現(xiàn)出來。這一章首先是對古道的介紹,當然也包括古道的形成以及它的影響力。如果起初就看不到寫作的價值和意義,讀者很有可能會無法繼續(xù)讀下去。
第二章“高原魂歌”。這部分講茶馬古道凝聚的一種可貴精神。既然稱為“魂”,就絕對不是表層的東西,里面所描寫的險惡環(huán)境,能體現(xiàn)出馬幫的勇敢、智慧。面對很復雜的自然環(huán)境和突發(fā)狀況,他們表現(xiàn)出來的是高原民族的無畏精神。
少數(shù)民族都有自己的宗教信仰。他們心中有神靈,這是一種敬畏,是心中的一桿標尺。馬幫要更好地與沿途的民族相容,就必須尊崇當?shù)氐牧曀?。當年,馬幫還要忌諱很多東西,比如不能說不吉利的話,還有巫術、喊魂等,這些東西看似很奇幻,其實是精神層面的一種追求。
馬幫中的馬鍋頭地位很高,不僅要勇敢,要有一定的智慧和應變能力,同時還要能協(xié)調(diào)馬幫與各個民族之間的關系。馬鍋頭被認為是“半神半人”,會觀天象、會治病……所以馬鍋頭這個人物自身就具有一定的傳奇色彩。書中寫到云南鶴慶的阿十妹,她就很特別。因為在馬幫里鮮有女馬鍋頭,在當時的大環(huán)境下有這樣的人物實屬傳奇。在書中我把她作為一個很重要的故事來寫,盡量充分并真實地還原這個人物,她代表了一種精神,已不僅僅是勇敢這么簡單。
第三部分“生命情弦”主要是表現(xiàn)情感。在古道上有很多種情感——兄弟情、愛情、民族情等。當然在茶馬古道上的愛情故事絕對比現(xiàn)在都市中的愛情精彩多了。趕馬人在古道上來來回回地行走,總會遇到心儀的人,繼而發(fā)生一些動人的故事。在往來的路途中,有些沒有結(jié)婚的趕馬人也會選擇留在心儀對象居住的地方,結(jié)束漂泊的日子。他們跟當?shù)氐拿褡迦诤显谝黄?,增進了民族之間的情感。
麗江是茶馬古道上一個重要的匯集點,以前當?shù)赜行┘{西族男女會選擇殉情的方式成就愛情,這是一種超越生死之愛。聚焦這些文化的意圖就是想讓更多的現(xiàn)代人了解少數(shù)民族崇高的愛情觀,因為這么神圣的感情在現(xiàn)代越來越少。我寫這本書,就是想更多地去挖掘出這些精神層面的東西。
古道的功能不完全是馱運貨物,也是傳播各種文化很好的途徑,例如藏族同胞去朝圣時,很多時候走的就是這條路;西方的傳教士當年走的同樣是這條路。所以它被認為是一條圣路,不僅是人在行走,神靈也在行走,是信仰的傳播之路。我行走于茶馬古道間,有很多震撼。
第四部分“歷史血脈”。現(xiàn)在,古道的很多地方已經(jīng)被高速路、鄉(xiāng)村公路占領或遺落到一邊,有些路段基本毀壞,時代的發(fā)展已經(jīng)破壞了原始茶馬古道留下來的痕跡。我追尋歷史遺跡,就是想告訴人們不管時代怎么發(fā)展,這條古道都需要留存下去,還有古鎮(zhèn),都需要去保護。
今日民族:對于歷史這個板塊,你是單純?nèi)プ匪菟臍v史精神,還是要關心它當下的變遷?
何永飛:我更主要的是關注這條古道上涵蓋的精神,這是它最核心的東西。
我希望對古道當前還保留下來的部分要加強保護,讓大家重游古鎮(zhèn)和古驛站時,看看這些很深的馬蹄印,把丟失的可貴精神重新找回來,放回自己的內(nèi)心,這也是我寫這本書最想達到的目的。
今日民族:你的家鄉(xiāng)在鶴慶,也跟茶馬古道關系密切。請你給我們講講你家鄉(xiāng)的,你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茶馬古道的具體情形。
何永飛:我家在大理州鶴慶縣松桂鎮(zhèn),是茶馬古道上的重鎮(zhèn)。這個地方產(chǎn)白綿紙,當年的馬幫把白綿紙一直馱運到藏區(qū),用它抄寫經(jīng)書??梢哉f,茶馬古道一直就在我身邊。
一張薄薄的白綿紙,承載的東西非常多。當把白綿紙變成一個家譜的時候,你就能看到祖祖輩輩生命行走的足跡。而當這張紙從松桂傳到西藏,上面抄滿經(jīng)文的時候,就好像在跟神靈對話,所以我在詩里面說,白綿紙不輕,意思是白綿紙承載的東西很厚重?,F(xiàn)在白綿紙還在做,銷路很好,可以用來寫書法,而且價格不低。
我小的時候,跟茶馬古道也有交集。我們趕集的時候要走,去鎮(zhèn)上、縣城要走,去山上放牛也走……而當時根本不知道這條路是茶馬古道,現(xiàn)在回想起來覺得這是命中注定的情緣。
今日民族:茶馬古道是1990年之后才有的命名,那你們村子的老人是怎么稱呼這條路的?
何永飛:老一輩人以三莊坡來形容,也沒有確切的名字。一直到出生于我們那邊的李森老師(原云南省委副秘書長)開始專門研究這方面的文化,重新定義和尋找這條路,它才得以確定。修筑茶馬古道的時候很講究,兩個臺階的高低、長寬多少都很講究。比如在陡峭的地方,兩個臺階之間會有一匹馬的距離。這也成為考察茶馬古道的一個重要依據(jù)。
今日民族:你在家鄉(xiāng)生活的時候,茶馬古道已經(jīng)荒廢了,馬幫也沒有了嗎?
何永飛:那時基本已經(jīng)沒有馬幫了,只見過馬車,但它也不走茶馬古道了。村子里的古道破壞嚴重,但山里面的那段保存得特別完好,會讓人有種穿越歷史的感覺。有些荒草蓋在上邊,石板上有很深的蹄印,讓人有無盡的遐想。
今日民族:我們接著說你的馬幫旅行。為了完成這部詩集,聽說你在日常生活的基礎上,又專門重走了茶馬古道?
這條路曲曲彎彎,比較出名,符合人們想象中的茶馬古道
何永飛:我走過茶馬古道的滇藏線和川藏線。滇藏線,從西雙版納開始,這里是主要的產(chǎn)茶區(qū);然后經(jīng)過普洱、臨滄、大理、麗江,一直往滇西北方向行走。
特別要提一下香格里拉的獨克宗古城,這是茶馬古道上特別重要的一個中轉(zhuǎn)站。它是因為馬幫才繁榮起來的古城。馬幫在這里歇腳、交易。香格里拉是月光城,拉薩是日光城,都是藏文化的繁榮之地,情同手足,故這里成為馬幫順利進入西藏的關鍵點。
遺憾的是在被大火燒毀之前,我沒去過獨克宗古城,我后來看到的都是重新修復的面貌。雖然我努力在還原,但還是存在局限性,畢竟修復回來后有些原始痕跡已難以尋覓。
川藏線,我從名山縣到天全縣,又從瀘定縣到康定。我把川藏線重要的地方都走了,川藏線給我很多震驚。
在天全有一座二郎山,二郎山很高,是茶馬古道的必經(jīng)之地。翻過這座山,有些路段不能用馬馱,只能依靠背夫。背夫中,男女老少都有,他們把比人還高的茶包背過艱險陡峭的二郎山,非常艱苦。
康定是四面八方的馬幫匯合地。那里的文化融合度更高,河的一邊是寺廟,另一邊是教堂,這確實不多見。在康定,不同的文化在保持個性的同時,相互融合又互相尊重。所以在康定就感覺到更多的正能量,各種色彩都有,像春天一樣。
今日民族:你到西藏是到了拉薩么?
何永飛:不止。我在拉薩停留的時間相對短,我主要是去了日喀則。茶馬古道如果只到拉薩,意義和價值就會小很多,它延伸到日喀則,到不丹、尼泊爾,甚至更遠的地方。這種遠不只是空間,更是生命的遠,夢想的遠。到那里之后,我感覺茶馬古道不應該停留在過去,也不應該停留在當下,它應該比我們所想象的時空走得更遠。我想讓讀者從源頭開始走,一直往前,走到更遠的地方,這也是人類的一種走向。
高原上的禿鷲
今日民族:當你重訪茶馬古道的時候,作為詩人,很可能你要尋找的東西已無跡可尋了,有沒有什么例子讓你覺得特別哀傷遺憾的?
何永飛:奔子欄應該算是比較明顯的一個。有一個美麗的傳說,一位嫁到吐蕃的公主路過奔子欄時,與當?shù)氐那嗄昴信谏碁┥弦黄鹇?lián)歡,玩得很開心。我?guī)е@個美好的想象去,想去尋找關于公主的足跡,但并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今日民族:奔子欄算是一個縮影。其實現(xiàn)在重走茶馬古道,我們經(jīng)常面對同樣的問題——歷史和現(xiàn)實的斷裂,這樣的一種情緒你在行走中怎么處理的?會不會也成為你詩情的一部分?
何永飛:會的。在寫馬幫后代的時候我感覺有明顯斷代的跡象,這種斷代不是生命的斷代,而是精神的斷代,所以在關注歷史的同時,我也會有現(xiàn)實的思考。有些地方的趕馬人,我不確定是不是當年馬幫的后代,他們在景區(qū)提供馬給游客騎,而馬再也走不出那種馬幫時代的步伐,他們的形象也與當年的趕馬哥大相徑庭。
今日民族:現(xiàn)實和歷史的重疊,某種程度上叫同構??粗悬c像,實際上似是而非,離真正的精神很遠。
何永飛:對。就像皮是連著的,但骨頭斷了。有一次我去一個古鎮(zhèn),兩個當?shù)厝苏袛堄慰?,為了一個游客居然大打出手。我覺得很失望。當年的馬幫如果這樣,因為一點小小的利益就打架,會導致不同民族間,不同地區(qū)間馬幫的紛爭,是會血流成河的。為什么在一條古道上不同的馬幫會那么團結(jié)友好,這與那種內(nèi)在的約束、自覺,那種信仰是分不開的。
今日民族:看到這種精神矮化了,特別讓人失望,這確實是今天的問題。這是否也是你這本書追尋的茶馬古道的一種精神?
何永飛:是的。我試圖把這種精神找回來,給世人一種參考。假如我們今天只為了利益,毫無敬畏之心,就是有再多的財富,也不會感到幸福的。
今日民族:我們回到你的詩。形式上看,你的詩句子都長,你似乎想傳遞很多文化信息。你怎么考慮這種風格?
何永飛:這是我寫詩的一種風格。而且這樣寫茶馬古道,會間接告訴別人茶馬古道的內(nèi)涵很多,如果用短句表現(xiàn),就顯得有些單薄。雖然我不是刻意而為,但是在視覺效果上,感覺兩種寫法還是有區(qū)別的。這也是我詩歌風格的一種轉(zhuǎn)變,和我以前的詩歌相比,藝術形式和表現(xiàn)手法都有所不同,我覺得用這種方式去寫茶馬古道更合適。
今日民族:把你和云南其他詩人放一起,我們會發(fā)現(xiàn),云南的詩人,對于云南的地方性或者民族文化,都比較專注。可以說,形成了一種特別的云南寫作。你如何看待這種現(xiàn)象?
何永飛:云南這片土地本身就充滿神奇。這個神奇不只是指自然景觀,還有文化、民族的豐富多彩。每一個民族都是一本精彩的書。不管有多少人來寫這塊土地,都是寫不完的。大家就像在挖礦一樣,每個人挖到的礦石也許大小不同,種類不同,但都值得去尊重。
今日民族:雷平陽也寫過基諾山,你怎樣評價他的作品呢?
何永飛:雷平陽老師是我很敬重的詩人。說實話,我受雷老師的影響比較大,尤其是他詩歌的關注點。他的詩歌直擊靈魂,給人很大的震撼和觸動。寫云南山水的人很多,但像雷老師那樣可以打開翅膀,很深地撲入到一種境界里邊的很少。很多人寫山水的美,而他筆下的山水背后,更多的是靈魂之上的東西,他尋找的是山水之美背后的那種深刻,他關注的是整個人類所需要的東西。這是雷老師最厲害的地方。他寫出的基諾山,是整個人類的基諾山,而不僅僅是地方的基諾山。
我寫茶馬古道,如果僅僅是局限給西南地區(qū)的人看,就太單薄了,我要給更多的人看,給中華民族看,也希望世界人民能看到茶馬古道的可貴精神。很多經(jīng)典的作品都是這樣,表面上寫的是當?shù)氐纳?,或者是一條小巷子的生活,其實它代表的是整個人類的生活。
今日民族:也就是說茶馬古道已經(jīng)不再是一條具體的路,而是一座精神的豐碑?
何永飛:是的。在剛開始創(chuàng)作的時候我寫了馬、茶、騾子、山河、馬鍋頭……都寫完了,越寫越不知道寫什么,好像沒有什么可以寫的了。很困惑,好像被困在迷霧里。
但有一天,我忽然想到當年的傳教士,想到去朝圣的藏族同胞。忽然好像有一道靈光把我的迷霧打散了。這條古道把不同的民族、信仰、文化融合在一起。由此,我的眼界一下被打開了,層次也提升了,我看到一個很寬闊的境界,很多東西都可以塞到茶馬古道這個籃子里。茶馬古道,不只是歷史、文化的遺跡,還是高原民族的一種神圣信仰;不只是中國西南的交通要道,還是全人類共有的精神財富。
(本文配圖均由何永飛提供)
(責任編輯 劉瑜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