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

原名劉俊昌，1982年出生。2010年開始寫小說，在《十月》《上海文學》等刊發(fā)表，部分被《小說選刊》選載。小說集《小河夭夭》入選21世紀文學叢書，曾獲2013年度廣西文學金嗓子中篇小說獎。

1

萬歲爺一覺醒來，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他有些恍惚，像是又進入了另外一個夢里。四周靜悄悄的，連只鳥也不叫一聲。陽光很好，被窗欞子篩落成一個金黃的菱形。菱形的一個角從一個坐榻上跌落下來，被硬生生地拉長了，形成一個更鋒利的角。他抬了抬眼，看見了那個“龍”字。那幅卷軸上只有一個“龍”字，寫得龍飛鳳舞，一點也不像個“龍”字。他死死盯著那個字，眼睛也不眨一下，就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隱秘似的。

要是在往常，他早就喊人了。他受不了這樣的靜。這天他一覺醒來，像是換了個人，睜著眼，一聲也不出。門外的太監(jiān)還以為他睡得正香，也耷拉個腦袋假寐。拂塵也低垂著。

有人在皇宮外面放紙鳶了。紙鳶飛得很高，連皇宮的高墻也擋不住了。小太監(jiān)抬起頭來，一眼就看到了?？筛究床磺迥鞘鞘裁礃拥募堷S，是燕子還是蝴蝶。不管怎樣，那畢竟是一只在風里搖擺的紙鳶。他正看得出神，一個小宮女從那邊走過來了，輕輕拍了他一下。他的身子迅速抖了抖，脖子向胸腔里縮。常年待在皇宮里，他已變得像動物似的警覺。他一看是她，放下心來，做了個噓的動作，意思是萬歲爺還沒醒，再等一等。他們倆就在門外守著。午后的陽光照在他們的衣服上。

“瞧，有人開始放紙鳶了?！彼f話聲音很小，小到只有她能聽見。

“我早就看到了，那里還有一只，我猜是斷了線。不然不會飛那么高，就剩一個點了，瞧見了嗎？”她對著他耳朵邊說。

里面突然有了一點聲響。小太監(jiān)又縮了縮腦袋，順著門縫朝里望了望。只見萬歲爺坐在床榻上，一聲不響。從沒發(fā)生過這樣的事，往常總是一覺醒來，就會叫人伺候的。

小太監(jiān)大氣不敢出，只是縮著腦袋候著。宮女在他身后弓著腰。

萬歲爺不是在夢游吧。小太監(jiān)來這伺候也有大半年了，可從沒聽說過萬歲爺有夢游的毛病。又向里望了望，萬歲爺一動不動，兀自發(fā)呆，眼睛分明睜著。他猛地轉(zhuǎn)頭，看過來，瞧著這扇門，好像知曉小太監(jiān)會偷看似的。

小太監(jiān)猛地把腦袋縮回去，垂首而立，等待傳喚。

就這樣待了很久。寢殿里仍舊沒有一絲聲響。小太監(jiān)又忍不住，歪著腦袋向里偷看。沿著門縫看進去，只能看見帳幔上垂下來的一條穗袖。他只好放棄掉畢恭畢敬的姿態(tài)，讓那只眼睛距離門縫愈來愈近。萬歲爺在床榻上坐著，目視前方，一動不動。

宮女在小太監(jiān)身后，咳嗽了一聲。也許忍了很久，或者只是受不了這午后死一般的靜寂。小太監(jiān)又驚了一下，恢復成畢恭畢敬的樣子。宮女在他身后，扯他的衣角，想要暗示點什么。小太監(jiān)用手打掉了她的手。起了風，風很弱，吹得拂塵微微搖曳。

門吱呀一聲開了。萬歲爺站在門中央，兩只光腳硬生生踩在門檻上，像個“八”字。他腦袋微揚，正向天空遙望。有幾朵蘑菇云在宮墻上一動不動。

他們倆迅速俯首跪下來。小太監(jiān)用余光看見了萬歲爺?shù)哪_丫兒。大拇腳趾受了傷，聽說是被一匹馬踩傷的。那匹馬被活活砍下了一條腿，一大片鮮血在馬腿周圍蔓延。小太監(jiān)再也不敢看萬歲爺?shù)哪_趾了。

2

萬歲爺光著腳站在高高的門檻上。大吼了一聲，誰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小太監(jiān)的肩膀在輕微地抖動。他低下頭，瞧了一眼他們的俯下去的脊背。

“來，小德子，進來，你也進來?！比f歲爺又指了指在小太監(jiān)身后跪著的宮女。

小太監(jiān)不叫小德子，可是現(xiàn)在沒人關(guān)心他究竟是不是小德子。萬歲爺叫他小德子，他就是小德子。他像匹馬似的，彎著腰跨過高高的門檻，進了寢殿。寢殿里燃著香，一聞到這樣的香，小太監(jiān)心頭就發(fā)緊，有什么要呼之欲出似的。

一切都準備好了。他們倆開始伺候萬歲爺凈面更衣。

“告訴他們，誰也不要來打擾。”宮女站在萬歲爺身后，為他梳頭。

小太監(jiān)很快回來了。萬歲爺讓他把門也關(guān)上。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了，跟方才推開的聲音比略顯沉重。寢殿里又暗下來，甚至有些陰陰的冷。他跪下來，為萬歲爺穿襪子。又看見了大拇腳趾的淤傷。

“小德子，你是哪里人？”

“回萬歲爺，奴才是山西忻州府人氏?！毙√O(jiān)低著頭小聲說。

“忻州府的？”萬歲爺?shù)难凵耧w向?qū)嫷畹臋M梁，正在想著什么。

“雁門關(guān)，對，你給我說說雁門關(guān)?！?/p>

“回萬歲爺，奴才沒去過雁門關(guān)?！?/p>

“作為忻州人，連雁門關(guān)都不知道，還活著干什么？”

小太監(jiān)搗蒜似的叩響頭。萬歲爺讓他起來，并示意宮女也站過去。

“你們倆站過去，讓朕好好瞧瞧?！彼麄儌z緊緊挨著，有些簇擁。

“抬起頭來！”

“你親她一口！”

他們倆沒動，木呆呆地望著臥榻上的萬歲爺。萬歲爺笑出了聲，一笑起來，左臉上還有個若隱若現(xiàn)的梨渦。這樣看上去，萬歲爺一點也不像個萬歲爺了，倒有點像老開玩笑的張總管了。

“小德子，朕讓你親她一口，你沒聽見嗎？”萬歲爺聲音大了點。

小太監(jiān)慌忙歪過頭，在宮女臉上親了一口。宮女縮了一下脖子。

萬歲爺開始大笑。笑聲在寢殿里四處亂撞?；匾艟褂行╆幧?。

“好了，該你親他了?！?/p>

宮女又親了小太監(jiān)一口?？礃幼訌臎]被一個女的親過，他咬了咬牙，把腦袋垂得更低了。

“將那柄劍予朕拿來?！?/p>

小太監(jiān)抖抖索索地移過去，摘下掛在墻上的劍，雙手捧著。

那是一柄看似普通的長劍，萬歲爺卻視它如珍寶。據(jù)張總管說，那可絕非是一柄普通的劍，隔上一陣，它就要喝一次血。小德子就是被這把劍一劍封喉的。小太監(jiān)俯首奉上，萬歲爺左手接過來，右手把劍從劍鞘里抽了出來。一道寒光一閃而過。小太監(jiān)閉上了眼。

劍刃落在小太監(jiān)的肩膀上。整把劍的重量都落在他的肩膀上。

“你怕死嗎？”

“怕，怕?！?/p>

“朕就不怕死，剛才做了個夢，朕從來不把夢告訴別人，今兒就告訴你們。朕被人砍了腦袋。朕不怕死?！?/p>

“萬歲爺?！?/p>

“腦袋滾到地上，像個陀螺。他們在笑，笑朕的腦袋，笑腦袋在地上滾。你覺得好笑嗎？小德子。朕的眼睛也在滾，你猜朕還看到了什么？看到了朕后背上的胎記。要不是被人砍了腦袋，朕怎么能看見那塊胎記呢。先皇駕崩后，再也沒人跟朕說過那塊胎記了。他們說過，那是龍足，樣子像個龍的腳印，在朕看來，它倒像片葉子。你們過來看看。”

宮女為萬歲爺整理衣衫。萬歲爺又讓他們看。

后背上赫然一塊胎記。小德子想不起來到底像什么，也許什么也不像。一滴濃墨掉到了白紙上，慢慢洇開而已。

“你們說像什么？”

“龍足，奴婢也覺得像龍足?！睂m女說。

“小德子，你呢？”

“也有點像葉子，一片楓葉?！毙√O(jiān)說。

那柄劍又入了鞘。發(fā)出嚓的一聲，金屬碰撞金屬的聲音。隨著劍入鞘的聲音，小太監(jiān)也舒了一口氣，放下心來。他從萬歲爺手里接過那柄沉甸甸的劍，復又掛在寢殿的墻壁上。距離那個龍飛鳳舞的“龍”字一步之遙。小太監(jiān)看了一眼那個“龍”字。

3

“來，你們倆坐下來，坐在朕旁邊。挨著朕。”

“如意，你坐在這邊，你是叫如意吧，朕記得你叫如意。”

他們倆僵僵地坐在萬歲爺旁邊。屁股挨著坐榻的沿兒，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萬歲爺半躺著，讓他們好好坐著。他們倆的屁股又向里探了探。

“你們還是朕的奴才嗎？”萬歲爺和顏悅色，左臉頰上的梨渦又顯現(xiàn)了。

“萬歲爺?！毙√O(jiān)又喊了一聲。

“朕讓你們好好坐著，別這么僵。讓你們陪朕說說話，像朋友似的。恕你們無罪，今兒下午想怎樣就怎樣，想說什么就說什么?！?/p>

“真的嗎，萬歲爺?！睂m女說。

萬歲爺沖她點頭。

宮女站起來，繞到萬歲爺?shù)暮竺?，開始揉他的肩膀。小太監(jiān)也不甘示弱，折轉(zhuǎn)身子，為萬歲爺捶腿。他們互相看了一眼，臉上紛紛都有了笑意。萬歲爺心情好，窗外的陽光也明亮起來。

“過了一天又一天，朕什么時候做什么事，你們都知道?！?/p>

“他們也知道。跑到天邊，只要一看日頭，他們就知道朕正在干什么?！?/p>

“你們有什么好辦法嗎？”

小太監(jiān)搖了搖頭，萬歲爺又回頭看宮女。她也在搖頭，不過嘴角上仍蕩漾著笑意。也許沒聽懂萬歲爺?shù)脑?，或者是這樣的萬歲爺真是少見。甚至有一絲嘲笑的意味。

“小德子，你在想什么？”

“回萬歲爺，其實奴才不叫小德子，小德子死了，奴才叫小順子?！?/p>

“小德子死了？”

“回萬歲爺，是的，下大雪那天死的。”

萬歲爺想了想，接著說：“那你叫如意嗎？不要告訴朕，如意也死了。”萬歲爺回頭看了看宮女。

“回萬歲爺，奴婢是如意。”她說完，撇了撇嘴，樣子像在撒謊。

“你到底是不是如意？”萬歲爺有些緊張，支起身子來，定睛看著她。

宮女慌忙跪在萬歲爺面前，囁嚅著說：“萬歲爺，奴婢真的是如意，不敢有半句謊話?！?/p>

萬歲爺又恢復成半躺的姿勢，讓她起來。拿眼睛不住地瞟她。

宮女在萬歲爺身后，繼續(xù)梳頭。萬歲爺向上瞧那柄梳子，多么像一把匕首，一瞬間就變得寒光閃閃。在他咽喉處像流星一樣劃過。

萬歲爺閉上了眼，似乎在等待。整個寢殿又靜下來。小太監(jiān)和宮女屏著氣息似的，連呼吸也很謹慎。他們倆又對望了一眼。小太監(jiān)眉毛動了一下，似乎在暗示什么。

“還不動手！”萬歲爺長舒一口氣。

“那么多人想殺朕，不如稱了他們的心?！?/p>

他們倆急匆匆撲倒在萬歲爺腳下，哭著喊萬歲爺。

“朕記得她是個圓臉，看你下巴尖尖，一看就不是如意。小德子，她是如意嗎？你說。”

“回萬歲爺，她是如意，她真的是如意?！毙√O(jiān)把腦門放在地板上。

“搜她的身。把她衣服全脫下來?！毙√O(jiān)慌忙起身，上下其手，很快剝光了宮女。她裸著身子站在萬歲爺面前。一只手捂著私處，另一只手捂著胸。

“有兇器嗎？”

“回萬歲爺，沒有兇器。”

“讓朕好好瞧瞧。”

宮女把胳膊展開了，索性雙臂伸展，像只鳥想要飛翔似的，兩只腳不住地向上踮。萬歲爺很少在白天看這樣的裸女?？戳嗽S久，有些出神。

如意像只小天鵝似的，手臂下垂，手指上翹。兩只眼睛忽閃著。

“穿上衣服吧?！比f歲爺說。

4

宮女把衣服又穿上了。很快恢復了常態(tài)，站在萬歲爺身后，為他繼續(xù)梳頭。

“他們以為朕該去頤和園喝茶了。你們也會跟著，淑妃會陪朕下上一盤棋，要不就是和妃。她們總是讓著朕。朕今兒偏偏不去頤和園，就在這里待著，哪兒也不去?！?/p>

“小德子，朕很想去雁門關(guān)看看，他們說雁門關(guān)是天下第一雄關(guān)，果真是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嗎？”

小太監(jiān)不知道說什么。他也許真的從沒去過雁門關(guān)。寢殿里一片靜寂。正等待著有人說話。

“萬歲爺，奴婢去過雁門關(guān)。”站在萬歲爺身后的宮女說話了。

萬歲爺來了興趣，伸手摸了下宮女的小臉蛋，讓她坐過來。她輕移蓮步，轉(zhuǎn)過臥榻，坐在萬歲爺旁邊。坐下來一抬頭，就跟萬歲爺面對面了。她忽閃著大眼睛，睫毛長長，像兩只頤和園的蝴蝶。頤和園里很多花都開了，該有蝴蝶了，大大小小，各種顏色，在枝葉間翩躚。

萬歲爺抓著她的小手，等她說雁門關(guān)。兩個人簇擁在一起，愈發(fā)親近了。

“回萬歲爺，雁門關(guān)很高，奴婢也不知道究竟有多高，門前有一對石獅子，石獅子也很高，反正比這間房子高。奴婢記得它的眼珠子足有這么大?！睂m女兩只手比劃著，像抱著個大西瓜。感覺石獅子的眼珠也比萬歲爺?shù)哪X袋大。

萬歲爺笑著，手上把玩著宮女的頭發(fā)。

“兩側(cè)都是懸崖峭壁，扔一塊石頭下去，也聽不到響聲?！睂m女語速很快，左右臉頰浮上淡淡一層玫瑰紅暈。

“大熱天，雁門關(guān)也會下雪。奴婢去的那次就遇上了雪。家鄉(xiāng)有一句諺語：雁門關(guān)外有人家，早穿皮襖午穿紗，抱著火爐吃西瓜。”

“在雁門關(guān)，有沒有看見大兵呀。”萬歲爺問。

小太監(jiān)咳嗽了一聲。也許是想提醒宮女一下，她的話有點多了。

“回萬歲爺，看見大兵了，他們像兇煞神似的，在關(guān)口上站著。那天不知怎的，突然下起了雪。雪花漫天，大兵的鎧甲上都落滿了雪，可他們?nèi)砸粍硬粍拥卦谘├镎局??！?/p>

萬歲爺?shù)囊恢皇肿プ×藢m女的腰，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身子搖了搖。萬歲爺又捏了一下。宮女笑了起來。她笑得很放肆，沒人敢在萬歲爺面前這樣笑，口氣都吹到萬歲爺臉上了。

萬歲爺仍沒有停手。宮女只好撲進了萬歲爺?shù)膽牙铩Ｒ恢皇忠呀?jīng)伸進了她的衣服里。小太監(jiān)也不咳嗽了，一直低著頭，垂首站著，像雁門關(guān)的石獅子，或者風雪里站崗的大兵。

宮女已成了萬歲爺?shù)纳硐轮?。身軀在身軀之上聳動。萬歲爺死死盯著小太監(jiān)低垂著的腦袋。腦袋上頂著高高的太監(jiān)帽子，正對著萬歲爺?shù)姆较?。帽子上的紅珠子像個眼睛似的，瞪得很大。

萬歲爺突然一動不動了，將宮女的身子推開，翻身坐在臥榻上，整個人像被霜打了似的。小太監(jiān)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心里充滿好奇，但仍沒有抬頭看一眼。宮女也在整理衣衫，小臉梨花帶雨。她咬了咬半邊嘴唇。

“小德子，你來?！?/p>

小太監(jiān)撲通跪了下去，說：“謝萬歲爺賜名，奴才就叫小德子了?！?/p>

“小順子，你來?！?/p>

“奴才到底叫小德子，還是叫小順子？”他跪著回話。說完，額頭上滲出一層細汗，后悔說了這句。

“你是萬歲爺，朕是小德子?！比f歲爺從臥榻上站起來，大步流星走過來。

小德子額頭上的汗珠，像豆子那么大了。

5

“把你的帽子摘下來?！?/p>

宮女早就整好了衣衫，在一旁站著，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她和小太監(jiān)對視了一眼，眉毛向上挑，看來有很多話要說，大眼睛也緊跟著忽閃了幾下。

小太監(jiān)把那頂帽子解下來，拿在手上端詳了一陣，又俯首奉上。宮女正打算幫忙接過來，為萬歲爺正冠，她的手臂被萬歲爺輕輕打掉了。他親自為自己正冠。太監(jiān)帽子戴在萬歲爺?shù)念^上，也很像個樣子，猛一看，真有點像敬事房的李總管。萬歲爺要手舞足蹈起來了，對著銅鏡照了又照。

小太監(jiān)和宮女又對視了一眼，埋頭偷笑。

萬歲爺回身又搶了小太監(jiān)手上的拂塵，像個太監(jiān)似的搖起來。

“快把衣服脫了。”萬歲爺用拂塵指著小太監(jiān)。

小太監(jiān)只好又把身上的藍袍脫掉了。他光著膀子站在萬歲爺身前，身軀瘦小極了，一條條肋骨森然可怖。萬歲爺又用拂塵指了指臥榻上的龍袍，示意宮女為小太監(jiān)穿上。小太監(jiān)和宮女慌忙俯首，馬趴下來，屁股高高聳著，頭埋得很低，腦門貼著地。

萬歲爺急了，用拂塵抽打他們。他們倆嘴上不住地喊萬歲爺。

“你們不想活了。”萬歲爺喊道。

他們一一站起來。宮女開始為小太監(jiān)穿龍袍。龍袍上身，他突然變了個人似的，因身軀瘦小，龍袍有些松松垮垮，樣子雖說有些窘，人已有了帝王的氣象。再看萬歲爺，一身藍袍緊緊箍住了他肥胖的身軀。他雙臂抱起來，拂塵貼著胳膊倒垂著。

“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朕，朕就是你，要是有什么差池，小心脖子上的腦袋。”萬歲爺說完，小太監(jiān)又要俯首跪地。龍袍在身，想要彎下腰去，不是那么容易。萬歲爺幾步趕過來，攙扶起小太監(jiān)，扶他坐在臥榻上。小太監(jiān)額頭上又滲了一層細汗。

“奴才給萬歲爺請安了。”

“小順子?！毙√O(jiān)聲音有些小。

“回萬歲爺，奴才是小德子。萬歲爺還是喊奴才小德子?！?/p>

“小德子還是小順子，該誰說了算。”小太監(jiān)咬牙切齒，脖子上的青筋也蹦出來了。

萬歲爺抬頭瞪了他一眼，說：“小德子還是小順子，當然是萬歲爺說了算?！?/p>

“那好吧，那就叫小順子?！比f歲爺抖了下拂塵，又示意小太監(jiān)繼續(xù)往下演。

“小順子，過來為我捶腿?！毙√O(jiān)說。

“說朕。為朕捶腿。小心腦袋?！比f歲爺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小太監(jiān)更加緊張了，不過還是喊出了一聲為朕捶腿。萬歲爺彎著腰過來了，俯下身子，一下下為小太監(jiān)捶腿。

宮女站在另一側(cè)，為小太監(jiān)揉肩膀。她用力捏了一下，像在提醒他什么似的，也許想告訴他，不如好好裝下去，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小順子，朕想去放紙鳶。去年就想去放紙鳶，可一直沒放成。朕有個蜈蚣樣的紙鳶?！?/p>

“回萬歲爺，出宮放紙鳶要請?zhí)蟮闹家狻！比f歲爺?shù)椭^說。

“大膽奴才！朕放個紙鳶，也要請示太后嗎？”小太監(jiān)沒想到自己會這么說，說出來就覺得自己太膽大妄為。他的臉早已脹成紫茄色。身邊的萬歲爺更加畢恭畢敬了。

“萬歲爺，咱們皇宮里沒有風，紙鳶放不起來?！鄙砗蟮膶m女試著說。兩只手落在小太監(jiān)的肩膀上，正暗暗用力。

“朕不放紙鳶了，沒想到放個紙鳶也這么難。如意，你還是講講雁門關(guān)的故事吧。”

萬歲爺有點累了，停了下來。

“小順子，誰讓你停下來的。”不知小太監(jiān)哪里來的勇氣。

萬歲爺和小太監(jiān)對視了一眼。萬歲爺?shù)难壑榛椟S，冷冷地看他。他只好很快躲閃開了，腦袋歪下來。

“朕只是想放只紙鳶。把去年那只蜈蚣放上天?！毙√O(jiān)的眼淚啪嗒掉下來，落在龍袍上。龍袍的黃很快淹沒掉那顆淚珠。

“萬歲爺，還是讓如意給您講講雁門關(guān)吧?！比f歲爺說。

6

窗外的太陽早已西斜。穿過窗欞子的光被撕成了一個長條。顏色也灰下來了。

“一到月黑風高的晚上，雁門關(guān)就有嗚咽之聲，像很多人在哭。他們說不是鬼在哭，而是飛沙走石。”如意說。這么一說，小太監(jiān)就有些張皇。

“你聽到過嗎？”小太監(jiān)問。

“回萬歲爺，奴婢聽得真切，不覺得那是飛沙走石。風吹樹梢也不是那種聲音?！比缫饪戳艘谎廴f歲爺。

小太監(jiān)一下子想起曾做過的那個夢。夢里小德子躲在墻腳下哭，腦袋埋在膝蓋間，肩膀無規(guī)則地聳動。嗚咽聲從宮墻外傳來似的。他不由得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小德子一動不動，他又拍了拍。嘴上安慰說：“別哭了，小德子?！毙〉伦咏K于緩慢抬起頭來。那張臉倒過來了，嘴巴高高在上，眉毛在最下面上下抖著。他并沒感到害怕，甚至想問問他，到底怎么了。就在這時，他一抬頭，發(fā)現(xiàn)一切都倒轉(zhuǎn)過來了，赭紅色的宮墻從虛空里生長出來。后來他就嚇醒了。

小太監(jiān)想起了這個夢，整個人陷入了沉思。

如意繼續(xù)說著：“要是在十五的夜晚，月亮升到天空最中央的時候，躲在楊宗祠的墻后，就能聽到他們的對話。這是他們跟我說的，可我從來沒敢去過?！?/p>

萬歲爺歪歪站著。

“將那柄劍予朕拿來！”小太監(jiān)喊道。

萬歲爺仍歪歪站著。

“將那柄劍予朕拿來！”小太監(jiān)又一次喊道。

萬歲爺一搖拂塵，大步走過去，把那柄劍摘下來。折轉(zhuǎn)身子，俯身奉上。

小太監(jiān)雙手執(zhí)劍。劍很長，他更顯得瘦小。他還是“倉啷啷”拔出了劍，寒光閃了又閃。他將劍指向萬歲爺。

萬歲爺?shù)故谴罅x凜然，沒有絲毫害怕。甚至有了笑意，鼓勵小太監(jiān)這么繼續(xù)下去。

萬歲爺跪了下去。膝蓋砸在地板上，發(fā)出一聲悶響。萬歲爺只跪天地和祖宗，沒想到在一柄劍面前跪了下去。劍順勢落在他的肩膀上。

“萬歲爺饒命呀！”萬歲爺喊道，身子也俯下去，屁股高高聳著，頭埋得很低，腦門貼著地。劍懸空了，劍鋒指著萬歲爺?shù)牟弊?。站在一旁的宮女都有些咬牙切齒了。

頭頂上的皇冠歪下來?；使诒忍O(jiān)帽子沉重得多。整個腦袋似乎正向胸腔里掉落。宮女走過來，幫小太監(jiān)正冠。

萬歲爺仍舊馬趴著。肩膀無規(guī)則地聳動，似乎也在嗚咽。后來萬歲爺昂起了頭，頭頂上的太監(jiān)帽子也偏了。萬歲爺笑開了花，眼淚都笑出來了。后來就捂著肚子笑。

小太監(jiān)手里的劍垂下來，劍尖兒挨了地。宮女的小臉也笑開了。

他們倆雙雙跪下來，喊萬歲爺。

萬歲爺終于不笑了，臉部肌肉因劇烈抽動，有些變形。

“當朕跪下來的時候，朕就想笑。起初朕還想忍一忍，將這個游戲進行下去，后來實在忍不住了，只好笑出來了?！比f歲爺蹲在地上說。

“萬歲爺，朕，不，瞧奴才的嘴。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小太監(jiān)輕輕掌嘴。

門外有響動，似乎有一只眼睛正盯著門縫。

“朕要和你們打個賭，要是外面有人，你們倆就別要腦袋了。瞧那把劍，有一陣子沒有飲血了。要是不飲血，它就會黯淡無光。它是天生要嗜血的?！比f歲爺抬起頭望向那扇緊閉的門。

從窗口射進寢殿的陽光倏忽不見了。剛才仍是狹長的一條，倏地暗下去，很快消失了，像一條下潛的魚。

兩人伏在地上，準備聽天由命。

萬歲爺霍地站起來，整個身軀有些搖晃，頭頂上的太監(jiān)帽也跟著顫動。他大步流星地走向那扇門。

宮女和小太監(jiān)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他們究竟是死是活，就在此一舉。門一開，整個屋子亮了亮。宮殿的廊檐上仍有明晃晃的光。萬歲爺只身站在門檻上，腦袋微仰，仍舊遙望天空。兩只腳錯落開來，形成一個“八”字。

嗖的一聲，不知是從屋內(nèi)還是屋外，一支箭飛向了萬歲爺。他來不及回頭說上一句話，就應(yīng)聲倒地。整個人摔了下去，那只太監(jiān)帽在地上滾了又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