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
端木賜寫上海的淮海中路和武康路讓人見心,那種逼近的事實存在于我們的健忘中。他溫婉地寫下在時間中那些閃失的人,閃失的事,在那條短距離的街道上,這些事物像飄落的細小的紙屑突然被他撿起,又回到我們的視線。他把逝去的錯覺和夢囈拉回日常中,那種生活于我如此之輕和記憶重疊之重,對于今天的我們存在著隔膜和取舍。如何說,如何解,或許是個命題。
也許一條街道對我們來說來不及想象,就放下了。
擱下的瑣碎、斑駁,擱下的滄桑、衰老,擱下的困頓、歸途。當然還得擱下自己。在遍地廣而告之的街道,我們準備重拾什么?——它來自歷史的、文化的、民俗的、宗教的人類共存,是否已經抵達?再往大點說,街道是城市文明交織點,每條街道指向我們的人心,通向遠方的人類精神的歷程。
這,絕非虛妄的象征。
我想起十多年前,我在北京的人民路上,在灰色的天空下游蕩,看到遛鳥的大爺和遛狗的姑娘,在清晨的人行道愜意地慢走。我在想,在北京做一只鳥和一條狗,幸福的或憤怒的鳥或狗,該是什么樣呢。現(xiàn)在,我每天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從四面八方的人流、車流退回到擁簇的樓房,我又退守進夜晚的鳥籠。我已經想不起來要做一只什么樣鳥或狗了。生活無休止地運轉,我已無法情緒——無畏之悲傷、無所之憂愁、無力之忿怒、無根之失落,凡此種種,只剩莫名的自嘲。
從此,我無法在北京做一條憤怒的狗。
那時的北京街道,玻璃幕墻在陽光的照射下,我坐在西單的某個臺階,不需要理由地端坐、靜思或者無所事事和狂走,一條路接著一條路沒有方向地走下去。在那里短暫地停留,有些困頓,且有想法——去做這座城里的某截鋼梁,不要做一顆小小的螺絲釘。但生活告訴了我,北京的烏鴉叫聲特別響亮,它們幾乎整個冬天在叫,但沒人知道它們對著誰喊。
不可預測的敘事,不明方向的虛實,正勾勒我那時復雜的內心。
我們糾結所描寫的對象,然后做一回決斷,不斷審視它們有效的部分,然后把自己立竿見影。
人類所有的詩意存在于日常的事實里,如此的文學表達才是有效的。
對比端木賜的北京《散章》,他把房子虛擬成可以傾訴的對象,他把一切都裝進,他要在這個詞語巨大的建筑里布景,樸素與妖嬈并存,虛幻與裹實呼應。沉迷在繼續(xù),可以預見的結局被肢解,蛻變也在繼續(xù),但可以預見的時刻不會到來。作為敘說者,“我”有時候是喃喃自語式的。有時候,可能是張三李四或某某某。
而作為端木賜來講,他有多重身份,可以天馬行空,真好。他在布景中不停變換,準確地說,他是一個變形人,類似神父、判官、園藝師,最大可能是他文中寫到的“K”——“沒有人會成為他的救贖,他只會一條道走到黑。”
這么說充滿著得道。我覺得作家最要緊的是自我救贖,還要敢于解剖人,當然主要是自己。我們有勇氣把自己撕開嗎?其實我想說的是,作家不光要把自己身體和生活擱進去,還要把自己的靈魂擱進去。
我學他在上海武康路喊的那句話:巴金先生,請等等我。不過這次我希望巴金的名字換成了端木賜。這樣的話,似乎我也有了靈魂出竅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