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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桐

        2016-10-25 09:10:46周李立
        江南 2016年5期

        周李立

        我婆婆二十二歲的時候就生下了我丈夫,還是早產(chǎn)。陣痛來的時候,她拎著網(wǎng)兜自己走路去醫(yī)院,八百米路走了一個小時,經(jīng)過十二棵樹。

        “我數(shù)過的,就是十二棵。”我們第一次見面,她就這樣告訴我,“一到痛的時候,我就靠在樹上,站著,休息一下,不走了,像馬那樣,因為肚子太大,蹲不下來。”

        “那是什么樹?”我問。在第一次聽她這樣告訴我的時候,我想不出該如何讓談話進行下去。那時我即將新婚,而我婆婆想要討論的話題是產(chǎn)前陣痛?我不愿意聽見這些事,從來都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婆婆是各方面都跟我完全不同的女人,我也才開始盡可能回避她。事實上我也一直是這樣做的。這些年里,她在南方生活,而我和丈夫都在北京。她也是北方人,只是后來去了南方。

        “什么樹?”她那時看上去還有些年輕,獨自經(jīng)歷生產(chǎn)這件事給她帶來的榮耀明顯多于痛苦,她皺眉頭、又搖頭,如同看著稚嫩的幼兒提出匪夷所思的要求,然后說道:“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樹,就是,大樹,很大的大樹?!边^了會兒,她接續(xù)起被我打斷的關于生育的話題,開始講當她終于拎著事先準備好的網(wǎng)兜出現(xiàn)在醫(yī)院的時候,門口小護士快要五體伏地向她表示崇拜與敬意的樣子。網(wǎng)兜里裝著老式熱水瓶,很重,搪瓷盆,也是重的,還有搪瓷杯子和大摞草紙之類的東西。

        之后,她突然說:“跟那些樹,沒有關系?!?/p>

        我婆婆在我丈夫還小的時候就去了南方?!捌鋵嵥耆梢圆蝗?。”我知道我丈夫生前,對此是有抱怨的。我婆婆是做官的女人。在這世道上,如果你想當官,就必須離鄉(xiāng)背井,從古到今,都是這樣。何況,她早早就完成了生育的使命,父母雙亡,沒有后顧之憂,二十多歲的黨員,深得組織信任,正是前途光明、一心要翻天覆地的女干部。她抱著我丈夫——那時他大約五六歲,并不適合被抱在懷里去參與一場嚴肅談話,但她堅持這樣做,因為“組織上找我談話,希望我去支援南方建設,我就帶著兒子去談話,表示他已經(jīng)很大了,不會成為負擔”。我丈夫記得自己被放在沙發(fā)一角,在我婆婆和“組織上”的漫長談話過程中,我丈夫在昏暗寬大的會議室靠墻的黑色沙發(fā)上沉沉睡去。他小臉正上方的墻上,有一排艷紅的獎狀。然后,他再度被抱起來,像只瘦猴摟著我婆婆的脖子。她熱烘烘的身體讓他感覺舒適。他不想睜開眼睛,直到他被抱進了一所寄宿學?!驗樗荒軒ツ戏?。

        “那有什么好的,完全跟流放一樣。”我丈夫一直不喜歡當官的,包括他的母親。當官的人在我丈夫眼里,都是發(fā)號施令的機器,而他只需要服從他們,就夠了。我婆婆讓他上寄宿學校,學習“如果跳遠的時候摔在沙坑里就得自己爬起來”這種事。他不是很擅長運動,但她給他選了所最擅長教授體育課程的寄宿學校。學校里全是男孩子。

        “她以為男孩子全都是那種泥猴兒,下雨的時候莫名其妙興奮,塑料袋接滿雨水,拿進教室潑在同學腦袋上?!蔽艺煞蚋嬖V我。我懷疑他小時候也被塑料袋里的雨水淋頭澆過。他苗條的身體濕漉漉地,發(fā)著抖,獨自回宿舍換衣服,沒有打傘。推開宿舍門之前,他將猶豫再三,因為擔心門框上也懸著一滿盆水,隨時可能傾盆而下,砸在他頭上。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想,我并沒問過他,畢竟我習慣了他憂慮的樣子——他總是一副擔心被門框上的水盆或別的什么東西砸中的樣子。我現(xiàn)在再沒機會告訴他這些了:我相信他所有的恐懼,不僅有來源、有出處,而且,都是真的。

        這些事情,我知道,但我婆婆并不知道。她知道什么呢?除了生育,依賴十二棵樹走到醫(yī)院,給予我丈夫生命,其余的,她都一無所知。這些年,我對她最深的印象,就是那八百米路程中的十二棵樹。我還沒有生育,也許以后也不會,所以那種陣痛我并不能理解,像母馬一樣靠在樹上休息。時節(jié)應是秋天的深夜——這是我推算出來的,我丈夫出生于三十多年前的秋天,時間是晚上十二點,然后,他死于半年以前,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左右。

        我婆婆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居二線”,所以,她完全不必再被“流放”。瘴氣深重的南方,空氣里都是看不見的水珠。我在抵達南方的那一刻,想起了家里洗碗池上那塊陳舊的海綿,吸滿骯臟的洗碗水,又將水滴慢慢釋放,凝結成昏黃的淚一般的東西。我想知道自己看起來是否也像一塊臟海綿。

        “我很想你,希望你過得好?!蔽移牌艑3虂頇C場接我。

        一個小機場,飛機舷梯直接通往地面。我拎著箱子笨重地走下舷梯。我婆婆戴著草帽,在舷梯下仰頭往上看。陽光刺著她的眼,她瞇起眼睛,仿佛在笑。她的臉也是一半黑一半白。我不覺得這個大胸的老女人跟自己還有什么關系,畢竟那個維系我們關系的人,他已經(jīng)死了。就在飛機的舷梯旁,她用力抱我的時候,我這樣告訴自己。

        她之前寫了三封信給我,都說希望我去泉州?!澳悛氉陨?,會落下病來。我一直是一個人生活,所以我知道那很不容易?!蔽以趶N房很快讀完這些信,一口氣讀完三封,我承認是“獨自生活”這樣的話打動了我。之前收到的兩封信和我收到的其他全部信件,我都沒有拆封。我把它們捆起來,放在洗衣機與墻之間的那道夾縫里,假裝它們不存在。都是些無用的勸慰。人們都這么干的。給死者家屬寫煽情的卡片,悼念得鄭重其事。

        洗碗池上方的水龍頭擰不緊,就一直滴滴答答滴水。我丈夫應該早一點換掉這個龍頭的,可是他沒有。他也不會再有換掉水龍頭的機會了。讀完我婆婆的三封信,我又去擰了一下水龍頭,看自己手腕處暴起的青筋,就這樣看了很長時間。有十分鐘,我估計。水滴自顧自大概滴了一千下,每一下都和我的呼吸頻率吻合。

        好吧,那就去吧。我作出決定。我再不想忍受擰不嚴實的水龍頭了。可是人總得忍受一些東西的,我婆婆在信上說?!瓣P鍵是,你知道你還有親人?!彼龑嵲诓簧瞄L安慰這種事。丈夫才是我的親人,但他半年前死了。人們告訴我,他是犧牲的。我想像不出犧牲與死之間有什么區(qū)別。

        看上去我婆婆目前在泉州生活得不錯,因為她說要帶我去吃海鮮,能吃海鮮的日子應該不會太糟糕。這是小陽春時節(jié),滿街綠樹都有油亮到發(fā)黑的葉子。她雪紡的長裙上投下樹葉漆黑的陰影。她不適合穿這種裙子,連衣裙,我想。但我沒這么說。我稱贊她的裙子、草帽和項鏈,直到我再也找不出還有什么可以稱贊的東西。不然我還能說什么呢?

        “我們有多長時間沒見了?”她問。我不確定這是不是我能回答的問題。我們不常見面。我能記得的,是我們剛結婚時她來北京的那次。一進家門,她迅速占領了我的廚房,假裝她很擅長廚房里的事。在我看來,完全相反,她擅長的是在大會上對著麥克風高聲講毫無意義的話。她用開水煮抹布,留下持續(xù)不散的氣味——抹布的氣味。她離開后,我用消毒水清洗廚房每道地縫。抹布和消毒水混合起來的味道熏得我淚流滿面。所有陳年的蟑螂窩都被我找到了。我兇狠地剿滅那些小東西,仿佛它們是我婆婆留在家里的無數(shù)個細小分身。我滿意地在消毒水氣味持久不散的廚房里做飯,也許還哼了一些什么歡快的調(diào)子,那時,我總是這樣等待執(zhí)勤的丈夫回家。

        “有幾年了?!蔽艺f,心里想起那些被滅蟲劑殺掉的蟑螂——仿佛又活過來了,生命力頑強的小東西,現(xiàn)在,我懷疑自己對它們其實還有一丁點兒的敬意。

        “沒那么久,葬禮上就見過?!彼麛嗟胤穸ㄎ?。

        我想是的,葬禮上所有人都看見我們親密地擁抱在一起。只是,我已經(jīng)選擇忘掉那一切了——犧牲的警察,還有他年輕的妻子、不年輕卻也不夠老的單身母親。這些東西組合起來,就是一場表演。而眼下,就算沒有觀眾,我倆還非得把這場表演自顧自進行下去。那些葬禮上的人都不知道,我和她之間并不親密,連熟悉都算不上。哪怕我們穿著單薄的衣服,在棺材旁低頭垂淚期間從開始到最后都緊靠在一起。我想那些人可能都在心里默默權衡:這兩個女人到底哪一個更傷心?哪一個更應當被傾注較多的同情?我記得當時她身上散發(fā)的氣味,讓我十分不適。她聞起來有股尿液的味道。我懷疑她從在北京下飛機開始就沒有換過內(nèi)褲,畢竟,沒人在乎一個中年喪子的女人是否穿了清潔的內(nèi)褲。

        現(xiàn)在,半年過去了,她看上去和聞上去都是香的,香水和連衣裙讓她至少看起來已經(jīng)振作。

        “看見你就像看見他一樣。”她低聲說,伸手扶了扶巨大的草帽檐,又仰頭看半空搖擺的樹葉。

        我也抬頭看,覺得每片樹葉都像手掌,在召喚著什么。

        我們下了出租車,去酒店還需要步行一段。這段步行道,窄小得車輛都無法通過。道路兩旁的樹枝就那樣公然在半空中握手。“他上次也來過,也住這家酒店。”她指的是我丈夫一年前來泉州的那次,那次我拒絕與他同行,因為我不愿和他大嗓門的母親去參加什么退休歡送會。那時她五十五歲,在異鄉(xiāng)退休,身邊沒有親人,只有一些仕途上的朋友,于是她邀請我們出面,見證她“最后的榮耀”。退休,這事情算得上榮耀么?最終我丈夫獨自來到泉州。后來他也再沒提過那次為期兩天的泉州之行,而他們母子一生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我也沒問過他。因為他回北京不久,就發(fā)生了那些事。

        “別說這些?!蔽覍W著讓自己和她一樣,在對方說話的時候果斷打斷。那的確不是我想談論的東西。我沒有戴帽子,又低估了南方的濕熱程度與陽光穿刺云層普照人間的實力。我沿樹蔭鋪下的陰影走,很慢,因為不時需要調(diào)整行李箱的方向。每當行李箱的小輪子在凸起的地磚上咯噔跳躍的時候,我都感到心臟也那么突然跳了一下。

        “我不應該提起他。”她說。她當年也是這樣,沿有樹蔭的路走到醫(yī)院,走得很慢,因為那種我沒有體驗過的疼痛。而那個給她帶來疼痛的小生命,在多年之后會成為我的丈夫。她需不時停下來,靠在樹上,等待疼痛過去。一小時后,她進入產(chǎn)房,母子平安。每當我們?nèi)嗽谝黄鸬臅r候,她總會說這個,為讓我意識到我所有的幸福全都依賴于她堅強走完了那段有十二棵樹的路。但現(xiàn)在,我猜她也許不會說了,因為我丈夫死了。她最值得炫耀的生育,似乎也沒什么意義了。就像復雜的四則運算,無論過程多么曲折,得數(shù)也終究是零。

        “他那次來,覺得泉州還是個不錯的地方,天氣沒這么熱,有小雨,很舒服?!比欢⑿χ^續(xù)談論我丈夫。他們短暫相處過兩天,在我陌生的城市?,F(xiàn)在,這足夠成為她的話題,也許也是她能和我談論的唯一話題。

        她說他們?nèi)チ税财綐颍跇蛏纤瓷先ビ悬c緊張。“那座橋很古老,簡直太老了,石板間的縫隙稍大一點,他就先一只腳踩踩,才敢放心踏上去。我當時心想,他這么小的膽子,居然做了警察?!?/p>

        “是交警。”我糾正她。

        “對,是交警?!?/p>

        我說:“他一直很謹慎,我也是。我覺得這不是缺點,反而是優(yōu)點。雖然交警的工作沒那么危險,但謹慎一點總可以保證……安全吧?”我意識到自己錯了——他那么謹慎,也還是犧牲了。這工作其實一點兒也不安全。

        “我上次還問過他,喜不喜歡這工作,如果不喜歡,就換一個?!彼m當接過我說了一半的話,這讓我對她還有些感激?!拔覀冞@代人都沒什么選擇的機會,你們這代人就不一樣了?!彼鄽q就到泉州工作,直到退休也沒回北方——我不知道她當初是不是這樣設想的?

        “他怎么說?”我問她。其實我知道,他喜歡警察的工作。寄宿學校的那些日子,讓他只能過一種整齊劃一的集體生活。他沒什么創(chuàng)造性,最喜歡的就是按規(guī)則辦事,哪怕在空無一人的電影院也要對號入座,也絕對不會在紅燈時過馬路。適合他的工作不會太多,警校??频膶W歷在這社會上并不好用,哪怕他有一個正處級職位退休的母親。

        “他說工作么,就是工作。”她模仿他的語氣。我不知道她竟能惟妙惟肖再現(xiàn)他的語氣,“工作么,談不上喜歡不喜歡,所有人都得工作”,就是他的想法和語言,甚至聲音也近似他。我愣了片刻。

        “他沒跟我說過,你們在泉州那兩天?!焙髞砦胰鐚嵪喔?。我看她去推酒店的轉門。大紅的絲絨,包在玻璃門四周,門動起來,靜悄悄地。她轉了進去,我還在門外沒動,看她轉身回來朝我招手,似乎又要再進轉門出來接我。那瞬間,我覺得我跟她在兩個世界,而我丈夫,我此前一直以為和我一起站在門外的那個人,現(xiàn)在卻和她站在門內(nèi)。他們一起向我招手。他們在泉州經(jīng)歷了什么?站在旋轉門外的我,突然有了這樣的疑問。也是那同時,我意識到,這也許才是我到泉州來的唯一理由。我想重復他的旅程,假裝這是我們共同進行的一樣,我希望這是一種補償,為我當初沒能與他同行的補償。

        我深吸一口氣,調(diào)整了拉桿箱的位置,擠進不大的玻璃轉門。

        “哦,他不是一個話多的人?!彼龓彝芭_的方向走,一邊這樣解釋為什么她的兒子對自己的妻子避而不談他們母子之間僅有的相處。“一直都是,我問一句,他答一句。”過了會兒,她又補充道。

        “我不覺得,我覺得他喜歡說話?!蔽业皖^心不在焉地仿佛在找身份證,心里想的都是怎么反駁她。我想,要不要告訴她——我丈夫認為他的膽怯、疑慮、謹慎,還有別的什么算不上毛病的性格弱點,都因為他有個一心只想做官才拋下他遠走高飛了的母親。這也讓我對她不免怨恨。他最后的日子經(jīng)歷的那些,惶恐和不安,我以為,都是因為他被拋棄的童年。

        “是嗎?因為你們很般配,他喜歡跟你說話?!彼c頭微笑,說完就探身去看前臺服務生面前的電腦,“哦,其實我看不見,沒戴老花鏡?!彼只仡^沖我解釋。

        我知道,我們的確很般配。我只是憤怒她從前從沒講過這樣的話。如果她說過,我也許會對她好一些,比如讓她到北京來,和我們住在一起。我丈夫上次來泉州參加她的退休歡送會前,向我表示出這樣的愿望——“她在泉州呆了一輩子,現(xiàn)在退休了,也許可以過來,和我們一塊兒住?”我不知道這是他的想法還是她的要求。我只是搶在他講完這些話之前,就迅速跑進了廚房,把自己關起來,仿佛廚房才是我需要守衛(wèi)的全部世界。

        他在廚房外,不斷敲門,我不理會。我不理解為什么一個從未和他一起生活過的女人——僅僅是生育了他而已——會讓他那么在乎?他固然缺少母愛。每次看他小巧可憐的身子前傾著,趴在交警的摩托車上騎行的時候,我都會這樣想,然后內(nèi)心就充滿了盡可能去愛他的愿望。但他的媽媽和我們一起生活,這種事,跟我愛他的愿望其實是兩碼事。

        “謝謝!我們確實很般配?!蔽铱嘈χ?,也苦苦思索著她的意圖,我相信她說的所有話都不是平白無故的。

        她說,“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這樣說的,我剛意識到,這不是太合適?!?/p>

        “你不了解我們的生活。”我搶先接過服務生雙手遞來的房卡。

        我進房間就鉆進了被子。雪白的被單像裹尸布一般毫無生氣。我用被單裹緊腦袋,聞到一股潮濕發(fā)霉的氣息,濕漉漉的床單好像長滿了毛茸茸的苔蘚。

        一年前,我丈夫只能在被子蒙住全身的時候才肯與我做愛。他用被子嚴嚴實實地把我倆都裹得緊緊的。

        從前他不是這樣。他解釋說,因為有人在監(jiān)視他,“有無人機一直跟著我飛,晚上,無人機就停在窗外?!?/p>

        “沒事,我們有窗簾。”我抱緊他。他總是讓我憐惜。我們的窗簾有兩層,都是深綠色的棉布,密不透光。但他說,“那都沒用,他們的攝像頭可以透過窗簾,就像X光機一樣?!闭f完,他疲沓地壓在我身上,頹喪又無力,像一床舊棉花做的被子。我被失敗的性愛壓得喘不過氣。

        我在泉州酒店的被子里想到這些的時候,房間的電話響了。是我婆婆。她要我十分鐘后就下樓,“去吃飯,快一些,我們還有很多地方要去?!?/p>

        我丈夫一年前也住在這家酒店,不知道我婆婆是不是也這樣,等在前臺,把電話打到房間,命令他立刻跟她去吃飯,告訴他還有很多地方要去、很多事要做。我知道他會服從她。他永遠需要別人來告訴他應當如何行事,他需要被命令。對警察來說,這是優(yōu)秀的品質(zhì),所以他也是一名優(yōu)秀的警察。

        這次我也選擇聽憑我婆婆安排,因為我丈夫也是這么做的,雖然她曾經(jīng)拼命想要擺脫他,把他送進寄宿學校,讓自己不必承擔母親的責任。

        我在重復他的經(jīng)歷,我要看他見過的景象,要吃他吃過的食物。這一切,都像他冥冥中的旨意。我意識到,也許來泉州并不是如我婆婆說的那般,是為讓我和她可以“互相做個伴兒”。她認為因他的犧牲而傷心的人在這世界上不只我一個。而我既然不歡迎她去北京,就只好邀請我來泉州了。“看見了才踏實些?!边@是她信上的原話。我懷疑做官太久的人都只擅長寫信,他們口中說出的話總沒有寫下來的東西動人。

        “她都不要你了,你為什么眼巴巴要去把她接過來?”那時,我問我的丈夫,這也確實是我不能理解的部分。

        “但她是我媽啊?!蔽铱蓱z的交警丈夫,在廚房門外為自己解釋。

        “她只是生了你而已?!蔽移届o下來,打開廚房門,看他穿著黑色的制服,戴著大檐帽,站得筆直,仿佛時刻準備打出一個“靠邊停車”的手勢。

        “是的,她生我生得不容易?!彼f。

        “但是她把你送到寄宿學校了?!蔽矣X得這個理由很無力,但總算是個理由。

        “是的,她對我不好,但那是她的事?!彼f。

        “不行。”我說。

        于是我贏了,我丈夫放棄了接我婆婆來北京的想法。他去了泉州,參加她的退休歡送會,給我?guī)Щ貋硪恍┤萏禺a(chǎn)的小食品,仿佛他只不過完成了一項必須去履行的工作。

        我和我婆婆再次沿步行道走,去主干道乘車。太陽傾斜了些,路面上所有東西的影子都變得更寬闊。有粘滯的風笨重吹過,樹葉東倒西歪,顯出星星點點的紅色——不知道是花,還是果實?

        “是刺桐?!蔽移牌鸥嬖V我。

        “什么?”我沒明白。

        “刺桐,泉州的市樹,以前,泉州也不叫泉州,就叫刺桐……”她又說了一些幾千年前的事,聽上去她很熟悉那些陳舊的歷史。她多年的工作就是這些事——把一座古城的歷史整理成檔案,弄成容易看懂的通俗讀本。她不擅長文字工作,她只負責這些事里的行政事務部分,所以她從不被重視,仕途也沒有按她年輕時的設想那般發(fā)展。這都因為她其實沒讀過什么書,因為老早就下鄉(xiāng)當了知青。知青的最大愿望從來不是讀書,而是回城。她也是,為了回城她做了犧牲,也許不能算犧牲,因為她“犧牲”自己換來的,是一個沒人知道父親是誰的孩子。她一個人走路去醫(yī)院生孩子,在那個年代這種行為更加不容易。但這個不容易得來的孩子,也終于讓她離開農(nóng)村,來到這溫潤適宜的南方古城工作——她用了些手段,也得償所愿。而她的孩子,也因為完成了使命不再被重視,她隨便找了所寄宿學校就把這孩子打發(fā)了——我相信這些傳言都是真的。

        我對她說的那些幾千年前的事一點興趣都沒有,只抬頭看那些血紅的花,線狀的花瓣攢在枝條上,像鮮血從大樹上方滴落,自然形成的軌跡。

        “他也不知道刺桐。他問我,我告訴他這些,他覺得很有意思?!彼f。

        “他不喜歡花花草草的東西?!蔽艺f。我想起有幾次和他散步,他都遠遠躲開綠化帶的灌木叢、花枝,還有路邊所有枝干密集的樹,他說那里會藏著人、那些威脅他的人。

        “哦,是嗎?我很喜歡刺桐樹,我喜歡所有的樹。但是,為什么我們對他的印象,這么不一樣?”她伸手去摸刺桐的樹干,讓我擔心她馬上會把去醫(yī)院生孩子路上靠在十二棵樹上休息的事再講一遍。

        我也去摸并不粗壯的樹干,那就像我丈夫一樣瘦弱,毛發(fā)茂密的頭頂滲出血,流淌成花朵的樣子。我和我婆婆的手,在樹皮上并排靠在一起,像在進行一種古怪的儀式。我們每次見面都是因為儀式,比如婚禮、葬禮。而我們眼下的見面,也不過是一種儀式。

        “你沒和他真正生活過,我是說成年以后,你當然不會了解他?!蔽依淅渲v出這樣的話,盡管我并不想釋放出惡意。一年以前,我阻擾了他們母子共同生活的最后可能,因為我不愿二人世界的理想生活被一個并不討人喜歡的陌生人打破。他犧牲后,我對此感到愧疚,仿佛我所有的決定和行為在他的死亡發(fā)生后,都被放大了,我想要摸索出每個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與死亡的聯(lián)系,然后讓自己承擔全部的責任。

        她愣住了,緩緩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她發(fā)燙的手心濕乎乎的,都是汗水。她說:“你說得對,所以,我想更了解他一些,你能多告訴我一些他的事么?”

        為什么要跟她分享我最珍貴的記憶?我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但沒有。我仰頭,看見些血紅的花。陽關倏爾穿過樹冠間隙,刺痛眼睛。我可以憑借頻繁地眨眼讓淚水不流出來,這是半年來我學會的最有用的本事。

        “這是你想要的嗎?把我叫來,說是安慰我,事實上你只是想要了解你的兒子?”我抽出手,用力太大,手心在樹皮上劃出三道不明顯的口子,有粉紅的液體滲出。我看了一眼,覺得那不是血,因為我一點也不痛。

        “是的,不,我是說,不是……”她著急解釋。

        我轉身往前走,前面就是主干道,可以看見那些車輛隔著幾乎相等的距離駛過。這是我丈夫喜歡的部分,所有的車和人都遵守規(guī)則??墒乾F(xiàn)實并非如此。在認為自己受到威脅的時候,他按照規(guī)則去向上級報告。上級認為他只是工作太辛苦了,才會出現(xiàn)幻覺。

        “他們不相信我。我應該怎么辦?”臨睡前,他低聲、神秘地問我。床頭燈被他關上了。窗簾拉得死死的。電視聲音開到最大。他靠近我耳朵說話,嘴里熱乎乎的氣息帶著酸澀,讓我難受。

        “哦,你需要休假了?!蹦菚r我以為自己總能告訴他應該怎么做。

        “你也不相信我?”他的聲音突然大起來,隨即似乎又意識到不能高聲說話,自己又拼命把聲音壓回去。這過程大概不容易,黑暗中我覺得他仿佛在強迫自己咽下一整塊骨頭。

        “我當然相信你。所以你才需要休假?!?/p>

        “但我不能休假,年假用完了,去泉州的那次,我就用完了年假?!?/p>

        “只是休息一陣而已,沒那么嚴重,所有通情達理的領導都會同意的。不過,如果你不想請假,我想我們應該向你們單位申請那種特殊的保護?”我說。我知道電影里都是這么做的,如果犯罪分子對警察提出了威脅,就會有很多警察去保護他,還有他的家人。

        “保護?我們沒有這樣的規(guī)定?!彼f,“確實沒有?!?/p>

        我意識到我不再能告訴他應該怎么做了。那段時間他的恐慌和憂慮,已經(jīng)耗盡了我的耐心,自從他去處理那輛無人認領的汽車開始。

        那輛普通的黑色轎車,沒有牌照,在停車場停了幾個月,灰塵就像冬衣般讓汽車都胖了一圈。運營停車場的公司希望交警能處理這輛車,“占了停車位,也不見車主出現(xiàn),我們怎么辦?”他們把電話打到交警大隊,被我丈夫接到。

        我丈夫按規(guī)則處理這件事,安排拖車拖走無主車輛,又通過發(fā)動機號找線索。最后查出那是輛被報失竊的車。他試圖聯(lián)系車主,但對方留的電話和地址都是假的。他努力去查找原車主的信息,“不然這件事沒法辦?!彼嬖V我,他想不出來還有什么辦法去處理那輛車。

        然后他就認為自己受到了威脅,總有幾個鬼祟的人跟蹤他回家。他沒有明確的證據(jù)證明這些事,但他直覺所有跟他回家的人、監(jiān)聽他電話的人,還有他頭頂那些不易察覺的無人機的操控者,都是沖著那輛無人認領的黑色汽車來的。他告訴我:“那車的后備廂里,有疑似海洛因的東西,只是,交警大隊管不了販毒的事,得送到緝毒部門。”但是幾天后,那些作為證物的海洛因,被盜失竊了。那些人有內(nèi)線。

        “你能不能不要去管那輛車了,如果你認為全部的事都是因為那輛車才發(fā)生的話?”我說。其實我知道,他做不到。他受不了所有有始無終的事。但我只是想倒頭睡去,不愿再討論那些跟蹤與暗殺的陰謀。我認為那不會是真的,他只是因為從小缺乏安全感,才難免會在事情不按規(guī)則發(fā)展的時候感到恐懼。我還驚恐地聯(lián)想起,他存心把我們的生活放置進不安定的潮水里,讓恐懼和不安把我們淹沒,而這都是因為,我拒絕和他媽媽共同生活。

        “你如果是因為我不同意她來和我們一起住的話,可以用別的方式報復我,不要這樣?!蔽艺f出困擾我的問題,以為開誠布公至少可以緩解越來越深重的緊張情緒。

        “不,不是的。我說的都是真的。”他冷靜地解釋,然后我們都沒再說話。黑暗里,我隱約感覺他下了床,先埋頭在地上找拖鞋,然后悄聲走出臥室。電視的聲音突然沒有了。他會在客廳做什么呢?我這樣想著,然后我不知不覺睡著了。

        早上,我看見他躺在沙發(fā)上,身上皺巴巴的襯衣沒有扣上,胡亂披著。被我弄出的細微聲音驚醒后,他猛地坐了起來。他努力朝我張大眼睛,我覺得那里面黑糊糊地全是陰影。他向我抱歉,說應該是自己想得太多而已,“沒什么事了,放心?!?/p>

        “嗯,不會有事的,我向你保證?!蔽艺f。我走過去和他坐在一起,問他能不能放棄那輛車,“不要去管了。”那么多汽車都有問題,失竊、販毒、拐賣人口,還有走私、洗錢甚至兇殺,不是每個問題都能被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小交警解決掉的。

        他機械地點頭,卻說出在我聽來含義完全相反的話?!拔易鑫覒撟龅氖隆D切┤讼M曳艞?,但那是他們的事?!?/p>

        我走了一段,回頭看我婆婆。她正好也眼巴巴看著我,似乎知道我肯定會轉身。于是我又走回去,“走吧?”我問她。

        “嗯,我們?nèi)コ院ur,還有面線糊、土筍凍。上次他來的時候,都吃過的?!彼敝懞梦摇?/p>

        “他喜歡吃清淡的東西?!蔽艺f。

        “他小時候從沒吃過魚,我們在鄉(xiāng)下,第一次吃魚,是他四歲的時候,嚇得跟什么一樣,死活也不吃?!蔽移牌耪f,之前她從沒跟我講過這些,他們在鄉(xiāng)下怎么吃魚。

        “北方那邊,很難吃到新鮮的魚吧?”我問,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我丈夫?qū)︳~是否也有特別的恐懼?

        “是的,我下鄉(xiāng)那地方太窮,什么吃的都沒有?!彼f,“所以我才一心要回城,有什么辦法?”

        “你后來還是回城了,雖然是到這里來?!蔽艺f。

        “是的,雖然——是到這里來。”她陷入沉思,又問我:“你知道刺桐,就是這種樹,其實還有個名字,叫油橄欖嗎?”

        “油橄欖?”

        “可以用來榨油?!?/p>

        “我不知道?!?/p>

        “這些樹當然不會被用來榨油了,它們種在這里,就是給我們看的?!?/p>

        “你為什么不帶他一起過來?”我問。我一點也不關心油橄欖,或者刺桐。

        “你不了解,這不是你應該問的?!彼坪跎鷼饬?。

        “那我不問。”

        “油橄欖就是刺桐,兩個名字,其實是一個東西。”她說。

        我丈夫和她兒子,其實是同一個人,雖然我們對這個人的記憶大相徑庭,而且我們都認為自己是對的。這讓我們無法在悲傷中相互支持。哪怕我們眼下正以這種支持為名義呆在一起。

        我們各自含著怨氣坐上出租車,搶著付車費的爭執(zhí)讓怨氣更甚,以至于在餐廳面對兩張空椅子的時候,我們都不愿坐下去,仿佛共進晚餐將是對彼此的最大侮辱。餐廳喧鬧,幾十張塑料桌整齊排開。我不認識的海生動物在門前的大水缸里自在游弋。一切都是蓬勃的,啤酒被打開、瓶蓋在濕乎乎的地面歡快彈跳,直到滾出很遠。

        “放松些,好嗎?”是她先坐下,看著對面的空椅子說道。

        我也坐下,問我丈夫上次吃過什么?她沒答話,只默默在菜單上用鉛筆圈出要點的菜式。有人在我們旁邊的桌上猜拳,喜氣洋洋的聲音只讓我昏昏欲睡。

        “你問我那時候為什么不帶他一起來泉州?”她說,“我現(xiàn)在告訴你,這是我最后悔的事。如果我?guī)黄饋?,看他長大,我會更了解他,他也不會那么恨我。他很多年都不想見我,我其實只和他一起呆了兩天。就兩天。”

        我沒法提供她需要的安慰。只聽她接著說:“我想要的太多了,我想你告訴我更多關于他的事,如果這讓你不好受,那……不過,至少和你在這里呆兩天,就像和他呆兩天一樣,我也滿足了。”

        “那為什么呢?”我問。我想這樣的交換很公平,我們互相告訴對方想知道的東西。

        “什么?”

        “為什么要拋棄他?”

        “他讓我難過。你不理解,他是沒有爸爸的私生子,他讓我難過。但現(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不管怎樣,他都是我兒子?!?/p>

        “謝謝你這么坦誠。”我希望她不必再說下去了。桌面上已經(jīng)擺滿了蝦蟹,水生動物鮮紅的尸體讓我毫無食欲。有一種果凍狀的點心,半透明,我覺得這是我唯一能吃的東西,就夾了一個塞滿自己的嘴。

        “這是土筍凍,我猜你會喜歡。”她也吃了一個。

        現(xiàn)在,我得回報她的坦誠,于是我告訴她,“我們有些計劃,都寫在便條上,存在一個紙盒里。遇到高興的時候,就拿一張出來,去實現(xiàn)它。比如去哪個餐廳吃飯,或者買個小電器?!?/p>

        她笑了,“很有想法,也很浪漫?!蔽野l(fā)現(xiàn)她笑起來的時候,皺紋特別明顯,也特別像我丈夫。這讓我對她感到親切。

        “那個紙盒,我留著了。便條上寫的那些計劃,我得一個個去實現(xiàn)。”

        “哦,如果可能,你可以分我一些便條,或者,讓我和你一起去實現(xiàn)?”她開始喝杯子里的啤酒,我注意到她小心翼翼沒有流露出的興奮。

        “是的,我想是的?!蔽覐娖茸约洪_始吃海鮮。

        “多吃點。”她又夾了一個土筍凍給我。

        “這是什么做的?”我正讓自己放松下來。

        “哦,一種海里的蟲?!彼f。

        “什么?”

        “對,這種蟲含有膠質(zhì),融化之后就凝結了……”她細心解釋,沒注意到我按緊了肚子不讓自己吐出來。我不確定是什么讓我作嘔,酒精、蟲子,還是別的東西。

        后來我不再碰那種蟲子做的食物。我告訴她:“他一直膽子很小,你知道,從小父母不在身邊的孩子,要么膽小,要么魯莽,他是前一種?!?/p>

        “哦,這我意料到了?!彼f,神情黯然,我希望她為此自責,不是么?為他的死而自我譴責的人,不能只有我一個。

        “因為膽子很小,所以他其實是被自己嚇死的?!蔽覐膩頉]這樣描述過我丈夫的死,雖然我一直這么理解。

        “他不是執(zhí)勤時犧牲的么?”她問。關于他的死亡,我們在追悼會上都聽陌生人用播音員的語氣描述過。他的同事和領導在悼詞中用光了世界上最偉大和光榮的詞語。“勤勤懇懇的超負荷工作讓他體力不支,在修車廠為一樁車禍事故調(diào)查取證時,跌落進汽車維修用的暗道,不幸犧牲,因公殉職?!?/p>

        “他害怕,那半年,他一直認為有人跟蹤和恐嚇他,他失眠,吃不下東西。哦,那是段糟糕的時間?!?/p>

        “為什么?”

        “你知道那輛藏毒的車么?都因為那輛車,他窮追不舍,遭到了報復。但是也不一定,沒人知道他說的那些是不是真的。但我相信他,他確實被威脅了?!?/p>

        “我聽過一些,在葬禮上。你為什么說他被自己嚇死?”

        我咽下一杯酒,又做了深呼吸,看我婆婆在我面前變成重重交疊的幾個影子,“那天他是去修車廠取證了。工作完成后,他突然慌張,跑起來。周圍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知道,因為他以為那些人跟蹤他、要殺他,所以他跑起來,跑得太慌張,一邊跑一邊回頭看,沒注意面前是修車工用的那種暗道,幾米深,他掉進去,頭磕在暗道的水泥邊上,后腦勺碰上的,就這樣,當場死亡。120來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一點希望了?!?/p>

        我大哭起來。這不是我想要的局面,我想讓她難過,讓她為我丈夫的死分擔一部分責任。但說完這些后,我只感到自己的荒謬,不管我丈夫的疑慮軟弱是否因我婆婆而起,不管那些恐嚇與追殺是否真的發(fā)生過,無論如何,他都是死了。

        她沒有安慰我,只是在我們的杯子里都倒?jié)M了酒。我們的見面是一場失敗的表演,卻是真實的。我趴在暖烘烘的、有食物氣味的桌子上,想他是否也坐過這個座位。他是否也在春天的夜晚,酒足飯飽之后,告訴自己要努力原諒桌子對面的婦人。她的長發(fā)很干澀,卷曲著蓋滿后背,額頭上滿是星星點點不明顯的暗瘡,嘴唇薄得更像一道傷口。

        深夜,我們走出餐館,準備回酒店。她堅持要先送我,再回家。那段步行道兩旁的刺桐樹,在黑夜中顯出真正猙獰的面目。綠葉紅花都穿上暗沉的夜行衣,在咸濕的風里窸窸窣窣響動,猶如潛伏的刺客在樹冠與樹冠之間輕快跳躍。但我并不感到害怕,我希望他在一年前走過這段不夠明亮的夜路的時候,也從來沒有畏懼過什么。

        我婆婆毫無必要地攙扶我走過這段路。她認為我喝醉了,其實我沒有。我像孩子一般把身體大部分重量都壓在她胳臂上,這樣我感到輕松。

        “事實上,我們誰也安慰不了誰?!蔽艺f。

        她用力支撐著我的身體,我不知道她是否有這么強大的力量,因為我聽見她的語氣疲倦而微弱,“是的,我們,只能這樣?!?/p>

        “但是我們可以原諒,對嗎?”我說。

        我不確定她是否在抽泣,其實我懷疑自己也并不確定這個夜晚我都說了些什么,我聽見她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尖細,她對我說:“孩子,原諒自己吧?!?/p>

        我們在電梯口分開,她一直等著電梯門緩慢閉合才轉身離開。我上三樓,打開房門,看見服務生提前鋪好的被子,掀開小小的一角。床頭燈橘黃的光芒像此刻的城市一般寧靜、安穩(wěn)。我去關窗簾的時候,透過酒店各個房間映出的微弱燈光,我看見窗外樓下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那是我婆婆。她走在步行道上,白色裙擺很顯眼地慌張飄起來。

        我看見我婆婆靠著一棵樹,慢慢蹲下來。我知道這是人們?nèi)淌芴弁吹淖藙?。我猶豫著是否要下樓去陪她,雖然,我無法給予她安慰。這時,我看見她又站起來,繼續(xù)往前走,走得很慢。她進入樹蔭下,我無法看見她了。又過了很久,她重新出現(xiàn)。這次,她走到下一棵樹下,繼續(xù)慢慢地蜷縮起身體、蹲下去。就這樣,我看見她在每棵樹下蹲下來,靠在樹上,保持靜止,又過很久再起身,接著走往下一棵樹。

        這段不長的步行道,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才能走出去。

        我不會再問她“那是什么樹”的蠢問題了,因為我知道,這都是刺桐樹,也叫油橄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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