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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相聚

        2016-10-25 09:10:46魯引弓
        江南 2016年5期

        魯引弓

        美國西雅圖,秋天的早晨。

        從窗欞透進這屋子里來的第一道陽光,穿過凌亂的客廳,落在餐桌上,落在冒著熱氣的早餐上,也落在16歲中學生方朵兒的睫毛上。

        這讓她瞇起了眼睛,于是,有那么一剎那,她恍若置身于清晨時分上海自己的家中:

        也是這樣穿窗而入的陽光,也是這樣落在睫毛上,突然臉頰好像被媽媽海萍親了一下,是媽媽在喚她起床,“快快起來啦,洗臉刷牙吃早飯,上學要來不及了”……

        朵兒睜大眼睛,上海消失,此刻坐在她對面的住媽莫莉那張寬闊的臉上正在淌下汗水。

        這位大個子住媽已忙碌了一個早上了,現在她正手忙腳亂照料桌上三個鬧騰小娃吃早餐,他們是8歲的杰克、6歲的妮可和4歲的查理。

        而餐桌左側的沙發(fā)上,住爸巴德先生坐在那堆亂衣服中央,在看手機。

        這是忙亂一天的開場。

        這里,是高中留學生方朵兒如今在西雅圖的HOMESTAY。

        朵兒已經在這個家住了快一年了。

        如今她快住不下去了。

        如果你還記得朵兒最初的留學經歷,你或許會有些奇怪。朵兒兩年半前不是去了澳大利亞,入住墨爾本舅舅家,入讀當地一所高中的9年級了嗎?

        是的,但后來情況有變:一年前朵兒從澳洲來到這里——美國西雅圖附近的一座小城,入讀奈特利高中,現在她已是12年級了。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讓朵兒爸媽方園、海萍調整了女兒的留學路徑?一是因為語言問題,住舅舅家生活雖方便,但家里全中文環(huán)境,朵兒英語聽說能力提高緩慢,比不上那些住?;蜃OMESTAY的學生;二是出于申請大學的考慮,美國名校多,如果高中在美國讀,那么將來無論是申請名校的成功率,還是生活、學業(yè)對接,會有利得多。

        正因為這樣,一年前朵兒轉學美國西雅圖,對接奈特利高中11年級,并由當地教育機構安排,入住莫莉一家的HOMESTAY,準備一年后申請北美高校。

        “瑪麗,你為什么不吃?”此刻住媽莫莉在問朵兒。

        朵兒抬起頭,迎著眼前跳躍的陽光,輕聲說,有些冰。

        她是指泡麥片的牛奶太冷,因為是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

        冰涼的牛奶里泡著一些麥片,這是她的早餐,這一年,每一個早晨她面對的基本都是這一款早餐。

        住媽莫莉伸手向朵兒指了指三小娃面前的盤子,三只盤子里各有一個煎蛋,上面灑了一些火腿末。

        莫莉不好意思地解釋為何朵兒沒有,她說,瑪麗,不好意思,冰箱里只剩三個雞蛋了,明天去買。

        朵兒輕聲說,沒有關系的。

        而她心里想,這又不是第一次了,又不只是今天的雞蛋,許多次啦,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偏心眼,摳門嗎?

        她還想,我的確不是你自己的小孩,但我食宿費又沒少繳。

        心里這么想,但朵兒臉上又淡淡笑了一下,說,他們比我小呀,該多吃點。

        莫莉瞅了她一眼,點頭,指了指擺在她面前的一只小面包。

        朵兒懂她的意思,即,嗨,瑪麗,今天你多吃個小面包。

        朵兒覺得眼前的這片陽光晃眼得厲害,它落在麥片上,還落在那只癟癟的小面包上,好似映照出了它們打發(fā)人的實質,狗屎啊,早餐。

        朵兒瞥了一眼自己擱在餐桌旁的書包,書包上掛著一只小小的卡通“天屎”鑰匙扣,那是一坨長翅膀的屎狀鑰匙鏈墜。從初中起朵兒就把它掛在自己的書包上,一直帶到了美國,因為她好喜歡這坨軟軟的萌物,既low爆,又好似有那么點態(tài)度,蠻逗的。小孩都喜歡。

        現在朵兒伸手摘下“天屎”,隨手把它放在自己的早餐旁。她拿起調羹舀了一下麥片。

        莫莉注意到了朵兒的這個小動作。三小娃也看到了“天屎”,他們驚喜地伸出小手想要去拿,這也是他們超級喜歡的東西,平時他們總瞅著姐姐書包上的這一小坨“天屎”,超想去捏抓。而她總是避開他們。

        這女生不愛說話。莫莉此刻看著朵兒低著的頭,心想,好像自從她住進這個家后沒多久,就不愛說話了。

        莫莉用手勢止住了自家三個鬧騰小娃,說,查理妮可杰克快吃呀,還想不想吃了?媽媽一早起來準備早餐,你們知不知道媽媽辛苦?

        朵兒一口喝了麥片,起身,拎起書包,拿起“天屎”,往樓下走。

        莫莉在背后喊住了她。

        朵兒回頭,看見她的臉在笑著,但有些許紅漲,她指著那只小癟面包說,怎么面包不吃了?

        朵兒看了一眼移到東墻上的那道陽光,輕聲說,我不餓。

        這天中午,在COSTCO超市做收銀員的莫莉,面對這個時間段顧客稀少的店內空間,那些巨大的貨架、冰柜,五光十色的蔬菜,突然又想起了早晨餐桌旁的那張小小的臉、那似在回避的眼神。

        莫莉感覺心里的憋悶又升起來了,她想,我怎么她了?這樣整天不聲不響的,好似把她自己封閉在一個小氣泡里了。

        她想,哪怕你覺得這樣才安全,但讓我和這個家不自在了,越來越不自在了,對我們有什么看法???

        她想,什么意思啊,把那坨“天屎”放在餐桌上?

        站在收銀臺前的她輕晃了一下身體,對著空中呼了一口氣,好似在吹一團小小的冷空氣。

        她又想到老公巴德心不在焉的臉色和三小娃的鬧騰勁兒,她想,我已經夠煩了。

        于是她掏出手機,找到了一個中國的電話號碼,打過去,她說,我是莫莉,你是瑪麗的媽媽嗎?

        這是上海的午夜時間,海萍接到了這個說著英語的電話。

        海萍的英語聽力不是很好,她模模糊糊地聽懂了一些,但沒完全明白莫莉的意思,只知道她在說自己女兒在她家不太講話。

        于是海萍連忙說,莫莉女士啊,謝謝您,這么關心朵兒,我這女兒比較內向,她在你家里不太說話可能是她比較害羞,怕英語講得不好就不好意思開口,希望你們多跟她講講話。

        海萍不知道自己的英語表達得對不對,那頭的莫莉有沒聽懂。

        放下電話,海萍愣了一會兒,她想,這個住媽想說什么呢?

        這一夜,在后來的睡眠中,海萍又夢見了女兒方朵兒。

        而夢境與之前許多個夜晚夢見她時一模一樣:在大洋彼岸讀書的朵兒,像她小時候討要糖果一樣,討媽媽答應讓她回來。

        夢境中的朵兒背著一只紅色雙肩書包,睜著懵懂小鹿般的眼睛,小小的臉上有一絲可憐神情,她在問,媽媽,我想回來,我可以回來嗎?

        即使在睡夢中,海萍都感覺到有一股酸楚氣息從鼻翼一瞬間沖到了心臟里,漫卷成下墜的氣流,讓身體失重,于是她對朵兒喊:那么就回來,快快回來。

        海萍在心痛中醒來。窗外的路燈燈光穿過窗簾縫隙透進屋來,身邊的老公方園在輕微地打鼾。剛才夢中的酸澀氣息似乎已溢滿了房間。

        天還沒亮吧。海萍微睜開眼,心想,西雅圖那邊應該是中午,朵兒應該在學校吃午飯了。住媽莫莉剛才來電話說她不愛說話,不會是不開心吧?應該不會吧。

        在迷糊與清晰交錯的思緒里,海萍回味著剛才夢中女兒的聲音,它猶在耳畔,讓憂愁彌漫。她想,是朵兒此刻在隔空對我說話呢,還是朵兒又在想我了?會不會那邊有什么不妥?那邊是幾點鐘?

        海萍一向對母女間的第六感有提心吊膽的敏感,于是思緒在這黑夜里迅速清晰起來,而剛才夢中帶來的隱痛感還沒從身軀里逸走,她拉了一下被子,在虛空中對那個讓她牽腸掛肚的小身影說:“回來,回來”,好似安慰寶貝,也好似在哄自己。

        而另一邊,她聽見心里掠過一聲嘀咕:回來?回來怎么辦?

        這是另一道閃電,它讓睡意頓消。

        海萍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是啊,如果哪天小囡真的站在自己面前,淚眼汪汪地問“媽媽,我可以回來嗎”,真的回答她“快快回來”嗎?

        憂愁像覆蓋在身上的這床被子,綿密可感。海萍知道自己心里深處的擔憂。其實從女兒去了海外第一天起,她就開始了這個擔憂——害怕這小囡哪天突然開口要求回來。

        這小人兒是海萍每天的朝思暮想,她雖心疼她小小年紀人在他鄉(xiāng),但更害怕她回來。

        她知道,夢境中自己這么爽快地答應,恰恰是因為事實上無法答應得這么輕快。

        窗外,一只夜鳥在咕咕地鳴叫。

        海萍想,回來?回來怎么辦?進得了哪所中學呢?又得去哪兒托人找門路呢?還跟得上這里課程的進度嗎?還對付得了漫天考試和排名嗎?還PK得了這里訓練得像考試運動員一樣的小孩嗎?難道晃悠在家里……

        吊燈在黑暗中閃著幽幽的光澤,天花板仿佛低垂到眼前。海萍輕聲說:寶貝,再堅持一下,媽媽知道。

        秋天的風正掠過北美西海岸透徹的藍天。

        秋陽照耀著奈特利高中門前的大片草地。方朵兒從課間休息區(qū)敞開的玻璃窗前,聞到空氣里有樹林、海洋的氣息。

        這是中午時間,穿窗而入的陽光為休息區(qū)蒙上了一層明媚的暖色,映著滿屋神情各異的孩子臉,金發(fā)、黑發(fā)、白膚、黃膚、黑膚,他們在說話、吃東西、擁抱、親吻……喧嘩聲浪,洶涌著鬧哄哄的青春氣息。

        方朵兒正坐在臨窗一角,直披黑發(fā),大眼睛,小臉蛋,灰色套頭衫,有些瘦。

        與媽媽海萍在大洋彼岸夢境里的情形有些不一樣,現在的她還沒有想著回來。

        如果說這一刻她確實想起了家,那是因為面前這份悲哀的午餐,以及與饑餓感一起滾滾而來的郁悶。

        這是一塊冷硬的比薩。

        在此刻滿屋的明媚光線下,它像極了一塊銹鐵。

        比薩上抹灑的蕃茄醬已經干冷,如果把它拿去物理教室的微波爐里熱一下,可能會更干硬,更像銹鐵。

        但即便如此,它也來之不易。

        這是她昨晚好不容易從住媽莫莉家的晚餐桌上留下來的。

        這真是一個奇葩之家,至少在朵兒現在看來,自己還沒徹底抓狂已屬神經大條。

        其實,對于朵兒而言,昨天那頓早餐沒有自己的煎雞蛋,還真是小事一樁,更讓她不舒服的是,比如:住媽莫莉知道每天早上往自家三小娃書包里塞點什么吃的東西,讓他們在幼兒園、小學當午餐,但卻好像記不住寄宿在自家的這個中國女生也需要吃午餐。

        其實,從朵兒一年前由當地教育機構“留學生事務處”安排住進這家HOMESTAY的第一周起,她就不指望這家人會為她準備帶去學校的午餐了,但在蠻長的一段時間里,她是多么希望這家人能從前一天的晚餐中留下一份給她當第二天的午餐,但沒想到,連這也做不到。事實上,不少寄宿在清貧家庭中的同學就是這樣帶午餐的,這是最基本的配置,但朵兒所住的這一家卻做不到。

        為什么做不到?那是因為每天不管住媽莫莉做了多少量的晚餐,一旦上桌,這家人總如席卷殘云,吃個底朝天,他們好似永遠不明白可以給這個外國女生留一點作為她明天的午餐,也好像忘記了根據寄宿協(xié)議,這個中國學生帶去學校的午餐需由他家提供,她的住宿費里已包含了此項支出。

        對于這一家的晚餐,朵兒有如下觀察:

        一、住媽在COSTCO超市做收銀員,每天下班后,得先去三個地點接三小娃,然后趕回來做飯,時間比較趕,所以大都用超市出售的半成品比薩餅坯烤一下,或者心急火燎地煮一鍋意面,灑點蕃茄醬,就算主食了。這比薩餅或意面上桌,分成每人一塊或一盤,就無所剩余了。

        二、這家三個鬧騰小娃食量較大,無論什么東西上桌,呼拉一下就沒了,當然,如果朵兒不需要帶飯,她也會承認這是三熊娃的亮點,不挑食,什么都吃,住媽的比薩或意面永遠是一個口味——蕃茄醬味,但三小娃從不抱怨。

        所以,昨晚如果不是住爸巴德出差回來,意外地帶回了一大份牛肉餡餅,莫莉做的比薩是留不下現在擺在朵兒面前的這一小塊的。

        這毫無疑問。

        昨晚,朵兒見桌上多出了一份比薩,就飛快地把它盛進了自己的餐盤,才留作了今天的午餐。

        它來之不易,雖然像一塊銹鐵。

        此刻朵兒瞅著它,心想,今天它幫自己省了4美元。

        是啊,否則朵兒就得像平時中午那樣,去學校訂餐部買那里的漢堡、三明治、壽司,每份4美元至6美元。

        這樣的計算,朵兒已嫻熟于心了:由于莫莉家不提供午餐,自己每天就要多花四五美元,一個月就近百美元,換成人民幣不少了。朵兒知道媽媽海萍會心疼的,因為住宿費里本已算進了午餐。

        我們可是工薪家庭呢。朵兒的糾結也在這里。

        其實這個年紀的中學生與大人的心思是一樣的,她想著的事,總想有個結果,尤其去年剛來這家HOMESTAY的時候,朵兒曾幾次向住媽莫莉提過帶午餐這事,她相信莫莉是聽懂了,因為莫莉答應晚餐多做點,但是,莫莉到底多做了多少朵兒可沒感覺出來,因為每天的晚餐依舊被一掃而空。所以朵兒也就不想說了,不好意思再說了,但心里因為這事沒結果,她無法不在乎。

        朵兒想,還有什么好說呢?是因為你太忙,顧不上,還是太省,還是無心,還是有意,還是看不起我是中國小孩?可能都有,也可能你會說全都沒有。但不管你怎么說,我心里有數,又不是只有這一樁事,所以我不想說了,說了也沒什么用,但別以為我不知道,正因為我知道,所以我不想跟你多說什么。

        所以朵兒在這個家里言語漸少,尤其與住媽莫莉之間。

        她最知道為什么我不想說話。朵兒心想,她還裝作不明白跟我媽告狀,好不好笑啊,幸虧我媽英語不好。

        昨晚媽媽海萍與朵兒通視頻時,說了莫莉來過電話。海萍這人有些主觀,她問朵兒,你是怕英文說得不好,所以不太敢跟他們說話吧,朵兒,膽子要大,他們不會笑你的,要多跟住媽一家聊聊天,這對提高你的英語口語有幫助。

        朵兒嘴上回答“嗯,是的”,而心里想,我現在明白了,一個人高不高興說話,其實跟口語好不好一點關系都沒有。

        但她怕媽媽擔心,連聲答應,好的,我知道了。

        “嗨,瑪麗。”

        一個穿連帽套頭衫的男孩,從休息區(qū)那頭向朵兒走過來,可愛地伸著一只手臂,來了個輕巧拋物手勢,向朵兒晃了一下手里的東西。

        朵兒笑笑,說,洛克,老奶奶又做好吃的了?

        這個被叫作洛克的中國男生,大眼睛,面容靈氣,長得蠻好看,挺像TFboys的王俊凱。

        洛克說,那當然。

        他手里的東西是一只紅藍雙色飯盒,里面裝著兩塊蘋果派,精致、豐腴,溢著棕色糖醬,上面鋪的烤蘋果片像層層花邊,還點綴了櫻桃和草莓切片,有珠光寶氣的質感。

        朵兒知道他又來顯寶了,他在得意他的HOME-STAY呢,另外,這也是他為了讓她嘗一下,因為他知道她家不提供午餐。

        他就是這樣好人。所以朵兒很配合他的心情,發(fā)自內心地叫了一聲:“哇噢”。

        人與人的運氣是不能比的,每次在這個休息區(qū)遇到好心腸的洛克,朵兒都深深體會到這一點。比如,與自己的“奇葩之家”相比,這位洛克撞上的住媽竟然是一位廚師!而且還是退休的廚師老奶奶!有的是時間和愛心。

        這就使得他帶來的午餐,哪怕是最簡單的壽司,都漂亮到讓奈特利一眾中國小孩羨慕得快要昏過去。

        洛克真是太好運了。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他可愛,到哪兒都招人喜歡,住媽喜歡他。

        此刻朵兒對著蘋果派,吐了吐舌頭,像只小猴般伸出手掌笑道,吃點。

        洛克在她身邊坐下,把飯盒遞給她。朵兒從蘋果派上掰了一小塊往嘴里放。洛克說,拿一塊去好了,我吃一塊夠了。

        沁人心脾的甜美讓朵兒瞪大眼睛,她對洛克驚呼道,哇,超級美味!

        在奈特利高中,朵兒與洛克比較熟悉,上科學、數學、COOKING、微積分、計算機課程時常碰在一起,兩人的強項都是理科,比較聊得來。但朵兒知道自己與這男孩還是有本質的差距的,這差距就是腦袋本身,怎么說呢,他應該是科學家的那種腦袋吧。

        這小帥哥永遠這么樂呵呵和好心,在這所學校里很有人緣。朵兒在一堆中國同學里比較喜歡他,知道他比自己早一年來奈特利,是從廣東的一所國際高中過來的。

        但她覺得他的口音像北方人,長得也不像廣東人。

        現在,朵兒咬著蘋果派,心里在說“洛克,你真好運”,而嘴上就問了這個疑問:洛克,我聽過你跟同學講廣東話,但你又有北方人的口音,你是哪里人呢?

        她以前從沒問過洛克的老家在哪兒,包括他的中文名是什么。這個學校的中國學生很少想起來問彼此的中文名,有點怪吧,人到國外就是這樣的。

        洛克怔了一下,用有點搞笑的,又有點自詡的口吻說,我嘛,是蠻有來歷的,真的,這里面還有個丹尼爾老師。

        洛克一邊拿起飯盒里另一塊蘋果派準備吃了,一邊準備給朵兒講講他的丹尼爾老師。

        但今天他沒有講成。

        因為這當兒七八個女生正從他們桌旁走過去,她們看到了朵兒和洛克坐在這里樂呵呵地聊天。其實朵兒剛才也注意到她們了,她們是從休息區(qū)右側的“國際學生辦公室”走出來的,都是中國小孩,走在前面的高個漂亮女生穿著黑色短風衣,戴著黑線帽,她叫蒂娜,朵兒知道她的中文名是楊冰。

        現在楊冰沖著他們笑道:嗨,洛克。

        楊冰的眉目在生動地跳躍,神情與照進這屋子里的陽光一樣明朗,她走過來,瀟灑地一伸手,拿過洛克手里的蘋果派,掰了一半往自己嘴里放,把另一半還給洛克,并問他,星期天跟我們去看三文魚回流嗎?

        星期天?洛克聳聳肩膀,說,蒂娜,星期天上午我要去社區(qū)做義工,教老爺爺老媽媽學英語。

        他又扭頭朝向朵兒,仿佛求證道:瑪麗,這個星期天我們得去蒙德社區(qū)英語班幫忙,是不是?

        朵兒點頭。她也在那個英語班做義工,還是洛克介紹過去的呢。這里的高中需要“義工學分”,比朵兒早來一年的洛克知道去哪兒當義工,所以帶朵兒一起在蒙德社區(qū)英語班輔助老師教學,班上學生大多是隨子女移民過來的中國老人。

        朵兒笑著,問楊冰,嗨,你們去哪兒看三文魚呢?

        楊冰好像沒聽見,她在與洛克商量:那么,下星期天你有沒時間呢?

        朵兒微笑著聽他們說話,但其實,這個英文名叫蒂娜的中國女生楊冰最近這一陣讓她有些發(fā)怵。

        因為她感覺近來楊冰突然對她有些冷面了,而原本兩人是挺要好的朋友。這個開朗的漂亮女生,其實是奈特利高中第一個跟朵兒說話的人。記得朵兒剛入學的那天早上,在教室門口,楊冰笑著對她說,嘿,我是楊冰,也叫蒂娜,你的發(fā)卡很可愛,現在中國都流行這個嗎?

        原本兩個人一直蠻要好的,朵兒還去楊冰家玩過。楊冰5年級就來西雅圖了,她不住HOMESTAY,她與另外三個妹妹住自己家,她爸在這兒買了房子。

        朵兒不明白到底是因為什么,楊冰突然對自己轉冷了。即使朵兒主動搭話,她也愛理不理,頂多“嗯哈”一聲。這也太怪了。朵兒覺得不太舒服,還因為學校里不少中國女生聽楊冰的——即使楊冰不是男生眼里的女神,也一定是女生中的老大。正因為這樣,朵兒感覺那些女生也與自己有些疏遠了,她們眼神閃閃爍爍的,好像自己怎么了。

        難道就因為我成績比她們好?也不會啊,國內女生們會在意這個,但在這里她們不會。

        現在,楊冰和洛克說話,一直沒接朵兒給她的笑臉。

        楊冰看自己邀不動洛克去看三文魚,就聳聳肩,說,好,那以后再找機會吧。然后,就帶著那些要好的女生們一起走了。

        洛克將半塊蘋果派塞進嘴里,笑道,我自己才吃了這么點。

        朵兒說,誰讓你這么好心,這下你可要餓著了。

        洛克拿過朵兒面前的那塊比薩餅,說,那我吃了哦。

        他就把這塊像銹鐵一樣的面餅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在朵兒后來的回想中,她懷疑這一天后面發(fā)生的事,可能與分享“銹鐵”、蘋果派的那種易使人誤解的氣氛有關,她有點八卦地猜想:楊冰是不是對洛克有點那個?

        這天下午3點鐘,學校放學了,朵兒背著書包,沿著操場后面的馬路往公交車站走,她準備去那兒乘車,回HOMESTAY莫莉家。

        快走到車站的時候,幾個女生“呼拉拉”地從她身后走上來,越過她,往前走,強勁的風勢讓她避閃了一下。

        她們中當然有楊冰。

        朵兒注意到,原先在她身后有說有笑的她們在掠過她之后,就沒了聲音,一個個一聲不吭地往前走。其中那個穿藍色沖鋒衣的米婭還回頭看了朵兒一眼。

        朵兒到車站時,發(fā)現她們已經在那兒了。朵兒想跟米婭說話,剛開口問她有沒看最近的《頭腦特攻隊》,楊冰就貼過來說,你說我什么?

        朵兒一怔,她注意到楊冰發(fā)紅的臉蛋上好似閃爍著無數小火苗。朵兒說,我沒說什么呀。

        楊冰說,你總在說我還裝沒說,當我是傻瓜啊。

        朵兒心里的火氣也在上來,瞅著她,說,我怎么你了?

        楊冰伸手輕推了她一把,說,了不起什么呀,問個作業(yè)都不愿意講。

        楊冰這突然的舉止和言語,讓朵兒蒙了。楊冰又推了她一把,這次用力比較大,朵兒打了個趔趄。楊冰說,了不起呀,還有,別整天黏著洛克說我壞話。

        朵兒心想,我哪有啊,原來你喜歡洛克呀。朵兒伸手反推回去,脫口而出,你喜歡洛克?。课液退譀]什么,你去喜歡好了。

        朵兒眉目間的銳利,讓楊冰心里的火苗往上騰。楊冰攥住朵兒的手背,把她撞到候車亭的玻璃板上。

        在一旁等車的幾位男生注意到倆女孩的爭執(zhí),都“哎”地叫起來,把她倆攔開。

        切。楊冰甩開手,瞥了朵兒一眼,帶著同她一起的那幾個女生穿過馬路,往一百米開外的星巴克走。

        朵兒臉龐通紅,腦袋里“嗡嗡”響:怎么了?怎么回事?她犯什么瘋了?

        后來坐在36路車上,朵兒發(fā)現自己手背上有一塊烏青,發(fā)悶的那種痛。

        到沃爾瑪站,朵兒下車,等換乘17路車。站臺上沒有別人,秋風吹蕩,有些冷,面對車來車往的馬路,她實在忍不住了,“嗚嗚”地哭起來。她手拎的方便袋落在地上,那只藍色小飯盒掉了出來。她泣不成聲。她發(fā)現自己在呢喃:“媽媽?!?/p>

        三天后,臨近中午時間,海萍正在李行長辦公室里與領導談話,手機突然響了,電話那頭是一個低沉的女聲:您好,是潘海萍女士嗎?我姓董……

        海萍低聲說,我有事,在開會。心想,可能是騷擾電話。她撳掉了手機。因為李行長在跟她談的事,與她關系重大。

        這是一家國有商業(yè)銀行的上海分行行長辦公室,深棕色的寬闊辦公桌,長排書架,闊葉綠植,墻上掛著書法作品“志在千里”……海萍是銀行的普通職工,平時很少來領導這兒。

        李行長戴著眼鏡,有些胖,他告訴海萍這次競聘她被選上了,分行想派她去金山支行做副行長。

        競聘上了,這似乎在海萍的意料中,又好像在意料外,但去金山工作,則完全在意料之外。

        競聘演講是三天前舉行的。這次上海分行拿出了較多的部門副職,讓員工競聘,比如個人金融業(yè)務部、公司金融業(yè)務部、銀行卡業(yè)務部的副經理崗位,以及青浦支行、金山支行的副行長等職位。

        報名參加之前,海萍是有猶豫的,因為沒把握。這樣的機會,如果是前幾年,對海萍來說勝算會更大一些,她的年齡更有優(yōu)勢,但那時候朵兒正一路小學、中學、中考,接送、補習、陪跑,海萍的精力全圍著朵兒轉,哪還有別的心思啊。人這一生,無論哪個年齡段,都有它不可抗拒的邏輯安排,而機會可不是這樣,一晃眼,幾年過去,如今這里是一茬茬的年輕人,連90后都已經登場了,不少小娘子機靈,好強,學歷也高,并且能說會道,所以這兩年競聘上來的不少是她們。

        以海萍的性格,沒那種主動性,低調慣了,當群眾慣了,安安分分地做好自己的那點工作,上班來人,下班回家,也還湊合,當然偶爾也會對自己在單位的處境有些在意,比如,那幾位近年提拔上來的小娘子,收入比她高很多。她知道那些崗位雖然考核要求高,但以她在這里做了這么多年的業(yè)務能力、經驗、資歷,不會比她們更應付不了,只是她不會向領導要,不主動,不聲不響的,所以每次單位崗位調整,她都會被忽略過去。

        但這一次不一樣,一則崗位多,連那些業(yè)務能力比她弱太多的都在報名,二則崗位年薪對她的吸引力比以前大,因為最近這一年部門經理年薪又列高了一層級,當然,工作壓力也有所增加。

        海萍想,如果一年獎金多10萬至20萬,那么朵兒的生活費就有了,接下來,朵兒要開始讀大學了,更需要錢。

        這么一想,她心里就有些急切了,也更有些不平了,憑什么每次老實人都吃虧,又沒少干活。

        這是人到中年的壓力。于是她就去報名了。

        結果,競聘那天,她的演講很動人,因為給人實實在在、恰如其分的感覺,就像她這個人,平時不顯山露水,但偶爾派給她做點什么事,別人就會感覺出她的靠譜來。其實私底下喜歡她的人也不少。

        她在演講中這么說,“以前沒來參與過,這次為什么突然來競聘了,是因為女兒去了國外,自己有些時間了。女人到這個年紀,才發(fā)現一個女人最好的、適合做事的時間實在沒多少,圍著小孩、圍著家里轉,不轉也不行,留給自己的時間少,而時間過去了就不會再有了……”

        底下的很多女同事聽出了共鳴。于是都覺得她該上。是啊,她早該上了,她比那幾位張揚的看著就舒服很多啊。

        果然,今天領導約談,說投票出來了,票數很高呀,想安排她去金山支行當副行長,因為那里需要她的經驗和資歷,再說,另外那幾位競聘上的女同事家里小孩還小。

        海萍心里喜悅、猶豫、糾結交錯:

        去金山上班?這樣的話,每天要轉地鐵、公交,花幾個小時在路上折騰,累不說,家里也不可能顧上了,方園怎么想?

        她有些心煩,但轉念想:支行副行長,也是個機會,甚至從后面發(fā)展來說,必不可少。

        所以,她對李行長說,很感謝領導,但還要征求一下家人的意見,因為上班的地方比較遠,可能會影響到家里人的生活安排,自己和老公兩邊的老人年紀都比較大,所以要征得他們同意。

        李行長笑著點頭,表示理解,說,好,你好好考慮,我等你的消息,這事也不急,要上任,也要到明年1月份了。

        海萍從李行長辦公室出來,走下樓梯,心里又有些不爽了:這次陳娜也上了,她的情況跟我一樣,她小孩也在國外,為什么她可以不去金山而要我去?

        這時,海萍的手機響了,接聽,是一個女聲:你好,是海萍女士嗎?我姓董。

        海萍想起剛才在李行長辦公室里接過她的電話,現在對方去掉了自己的姓氏直接稱呼“海萍女士”,像是在營造親切感。

        海萍問,哦,你好,什么事?

        電話那頭的女人說,真的不好意思,我是方朵兒一位同學的媽媽,有些事想跟你講。

        海萍一愣,一邊說“哪個同學的媽媽”,一邊將朵兒初中、小學不少同學的媽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

        那頭說,哦,海萍女士,我在你單位對面,我現在可以過來嗎?我想當面跟你聊聊。

        對面?海萍有些奇怪。透過銀行落地玻璃門,她往外面看了一眼,中午時分的馬路上,車輛、行人不是很多。

        是的,我在你對面的藍江文化大廈下面,我馬上過來。這個女聲說。

        她不僅知道海萍上班的地點,好像還掌握了銀行中午吃飯休息的時間表,她是誰啊?

        海萍問,你好,是哪位家長,有什么事嗎?

        海萍現在心里有事,不太有情緒跟她會面。

        海萍想,可能是朵兒哪個初中同學的媽媽吧,那個班級有個家長最近得了肺癌,“初中家長微信群”里最近在商量捐款。這些小學、初中家長群,可沒隨各家孩子畢業(yè)而散伙,家長們至今還在群里交流信息,比如留學啦、選專業(yè)啦,有些談得來的還經常聚會,個把還想結親家呢。

        海萍問,不能電話里說嗎?我中午還有事。

        海萍說的是實話,現在她急著想打個電話給方園,問他要不要去金山當這個副行長。

        那頭的女人有些直拗,說,只一點點時間,我過來了。

        三分鐘后,她出現在海萍面前時,海萍覺得很奇怪,不認識,沒見過。

        這是個與海萍年齡相仿的女人,在柔和地笑著,但氣質的底子里是硬朗的,是屬于那種穿套裝、利落的女人。

        事實上她確實穿著一襲煙灰色套裝,項間系著一方藍彩絲巾。

        她伸手過來,握海萍的手,說,朵兒媽媽,不好意思,這件事實在不好意思,我們小孩不懂事,實在對不起,對不起啦。

        她不停鞠躬的樣子,使她像個日本女士。

        海萍沒明白她在說什么,看著她滿臉惶恐和謙卑,傻眼了。

        這女人說,我小孩因為一點小事,與你們家朵兒發(fā)生爭執(zhí)了,還推搡了,把朵兒弄痛了。

        海萍聽清楚了她的話,但一下子對接不上。朵兒不是在西雅圖嗎?

        海萍問,推搡?你們小孩是誰呀?我女兒在西雅圖哪。

        這女人說,我女兒也在西雅圖,在奈特利中學,她叫楊冰。

        這下海萍明白了,但心里還像在做夢,這女人說朵兒跟同學在那邊鬧矛盾,什么時候的事?朵兒怎么沒發(fā)微信跟我們說?

        海萍問,怎么了?鬧什么不愉快了?

        因為雙方孩子都是女生,哪怕這女人提到“推搡”這個詞,海萍也沒覺出厲害程度。

        這女人嘴里還在忙不迭地道歉,看得出她替自家小孩覺得有多對不住。

        她說,朵兒媽媽,就是大前天的事,傷可能沒有,女生之間的拉扯,也不會有多大的力氣,只是我們女兒個子比較大,可能有點蠻,把朵兒弄痛了,實在對不起。

        她說得吞吐,海萍倒是踏實下來,一是女生拉拉扯扯,不可能是什么真的打架;二是這人倒是挺有修養(yǎng)的,有些小孩打了同學,家長還不認呢。

        于是海萍放緩口氣,反過來寬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怎么不知道呢?小孩嘛,還都是小孩,鬧鬧別扭,說不定過兩天就好了。

        哪想到這女人抬起頭看著海萍,臉上滿是小心翼翼。她說,是學校打電話過來反應這個情況的,學校是當回事的。

        這讓海萍一怔,問,為什么打架,學校沒說嗎?

        女人嘆了一口氣,說,據說主要是跟問作業(yè)有關,還說好像跟個男生有關,我想不會是兩個女孩都比較喜歡那個男同學吧,唉,怎么說呢,應該說是我們家的這個不對……

        ?。亢F即糇×?。這事一下子讓她覺出不對勁了,是啊,要不這個媽會上門來嗎?

        什么情況?海萍心想,問作業(yè),小器了不肯告訴同學?男生,別是交男朋友了?還打架,還被人打痛了?學校反映問題來了?什么情況?

        海萍幾乎想立馬打開手機,趕緊找Wi-Fi,聯線,追問朵兒。

        那女人瞅著海萍變化了的臉色,連聲說:“對不起!朵兒媽媽,是我們小孩不對,沒教好,我看是我家那邊幫管的人有問題,沒管好……”

        海萍問,是你們住的HOMESTAY?

        她說,不是,我們小孩住自己家,你看看,其實我也跟你一樣傻眼了,連學校都打電話、發(fā)郵件過來,說我這個女兒因為同學間的小糾紛而生事,我都傻了,我從來不作興小孩這樣的,我們小孩原來是很乖的,很好說話的那種,你看看,現在成這樣了,你說說那邊看管孩子的人有看好嗎?還說看得很好呢,這樣的人能看好嗎!朵兒媽媽,實在對不起。

        她嘴角輕撇了一下,接著說,不僅沒看好,還以為不要緊,開什么國際玩笑,我知道北美地區(qū)對這種學校里的打鬧事件是看得很嚴重的,這不,電話都打到我這兒來了,我也不知道后面會怎么處理,校方說還需調查,讓我先對小孩進行心理教導。以我的感覺,如果嚴重的話,小孩可能會被學校警告,朵兒媽媽你知道嗎,三次警告小孩就會被遣返……

        這樣??!海萍失聲說,那朵兒她們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學校不跟我聯絡?

        女人說,朵兒沒事,錯的是我們,是我們楊冰先推搡她的。

        現在海萍開始心疼女兒了,她還一下子想到了前些天在美國開庭的“加州中國小留學生欺凌同學案”,心里就亂了。她想,原來朵兒是被人欺侮了,真的沒傷著嗎?

        而這女人,猶豫了一下,好似求情,對海萍說,如果那邊接下來再來調查了解,朵兒媽媽,能不能讓朵兒幫我們說說,說我們楊冰認錯了,會改的,朵兒媽媽,否則我們楊冰會被送回來的,她前面已經有一次警告了。

        現在海萍明白了,這個家長挺有修養(yǎng)是有原因的。是在私下商量,想淡化擺平這事,因為擔心學校繼續(xù)調查。

        海萍嘴里嘟噥道,我得問下朵兒這事。而她心里則是不痛快的。她想,如果真的有事,家長這樣商量,也是違反那邊規(guī)則的,媒體不是說“加州中國小留學生欺凌同學案”中就有這樣的情況嗎?

        海萍臉上的神情似乎讓這女人看出了她此刻的想法,這女人突然就哭了,她站在銀行大廳墻角的立柱旁,淚如泉涌,她呢喃,朵兒媽媽,要幫下我們的,我們錯了。

        她還說,那邊看孩子的人有問題,這樣的人能看孩子嗎?

        這個女人說她叫董勝男。

        她沒說她的職業(yè),家在這座城市的哪里,只透露了她有一個女兒叫楊冰,也在遙遠的奈特利中學。

        等她從銀行大門出去后,海萍趕緊來到銀行三樓的小會議室,這里有Wi-Fi,而且沒人。

        海萍打開微信視頻,“叮叮咚”,向朵兒發(fā)出連接呼叫,但朵兒那邊沒回應。

        這個時間點,朵兒應該在HOMESTAY她的小房間里做作業(yè),也可能小房間信號不好。

        海萍想,也可能她手機在充電,或者在洗澡,所以沒聽見。

        海萍心急如焚,聯了半個小時,卻一直沒等來朵兒的回應。銀行午間休息時間結束了,她只好下樓去上班。

        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海萍在柜臺里忙碌得無法停歇,而耳畔的“叮叮咚”仿佛一直在響,不安和疑惑時時浮上心來。

        于是這個晚上,方園下班回到家,就面對了海萍攤在他面前的這份疑惑和焦慮。

        方園的表情是一樣的驚訝,啊,朵兒吃虧了?問作業(yè),不肯講給人家聽?小女孩就這么小器?爭風吃醋?還這么小的人哪,喜歡男生了?怎么可以?。?/p>

        夫妻倆在分析這事的過程中,心里越來越毛。糾紛?小心眼?男生?早戀了?推搡,這不就是搶男朋友嗎?那邊還真的是這樣開放啊,女生要搶男朋友的?這是什么中學?。?/p>

        他們恨不得立刻趕過去問,朵兒,這是怎么了?受傷了沒有?

        他們恨不得立刻讓學校警告那個先動手的女孩,你以為在國內啊,想欺負人就欺負!

        這個時間點,西雅圖那邊已是半夜,朵兒應該睡著了,所以他們沒視頻連線朵兒。

        海萍想起了中午時董勝男哭泣的臉,現在覺得她蠻精明的。

        海萍對方園說,原諒?她女兒她沒教好,危機公關倒是做得挺快的,她女兒被家里寵成了“霸王花”,萬一朵兒心理受影響,要她負責。

        方園的想法卻與海萍不一樣,他說,如果事情不是太重,那還是淡化好,否則變成了一個事件,眾目睽睽的,也會影響小孩的心情,朵兒一個人在那邊,還是太平一點好。

        海萍說,那也不是你想淡化就淡化,你以為是在國內啊,由你們自己說了算?

        她想到董勝男說她家在西雅圖是有房子的。她說,那些有錢人還以為是在國內,什么事都可以擺平。

        雖然海萍對“淡化”其實也理解,但對這一點蠻不爽。

        夫妻倆越想越急,再計算那邊的時間,是早晨5點,待會兒朵兒就醒了,然后匆匆起床,就要搭車去上學了……這樣看來,一大早不該讓她心亂,那么,就等她今天放學回家后,再與她談。

        夫妻倆盤算朵兒那邊放學后適合長聊的時間,正好是上海的中午,而中午海萍方園都在單位里,那么,就請假趕回家來吧。

        這么想妥之后,海萍給朵兒發(fā)了條微信:今天放學后,媽媽爸爸要跟你視頻通話。

        辦妥這些,海萍感覺好像還有什么事沒做完,一下子又想不起來。等到洗臉刷牙時,才想起今天本來還有一樁事要跟方園商量,那就是自己可能會有一頂“小烏紗帽”,但得去金山支行上班,去不去呢?

        她問方園。

        方園也是單位里的群眾,他有些高興老婆升職了,但是如果每天在市區(qū)與金山之間趕來趕去,那也是辛苦的。

        他拿不定主意,就說,要不再想想,到底去那兒有什么實惠?

        是的,今晚心里好像已沒空間想這事了。與大洋彼岸女兒的麻煩相比,其他好像都不那么緊急了。

        一只海鷗從窗前掠過去,在暮色中像一片輕捷的紙片,窗外的樹木在迅速暗下來的光線中成了剪影。

        朵兒坐在自己房間的窗前做作業(yè),小書桌上亮著一盞臺燈。

        朵兒的小房間位于莫莉家二樓的最外側,靠近扶梯。房間里只有一張床、一張桌、一張椅,許多衣服壘在床邊,因為衣柜太小了,放不下。

        朵兒做了一會兒作業(yè),想到今晚爸媽要跟自己通視頻,就站起身,準備先去浴室洗澡。

        昨天晚上媽媽視頻呼叫她時,她在洗澡,沒聽見。今天早上看見了媽媽發(fā)來的微信。朵兒不知道爸媽找她有什么事,因為平時約定的通話時間都是星期六晚上,上海那邊正好是星期天中午。

        朵兒拿起換洗衣服,走出房間,順著幽暗短窄的過道,往扶梯方向走。浴室在樓下。

        朵兒聽見三小娃在餐廳那頭吵鬧。這三小娃讓她心煩。當然剛來的時候也喜歡過他們,外國小孩,金發(fā),藍眼睛,像洋娃娃一樣,多好看啊,但一天天下來他們就讓她心煩透了。

        因為他們老是來搗亂,比如在她做作業(yè)的時候,溜進她的房間,從后面“啪”地推她一下,然后跑掉,希望她去追他們,或者來搶她繪著圖的紙,嚷著自己也要畫。

        其實中學生朵兒自己也還是小孩,她不會且沒時間、精力哄小娃,所以心里就惱。而三熊娃卻好像從惹她惱火這事中覺出了樂趣,還因此玩HIGH。他們這是在作弄人呢,還是因為沒人陪玩所以喜歡她?

        朵兒的惱火還在于,住媽莫莉、住爸巴德壓根兒不管這些小孩圍著她吵,好像壓根兒不在意自家接收的這女生讀書需要安靜。

        剛才朵兒做作業(yè)時,查理就“啪嗒啪嗒”跑到她的房間來,要爬到她的床上去玩,而杰克趁機進來翻她的書包,想找那只“天屎”鑰匙扣,結果兩熊娃被她拎起來,關出了門外。朵兒希望等會兒與爸媽通話時,熊娃們可別吵著要進她的小房間來。

        朵兒走到扶梯口,在小孩的嬉鬧聲中,聽見住爸住媽在他們自己的房間里爭吵。

        在這個家里,住爸巴德先生多數時間里像個影子,他是附近一家貨運公司的司機,經常出車去洛杉磯、舊金山、溫哥華。不出車的晚上,他不是沉默寡言地待在沙發(fā)上盯著電視體育頻道,就是在看手機,三小娃似乎也知道老爸是個悶人,所以很少纏他。只有當住媽莫莉與他爭吵的時候,他突然而發(fā)的暴躁之聲像雷鳴一樣在屋子里滾動,你才會注意到他的存在感。

        每逢這時朵兒總是感到心悸和難堪,不知自己這個寄居者,是裝作沒聽見呢,還是去勸一聲?裝作沒聽見是不可能的,在這么個房子里怎么可能沒聽見這般風暴襲過呢。但去勸的話,她這個中學生可不知該如何勸起,因為這兩口子爭執(zhí)的,除了小孩,還有花錢、家務,以及掙錢少。

        住爸巴德其實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但他心不在焉又略有心事的沉默樣子,會讓身邊的人著急。住媽莫莉是個上班忙碌、下班持家、快累趴下的女人,她對他可能有些心急吧,比如有一天朵兒聽見她在罵他:我們總不能永遠租房過日子吧!你愛我嗎,愛我嗎?

        他們這HOUSE是租來的,為了減掉點房租,所以他們也做HOMESTAY接收外國學生。有時候在住媽住爸的爭吵聲中,朵兒會忍不住同情住媽莫莉一點,雖然自己不喜歡她,但同情還是有一點兒的,因為看著她那樣忙亂。朵兒想,莫莉起早摸黑的,最初嫁給他是看他長得好看吧?

        此刻,朵兒拎著裝有換洗衣服的塑料袋,走到了一層。

        現在她聽見在這吵鬧聲中,還有一陣陣搖滾樂從一層頂頭那間小房間里傳來。朵兒知道那里住著一個來自巴西、頭上扎著許多漂亮小辮的女生,名叫布蘭妮。

        布蘭妮與朵兒年紀相仿,不同的是,她來這里的高中作兩個月的短期訪學。在朵兒看來,這其實是來西雅圖玩。確實,布蘭妮平時總是在外面玩,或者帶同學來這里。他們在這里聚會的時候,音樂聲大到讓朵兒明白了巴西人為什么愛跳舞。因為那種音樂讓人血在燒。當然,他們聚得多了,也吵到了朵兒寫作業(yè)。

        今天朵兒走到浴室旁時,住媽莫莉突然從樓上下來了。

        她是不想跟老公吵了,于是甩手而下,臉上還帶著怒氣。她看見了正準備洗澡的朵兒,就沒頭沒腦地說,嗨,瑪麗,從今天起,洗澡不能超過10分鐘。

        在幽暗的過道里,朵兒看著莫莉紅通通的臉,呆住了。

        莫莉說,你每次洗澡花太多時間了。

        對于朵兒的洗澡時長,莫莉有意見,這是朵兒知道的,因為小女孩妮可告訴過她,媽媽說你洗澡時間太長了,媽媽在給我洗澡的時候這么說。

        現在莫莉親口說這事了。

        朵兒有些發(fā)蒙,她注意到莫莉的臉上還帶著剛才與老公吵架的余怒,所以顯得很嚴厲。

        朵兒沒吱聲,但向莫莉攤了攤雙手。

        莫莉以為這女生沒聽懂,就伸出手指,做了一個數字10的手勢,說,10分鐘,夠了。

        朵兒看見三個小孩子這時像三只小猴,正從扶梯上方探著腦袋看她們。他們中的妮可,學媽媽莫莉樣,老三老四地向她伸出手指,做了一個10分鐘的手勢。

        朵兒說,啊,10分鐘?不夠洗頭發(fā)。

        莫莉說,我都夠了,你怎么不夠?

        朵兒心想,這奇葩這么省。于是說,我平時洗澡也沒花太多時間呀。

        莫莉皺眉,搖頭說,太長了,有時都超過半個小時了。

        突然,朵兒感覺手里的衣袋被人一拉,搶走了,是杰克。杰克像個小瘋子“咯咯”地笑著,往樓梯上跑。朵兒伸手去拉他衣服,心里惱火,沒覺得這有什么好玩的,一點都不好玩。

        杰克已跑到了扶梯的上端,像只機靈小猴,“刷”地攀在上面了。三小娃在“咯咯”地笑。

        莫莉向杰克搖手,說,拿下來,杰克。

        杰克沒理媽媽。

        有什么好玩的,別以為這是在你們家,就可以這樣作弄外人。朵兒心想,她扭頭不理這熊娃,繼續(xù)對莫莉說,10分鐘洗頭發(fā)不夠的。她撫了一下自己的長發(fā)。

        莫莉看著她,搖頭,堅決地說,夠了。

        小心眼。朵兒用中文嘀咕了一聲。

        朵兒對莫莉說,最少得15分鐘。

        莫莉搖頭,指了一下扶梯上的小孩,說,每天晚上你洗澡花那么長時間,然后上樓走動,吵到查理睡覺了。

        朵兒眼圈都紅了。那三小娃在扶梯上搖晃她衣袋的聲音,讓她委屈到想哭,她想,你家既然這么嫌棄外面人,那你們向教育機構申請做HOMESTAY干嗎?

        朵兒有些倔了,說, 15分鐘。

        莫莉看著她,眼睛轉了一下,好像想到了一個折中辦法,她指著一樓右側的一間空屋,說,要不這樣吧,你搬下來住,多洗10分鐘,這樣也吵不到查理了。

        她在談條件。

        朵兒瞥了一眼那間房,它比樓上自己的小屋要大一點。朵兒心想,搬就搬,搬下來沒準還清靜點,省得三熊娃老是竄進來,省得老是聽你們吵架,雖然一樓光線比較暗。

        于是朵兒點頭,說,好的。

        莫莉說,那么多洗10分鐘吧,還有,要記住,每次洗好澡后,要打掃好,擦干浴室地面。

        朵兒感覺眼淚都在眼眶里打轉了。她聽見莫莉在對扶梯上的杰克吼:“把瑪麗的衣服還給她,聽見了嗎?”

        她聽見莫莉不耐煩地沖上去,把衣袋從杰克手里奪過來,杰克哭了。

        這個晚上朵兒洗澡的時候,一直在哭。

        淚水與水流在一起流淌,她在水聲中大聲說,我要換HOMESTAY。

        后來,她聽見門外有人小聲地打門。她側耳聽,是妮可。這個小大人,她是提醒自己時間到了吧。這小女孩,人小心細,感覺比她媽還操心這個家哪。也可能窮人的女兒早當家吧。這小人兒在朵兒面前,有奇怪的主人優(yōu)越感,也不知是從哪里來的,比如,妮可在餐桌上說冰箱里的草莓酸奶是她的。朵兒知道她這么說是因為剛才她看見自己拿了草莓酸奶。再比如朵兒喜歡吃牛油果,從廚房拿過幾次用來配餅干,妮可就說自己也喜歡,所以也是她的。最讓朵兒火大的是,這小人兒還老模仿她的口音,以示她英語有口音。

        朵兒沒理門外的聲音。對著門,吐了一口唾沫。

        后來朵兒蹲在浴室里一邊擦地,一邊想,你們也沒多愛干凈,這個家有這么干凈嗎?

        是的,這個家一點都不干凈,這個家就像一個剛打完仗的戰(zhàn)場,凌亂、蒙灰,雜物隨地堆放,確實像戰(zhàn)場,而且是無心再戰(zhàn)的戰(zhàn)場。

        朵兒心想,莫莉,你去看看你們家的冰箱吧,你怎么不打掃好,擦干凈?

        那冰箱是朵兒心里的驚懼。每次打開門去拿牛奶時,冰箱內側隔板上的霉花,以及一些食物上的霉斑,讓她害怕它們最后都被這屋子里的人吃下去了。

        朵兒擦著地面,淚水滴下來。在這浴室里,她大聲說,必須換,搬走,否則不讀了。

        到晚上8點鐘的時候,媽媽海萍、爸爸方園的視頻呼叫來了。

        朵兒已經坐在了自己的小書桌前,收拾好哭泣過的面容,讓自己笑著,讓他們看不出來剛才受的委屈。

        朵兒接通視頻對話,就看見了爸媽的臉在晃動,那邊是中午時間。

        她還看見了家里熟悉的客廳、天花板上的吊燈,墻壁上的裝飾畫……它們仿佛散發(fā)著一縷縷暖熱氣流,穿屏而出,讓她鼻子發(fā)酸,想依偎而去。

        她對著他們笑,問,老媽老爸,你們沒上班嗎?

        爸媽的臉龐挨在一起,湊成手機里滿滿的一框,他們在說,沒啊,正在家里,朵兒你還好嗎?

        今天又不是星期天。朵兒有些奇怪。她告訴他們,我很好的。而她心想,他們有什么事呢?可能是要關照我選什么大學專業(yè)吧,這是他們最近盯著的事。

        老媽海萍神情急切,她問,朵兒,你不是被同學打了嗎?

        朵兒一怔,沒啊。

        有沒傷著?

        什么?

        不是有個叫楊冰的,與你鬧矛盾了嗎?

        這你們也知道了?朵兒對他們晃晃頭,說,還好啦,沒多大的事,就推了我兩下。

        有沒傷著?老爸問。

        沒哪。

        真的沒有?爸媽睜大著眼睛,臉上像籠著一團烏云。

        手上有點烏青,現在都褪了。朵兒說。

        給我們看下。

        喏。朵兒向他們一晃手背。

        手機屏里,爸媽臉上情緒激烈,他們在問,怎么是沒多大的事,你那同學怎么可以這樣!到底發(fā)生什么了?

        朵兒想起那天車站里楊冰氣急的臉色和那副跩樣,心里有氣在升起來,就是啊,“霸王花”,也不知這朵奇葩到底在想什么。

        而她嘴里卻告訴爸媽,因為一點小事,那人偏激了。

        爸媽問:到底是什么事,那個楊冰這么蠻?學校都聯系她媽媽了。

        她媽媽?朵兒心想,難道是楊冰媽媽告訴他們的?怎么可能,她媽居然找到了我爸媽!

        朵兒輕甩了一下頭發(fā),笑著寬慰他們道:真的沒什么大事,就是推了我兩下。

        爸爸方園叫起來,朵兒別騙我們!人家家長是很鄭重其事來道歉的,不會沒什么事的,否則學校不會找她家長。

        海萍和方園很知道這個女兒去了那邊之后懂得報喜不報憂,這么個小孩就曉得這點了,想想都心疼,所以,現在必須盯著追問。

        他們的頭湊在手機屏里,眼睛直愣,像一對憂心忡忡的夜鳥。

        于是朵兒說,哦,我初中老同學岳麗星期天從蒙特羅中學過來我這兒玩,我給她看了手背上的烏青,結果她在朋友圈發(fā)了微信,為我不平,她有同學轉發(fā)了,結果就被傳回我們學校了,所以學校就過問了,但現在好了,喏,現在烏青都沒了。

        朵兒又向他們晃了一下手背。

        但,現在對于方園海萍來說,事兒可不能這么輕易就過去。他們異口同聲地問,學校態(tài)度怎么樣?那個女生到底為什么事跟你過不去?

        朵兒只來得及回答第一個問題——“學校問過了,不知道會怎么批評她,可能還好吧,事情不大嘛”,就被媽媽海萍打斷了。海萍單刀直入地問,到底是因為問作業(yè)呢,還是因為一個男生?是男生嗎?

        朵兒臉紅了,搖頭說,不知道她,反正我不是。

        媽媽急匆匆的語氣,好似穿過手機屏幕,涌到了朵兒面前。媽媽說,朵兒,我們是讀書來的,朵兒,我們不能談戀愛的。

        朵兒連忙擺手,不耐煩地說,我又沒有。

        爸爸明顯拉了媽媽一把,可能他感覺她太直接。他說,朵兒,我們小小年紀出來讀這點書不容易,媽媽爸爸和你都吃了苦頭,所以要一門心思在讀書上,否則就不值得吃這場苦了。

        朵兒懂他話里的意思,連忙回答說,我知道,但根本沒有這事,你們太八卦了。

        媽媽還在問,哪個男生???

        朵兒真蒙了,嘟噥,那個男生跟我有什么關系???!是楊冰可能有病。

        她這么說,讓媽媽又感覺到問題的復雜性和嚴重性了。媽媽說,你那邊環(huán)境跟國內不一樣,要識得人,特別是有些同學,那種富二代、沒心思讀書的,跟我們不一樣,要離他們遠一點。

        爸爸“呵呵”笑起來,想放松一下繃緊的氣氛。他說,對啊,朵兒,在那邊爸媽可沒辦法給你把關了……

        朵兒說,知道。而心想,OMG,還要來把關啊,好像我什么都不懂。

        爸爸說,哪怕現在與誰誰誰很要好,也要識得人,防人之心要有的,我們家的小孩一直就只是讀書,比較單純,慢慢要留點心眼,有些小孩去那邊是混混的,不要和他們搭伴。

        朵兒知道他說得對,但心里有點煩了。他們不放心的樣子,讓她心煩。

        媽媽說,那個男生也要離得遠一些,人家要談戀愛讓他們去,這不是在中國,沒老師管著這事,我們朵兒懂事,我們是來讀書的,每年要花20萬,我們不可以早戀的。

        媽媽說這些的時候,朵兒眼前閃過洛克的臉。她想,天哪,他還不知道人家把他當作了早戀男主角吧,這是哪一出??!無論是楊冰還是爸媽,都太可笑了。

        朵兒說,我不是說沒有嘛,媽媽,真的沒跟什么男生鬧緋聞,我單身!

        媽媽感覺出了女兒的不好意思,就想到了另一個話題。她說,還有,對這件事,也別聲張了,如果校方來了解,最好淡化,我們是女孩子,不喜歡事兒多。

        朵兒懂,其實她也怕被人關注,好在這事除了校方過問,這兩天也沒多少同學議論了,尤其外國同學可能還不知道,除了那幾位楊冰的死黨這兩天不太搭理她。

        現在爸爸放輕了口吻,說,安安靜靜才能讀書,朵兒,咱們再熬過大半年就可以上大學了,這陣子咱們的重心就是選擇專業(yè),申報大學。

        提到專業(yè),爸媽一下子就轉向了這個話題。

        他們問,朵兒,這兩天想好讀什么了嗎?

        想好了,心理學。朵兒回答。

        心理學,為什么選這個?兩張臉又挨到了一塊兒,在手機屏里齊聲問。

        朵兒知道他們不認同。

        但她不喜歡他們這樣的話語方式,因為這使她感覺只要是她選的他們都認為不對,因為他們已想好了讓她學什么。

        朵兒就說,因為我想對照一下自己心里的病。

        對面的爸媽好像瞬間愣翻。這讓朵兒有些想笑。

        爸爸開說,心理學這個專業(yè)太窄,就業(yè)面不廣,再說,這個專業(yè)對語言溝通能力可能有要求,英語不是咱們的母語,以后在美國工作的話,語言表達和文化差異永遠是我們華人的短板,所以啊,朵兒,學這個就不太有競爭優(yōu)勢。

        媽媽笑了一下,說,怎么你們這些小孩都喜歡心理學?朵兒,你以前初中那個班的家長們最近都在群里納悶,為什么自家小孩都想讀心理學。也真是怪了,無論在國內讀高中的,還是在外面留學的,都說要讀心理學。

        朵兒撇了撇嘴,說,那當然,因為他們也想對照自己心里是不是有病。

        爸爸可沒覺得朵兒這話有多好笑,他有些皺眉,他在回答媽媽的問題,他說,那只是這些小孩這個階段似懂非懂的,對人的心理好奇罷了,其實做心理研究是很枯燥的,哪有這么好玩,學這個專業(yè)以后找工作也不容易,哪怕回來也不好找工作。

        朵兒問,為什么?

        呀,咱中國人可不太看重心理問題。爸爸笑了笑,說,心理上的事我們這邊以前都不太當回事,即使當回事,咱中國人心里的事兒也太多啦,要看也看不過來啊。

        朵兒沒笑,她不太明白他在說啥。但她知道爸媽在強調選專業(yè)與找工作的關系,其實這也不是今天的新話題了,已經嘮叨了好久了。

        所以,朵兒知道他們接下來要引導的方向是——商科、計算機。

        果然,他們開始說“商科和計算機”了。他們的邏輯一如既往:哪里都需要會計、計算機工程師,再小的公司也需要,所以好找工作,所以要讀商科和計算機。

        朵兒對他們嘟起嘴,表示反對。

        其實朵兒也沒多喜歡心理學,但她不喜歡當會計和計算機工程師則是肯定的。

        她對爸媽嘟噥道,我不喜歡,我不喜歡算賬,我學計算機也學不到最好,因為我比不了那些男生。還有,我又不想在這里找工作,我要回上海,去上海工作。

        她這么說的時候,聽見了熊娃查理在擰門把手,想要進來。她回頭看了一眼,心想,有病啊,說我晚上洗澡吵到他睡覺,怎么不說他吵到我呢,吵到我通電話,吵到我做作業(yè)。

        朵兒像個小孩,對正跌跌撞撞進來的4歲查理心煩意亂,由此她腦海里突然掠過剛才浴室的水流,自己的眼淚,悲催的午餐,吃到要吐了的蕃茄醬比薩意面,楊冰的冷臉,妮可模仿自己的口音,住媽住爸吵架的聲音……她扭頭又回望了一下身后已敞開的房門,心里憋悶。這里有什么好的?她感覺眼前無邊的茫然在升起,好像漫長的無助在這間屋子里彌漫,而屏幕里的他們卻看不見,他們哪看得見啊。

        于是她對他們嘟噥道:這里有什么好的!我不想在這邊找工作,我要回上海!

        爸媽臉上掠過古怪的表情,他們吱唔著,好像不知該說什么。

        稍停了幾秒鐘,爸爸說,朵兒,要不你問下你米娜表姐,她在斯坦福大學已經讀了好幾年了,會比較清楚像你這樣的讀什么專業(yè)好?

        媽媽顯然覺得這主意不錯,也跟著說,你也可以問下方芳姑媽呀,她在外面待了這么多年,最知道了。

        朵兒感覺這屋子里有些悶熱,她瞥見查理笑瞇瞇地伸手去拉床上的小豬抱枕,她從敞開的房門聽見住媽住爸又開吵了,她想到明天還要搬到樓下去住……她心里無限低沉,就轉開了選專業(yè)的話題,問媽媽:媽媽,我圣誕節(jié)能回來嗎?

        海萍有些意外,說,再熬大半年就是暑假了,那時你已經被大學錄取了,你暑假回來我們去旅游。

        朵兒嘟噥,好幾個同學圣誕節(jié)都回去的。

        海萍沒來得及想為啥懂事的女兒今天說著說著突然提圣誕節(jié)想回來。

        她勸女兒,圣誕假時間太短了,來回機票要1萬塊錢呢,不劃算。

        她心想,朵兒不是不知道圣誕假期才兩個星期,扣去路上來回四天,還不夠倒時差呢,這小孩以前可不這么撒嬌。

        海萍沒答應,還有一點理由她沒說出來,那就是擔心女兒這么個中學生在路上倒騰不安全,自己心里不踏實。

        所以,她沒答應。

        后來,在海萍的回想中,這是女兒去美國后第一次突兀地說要“回來”。

        它與夢中出現的具體情境雖不太一樣,但“回來”,這字眼和情緒,是一樣的。

        方園QQ連線在美國的妹妹方芳??伤辉诩?。

        他就給方芳發(fā)了條微信:

        “朵兒讀啥專業(yè)好,你再給點建議,還有,你讓米娜給朵兒吹吹風。”

        三年前因為朵兒留學的事,方園方芳兄妹倆曾有過分歧和不開心,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以及隔著萬水千山,這份彼此的不快漸漸轉化成各自心里的忐忑,之后,慢慢地淡去了。

        當然,如今方園偶爾也在心里對妹妹這樣說:怎么樣,方芳你現在看到了吧,在國內像我家這樣的中等生,如果不早點對接海外高中,怎么可能去申請世界名校呢?所以啊,一家人同心協(xié)力吃點苦,是必須的,不付出什么都得不到,那些送小孩出去的人家都是會算的,算來算去還是決定“小別離”,讓小孩出去讀,那是沒辦法,也是辦法。

        他相信妹妹方芳現在對這一點已有所明白。

        所以最近這一年,他與妹妹時有聯絡,比如咨詢申報學校和專業(yè)的事。

        現在妹妹方芳呢,在這個問題上也很熱心。她的建議非常明確:最好讀商科和計算機,因為好找工作呀,如果想在北美留下來,就盡量別選那種虛飄飄的專業(yè),哪怕它聽起來有趣;也別選那種對語言交流、文化心理特別有要求的行業(yè)……所以,最穩(wěn)妥的是財會和計算機,技術活嘛,即使不善言語。

        妹妹的這些觀點方園已心領神會。他今天聯系妹妹,最主要的還是想托她關照米娜向朵兒吹風,因為他知道自家小孩主意是蠻大的,這個年紀也比較逆反,哪會喜歡結結實實的東西啊,喜歡的是 “遠方和詩”,大人說多了反而會抵觸,相反,他們會更聽同齡人的話,小孩是看樣的。

        方園知道外甥女米娜讀的就是商科。

        方芳在去斯坦福大學的路上,看到了哥哥發(fā)過來的這條微信。

        從灣區(qū)自己家開車前往女兒米娜入讀的這所學校,并不是太遠,一個小時不到的路程。

        方芳在馬路上等紅燈的時候,看了一眼手機,就看到了哥哥的托付。哥哥的焦慮在這一刻讓她生出比較強烈的感慨:是啊,都是為了將來能在這里工作。

        方芳由此眼前掠過了自己這20年來與老公季平原、女兒米娜在這異鄉(xiāng)打拼融入的情景:讀書、找工作、安家、育兒,然后終于落下腳來……這一番艱辛,就像此刻這條自己正飛奔而過的馬路,切實,具象,每一米都掠不過去。

        她眼前還掠過哥哥方園、嫂子海萍、侄女朵兒的臉。一代代人接踵上場,從彼岸到此岸,從此岸到彼岸,各懷無法言語的心思,仿佛循環(huán)不息。

        此刻在這條陽光照耀的馬路上,方芳有些傷感,何況她今天心里本來就有煩事兒。

        因為,此刻她要去大學勸阻女兒米娜回國。

        現在可以看見校園外圍那些蔥郁的樹了,方芳又瞥了一眼放在副駕駛座上的手機,心里閃過哥哥方園微信里的字句,她想,這條微信不就是勸女兒的最好依據嗎?

        她想,你看人家這么不容易都要來美國讀書,而你已經在這里了還要回去,你說好不好笑?

        方芳眼下的心煩意亂,是因為一周前女兒米娜的決定所致。

        米娜告訴她,自己要去上海一所大學做5個月的交流生。

        米娜說,有學分的,在巴黎、上海兩所大學之間,我選擇了上海。

        這令方芳脫口而出,這哪能行,上海最近霧霾這么大!

        于是,在隨后的這些天里,方芳的忠告像一波波浪潮向米娜襲來,這讓米娜懷疑媽媽是不是這些年其實一直生活在國內,要不然她從哪里搞來這么多個擔心的理由:怕空氣,怕牛奶,怕食物,怕穿馬路,怕……天哪,要知道,自己小時候就是寄養(yǎng)在上海外婆家的,從1歲到6歲,還讀了上海的幼兒園,那時候還是小baby不也過來了嗎,不是好好的嗎?

        米娜可聽不進媽媽的理由,因為米娜也有自己的理由。

        于是她干脆不理會媽媽在電話里的大呼小叫了,她說,我要去,我是大學生了,你看看人家老外爸媽,誰像你管得這么多?!

        方芳坐在學校的草坪旁,等女兒從圖書館過來。

        秋天上午的陽光落在草地和樹木上,是明媚的一片光影。方芳略暗的臉容,不加修飾的發(fā)型,與她穿的藍黃色沖鋒衣,構成一個忙慣了生計、不拘小節(jié)、已融入美國隨意著裝風格的中年主婦形象。

        方芳舉起手機,照了照自己的臉,心想,曉得早上出來的時候化一下妝,女兒會在意老媽來學校的形象,可惜出來急了,沒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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