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聲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宋·賀鑄《青玉案》

記不清曾多少次在深夜里突然驚醒。自從來到蘇州，他總在做著同一個夢。

夢里有一個衣袂飄飄的佳人，長發(fā)如瀑，身姿秀美，他與她仿佛隔得很近，然而不論他怎么靠近，都離她那樣遠。他很想看看她的模樣，卻只能目送她的背影逐漸遠去。仿佛隔著重重霧氣，他的焦慮、惱恨及痛苦全被無限放大，他便一次次在這樣無望的情緒中醒來，汗?jié)癖臣埂?/p>

如水的月光透過窗戶落了滿地，他披上衣裳下榻，為自己倒了一杯冷透的濃茶，苦澀的滋味洗刷著遲鈍的神經(jīng)，他仍是無意識地撫摸著自己的衣袖。中衣是樸實的料子，針腳細密，只是穿的年月久了，顏色有些發(fā)黃，袖口更是有磨損的痕跡，像是有人經(jīng)常撫摸一般。

蘇州實在是個好地方，溫柔繾綣，春風迷醉。是她喜歡的地方，他曾答應一定會帶她來。然而許多年過去了，他實現(xiàn)了諾言，卻只剩他孤身一人。

忍不住自嘲一笑，他這一生總是在不斷地追求與失去，追求不屬于自己的，失去曾經(jīng)擁有的。那些年少時的剛強不屈，堅毅如鐵，都在經(jīng)歷過風霜雨雪后化作滿腹的惆悵與失意。

有些道理，他明白得太晚，悔不當初。

暮春三月，本是蘇州最美的時刻，可她再也看不到了。

他與她是年少夫妻。他樣貌生得不好，只是身為男兒倒也不甚在意。直到成婚那日掀開她的蓋頭，看到她一雙明亮如星子的眼睛，他險些被晃了眼。

他賀鑄是一副不肯低頭的性子，在朝堂上更是如此，不肯結(jié)交權(quán)貴，更不肯曲意逢迎，因此仕途格外坎坷。然而他也是名門之后，在官場打拼不僅僅是為了功名利祿，更有滌蕩在胸的一腔豪情，為國也為民。

然而這些話他不能對別人講，無人理解是其次，他不允許那些人來嘲笑踐踏他的理想，他辛辛苦苦維護相信的理想。別人勸他過剛易折，他不過一笑置之。他本以為無人能撼動他那顆百煉成鋼的心，然而她卻在他挑燈夜讀時為他端來一碗溫熱的湯水，望著他的目光蘊滿溫柔，明明什么都沒說，他卻感覺到溫暖與信任。

她幾次無意間提到蘇州，言辭間充滿向往，甚至小心翼翼地問他能不能帶她到江南一游。她一向是賢惠的妻子，從不對他提任何過分的要求。

看著她期待的目光，他心下猶豫，卻還是告訴她再等等。再等等，等他實現(xiàn)了他的理想。兒女情長終究在他心里占了太少的分量。

那時的他雖然在朝堂上一再受挫，卻仍抱著希望，仍愿相信他的不得意，他的壯志未酬，都只是暫時的，總有一日他的才能會被人賞識，他的理想也都能實現(xiàn)。

然而現(xiàn)實與理想背道而馳，他越努力，越覺無力。這些年他輾轉(zhuǎn)各地，卻都是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任上消磨時光，然而她卻無怨無悔，一直陪在他身旁。她昔日也是養(yǎng)在深閨的千金小姐，如今卻跟著他飽經(jīng)風霜。

他不是不愧疚，多少次要帶她歸隱蘇州的話到了嘴邊，都被她擋了回去。她總說來日方長，以后再去也不遲。

有妻如此，夫復何求。眼看著白發(fā)越來越多，他卻離自己的理想越來越遠，他絕望地想，這一生怕是只能如此了。也是在這時，她漸漸憔悴起來。那雙曾撼動他的眼睛里的光芒越來越黯淡，他為她延醫(yī)問藥，遍請名醫(yī)，得到的都是同樣的答案：操勞過度，積勞成疾。

他心中漫過無邊無際的痛楚，他一直以為哪怕他在朝堂上毫無建樹，至少無愧于天地。這些年他一直想要走得更高更遠，卻很少想過是誰讓他毫無后顧之憂，是誰給了他最大的包容與支持。

她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在她的病床前坐了一夜，第二天終于決定辭官。她依然溫柔地勸阻，只是這次他拒絕了她。她一臉的不安，說是她這副身子不爭氣，累他受苦了。他只能搖頭，什么都說不出來。

抵達蘇州那日，她的精神突然變得出奇的好。蘇州城春光明媚，花紅柳綠，如在畫中。她的目光格外明亮，一寸寸描摹著城中的風光。

“多謝你，妾身此生無憾了?！?/p>

她語氣中的驚喜與滿足不加掩飾，卻刺得他心中又是一痛。他很想玩笑地說一句說什么傻話，咱們來日方長，可是看著她通透明了的目光，他實在說不出口。她的病情越來越重，終于在一個深夜里長睡不醒。她一直是溫柔安靜的女子，就連離去都這樣無聲無息。

總是想著那年她問他可否帶她蘇州一游時期待的眼神，悔恨便鋪天蓋地地涌來，明明是這樣簡單的事情，他卻讓她等了一輩子。如今良辰美景在側(cè)，卻無人再與他共享。縱是蘇州景色無邊，又與他何干。

他用一座城為自己筑了一個籠，鎖住永世孤寂。他攏了攏衣衫，在案頭點一截燭火，提筆寫下夢中情境：“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