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玨 / 著
選自《麒麟》2015年第5期
在城里奔走的時間一久,原本笨拙的嘴巴就會變得圓滑,可一旦停下來,身心卻感到前所未有地僵硬麻木。許多光陰在不覺間流逝,許多平凡生活的細節(jié)與趣味沒了,從容平和的心態(tài)丟了。甚至煞有介事從花鳥市場買回來的金魚花草,也無心打理,而任其自生自滅。物質(zhì)向左,人心向右,粗線條、機械化地生活著,使人逐漸喪失細膩的觸覺。
固然,激烈壯觀之事應為人生該有,而虛涵養(yǎng)氣之情卻也絕對少不了。只有陰陽協(xié)調(diào),一個人方能和諧自如。問題的關鍵是,并非每個人都能放緩自己的腳步,去認真地“格物致知”。所幸我所居住的城市南寧,在其西郊仍有一處地方可以暫時安置浮躁的靈魂。如避開玄之又玄的虛幻之詞,至少可說,那里的景致會讓你甫一踏足,便覺身后的人事繁雜可憎,而寧愿當一簡單農(nóng)夫,荷鋤耕種、釣魚煮茶,閑話豆棚、遠離爾詐,終日逍遙城外。
那詩意寧靜的所在,便是六十多年前音樂家田漢、詩人艾青、畫家李可染等文化人待過的地方,是邕江一路向西的行程中,故意拐一個大彎劃出的圓圈。地名叫忠良屯。多年以后,當?shù)禺a(chǎn)大亨全力左右城市建筑美學的時候,圓圈內(nèi)的小村莊卻因為沒有變化,從而變成了南方少有的典型自然園林。
現(xiàn)在我已無意去查證,當時這些文化人是怎樣選擇來到南方鄉(xiāng)下的這個村落執(zhí)行“土改”,也不知他們那時是否給過當?shù)剞r(nóng)民一些打理家園的藝術理念。只是覺得將“土”的所有權“改”到農(nóng)民手中,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因為樸實無華的老百姓,最善于經(jīng)營腳下的土地。
這土地在老百姓手中緩緩延續(xù),才積累合成了我們的歷史。
看得出來,這里的絕大部分構造布局,早于新中國成立就已存在。否則村外的榕樹不會那么寬大,屋前的石墩不會那么光滑,墻根的青磚石板如非浸滿舊時風雨,定不會冒出嫩綠蕨葉與細密青苔,而巷子里的老楊桃樹,更不會讓你費勁仰頭爬到它身上去,才能摘到鮮香的果子。不過,這幾樣證明村子歷史久遠的特寫,已經(jīng)是我所看到的美麗南方的背景了。
我所最為驚喜的,是村前那一汪寧靜的碧水。
水,在南方隨處可見,并不稀奇。進入村屯之前,我們曾走過很長一段路。路的左邊是緩緩流動的邕江。我們脖子卻往右旋轉(zhuǎn),目之所及,是整齊寬闊的綠野,秋后正在恢復元氣的大地向你展示她有點皺褶的腹部,一片連著一片,讓看慣了高樓大廈的你,雙眼不斷地朝下凝望,生怕一不留神,就錯過了某種動物的突然躍出。沒錯,草長鶯飛,白鷺遠去,是你所期待的景象。然而,如果沒有一簇挨著一簇的細葉竹,沒有一叢又一叢搖晃著闊葉的芭蕉,你或許還以為這是北方的原野呢。
誰說南方處處山重水復?南方也有眼界開闊的地方,只是這種開闊不夠徹底罷了,就像南方人所唱山歌,第一句總要拉開嗓子喊一聲長長的“嗨——”,實際上作為一種引人入勝的前奏而已。
舒展的田野終于鋪到盡頭,南方的氣息便從鄉(xiāng)間特有的低矮瓦屋中冒了出來。剛才的長線條審美感受,頓時收縮為層次豐富、曲折委婉的心理體驗。這是小徑斜坡、青磚黛瓦、修竹密林、淡草繁花以及紅莓黃槐等早已存于詩句,而如今卻真實呈現(xiàn)眼前的意象所造成的。但僅限于此,對那些游覽過江浙園林的人們而言,儼然不夠。
這時,那兩三位蹲坐在村道岔口處賣菜的老嫗,終于被你看見了。
只見一根紋理滄桑的扁擔橫在地上,兩只濕漉漉的竹撮箕擺在面前,數(shù)把青嫩的茴香和菜薹,如能賣出去幾兩,老嫗便笑得合不攏嘴——其實她們的嘴里,牙齒早已掉光了。時光在她們臉上,刻下了緩慢生活的痕跡。此時此刻,也許她們的兒女已在北方落戶,也許她們的孫輩準備遠赴異邦,或者她們的家人正在附近的地里干活,但她們沒有露出牽掛的焦灼,就這樣靜靜地,和這里的草木一樣靜靜地守在這一塊巴掌大的地面。她們圖的是什么?或許一世清貧,或許繁華落盡,什么酸甜苦辣都經(jīng)歷過了,該歇息了,但她們依然默默地蹲坐路邊。其實即使那幾把青菜賣完了,也改變不了什么,但她們?nèi)匀话炎约悍旁诖我奈恢茫蚜攘葞资卟水斪魇救说膶氊?,放在最顯眼的地方。她們只待日落而息,她們出賣的似乎只有時間啊。在時間面前,我們都是忙碌的可憐人,而她們這般從容淡定,本身就充滿了啟示。
在南方的深處,啟示無處不在。當敏感的你逐漸集中感官之力,意欲逐一品味村莊四周的一方一角時,驀然轉(zhuǎn)身,那一汪碧湖竟豁然出現(xiàn)了。
天空蔚藍,湖水澄明。無論你站在哪個角度,這片“魔鏡”般的水,都能用它的“廣角”倒映出村莊的景色。在橢圓形湖邊參差排列的普通庭院,因為有了這水的存在,而洗去了家長里短堆積的俗氣。湖面既無“接天荷葉”的泛濫,也無自欺欺人的假山,所謂“荷塘”大多已淪為三流攝影家的玩物,令人膩煩了。倒是在水底輕輕飄搖的纖細水藻,著實溫柔可愛。我幼年時,曾無數(shù)次潛入故鄉(xiāng)村前的那條河,鉆進水草叢中,趴在河床底下靜靜觀察過小魚小蝦的動態(tài)。我知道里面的秘密。那些小精靈們,演繹著自然界樸素的生存哲學。這湖的經(jīng)營者,肯定也是深諳水的哲學之人。要不他怎知道,只需在石拱橋兩端及近水樓臺處,點綴幾朵睡蓮,插上幾株水仙,便使一湖水的靈性倍增。
靈性,我以為是南方美學的精義所在,是審讀南方文化的重要關鍵詞。作為變化莫測捉摸不定的智慧的化身,靈就住在神的隔壁。中國古人認為靈是生命之源,靈遍布宇宙的所有空間。我國最早的一部百科詞典《廣雅》也曾解釋說:“靈,善也?!庇纱朔N認識,再去慢慢體悟南方的每一類建筑、每一具什物、每一種習俗,都不難領會其妙處。
在城里住久了的,看慣物質(zhì)繁華并已練成鐵石心腸的“文明人”,如能到“美麗南方”走一走,“常無欲以觀其妙”,在南方深處發(fā)現(xiàn)眾妙之門,或許心靈能有所慰藉,進而通曉人間之奧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