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傳峰 / 著
選自《南丹文學(xué)》2016年第3期
見我推門進(jìn)去,父親和母親馬上中斷了說話。我不知道之前他們一直在說些什么,很多時候,他們都在用家鄉(xiāng)的土話在說,而且說話的聲音要比往年高了許多。也是這時候,讓我誤以為這里便是童年時的故鄉(xiāng)的老屋。父親用電視遙控器把屋內(nèi)調(diào)得安靜了下來,他的聽力和他一道老去,只有這樣他才能聽清楚他自己和別人說的話。
“亞,您是不是也跟我回去?”我問。
父親的臉一下被定格了下來,一如小時被他責(zé)問的我,不知所措。慢慢地,他把臉轉(zhuǎn)向了母親,在母親的臉上尋找掉落的答案。母親卻說:“要不,你也回去一下,看看二哥?能堅持嗎?”父親聽罷,把身體往后一仰,靠到沙發(fā)后,腦袋還在往后仰,如果沒有身后的那堵墻,我想他還要仰下去。他發(fā)紫的唇間,終于擠出了三個字:不去了。父親前年腦血栓住院回來之后,血液性缺氧讓他的嘴唇紫得看上去有些可怕。
見了大伯,如何向他交差?一路上我心里一直在嘀咕著。昨天從老家回縣城時,大伯叫我這次把父親也帶回去,那語氣近似“命令”。于是,惴惴不安的我開始收羅和編織起謊言來。大伯是個退伍老兵,脾氣耿直得要超過寨子后山上的老松樹。
大伯若是不見父親回去,會不會也像罵別人一樣,說這個卵崽就是怕死。大伯一輩子最恨的就是怕死的人,罵人罵了一輩子也就這么一句。我想,這一定和他那次死里逃生有點關(guān)聯(lián)。那次戰(zhàn)斗,他們是背水一戰(zhàn),眼看就要被包圍了,又沒有接到撤退的命令。情急之下,剛剛火線提拔的代理排長掏出鋼筆,在紙上畫了個圓圈,再掏出私章,在嘴前呵了一下,蓋在圓圈的中央,告訴上級自己已被敵人包圍了。情報要送出去,必須要游過身后的河,可幸存的都是北方士兵,水性都不怎么的,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來自南方的大伯身上。就在他跳入冰冷的河水朝對岸游去的時候,一陣硝煙又席卷了他們的陣地。當(dāng)他帶著增援部隊再趕到陣地時,連一個活人都沒再見著。也是后來,我才明白為什么一年四季他的手腳都是皴裂著的。
車剛停穩(wěn),大伯那鐵板一般的臉就貼到車窗上,鷹一樣的目光在車?yán)飹呙槠饋怼4_定只有我自己回來時,大伯臉開始漲紅起來,丟下一句標(biāo)準(zhǔn)的本地國罵,一跺腳,轉(zhuǎn)身朝二伯家方向去了。
我心虛地回應(yīng)著人們的招呼,眼睛還是盯著前面。大伯如同發(fā)怒的老牛,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面,而叔叔邁著碎步緊隨其后,似乎想撿起拖在失控老牛后面的那根牛繩子一樣。
每逢老家寨子里有紅白喜事時,叔叔總是要替缺席的父親打圓場的。我也弄不明白,自打家搬到縣城,父親就很少回老家去了,之前也有去的,那也都是寨里的老人走了,而且是父親的父輩,后來,漸少,到無。
走在往二伯家的路上,我在想,剛才大伯怎么沒有習(xí)慣性地罵上那句,也許,他知道他的弟弟我的父親并不怕死。
在父親六十歲過后不久,擇了個日子,我回到老家,帶上幾個兄弟,在我家的林子里選了幾棵成材的樹,就是可以做壽料的那種,伐了下來,這林子還是當(dāng)年父親種下的。次年,又回去,請人給父親打了一口棺材。棺材并沒有拉回縣城,而是放在我家的老屋子里,就放在當(dāng)年擱置祖父棺材的地方。
二伯家那,堂屋里坐滿了人,都溢到門外的曬谷坪上了。這也是我們寨子的規(guī)矩,誰家有老人快不行了,家族里的人都要這樣守著的。當(dāng)然,寨子里的其他人也會來,因為大家都知道,誰家都會有這么一天的。
人們都和我打招呼,可沒有一個人問及父親,在他們看來,我能來就已經(jīng)滿足了他們的期望值。于是,我徹底放棄了那些個一直在編織卻沒有羅織好的借口和理由。
扶著眼鏡我快速地在人堆里掃描著,沒見到此時最怕見到的大伯。叔叔在,而且在大聲訓(xùn)斥龍哥,也就是二伯的長子我的堂兄。早幾天我就說你們了,趁他還有點清醒,打個電話到南丹去,給他們兄弟倆說上幾句話,你們就是不聽,現(xiàn)在見了吧!叔叔的吼聲里夾帶著幾分憤懣。
在二伯房頭,兩片竹林掩夾著一條青石小徑,叔叔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欲言又止,可他眼里那絲從未有過的疑慮,掠過我臉上的時候,還是讓我捕捉到了。
“你亞是不是恨我和你伯他們?”聽到我說有事您盡管說之后,叔叔嘴里蹦出了這么一句,聲音里夾雜著不自信而顯得格外的細(xì)弱。“我才想起來,你亞是1992年之后,才很少回老家來的。”叔叔說。
叔叔說的1992年,是祖父去世的那年。
祖父生于民國元年,當(dāng)了一輩子的農(nóng)民、半輩子的佃農(nóng),后半輩子才有了自己的土地,和祖母養(yǎng)育了六個兒女。生性懦弱的他曾經(jīng)被任命為“甲長”,為此,早年父親在入黨的時候還被嚴(yán)格審查了許久。
父親調(diào)去縣城那年,祖父已經(jīng)七十五歲,母親也搬到了老家山外的小鎮(zhèn)上,繼續(xù)守著她那剛開張不久的小店子。祖父則留在了老家,守著如命的田地和老屋。父親和他的兄弟商量下來,把家里的田留給叔伯他們,由他們輪流耕種,輪到誰家種,祖父就住誰家。三年下來,祖父還是搬回了我家的老屋去住。每次回到老家,父親沒說過半句埋怨的話,只是說祖父老了,脾氣如孩童,誰都難伺候好的。還說家里的兄弟照顧祖父辛苦了,還給叔伯買了衣服或鞋子,有時是給他們一點錢?;爻侵?,還給祖父洗頭、洗腳,幫祖父剪了指甲。
每逢圩日,祖父都要來趕圩。來了也就是吃碗米粉,拿了母親給他買的豬肉,還有香煙,然后就回去了。走之前,還不忘叮囑母親,記得打電話給父親,讓我不要上班了,回家種田去,說這一輩不種田,下一輩吃什么呢!偶爾也會站在街頭,看著那時并不多見的小車,而小車總會停下來,有人探出頭來,問他,要不要去縣城看兒子?他總是笑瞇瞇的,從不回答,他聽不懂別人說什么,也不會說漢話。從老家到圩場就幾里的路,他來回要走一天。后來,每次來趕圩,都得我護(hù)送回去,一開始只需攙扶,后來,變成我背他回去,因為我壓根兒沒有半天的時間來陪他在那路上蠕動。
一個午后,祖父獨自出去,再也沒有回來。我們都找了半天,也沒見祖父的蹤影。直到第二天,才發(fā)現(xiàn)他靜靜地躺在離寨子不遠(yuǎn)的山坳上的一塊大石頭后面。
聞訊從縣城趕回來的父親,讓我第一次看到淚水滑過他那鐵青的臉?!跋壬卑鸭易謇锏哪卸〉摹鞍俗帧倍寂帕?,說到只有我和大伯才可以給祖父入殮的時候,父親的臉色才緩了過來?!跋壬眮砗透赣H他們商定下葬時辰,這已經(jīng)是例外了,在山里的喪事中,“先生”的話從來就是說一不二的。父親就說了一句:墳的山向和下葬的時辰什么的都由“先生”定,只要不“虧”對我兩個哥和我弟就行。
從那年后,父親就很少回到老家了。
二伯是那天第一個發(fā)現(xiàn)祖父的,可他被嚇著了,連滾帶爬地走到山坳的路上,哆嗦了半天,才找到氣力來抬起手朝祖父尸體的方向指去。此后,他一直被寨子里傳為膽小。
大伯、二伯和叔叔鬧得太厲害的時候,父親也會回去,調(diào)解一下。我曾經(jīng)問過叔叔:“都是親兄弟,有什么過不去的?!笔迨暹€是笑著說:“哪來什么矛盾?就是你二伯怕你亞出去了忘了本,不鬧點,你亞怎么會回來?”
父親就這樣夾在他三個兄弟的“糾葛”之間,一直到歲月把他們都雕琢成了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
叔伯他們偶爾也會去縣城看看父親,只是,都是獨自去的,不會結(jié)伴而行。叔伯來南丹看病住院時,父親去探望,不管是誰,父親拿去的東西,總會是一模一樣的。
“怎么會呢?絕對不會的。”不知道是急于為父親辯解,還是為了安慰叔叔,我把胸脯拍得山響。
“亞丞,你過來!”叔叔突然叫我,他在不安地來回踱著。
“拿你的電話給我!”叔叔的聲音比剛才高了幾分,在他旁邊的幾個年輕人都被嚇得一愣,都把手機(jī)遞到他面前。叔叔只拿了我的,走進(jìn)屋去,穿過堂屋,徑直走到二伯的床前。
二伯似乎又比原來瘦小了幾分。上次來看二伯,是三天前,當(dāng)時他還能認(rèn)得出我來。那天我們堂兄弟幾個還把他抬到大門邊。沐浴在陽光里的二伯,露出了孩子般的笑臉。曾以為二伯就如一張就要凋零掉落的枯葉,可現(xiàn)在他連枯葉都不是了,如同一只被枯葉裹住的飛蛾,連掙扎的欲望和力氣都沒有了。二伯肯定是掙扎過的,而且是在無人察覺的夜里,掙扎的痕跡,清晰地印在他的嘴唇上。
“打你亞的電話?!笔迨灏咽謾C(jī)塞回我手里。話音還算鎮(zhèn)定,可他的手是顫抖著的。
輸入了父親的電話號碼,還沒撥出,手機(jī)已經(jīng)被叔叔搶了過去。他把手機(jī)放到了二伯的臉上,又往下壓了壓,貼著他的耳朵。
“二哥呀,我給你和三哥講話啦。”屋里瞬間安靜了過去,叔叔的聲音似乎可以把屋頂上的積塵震落下來。
二伯那深凹的眼睛,被垂下的眼瞼慢慢地遮住,最后閉上了,閉眼之前,他的嘴角動了一下,似乎在笑。
看了看叔叔塞回我手里的手機(jī),我當(dāng)然知道電話并沒有撥出去,只是想看看二伯趕赴黃泉的時間,時值2014年7月25日12時15分。
一陣心塞,還來不及反應(yīng),我就被擠出了二伯的房間。門口響起了鞭炮聲,二伯被龍哥和幾個兄弟抱了起來,三下兩下,在二伯的床被拆掉的同時,他被抬著放到了地上。
龍哥接過一支長長的竹竿,把堂屋中央的屋頂上的瓦片捅出了個窟窿,按我們那的風(fēng)俗,這叫“捅破天”。破碎的瓦片掉到了地面,堂姐妹們這才讓哭聲嚎了出來。
叔叔佇立在曬谷坪的一角,仰著頭,一動也不動,不知在和天說些什么,連我站到他的身后許久,他都沒察覺到??晌衣牭搅耸迨搴吞斓膶υ挘骸岸绨。阕吡?,還有我們送你哦,到我,就不知道有誰送我了。”
不忍驚擾了叔叔,轉(zhuǎn)過去,見大伯也出現(xiàn)在二伯的門口,他如一只煩躁的失群的螞蟻在自己畫的圈里來回走著,嘴里還喃喃著,怎么就走了?怎么就這樣走了?有人上前去,給他遞煙,遞煙的手碰了他好幾次,他才反應(yīng)過來。煙在他手里抖著,抖著,然后掉到了地上。
這次我真的撥通了父親的電話,告訴他,二伯剛走。電話那頭一直沉寂,傳來的只有父親的呼吸聲,急促而且很不均勻。
回到縣城,按慣例,我都要和母親說說每次回老家的見聞,母親也總會像個孩子一樣靜靜地聽著。
說了二伯去世之事。母親說,你當(dāng)時應(yīng)該打電話給我,我再告訴你亞的。還說,那天早上想和我一道回鄉(xiāng)下老家的父親突然感覺周身不適,連每日必做的早餐也做不了,這才沒回去的。接了我的電話之后,他一直癱坐在沙發(fā)上,害得母親還擔(dān)心他再也起不來了。按平時我也會這樣的,凡是這樣的事我總會先告訴母親,母親再用她的方式轉(zhuǎn)告給父親。也許,那天我只是下意識地?fù)芰四莻€沒撥出去的電話,或許,那讓我一整天惴惴不安的根源就是父親。
母親沉默了半天,又說,上次你叔伯三個來看你亞,他們就有個約定的。
我成了第六個知道父親和他的兄弟約定的人,他們約定:
——無論誰死,還活著的一定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