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阿 然/著
墻在笑,露著牙齒疏松的嘴,整個院子傻里傻氣的。那個吊車司機紅著臉,信誓旦旦地說,我媽八十了,老婆姓秦,崽在鎮(zhèn)完小讀書,我能跑到哪?你放一百個心,我一定把撞爛的圍墻砌好。
時間越飄越遠,天空遼闊,吊車司機消失得無影無蹤。
楊老四站在房門前,目光丈量曬谷坪、籬笆、魚塘、田埂連接起來的稻田,稻田上面黑沉沉的山林,然后拐上那條堅硬的水泥路。
女人撒出一把米,米粒在雞叫聲中蹦蹦跳跳的。她說道,好在是我,那天把雞放出籠了,要不然砸死完了,就吃不到新鮮雞蛋了。
楊老四一言不發(fā),目光爬上村口那棵高大的柚子樹,居高臨下地觀察洛水村的一舉一動。
村莊搖搖晃晃的。村莊還是老樣子,和一年前、十年前、一百年前一個樣。風塵仆仆地攪過來,為朽爛中的村莊帶來了新鮮的來自城市的氣息。
楊老四倒吸一口涼氣,兩道眉毛的痕跡就擰在了一起。
到處是煙。狗叫聲從河的對岸傳過來。他們是畜生。他們不敢看南邊的山林。他們把家里的牛、羊、豬、雞都賣了,連農具也賣了。他們連畜生都不如。
一個背影跌跌撞撞的。
人們從綴滿補丁的屋子走出,展露囚犯放風時的笑臉同來者打招呼。
主任,你這是去哪?
嘖嘖,好口福哦,半里地全是狗肉香。
頓頓有酒,我家糧食都不夠吃,上主任家討口吃。
楊保山,你不去望望,推土機排到了雞公嶺,你主任恁當的?
主任打哈哈,拂開額前的幾根拐杖,步子快得像風火輪。
主任心里窩著火,看什么都不順,看什么都是和自己作對。
林子忽左忽右,忽遠忽近,飛出來的鳥大得像籮筐。
主任啊,事情沒辦好,酒喝得沒滋沒味的。
老板電話天天來罵,攆人的魂。
實在不行,就交給我們,我們有的是辦法。
?!恋耐獾厝恕W彀筒卦诰仆牒竺?,一邊嚼肥肉,一邊放狠話。
主任走出村子,走進過去的對話。
你這是故意整我,欺負我老實。
大伙眼里看到的,抓鬮抓的,公平合理,你怨不得。
不行,那荒郊野嶺,鬧鬼咧,住不得人,重抓。
你問問大伙,大伙沒意見那就重抓,你看恁樣?
沒有鮮花和掌聲,主任卻走出了身處鮮花和掌聲包圍的姿態(tài)。他仰起腦殼,甩起手,走過魚塘,穿過籬笆,滿身酒氣地來了。
來吧。楊老四空著手,心里不免忐忑。
那個倒在記憶里的男人,邊爬邊號,棍棒呼嘯之下,皮肉綻放,白骨幼鼠般鉆了出來。
而主任陰著臉,永恒地蹲在恐懼的深處。
他慌起來,轉進院子,前院后院地翻,想找東西握進手,又望見女人苦瘦的身影,心里罵,慌個卵,要死死全家。
主任在外面喊,老四,老四,我又不是鬼,看見我跑什么?
女人噯一聲,不顧男人金剛怒瞪的眼,揩著手往外趕,主任哦,稀客稀客,快進來坐。
主任一直笑,慈眉善目的,讓她和他眼耷手垂地呆立一旁。他安穩(wěn)地坐下,開始摸屁股,摸出一截酸菜樣的家伙,點火,噴一口嗆人的煙,說,老四,莫站那么遠,雞圈里沒寶給你撿,過來,有話同你講。
他恨我,巴不得我人死屋塌,現(xiàn)在笑成那個卵樣,好像我是他的親弟兄。
楊老四背著手,臉色在夕光里灰暗下來。
女人說,他是個憨人,心里總不痛快,莫理他。
主任說,不痛快?他驚詫地望女人,又望那個孤傲的背影,一遍遍拍大腿,咦呀,眼看就要進城,住進高樓大廈了,還有什么不痛快?
女人呈上夢幻的笑,聽講樓房就砌在城邊,三十六層高,打開窗云就飄了進來,樓底還給種菜,甚至養(yǎng)豬,是不?
千真萬確。主任的臉像雞冠,個個都去看過的,手機拍過照的,我哄人的話,還能在村里頭立足?還不個個把我擂死?呵呵呵。
女人輕聲地喚,快過來,聽主任講。
主任斜起臉,撐著似醉非醉的眼,望著他左腳扯右腳地移過來。
主任說,那天在村委會簽字畫押,全村人都來了,就你不來。派去喊的人回來講,你屋門大開,灶是冷的,板凳橫七豎八撂在地上,院子里的衣服挨雨淋濕了也沒人收,村口楊婆子講你們進城了。
女人搶著說,是哦,孫子那幾天發(fā)高燒,三十九度三,住院了,崽和媳婦哪走得開?接到電話就趕去了。她看著頻頻點頭的主任,又看男人,然后抬起沾滿泥巴的解放鞋,你看,這剛剛跨進屋。
主任哦一聲,怪不得,原來是這樣,我講這么重要的事沒理由不到場的。
主任接著說,高速路修到了秀鳳嶺,眼看要到村口了。這風水寶地的,人家老板早看中了,要搞旅游開發(fā)。這一路都這樣搞,屯糧村、橋頭村、渡馬村,你們也曉得的,情況就是這樣了,現(xiàn)在就等你們簽字畫押了。
楊老四的眼睛跟著主任的二郎腿上上下下地顛,每顛一下,心里就咯噔一下。他往前一步,說,我的墻挨撞爛了,這個賬恁樣算?那個野崽還講幫我砌的,到現(xiàn)在連個影都不見,個娘沒癟的。
主任板起臉來,你莫氣,我同你講句難聽話,不單你的房,到時候整個村子都挨鏟平的,還在乎這個墻?
楊老四喘口粗氣,我沒簽字畫押,人住在屋里,人命關天的,他就撞我的墻。
女人說,主任你還曉不得,那天好在是我把雞放出籠,要不然砸死完了,就吃不到新鮮雞蛋了。
主任摁滅煙頭,說,我找過他們的,他們也賠禮道歉了,還講了,那個吊車司機是個新手,出來兜個圈,哪曉得就撞爛了你的墻。
他掏出兩百塊錢,遞向女人,你看,這是賠給你的損失費。
我恁餓錢?沒見過錢?這點錢就打發(fā)我了,太把人看下了。
楊老四挺直腰桿,說,我不要錢,我就要那個野崽砌好我的墻。
主任沉下臉,說,我都是按政策辦事的,你這樣鬧是鬧不贏的,這是大趨勢,時代潮流,懂不懂?他望一眼空無一人的大門,又歪腦殼,瞥瞥墻頭搖曳的枯草,說,有些話是不能明講的,領導在大會上把桌子都拍爛了,連下九道紅頭文件,你們都還曉不得。又壓低聲音,湊著女人的耳根,渡馬村的李有田你們曉得嗎?
女人瞪圓眼,問,他恁樣了?
主任把身子后撤,撤到一個安全的距離,說,還在醫(yī)院躺著咧。 女人的肩膀便塌下來,唏噓不已。
主任重新抖抖手里的鈔票,說,拿好。
小心接過錢,掖進褲腰,女人笑著說,又喊主任費心了。
主任說,莫講那些,一個村里的,我不幫哪個幫?好了,就這樣了,明天我在村委等你們。咦哎,這個鬼天。他抹下一把汗,然后瀟灑地拋向地面。
那幾只劫后余生、仍在下蛋的母雞,撅起屁股狂奔過來,歡喜地刨、啄、跳,在飛揚的羽毛和塵土里建起一座舞臺。
恰到好處的機會。主任一直在尋找?,F(xiàn)在來了。
主任不動聲色,暗中運氣,趁著塵煙鼎沸之際,雷電般的笑聲隆隆地劈出來,擊穿了楊老四的身體。
地皮在顫。樹葉子嘩嘩地響。拳頭緊貼大腿抖個不停。
笑聲在持續(xù),越滾越大,一遍遍掃蕩著破敗的院子。
他覺得冷,手腳麻木,好像在冰窟窿里活了七十三年。
主任端坐祥云,無比享受此刻的威懾與成就。
快看啊,這個命若草芥的人篩起糠來了,呵呵呵呵。
他拼命呼吸,要把火焰往下按,再按,實在按不住了,憋屈的往事像頑強的皮球一次次浮上來,柔軟的舌頭充滿力量,老子就是不簽。
主任走了。羞憤從后面頂著他的腰,踉踉蹌蹌地走遠了。
鍋碗瓢盆跳起舞來,雞也被攆上了墻。
女人說,有話就不能好好講,硬要得罪主任,吃了一世的虧還沒吃夠,還不長長記性。
楊老四踩住那堆亂石,成功將女人的話堵在耳朵外面。
你幾時見主任跟人點過頭、哈過腰?你就恁大。
楊老四望見柴草掩上窗沿,檐下的鐮刀閃閃發(fā)光,內心巨大的缺憾被勝利的喜悅一塊塊地填滿了。
你個女人婆,曉得什么?擺飯。
晚飯后,楊老四坐在門檻上,神情落寞地望著空蕩蕩的土地。他想到了孫子。黑咕隆咚的小巷,黑咕隆咚的屋子,雨水從各個角落滴下來。孫子病懨懨地縮在烏黑的蚊帳里,委屈的眼里裝滿淚水,阿爺阿奶你們來了。
他和女人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在城里,崽和媳婦從日出做到日落,累死累活也掙不到什么錢。拆遷來了,就有錢在城里買房子,就能讓虎頭虎腦的孫子像城里的娃那樣過上體面的日子。
他嘆口氣,揉搓渾濁的眼皮。恍惚間,幀幀畫面如流水淌過眼前。泥里長出刀子,陽光里藏著刀子,一刀刀切割黝黑的皮膚。莊稼一茬茬被砍倒,一茬茬又冒出來。扁擔壓著肩膀,在沉甸甸的田埂路上,吱吱嘎嘎響個不停。
天黑得好卵快。那些爽快的日子隨著暮色一路潰敗,折進樹叢、山坳、凸起的巖石,轉眼被一線霞光收進了口袋。
日你媽。楊老四呸出一口痰,嘴巴苦得像黃連。
燈剛亮起來,稻田里的蛙聲就進了門。女人一臉驚訝地朝著夜色喊,伯爺,伯娘,你倆恁來了?
板凳擺正,茶端了上來,往凳腳揩了一泡鼻涕,伯爺說道,狗往死里叫,我們哪里睡得安?伯娘笑吟吟提起薄膜袋,說,張胖子進城了,村里連個賣肉的都沒有,這是前年腌的臘肉,我送兩掛過來。
女人說,恁黑的天,路又難走,老是記掛我們,喊我們小輩恁過意哦?
伯娘瞟一眼熏得漆黑的臘肉,目光充滿憐惜和不舍。
伯爺接著惱怒起來,楊保山在村里造你們的謠,我實在看不過,和他吵了一架,我講老四一家都是通情達理的人,難道他會拖累大家?他恁憨,不愿進城享福,倒反想老死在這個窮地方,我就不信。
伯爺咳一聲,說,老四,你還是看不開,還是想以前的事。劉滿倉不是住在半山腰?還有李廣田,要爬兩座山才能望到他的屋門口。楊柺子、張大炮,還有前年中風的楊明仔,他們倒是住在正街,但他們都死了。人死了住進金鑾殿也沒用,你就大氣點,莫和他們計較了。
楊老四說,我不是小里小氣的人,只是他們太霸道,太欺負人了,就差騎著我的脖子屙屎屙尿了。
伯娘抹起了淚,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來了拆遷隊,你講我都這把年紀了,還能活幾天?
伯娘你莫哭,你聽我講。女人鼓了男人一眼,講起子和媳婦留在城里的志向有多堅定,如何打拼,孫子讓他倆如何牽腸掛肚。最后加重語氣,說,就一個崽,不靠他靠哪個?總要跟著進城的。
幾句話講得伯娘笑開了花,轉臉可憐兮兮地望著楊老四。
楊老四臉色凝重,說,砌這座房子不易啊。我老子還挨石料砸斷了一條腿,現(xiàn)在倒好,講鏟就鏟了。
伯娘有些不耐煩,說,我恁曉不得?石料還是你伯爺拿板車一車一車拉來的。說著勾起了手指頭,細數起兩家歷代的交情。哪位先人幫著抬過棺,哪位先人在災年施過一碗米,哪位先人打過抱不平??谒蛞惶颍职馄鹬割^往回數。
院子一片死寂。蛐蛐鉆進了墻縫。星子不見了。大大咧咧攤滿夜空的云朵慢慢抱成了團。田野之上有光影游蕩,有東西窸窸窣窣趴在墻頭、井臺、瓦檐、窗戶、樹影里。
霎時間,頭皮陣陣抽緊,陰風颼颼地撩過褲襠。楊老四憋住尿意。那些死于不同年代,因意外、饑餓、疾病的而去的先人緩緩從墳墓里爬出來,一個接一個,白衣飄飄地站在了身后。
好了,莫講了。伯爺打出一個長長的哈欠,明天還有一堆事,我要回去睡覺了。伯娘站起身,緊緊揪住自己的胸口,說,你這樣講我就放心了,記住了,有話好好講,莫和主任鬧。
一夜沒睡好。兩個人在床上翻來覆去,咳嗽,吐痰,灌了一肚子涼水。老是聽見院子里有人沙沙地走來走去。
天一亮,田埂路上就陸續(xù)來人了
太陽剛明朗,院子里頭已經坐滿了人。人們嘻嘻哈哈的,東張西望地打量院內的擺設,嘴上盡是貼心貼肺的話。新搭的雞窩,隨手丟在桌邊的活路,墻皮剝蝕的房屋,那棵十幾年也沒長成氣候的棗樹。人們認真地夸贊著,大拇指一次比一次豎得高。
總之樣樣都好,沒有哪樣不好的。
從未有過的待遇讓女人臉色緋紅,蝴蝶一樣在院子里飛來飛去。這個牽她的手,那個攀她的肩,人群外還有人高喊她兒時的小名。
女人一迭聲忙著答應,將大把大把的糖果花生塞進娃娃們的懷里。就連生性木訥的楊老四,面對著潮水般的奉承話,屁眼芯子也麻了起來。
打破熱烈氛圍的是阿水。
他扒開人群走到前面,皮笑肉不笑地說,楊老四,你住得偏,村里的事你又不關心,你曉得咩,整個村子就等你一個人了。見楊老四毫無反應,阿水手中的煙筒往地上一蹲,聲音大起來,拆遷協(xié)議你簽還是不簽的?
人群頓時靜下來,目光齊刷刷地扎到了楊老四的身上。他清清嗓子,說,他們撞了我的墻,還哄我,把我當娃崽耍得團團轉,你們來評評理,有沒有這樣作賤人的?
年紀大他八歲的德哥講話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這樣搞是過分了,但主任不是講賠了損失的?接著噢一聲,求證的眼色朝兩邊打。
老四啊,你就當挨狗咬一口,看開些,哈哈哈。
人群瘋笑起來,幾顆花生接二連三砸向說話的那個人。
也有為楊老四幫腔的。
是,看開些,橫豎沒鏟你家的墻。
楊老四感激地抬了抬頭。
也是哦,兩百塊是少了點,我去喊主任再加點。
有人拍拍屁股站起來,說,莫做夢,從他荷包撈出錢,我腦殼給你當凳坐。
旁邊那位撇撇嘴,幾塊磚能賣兩百塊,也可以了。
德哥朝人群擺擺手,皺起眉頭說,老四,那你到底要恁樣?
楊老四握緊拳頭又松開,說,我就要他們砌好我的墻。
阿水嚷起來,我實在不明白,你這樣搞是為什么。你這樣搞不是帶累我們啰?
埋怨聲在人群里此起彼伏。
你不簽,拆遷款就下不來,我一家老小就要在城里租房住,你曉得城里租套房多貴嗎?
是啊,你也替村里人想一想,莫總慪自己那口氣。
我看你是想當釘子戶,好漫天要價。
還是女人出來解了圍。
不是那回事。女人說,房子舊歸舊,不值什么錢,但好歹住了大半輩子了,還有田、豬、雞,習慣了,一下子還轉不過那個彎。
人群立馬反駁起來。
這話講的,好像我們沒房、沒田、沒豬、沒雞一樣。
是,大半輩子,我家住在洛水村都三輩子了。
我還養(yǎng)有三頭牛恁不講咧?
你怕是娃崽哦,這就轉不過彎了。
德哥笑起來,人們也嘿嘿地笑了起來。
笑聲里透著和解和寬宏大量的味道。
還是德哥仁義,他說道,這樣吧,明天我?guī)蓚€人,幫你把墻砌好行不行?
那不行,墻不是你們撞爛的,恁要你們砌?道理上講不通。
楊老四的話讓人們徹底失去了耐心。
這不行那不行,到底你要恁樣?
墻是你的命,恁重要啰。
我個天,恁犟的人也有哦。
更多的是沉默。
德哥沉吟片刻,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說,老四啊,你一向老實,不是那種蠻不講理的人,凡事好商量嘛。
是啊,好商量嘛。眾人附和道。
王八操的,他們全是一路貨。
一種被算計的悲憤讓他昂起頭顱,你們莫講了,這事沒商量。
幾個女人鼻孔朝天哼一聲,扭著腰率先出了門。
人群交頭接耳,小的攙起老的,神情肅穆地退出了院子。
院子空了。殘余的熱鬧勁一直在女人的耳邊回響。這一天,女人做起活來不是撞倒油壺就是踢翻臉盆,時不時倚到門邊,也不理會男人的冷嘲熱諷,咬起牙根,無比渴望地望著村莊。
下午一個人也沒來。大熱的天,女人怕冷似的夾著身板。
暖風一瓢瓢潑過來,田間地頭寸草不生,一片了無人煙的蠻荒景象。
開飯了。女人坐在爐膛前有氣無力地喊。
臘肉硬得像柴。苦瓜炒成了炭。西紅柿蛋湯咸得像海水??曜討醒笱蟮靥稍谧烂?,扒進嘴里的飯噎得人翻白眼。
電話響了。楊老四放下酒杯,支起嘴,電話。
女人拿起電話,嗯,啊,是,好的。把電話甩給男人,沒好氣地說,你自己和崽講。電話那頭噼里啪啦地炸,楊老四的臉色由黑轉白,由白轉紫,吼道,你恁不去搶銀行?
酒一杯接一杯,女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你把村里人得罪完了,稱心了,如意了,喝,喝多些,早死早埋。一群敗家子。楊老四醉醺醺地自言自語。
女人停下針線,是,就你會持家,你最能干了。
把地丟了,以后就沒家了,還持個卵?楊老四把半杯酒澆向地面,然后抿一口,蘸起殘余的酒水往眼皮抹。
女人接著嘮,以為我曉不得你的心思?幾十年都過來了,不活得好好的,想那些做什么?
他舉起手臂朝門外戳,城里恁好,祖宗都不要了,這些貨曉得好和丑!還有你崽講的那些混賬話,他要站面前,我一耳刮扇他回娘胎。
去挺你的尸,兩杯酒下肚盡放狗屁,看見你就飽了。
是喝過頭了。
屋頂一直在轉,瞇眼時轉得慢些,睜開眼就是場龍卷風,所有的東西都撞在一起,酒杯子抓手里,巴巴眼,還有十幾個盤子在旋渦里轉得飛快。
楊老四扶住墻,掙扎著上了床。
夜色濃重,土地的顏色比夜空深,一層又一層,盾牌似的將院子圍得水泄不通。擠在門框里的村莊陰森森的,像看門狗,齜牙咧嘴地吐著火光。
床頭翹翹、晃晃,載著他在風浪里越戰(zhàn)越猛。他感覺身體在甲板上滑來滑去,探照燈掃來掃去,女人的喊叫裹著針,一聲聲刺穿他的耳膜。
腦殼裂成了八瓣,有人不停往里面扔深水炸彈,有的在表皮炸,有的在腦仁炸,掀起的浪花洇濕了頭發(fā)和枕巾。
嘣……嘣……嘣……
月光凝固了,華美的錦緞溢滿大地,浪費得叫人心疼。
最后女人搖醒了他,睡得恁死,喊你打你掐你罵你你都曉不得醒。
楊老四睡眼惺忪,完全搞不清狀況。
女人說,半夜就來了人,我聽見動靜出去看,房前屋后照得燈火通明,湊到門縫看看恁回事,一把火就把我燎了回來。你講我個女人家哪敢出去看?光聽見外面哐當哐當響了一夜。
聽見女人的話,楊老四頭重腳輕地走出門。
天是烏的,壓在灰薄的地平線上。鳥叫聲像射出的箭嗖嗖地擦過頭頂。
他四處查看。但大門緊閉,院里的物件各歸其位,除了被撞爛的那道豁口,四堵墻仍然完好地豎在那里。唯一破壞的跡象,就是豬欄被拱爛了。肇事者鶴立雞群,正剽悍地踱著步。
他詫異地望著女人。女人慌亂地指向院門。
門閂一拉,鐵腥和柴油味涌了進來。一種難受至極點的愉悅瞬間將他扼住。
好嘛,要得嘛,你們給我記好了,咦喲,真做得出哦。
他念咒似的嚅動嘴皮,沿著溝的方向一直走,拐彎,直走,沙土嘩啦啦往下瀉。直走,拐彎,腿一軟就坐在了地上。
日你媽!整座院子被一道寬兩米、深一米五的壕溝給包圍了。
推土機從田野的盡頭一路碾過來。從履帶的痕跡分析,至少有四架推土機。開始時,它們像一隊彬彬有禮的巨人,避開草垛,在一片衰敗的莊稼前停留片刻,繞過無名墳包,接著狂暴起來,接連撞翻三根廢棄的電線桿,壓塌干涸的水渠,田埂之間一片狼藉,直至將籬笆推得東倒西歪。魚塘四周印滿腳印。踩得稀爛的泥草之上丟滿煙頭、酒瓶、木棍、油桶、紙巾、糞便、火把、骨頭。
風在南邊吹得歡,楊老四挽起袖子往南邊望。那里的山林一年四季煙蒸霧繞,下面埋著楊宗明、楊衛(wèi)民、楊紅旗,他們生前忍氣吞聲,死后亦不保佑楊家的子孫。
再望遠方。遠方的村莊巋然不動,磨盤樣在楊老四的呼吸間起起伏伏。村口的柚子樹下聚起一堆人,他們滿面紅光,互相打招呼,拍肩膀,將香煙一根根抽出來遞向對方,好像春節(jié)已提前到來,又好像身在岸壩之上,幸災樂禍地希冀洪水能夠卷走一切。
女人原地蹦了起來,兩只拖鞋一前一后飛過壕溝,消失在紅黑的土坎后面。等她準確估算出村莊的距離和風向后,便將槍口對準了楊老四,打靶鬼哎,硬是不聽講,這下好了,門門出不了,電話電話不通,恁犟哦,七十幾的人了,還不明事理,一生沒跟你享過一天福!老了老了還遭這個孽,你不替我想,不替崽想,也替孫子想想啊,你啊你,喊我罵你什么好?
女人的話像鐵錘,濺起火花砸向楊老四兩邊太陽穴,將其砸懵、砸癟,滿腔火焰幾近熄滅。
望望臺階上濕漉漉的解放鞋,女人氣鼓鼓地說,蹲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快點給我找雙鞋?
一夜之間,屋里頭不像屋里頭了。一定是進賊了。楊老四這樣想。時間變形了,墻上的掛鐘六點看著像九點。脫谷機,鋤頭,犁耙,碗柜,水缸,簸箕,錫皮箱籠,綁在梁上的紅綢銅錢,每個旮旯和陰影里都顯出似是而非的幻象。
將蒙塵的紅色繡花鞋擺在女人腳前,楊老四說,找不到鞋,就這雙。
哎喲,恁把這鞋拿來了?女人輕撫繃裂的鞋面,嘆口氣,目光便散若塵埃了。現(xiàn)在的人哪個不精?不往城里跑,不到城里買房子,做生意賺大錢?就你不開竅,總記掛那幾畝地,伯爺伯娘都八九十了,還想著進城養(yǎng)老,你就恁憨……
她越說越委屈,滿腹的怨言才起個頭,便被遠方的喧鬧聲打斷了。
隊伍已經出發(fā)了。
消息在半夜就傳遍了村莊。散居各處的村民們正從四面八方趕過來,源源不斷地匯進這條喜慶的河流。陽光猛如脫韁的惡犬,亮出閃閃發(fā)光的爪子,咆哮著撲向地面。人們歡聲笑語,肩扛大米,手提金龍魚花生油,有的甚至懷抱簇新的被褥,難以抑制的亢奮讓他們渾身發(fā)抖,猶如行進在震顫的鼓面上。
主任沖在最前面,手持竹杖,用他雷鳴般的吆喝聲指揮隊伍,嚓嚓地踏著必勝的步伐,浩浩蕩蕩地開過來了。
豬發(fā)瘋了,在院子里嗷嗷地四處奔竄。幾只雞咯咯地叫喚著,扇起翅膀飛上了天。女人說,好好的攆它們做什么?他們這就過來了,你就莫在那里發(fā)癲了,跟你講話聽見沒有?
楊老四不搭女人的話,繼續(xù)弓起腰驅趕,試圖將它們攏到一處。
失敗是意料之中的。不是豬在東,雞在西,就是豬龐大的身軀拱進了逼仄的墻角,任拽拽不出來。而幾只雞蹲在錯落的樹杈上,神情憂傷地望著遠方。
楊老四滿頭大汗,呼呼地喘著氣。女人在一旁看著這莫名其妙而又滑稽的場面,無可奈何地苦笑起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楊老四終于成功了。
豬沖在最前面,幾只雞緊跟其后,落尾是楊老四,一路揚塵掘土,噼噼啪啪朝著院門沖了過去。
驚險的一幕發(fā)生了:豬沖到壕溝邊,緊急剎車,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幾只雞相繼滑倒,翻滾著鉆進了墻邊的草叢。楊老四義無反顧地加快速度,展開雙臂,像一只鳥一樣騰空而起。
女人的尖叫還在飛翔,遠方的隊伍像一列脫軌的火車一節(jié)一節(jié)撞在一起。
在這起跳降落的滯空中,幸福而短暫的眩暈里,楊老四深陷記憶的沼澤,像個風餐露宿、跋山涉水了一輩子的人那樣,無比貪婪地千千萬萬遍舔食著,那即將逝去的、無可挽回的貧苦日子的點點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