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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父之名

        2016-10-23 05:35:58短篇小說徐小雅
        廣西文學 2016年12期
        關鍵詞:明朗女兒

        短篇小說·徐小雅/著

        真實地講,舒明朗每年最討厭的日子有兩個,一個是三月五日的學雷鋒日,另一個是九九重陽節(jié)。三月五日學雷鋒,離家不遠的曲塘小學里,總有一個低年級的班級主動提出要到他家里來學雷鋒。到了重陽,形式依舊,只不過學雷鋒的對象變成了街道辦事處。小學生會干點實事,擦擦窗子、打掃衛(wèi)生,打掃完了一邊敬隊禮一邊對他道爺爺再見。重陽前夕,則是一隊街道辦事處的干部咣咣敲門。來的時候他們會帶一點大米或者花生油,偶爾也有慰問金,用抄光榮榜的紅紙包成紅包模樣,顏色讓舒明朗感覺不舒服。末了,領導握住他的手,緊緊的,拍拍他,兩人便都對著鏡頭笑了,如釋重負。不久,他就會在社區(qū)的辦公室里看到自己的照片。神色木然,兩頰深深陷下去,凸出骨骼的輪廓。舒明朗有些怔,感覺自己像是一頭首次在鏡中看到影像的小獸,對反射出的自己充滿了敵意。

        最近他們又換了新花樣,把這叫模式創(chuàng)新。他們先是派來工作人員,將小區(qū)里六十歲以上的獨居老人一一做了登記。登記結束沒多久,工作人員就紛紛帶著保姆上門,說這是社區(qū)給獨居老人的福利。保姆的勞務費由社區(qū)統(tǒng)一負責,工作內容是為獨居老人們打掃衛(wèi)生、做飯、做家務。小區(qū)的其他獨居老人都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對于最難搞的舒明朗,婦女主任親自上門。有好幾次了,她帶著一個女孩在家門口等他,企圖讓他接受這個新政策。舒明朗不知道社區(qū)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就算是福利,帶上了強迫的味道,總是令人反胃。婦女主任帶來的那個女孩才二十歲出頭,一副懵懂的模樣,究竟誰是誰的保姆,還說不定。

        再說,他的身體還算健康,不需要保姆。

        每天下午三點,舒明朗都會準時到小區(qū)里的恒溫游泳池鍛煉身體。這幾年莫名掀起了游泳的熱潮。無論是夏天還是冬天,淺水區(qū)里幾乎每天都滿滿地裝著前來學游泳的小學生。孩子們一律戴著泳帽,穿連體泳衣,讓人分不出究竟是男孩還是女孩。

        大多數(shù)時候他并不游泳,只是在水里泡著。泡在水里讓舒明朗感覺輕松。跳躍的水花聲,沉入水底時耳邊響起的嗡嗡的水流聲,這些聲音安靜、柔和,仿佛世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游泳館里一片碧藍。也許是池底瓷磚的關系,水看起來也是澄藍色,讓他想到海。剛入伍時舒明朗在海島上當兵, 他看得最多的就是海。那時候的海不像現(xiàn)在——四處都是灰蒙蒙的,不時地翻上來骯臟的水草,甚至垃圾。他印象中的海是一片澄碧,就如同游泳池的水——藍得飽滿卻又濕漉漉的,讓人感覺不太真實,仿佛一碰就會有一窩藍色噴涌而出。傍晚,巨大的火球漸漸墜落,濺出幾抹紅色,消失在海平面上,藍色變成橙紅。接著,新一輪的墨藍將整個天空包圍住。星星布滿天空,像散落了一地的珍珠。有時候他們會坐船出海。他們不是海軍,許多戰(zhàn)友都因為受不了海浪的顛簸,在船上爭先恐后地嘔吐。但是,水的味道讓舒明朗感覺平靜。他倚靠著船舷,任由略帶腥味的海水泡沫撲滿他的臉。他閉上眼睛,感覺有一股溫柔的睡意慢慢升了上來。

        泡至疲倦時,他會在游泳池里慢走幾個來回,這是他唯一的運動方式。他不跳廣場舞。一群人在小區(qū)的空地上擺上一個破爛音箱,跟著節(jié)奏魔性地搖擺身體,像是在進行一種古怪的儀式。他每次看到廣場舞的隊伍,總是會加快步子走開。他也不散步。河濱的散步大道上熙熙攘攘全是人,草地上坐滿蹭網(wǎng)的民工、情侶,狹窄的過道則被牽著狗的女人占滿。因此,他更鐘愛泳池。即便泳池里充滿著小孩子吵吵嚷嚷的叫聲或笑聲,但由于耳朵時常進水,喧鬧聲的分貝就降了下來,像是遠在千里之外一樣。

        他正在想盡辦法讓自己盡可能地活得久一點。這幾年,他越發(fā)分明地感覺到自己老化的路徑。開始是褶皺,接著是斑,然后是臭味。衰老終究是不可避免的。他感覺身體就像是殘留著火星的炭,雖然還在掙扎,但熄滅是遲早的事。前幾年,他在社區(qū)體檢中檢查出來有冠心病。醫(yī)生囑咐他不可過于勞累或激動,否則,一心肌梗死,什么都玩完了。后來他在某電視臺的養(yǎng)生節(jié)目上看到游泳能增強心肌功能,便立刻在小區(qū)游泳池辦了年卡。

        他還不能死,至少目前不能。

        十年前他的女兒死了。她自作主張地和一個蠢貨結了婚,到頭來卻被那個蠢貨給殺了。那個姓林的男人是個瘦削、長相陰郁的人。他的眼窩很深,眼白太多,瞳孔太小,額上有兩道很深的法令紋。據(jù)說這樣的人心事很重。舒明朗不假思索地反對這樁婚事。女兒說,你還沒見過他本人,還沒了解他,你為什么不同意?她表現(xiàn)出在乎那個男人多于在乎自己,讓舒明朗煩躁又憤怒。他于是說,不用說別的,我看他不順眼。女兒說,是我和他結婚,為什么要你看得順眼才行?舒明朗說,我吃鹽多過你吃米,你聽我的沒有錯。你要是和他結婚,除非和我斷絕關系。女兒沒再回應,直接把電話掛了。

        兩三天后,舒明朗接到了那個男人的電話。他們的對話簡單明了。男人向舒明朗介紹了自己的工作和家庭情況,說一定會給女兒幸福,請舒明朗同意兩人的婚事。身為男人,他太清楚同類的那一套了。他說,你是做生意的,無商不奸你知道吧?我不相信你。男人說,你見到我的話,一定會對我有所改觀的。舒明朗說,我只相信經驗。男人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一定會和你女兒結婚的。就算是為了你這句話,我非和她結婚不可。

        后來他們真的結婚了,沒有請柬,只是發(fā)來一條短信作為通知。他氣急敗壞地打電話給女兒,聲稱要斷絕關系。女兒說,我沒有什么好遺憾的。

        這一點她倒是毫不猶豫。她在各個方面都很像他。他們擁有同樣的臉型,同樣的大小眼,拒絕聽自己不想聽的話。舒明朗第一眼看到她時就驚呆了:這是一個小號的自己,一個異性的自己——他從沒想到血緣竟是這么有趣的現(xiàn)象。他視她如珠如寶。妻子去世后,他發(fā)誓絕不打她?,F(xiàn)在看來是他錯了。如果當初他能狠狠地揍她幾頓,她就不會那么目中無人,那么,接下來的許多蠢事都不會發(fā)生。

        葬禮是由女兒的朋友們操辦的。他們問他要不要再看她最后一眼,他拒絕了,只是等著領取骨灰。當骨灰交到他手上時,他下意識地用手掂了掂,很輕,甚至不如她出生時的重量。女兒近一米七,一百三十多斤的一具肉身,現(xiàn)在全部裝在這個尺來見方的小盒子里,不比一張紙更沉。他突然覺得,被燒掉的是他自己。

        警察給他看死亡現(xiàn)場的照片。女兒的致命傷在頭上,頭被撞了一個巨大的窟窿。女兒身上布滿大大小小的瘢痕,有的是紫色,有的已經開始發(fā)青,甚至變黃。臉上、身上、腿上,到處都是。最后,警察給了一個結論,女兒雖然長期遭受家暴,但死是一場意外。因此,兇手被判了無期徒刑。

        舒明朗慢慢地說:“殺人……不是要償命嗎?”

        “他有自首情節(jié)?!本飒q豫著說,“而且認罪態(tài)度很好,所以判了無期?!?/p>

        “無期的意思是,以后表現(xiàn)好,還可以減刑?人命是不是太不值錢了?”他低吼道。

        警察愣在那里,手忙腳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舒明朗提出了上訴,但法庭維持了原判,只是將補償金額又提高了些。審判結束時,庭警將那個男人架著帶出法庭。走到門口時,那男人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過頭,長久地注視著舒明朗。那是一種古怪的表情,臉扭曲著,卻像是在笑。舒明朗冒了一身冷汗。他知道了,女兒的死是那個男人對自己的報復。

        他大喊道:“看到沒有?他在笑!他是故意殺人!”

        有無數(shù)個夜晚,舒明朗在夢里看到男人從腰間抽出皮帶,女兒則像只沒頭蒼蠅,無能地在房間里逃竄著,尖叫聲淌滿了那個房間。舒明朗大聲吼道:“光躲有什么用!你打他!打回去??!”他用力揮舞著手臂沖上去,卻被什么東西彈了回來。他驚醒過來。

        舒明朗睜開眼睛,起身,在泳池里慢慢地走著。越到水深處,他的步子就越加變得漂浮起來。陽光透過游泳池的窗子照射進來,只在水面上留下一點微弱的余光。泳館里的窗子很高,幾乎和天花板平行。窗口小而方,讓人莫名想起監(jiān)獄的天窗。

        那男人被關在第四監(jiān)獄。這幾年,男人因為表現(xiàn)好而不斷被減刑,由無期變成二十年。女兒活了還不到三十歲,這個男人服刑的年限甚至比她的生命還要短,難以置信。舒明朗唯一能做的,是和他繼續(xù)耗下去。為此,他每周都會固定在周四前去探視。男人總是拒絕見他,一次也沒有例外。熟了之后,獄警會問他,看的人是誰?。棵總€星期都來,是家里人?舒明朗說,久病床前都無孝子,是親人怎會堅持來?只有仇人才會來。但是,每一次,男人都會拒絕和他會面。他也從不堅持,只是讓獄警傳話,或者給他送自己的體檢報告,為的是告訴那男人,他還活著,他會等到他出來為止。

        舒明朗忍住胸中即將迸發(fā)的脹氣,深吸一口。游泳館里充滿著消毒水的味道,意外地讓人覺得清新,仿佛能漂洗一切。他在池子里走了幾個回合,又倚靠在池子邊看了看學游泳的小孩。直到皮膚被泡得發(fā)白了,他才從泳池中起身上岸。

        在浴室里簡單地沖了個澡,換好衣服,舒明朗趿拉著拖鞋走出游泳館。館外起了很大的風,將貼在他身上的衣服鼓起來。天色陰沉晦暗,空氣里透著厚實而溫熱的濕氣。他加快步伐,走進小區(qū)單元。在電梯里遇到鄰居時,他點個頭算是打過招呼。他猜想,小區(qū)里的大多數(shù)人都把他看作怪人。尤其是社區(qū)的婦女主任,每一次她上門時都會敗興而歸。她是個身材虛胖的女人,眉毛淡而短,像是古畫中的唐朝仕女。她看起來很精明,并且很樂于在背后傳播八卦。也許每一次在舒明朗這里碰了釘子之后,她都要回去和她的同事和小區(qū)的婦女們宣傳,那個克死一家人的老頭子,真是不識好歹。不過,這也不排除是自己在女兒離世后的眾多幻想的迫害之一。

        舒明朗用腳趾緊著拖鞋走出電梯。婦女主任看見他,精神起來:“舒爸爸。”

        他又看到了那個女孩。女孩是典型的南方人長相。她不是第一眼就讓人覺得是美人,但周身呈現(xiàn)著一種隱隱的媚態(tài),仿佛需要有人挖掘似的。

        舒明朗頓了頓,上前開門,盡量心平氣和地說:“我跟你們說過了,我不要保姆。我也沒錢雇保姆?!彼哌M房子,兩人緊緊跟著。他不想讓她們進屋,又不好直接把門關上,只好把兩人讓進來站在玄關處。

        “舒爸爸,這是社區(qū)的福利政策,是免費的?!彼恼Z速很快,像是憋了一口氣似的,“這不僅是我們?yōu)楠毦永先颂峁┑母@?,也是一個再就業(yè)幫扶計劃。一方面為老人做一點實事,另外一方面也可為一些待業(yè)婦女提供工作,獲得經濟獨立,更好地保障自己的權益?!?/p>

        “我對你們做什么不感興趣,再說,既然是福利,我也可以不接受吧?”

        他上下打量著那個女孩,女孩也毫不客氣地打量著他。她才二十歲出頭,可婦女主任把她稱作“婦女”,仿佛別人不知道她的工作性質似的。女孩的頭發(fā)很細,頭頂已經開始冒油,臉上也泛著油光,加上膚色暗沉,使她看起來像是一頭海豹。

        “你有二十幾了吧,還要社區(qū)幫你找工作?”

        女孩鼓著兩腮,沒有答話。他繼續(xù)打量她。相比大多數(shù)本地人,她的身材要略胖些,看起來像是浮腫。舒明朗注意到,女孩的胳膊上、腿上,有幾塊如同拼圖形狀的傷痕。

        他指著那些色澤不一的傷痕問:“這怎么回事?不是生病吧?”

        “不是,不是。”婦女主任邊答邊岔開話題,“我還是建議舒爸爸接受我們的幫扶計劃,其他的老年人都接受了,也和這些保姆相處得很好。我看你也是一個人嘛,上次體檢,心臟也不太好。有個保姆在家,有點什么事,也方便點。再說了,反正也是免費的。”她的口氣聽起來像個產品推銷員。

        聞此,他下意識地按住胸口。他看向那女孩。女孩看了他一眼,迅速低下頭去。他一怔。女孩眼睛里的什么東西揪住了他,讓他感覺很熟悉。他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女孩卻一直低著頭,只是盯住自己的腳尖。他想再確認一次。

        婦女主任見他不語,趁熱打鐵:“要不然先做幾天,實在不愿意再說吧?!?/p>

        舒明朗沉默片刻,開口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劉帶娣?!眿D女主任代答。

        一個聽起來充滿受難感的名字。

        “你多大了?”

        仍是婦女主任回答:“二十一了。”

        他轉向婦女主任:“接下來還要做什么?”

        “沒有什么了,簽一個文件就行。”婦女主任笑起來,從隨身帶來的手提袋里拿出一份文件。舒明朗隨意瀏覽了一遍,確認不需要付錢后,在上面潦草地簽了字。婦女主任收好文件,補充道:“可以住家,也可以每天來,時間舒爸爸你來安排?!?/p>

        舒明朗走到門口,將門推開更多些。婦女主任識趣地走了出去,仍保持禮貌的微笑。舒明朗對女孩說:“上午來吧,來的時候先打電話。”

        到了正式上工時間,劉帶娣提前給舒明朗打了電話,準時來了。她干活認真、仔細,和她的長相一樣干凈利落。在等準備午飯前的空隙里,她會搬來廚房用的板凳,靠著沙發(fā)坐著,和舒明朗一起看電視。她比較喜歡綜藝搞笑節(jié)目,遇到好笑的地方,會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舒明朗驚訝于她的笑聲。她的笑聲精力充沛,像一頭未曾涉世的小鹿。干活時,她把袖子和褲腿都高高地挽起來,露出光滑的胳膊和小腿。她的聲音從廚房飄進過道,又從過道漫到陽臺上。高興的時候,她的嘴里會哼一些本地的山歌,歌詞直白得讓人不好意思。有時,聽到劉帶娣的腳步聲逐漸向客廳靠近時,舒明朗突然有些害羞起來。這感覺就像是意外看到了女兒發(fā)育時的身體一樣,心里像是被撒了一層辣椒粉,熱辣辣地脹開了。

        時不時,舒明朗在路上看到某個年輕的女孩從他身邊笑著經過,就會想起劉帶娣。其實她們并沒有什么共同之處,如果非要說有什么相像的話,只有笑聲了。她們并不太聰明,卻成天樂呵呵的,仿佛沒有什么事能煩擾到她們。

        時間長了,兩個人變得親密些。沒事的時候,兩人就搭著話聊一聊。像她的名字展示的一樣,劉帶娣是家里的老大,下面還有三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她十五歲以后就沒有讀書,沒錢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因為她根本讀不好。她先是到鎮(zhèn)子上打工,在那里認識了她老公王栓。她認為兩個人到了可以談婚論嫁的時候,把一切和家里挑明了。除了她自己,全家沒有一個人同意這樁婚事。母親毫不掩飾地說:“你要找個有錢的,未來好幫襯點你弟弟。這個男人什么都沒有,到時候有得你后悔?!眲ф窇械煤图依锶似鹑魏螞_突。在一個清晨,露還很重的時候,她聽到院子外頭傳來渾濁的馬達聲。她穿著拖鞋跑出去,看到王栓騎著摩托,摩托后座上綁著他的編織行李袋。他對她說,和我一起走。劉帶娣毫不猶豫地收拾了幾件衣服,留下一張紙條,坐著他的摩托上路了。清晨里清新的水汽和汽油味混合在一起,變成一種令人興奮的味道。

        舒明朗說:“你后來和爸媽聯(lián)系過沒有?”

        劉帶娣臉上浮著興奮的紅暈:“沒有什么聯(lián)系?!?/p>

        “這樣不對,你爸媽會擔心的。”

        “反正他們也當沒生過我這個女兒,我還管他們干什么?”

        舒明朗見過王栓幾面,是王栓上門來找劉帶娣,大多數(shù)都是問劉帶娣要錢。王栓長得黑、干、瘦,仿佛生來就像是要受難似的。偶爾他來時舒明朗不在家。待舒明朗回來時,王栓坐在沙發(fā)上,將身子仰過去和他打招呼:“舒伯,你好呀?!彼麑⒕湮驳摹把健碧Ц咭粽{,變成顫音,語調就變得輕佻起來,讓舒明朗很反感。他想和劉帶娣說不要再讓王栓上門了,又覺得也許她會不太高興,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他從沒向劉帶娣問過王栓是干什么的。不用問也知道,他的穿著,他說話的語氣,無疑是個爛仔。就拿王栓來問劉帶娣要錢來說,他倒是毫不客氣,“給點錢來”,“快點”;劉帶娣也從來不問理由,總是樂呵呵地掏錢給他,語調里帶著些許討好的意味:“夠不夠?”模樣倒像個溺愛孫輩的祖母。劉帶娣的身上有股莽撞的熱情,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她從來不用腦子思考——和他女兒一樣,什么也看不透,令人替她著急。

        “王栓到底干什么的?”舒明朗忍不住問,“怎么總問你要錢?”

        劉帶娣滿不在乎地說:“他現(xiàn)在沒有工做嘛。”

        他莫名有些惱火:“男人總問女人要錢就不是個男人。沒有工作,你叫他出去找啊。這樣算怎么回事?”

        劉帶娣不耐煩起來:“舒伯,你管好自己的事嘛?!?/p>

        舒明朗看到過王栓打她。有一次,他站在陽臺上,看到王栓和劉帶娣從樓道走出來,兩人推搡了一會兒,王栓一個巴掌打在了劉帶娣的臉上。劉帶娣捂著臉,在原地愣了數(shù)秒,又加緊腳步跟上去。還有一次就在他的家里。舒明朗在書房里聽到響亮的一聲耳光,等他跑出去,王栓已經不在,劉帶娣則紅著臉在一邊繼續(xù)干活。他站了片刻,轉身回房。那天剩下的時間,他頂著熱辣的心臟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睡。

        “我倒是蠻好奇,王栓哪點好?”

        劉帶娣的臉上露出近乎崇拜的笑容:“好浪漫的……反正我覺得好。”

        “浪漫有什么用?”他嗤之以鼻,但沒表現(xiàn)在臉上,“好吃懶做的。他不是還打你?上次我看見了,就在樓下……”

        劉帶娣拉下臉來:“舒伯,你當著我的面說我老公不好,什么意思嘛?”

        他說:“有了錯誤就要及時糾正。跟著他,不會有什么好日子的?,F(xiàn)在你還年輕,離開他,還可以遇到很多好人?!?/p>

        她不屑地翻著白眼:“叫我離婚,你沒有事吧?再說,你又不是我爸,管這么多雞毛!”

        血液沖上舒明朗并不通暢的血管,他感覺腦子嗡嗡作響,氣急敗壞地喊起來:“我要是你爸,早就打你一頓了!”

        劉帶娣聳聳肩,把抹布往茶幾上一丟:“幸好沒有你這種爸。”

        她哼著歌走開了,歌聲里有挑釁的味道。她把抹布丟在桌上,拎起破舊的環(huán)保袋,連招呼也懶得打就走了。舒明朗沖上去打開門,氣急敗壞地喊:“有你哭的時候,到時候你不要來找我?!?/p>

        走道里傳來她空曠的聲音:“我連我爸都不找,哪個會找你?”

        沒有人回應。他沮喪地走回房間,軟在沙發(fā)上。他真想揍她一頓。二十年前他就該這么做,但他沒有。這足夠讓他后悔了。有的事情,就應該在還沒有惡化的時候及時制止,他想,等過了十年、二十年,她們最終會感激他的。

        劉帶娣這樣頑固,必得有確實的例子才能夠打動她。沒有什么例子要比他切身經歷過的那件更能打動人了。他看著女兒的照片這樣想。于是,他下了決心,要帶劉帶娣去監(jiān)獄探監(jiān)。十月的一個星期四,等劉帶娣將家里的活干完之后,他對她說,請她陪自己出去一趟。他沒告訴她要去哪里,只是說要去一個地方辦點事。劉帶娣雖有疑惑,但仍然答應了。

        進入十月了,城市仍然熱得像個火爐。通往監(jiān)獄的公交車沒有空調,人們不得不將窗戶敞開。風是熱的,吹得人心里焦躁。劉帶娣皺著眉頭,臉扭曲著,仿佛有誰在背后擰她。舒明朗看著她。她一邊喘氣一邊呻吟著,用手支著腦袋,靠在窗子上。車子每顛簸一次,她的腦袋就在車窗上磕一下。

        下車后,兩個人慢慢地從山下往上爬。天氣熱得讓人不想說話。等走到監(jiān)獄門口,劉帶娣停住腳步,警惕地問:“舒伯,來這里干什么?”她睜大了眼睛,仿佛對面站著的就是一個罪犯。

        “等下你就知道了,你跟我來。”舒明朗說,“聽我的不會錯的。”

        “講清楚再走。”她站在原地不動,一邊說一邊指著他,“我沒有那么蠢。”

        舒明朗沒有作聲,向劉帶娣走過來。劉帶娣看看他,轉身就走。走了兩三步,她撒腿跑起來。舒明朗欲追,跑了兩步,劇烈的心跳讓他不得不停下了腳步。他站在原地喘著粗氣,在衣服口袋里摸索著救心丸,掏出一粒,吞下。他就著路邊坐了下來,呼呼喘氣,好一會兒才平靜。他向著路的延伸方向看去,劉帶娣早已沒了蹤影。路面無人,陽光將石子路照得慘白,悠悠地散著熱氣。他顫抖著站起來,往山下走去。他既憤怒又沮喪。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不肯相信他,卻又固執(zhí)地相信一個像打牲畜一樣打她的人?簡直難以置信。

        他回到家,門仍是反鎖著。劉帶娣沒有回來。他坐下來,給她打電話。沒響兩聲,電話被掛斷。再打,對方已經關機了。他在腦中搜索詞匯,顫抖著按出字符,想要使自己顯得嚴厲些??墒?,信息發(fā)出去,語氣就變了,像是請求復和的男友一樣迫切而積極?!澳阆嘈盼?,我是真心地為你著想。”“看到短信以后,給我回個電話?!薄敖o我回個電話,免得我擔心?!?/p>

        一連幾天,沒有人給他回應。為此,他不得不打電話給社區(qū),婦女主任說劉帶娣已經電話來請過假,說是這幾天發(fā)燒嚴重,想在家里休息一下。她還補充道:“我們已經安排另外一個妹仔去頂替她了?!?/p>

        舒明朗說:“不用了,等她生病好了再來。”

        夜里他輾轉反側。到了早上,他在朦朧中聽到門口微有響動,立刻從床上跳起來開門。門外無人。他沮喪地回到房里,躺在床上。除了躺著,他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什么。劉帶娣仍然沒有回復他的短信。每天她的手機都開機,但就是沒有人回復。劉帶娣不會來了,他想。如果劉帶娣能回來的話,他會想個合適的辦法,不會再硬碰釘子。

        次日從游泳池回來時,舒明朗注意到門沒有反鎖。他高興地打開門,看到了歪倒在門口的劉帶娣的鞋子。舒明朗有些激動,又有些害羞。他花了半天才順利把鞋子脫下來。劉帶娣從房間里走出來,手上滴著水。她像是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笑著:“舒伯。”

        “……阿娣來了,你發(fā)燒好了?”他盡量控制著自己,好讓聲音聽起來不會太顫抖。

        “好了?!眲ф氛f,“我煮了飯了。你等一下哦。”

        “哦,好的,好的。”他激動地應著,坐到飯桌前。劉帶娣的身影在房間里飄著,陸續(xù)端出幾個菜。她將盛好的飯放在舒明朗面前,擺好筷子。接著,她在舒明朗對面坐了下來。

        他們像一對吵完架的父女一樣很快就和好了。父女之間本來就不該有太大的仇恨,他慶幸地想。劉帶娣像往常一樣,樂呵呵地在家里打掃衛(wèi)生,歌聲在整個房間里流淌。她對這間房子熟悉的程度,好像她生下來就在這里似的。舒明朗看著她,心變得柔軟起來。他突然想到,只有把她放在自己的保護之下,王栓才沒有辦法再欺侮她。

        “你講什么?”劉帶娣聽到舒明朗的話,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我是說,”他控制著聲音,讓它聽起來更和緩、更溫柔些,“我想認你做個干女兒?!?/p>

        劉帶娣嗤笑起來:“舒伯,你搞什么呀?想起一出是一出,你這樣好嚇人哦?!?/p>

        “我非常認真。”他對她的質疑有些不快,“我也沒有女兒了,跟你也合得來。這樣不是蠻好嗎?”

        “那你收別人做嘛。收我做干女,到時候人家說我圖你的錢,我背不起?!?/p>

        他著急起來:“你做了我的女兒,我才能保護你啊?!?/p>

        “我挺大的一個人,干嗎要你保護?”

        他走上前,拉住劉帶娣的胳膊,想讓她坐下來。劉帶娣倒抽了一口冷氣,她像是想起什么,把手抽回來。他突然注意到,劉帶娣的袖子沒有像往常一樣挽起來。舒明朗眼疾手快,將她的手拽回,一把將她的袖子捋到小手臂上面。他驚呆了。劉帶娣的手臂上凸出來好幾條紅色的痕跡,很明顯,這是被人用什么東西打的。他將她的手往臉上又湊了湊,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劉帶娣的手腕在他的手中用力扭了兩圈,掙脫了。她轉身要走。舒明朗撲上去,按住她的肩膀,喊:“你手上怎么回事?王栓打你?”

        “沒有。”她冷冷地說。

        “我又不是瞎的,你看看,你看看。”他重又捋起她的袖子,指著傷痕道,“這些不是打的,是什么?他打你你不會還手嗎?”

        “這不關你的事?!彼琢怂谎郏瑢⑹殖榛貋?。

        “所以我說要保護你,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怎么能保護你自己呢?”他氣急敗壞地喊。

        她揚起頭來,說:“我的事不用你管?!?/p>

        “你求我,我也不會管!”他跺著腳喊起來。

        劉帶娣像是什么也沒有聽見一樣,徑自走進廚房。她將水開得很大,水流聲嘩嘩地擊打著水槽,聲音讓人煩躁。她像是故意似的,用力地擺放著盤子。他在客廳里氣喘吁吁地生著悶氣。煩悶和失望脹滿了胸口。她和他女兒一樣,表現(xiàn)出在乎男人多過在乎自己,對待真正愛她們的人反倒像個不相關的人。

        他平靜了好久,慢慢地走到廚房里。他看著劉帶娣的背影。她背影的棱角呈現(xiàn)出一種決絕的意味,讓他覺得沮喪。

        他說:“我是關心你,這都是為了你好?!?/p>

        她用力地沖洗著盤子,用低沉的聲音說:“用不著?!?/p>

        他捂著胸口,沮喪地走出去。他從不畏懼任何暴力。如果誰敢這樣對他的話,他就和他們拼命。在這一點上,無論是女兒還是劉帶娣,她們一點也不像他。原來,基因再相似,總還是有不可避免的弱點。他還想說什么,但失望占據(jù)了他整個人。那天他沒有吃飯,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躺在床上生悶氣,劉帶娣什么時候走的,他也不知道。等他感覺餓的時候,夜色已經盈滿了整個房間。飯菜被罩在防蠅罩里,他打開看了看,仍然沒有胃口。他倒了一杯酒,坐在黑暗中慢慢地喝著。他回想著今天和劉帶娣說過的每一句話,確認自己并沒有說錯一句話。他對她很失望。女兒這樣對他的時候,他感到的更多的是憤怒,而不是失望?;蛟S正因為劉帶娣在他面前,這種失望來得更直接猛烈。如果她不糾正錯誤,他絕不會原諒她。他惡狠狠地想著。狠勁過去,一股沮喪又重新漫上來,包圍了他。

        接連好幾天,他都沒怎么和劉帶娣說話。劉帶娣和他打招呼,他點點頭就算是回應。有時,劉帶娣像是故意要討他開心的樣子給他講一些趣事,他也簡單地敷衍過去。她看起來似乎有些失望。有好幾次,他看到了,她的眼圈略微有些紅腫??吹剿麜r她總是想要說些什么,但他不給她任何機會。他必須懲罰她一段時間,讓她認識到她所做的有多么荒唐。

        在此期間他還去了一趟臨市。此時正值一個巨大的國際博覽會,他決定去看看,最主要的目的是離開劉帶娣幾天,讓她好好想想自己究竟錯在哪兒。但他并沒有在臨市待太久。博覽會上人山人海,而他太久沒有參與過這樣的場合,喧鬧聲讓他感覺焦慮。但他仍然不忘在博覽會上給劉帶娣買了一件禮物——一個緬甸玉鐲,不算貴,他準備在適當?shù)臅r間拿給她,作為她承認錯誤的獎賞。

        臨返程時,他給劉帶娣發(fā)了短信,告訴她他回家的具體時間,讓她打掃衛(wèi)生。

        他到家的時候,劉帶娣表現(xiàn)出一種怯生生的慌張感。她看到他,立刻把行李接下來。她緊緊跟在他后面,好像隨時等著他發(fā)號施令。他確信她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于是,等到吃飯的時候,他拿出了那個鐲子,遞給她。劉帶娣來來回回摸索著鐲子,低下頭,吸著鼻子,半晌才說:“謝謝舒伯。”

        他說:“我覺得你會喜歡的?!?/p>

        他開始對她說在博覽會上看到的一切。東南亞許多國家來的人,賣各地的美食。小孩子在博覽會上吵吵嚷嚷,每個人的嘴巴都塞得滿滿的。劉帶娣看著他,兩眼出神,像是在聽,又好像是忘記了什么事,正努力回想著。

        舒明朗說:“小劉,你怎么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舒伯,我想和你說個事。”

        舒明朗有些緊張。他顫著手放下筷子,做出冷靜的樣子:“有什么事?”

        “上次你和我說的事,我想了想?!彼f,“我覺得你說得有道理?!?/p>

        “哪個事?”

        “就是我老公王栓?!?/p>

        他松了一口氣,高興起來了。他之前對她的失望煙消云散。他的臉上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笑容,聲音也變得愉快起來:“你看,你想清楚了吧?”

        “是的,我想了很久,想清楚了?!?/p>

        她掀開袖子,給他看手上顏色深淺不一的傷痕。有一些已經發(fā)白,看起來像翻肚的魚。她說不知道為什么,他好像總是看她不順眼似的。如果沒有錢給他,他的脾氣就會更暴躁。

        “家暴!這是家暴!”舒明朗拍著桌子,“你有沒有找過婦聯(lián),或者報警?”

        “這有什么用?反正他們也只是調解調解,個個都是看笑話的?!?/p>

        “那你準備怎么辦?”

        “所以我來找你了嘛?!彼拖骂^,像是不好意思似的,“舒伯,你看我該怎么辦?”

        他的心穩(wěn)定下來?,F(xiàn)在,局面已經被他掌控住了。她及時醒悟,這樣他就不會對她太過失望。她還年輕呢,他有足夠的時間去糾正她、訓練她,讓她變成一個完美的人。他想著,平靜地將他考慮了已久的事情說了出來:“照我看,你還是和他離婚比較好。一味忍讓是懦弱的表現(xiàn),這只會更縱容他。”

        “離婚啊……可是離婚了以后我也不知道要去哪。”

        “這樣,你先從家里頭搬出來,可以先到朋友家去住兩天?!?/p>

        “我沒有什么朋友。”她有點猶豫,“再說,去了也不會受歡迎吧?”

        舒明朗毫不猶豫地說:“那你來我家,我這里有空的房間。你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就過來。以后我再幫你找律師?!彼f得激動起來,眼睛閃閃發(fā)亮,兩頰逐漸泛出桃紅。劉帶娣坐在對面,若有所思,仿佛在掂量他的話的分量。她用一種復雜的眼神注視他。那是一雙黑而深的眼睛,缺乏光芒,讓人無法看透。舒明朗覺得她似乎在顫抖,于是向劉帶娣靠近了些,用手扶住了她的肩膀。果然,她的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呼吸還未完全恢復的運動員。為了讓她安心,他趕緊說:“如果你決定好了,你就住我家,房間可以馬上收拾出來?!?/p>

        “謝謝你,舒伯?!彼酒饋恚捳f得很緩慢,“真是太感謝你了,沒想到社會上還有你這種人?!?/p>

        他多喝了幾杯酒。他給劉帶娣也倒了一杯酒。劉帶娣喝了一半,臉上就飛起了淺淺的桃紅。酒精的作用讓她比平時話更多些,但并沒有提到王栓打她而給她造成的傷害。她說她是在鎮(zhèn)上的某個飯館里打工的時候遇到王栓的。她是服務員,王栓是常客。有一天,王栓請她出去吃飯。他們到了一家小飯館,王栓自作主張地點了幾個菜。當她夾起一片鹵味一樣的東西時,王栓笑嘻嘻地看著她,說:“你曉得這是什么嗎?”

        “什么?”

        “這是夫妻肺片。”王栓笑嘻嘻地說,“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劉帶娣將剩下的半杯酒倒進嘴里,笑起來,看起來有點蠢:“舒伯,你說是不是很浪漫?”

        這哪是浪漫?簡直是耍流氓。他冷冷地說:“我看你喝多了?!?/p>

        飯畢,他將劉帶娣送到門口,看著劉帶娣像鳥雀一樣消失在樓道里。門關上時,他覺得心臟在有節(jié)奏地加速著,讓他有些透不過氣。他推開窗子。溫熱的風吹進來包裹著他,讓他升起睡意。他走回房間,躺在床上。一種莫名的復雜情緒包圍著他,讓他激動,又有些不安。他轉頭向窗外看去。一幢高樓剛建到一半,卡車在黑乎乎的泥土上行駛著,發(fā)出吭哧吭哧的聲音。到房子落成那一天,這幢房子將會住進來上百個家庭。家庭這扇門后面,不知道將藏匿起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他再次確認,他這么做是對的。過去他沒能幫到自己的女兒,這足夠讓他后悔一輩子的。這一次,他不想再后悔了。

        估摸著劉帶娣快到家了,舒明朗發(fā)短信問她是否已順利到家。過了好一會兒,劉帶娣回復說,我很好,不用操心了。

        短信里帶著一股滿不在乎又自以為是的味道,仿佛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蛟S,正是因為知道自己即將解脫,她有些興奮得不知所以了。他也為她高興。帶著這樣的滿足感,他早早入睡了。

        第二天,他醒來時窗外已經陽光刺眼。工地仍在施工,幾臺挖掘機用吊手鏟起泥土,放進卡車里。工地的凹坑處積著泥漿,陽光照在本來就有些發(fā)紅的泥土上,顯現(xiàn)出一片血樣的色彩。舒明朗盯著看了一會兒,覺得有些想吐。他看了看鐘,已經十點了。他扶著墻走出臥室,發(fā)現(xiàn)劉帶娣還沒有來。也許還沒準備好。終于要離開了,會有許多東西需要收拾。對于一個年輕的姑娘來說,舍與離不是一瞬間的事。他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決定先去泡個澡。

        浴室里充滿了溫熱的水霧。因為沒開排氣扇,水霧讓他頭暈。他試試水溫,仍嫌燙手,于是又添了些冷水。正欲脫衣入池時,他聽見門外傳來鑰匙轉動房門的聲音。必是劉帶娣來了。舒明朗心下一喜,立刻拉開浴室房門走了出來。

        劉帶娣走了進來。她像往常一樣拎著干癟的環(huán)保袋,手里沒有其他多余的東西??吹绞婷骼?,她干笑了一下,轉過身去將門開得更大了些。行李在外面,他想著,快步走上前去。

        房門被拉開。他愣住了。一個人從門外慢悠悠地如同侵略者一般地走到舒明朗面前,幾乎要挨著他了。有一瞬間,他懷疑王栓要打他。

        王栓無賴地笑著,用他熟悉且厭惡的腔調和他打招呼:“舒伯,你好呀。”

        他沒有回應。

        “舒伯,今天我跟阿娣來,就是想和你說,今天她做完最后一天,不干了?!蓖跛ㄕf,“我找到工作了。”

        “找到工作了?”舒明朗道。

        “對,找到工作了。找到工作了嘛,就不讓我們阿娣干了,讓她在家里享清福。疼老婆的才是好男人嘛。”

        “是啊。”他說,聲音有些發(fā)顫。他回頭去看劉帶娣,她站在一旁,并不看他。王栓向她使了個眼色,說:“阿娣,你先去干活嘛,我和舒伯講幾句話。”她翻眼看了看王栓,又看了看他,起身走了。

        他莫名慌張起來。

        王栓向他靠近了兩步,湊在他的耳邊上,輕輕地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流氓?!?/p>

        “你什么意思?”

        “叫我老婆和我離婚,搬來你家,你什么意思?”王栓拍了拍他的肩膀,臉上的表情揚揚自得:“都懂的,就不用明說了。你雖然老了,也有需要嘛。不過,我老婆只會和我住在一起,她舍不得離開我的?!?/p>

        王栓說著,抬起左手,一邊翻轉著手掌一邊打量著。片刻,他停下來,將手伸向舒明朗,說:“你看我這只手怎么樣?!?/p>

        那是一只厚實的手,布滿了繭,看起來很堅硬。舒明朗心里一驚。

        “我的老婆嘛,我想摸就摸,想打就打,”他抬起眼睛看著舒明朗,“你管什么呢?”

        舒明朗的心燒了起來。他的嘴唇開始顫抖,手也在顫抖,但卻像被什么東西扯著似的,怎么也抬不起來。半晌,他憋出一句話:“希望你對小劉好點。”

        王栓說:“我的老婆,我當然會對她好。我就是來告訴你,以后不要摻和我們的生活?!?/p>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小劉的意思?”

        “當然是我們的意思?!蓖跛ǔ芭匦χ?,“那句話怎么說?夫婦同心,其利斷金,哈?!?/p>

        他走到門口,停下來,轉頭一笑。那樣的笑容熟悉又惡心。關上門的一剎那,一副熟悉的笑容擠進舒明朗的腦子里來,他想起來了,那是在法庭上,那個姓林的男人在即將被押出審判庭時,停住腳步,轉頭看著舒明朗,笑了。

        舒明朗感覺頭皮發(fā)麻。他回想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每回想一次,腦子的熱度就會上升一分。他是個白癡,被這一對夫婦耍了。劉帶娣根本沒想離婚。他們耍他,是因為他是一個已年近七旬的老人,沒兒沒女,也揮不動拳頭。她和那個男人聯(lián)手,將自己的心臟踩在腳底,當著他的面炫耀給他看。像是突然進攻的蛇一般,憤怒感迅速擊中了他,讓他眼前直冒金星。

        陽光照在大廳乳白色的地磚上,發(fā)出慘白的光。因為顏色太淺,地磚上的一切污垢都被放大了。他注意到,茶幾前方的地磚上有幾片黑色的、黏稠的污漬。他走過去,用紙巾去擦那些污垢。很厚,很硬,像是已經在那里一段時間了。在此之前他從沒注意過。他站起來,腦子支配著他關上窗子,將門上了鎖。他回到沙發(fā)上端正地坐下,喊道:“劉帶娣!劉帶娣!”

        劉帶娣不慌不忙地從房子的深處走出來,手濕漉漉地粘著泡沫。他以為她會帶著歉意走出來,但她沒有。她若無其事地走到茶幾對面,面對著舒明朗,問:“干什么?”

        泡沫水順著她的手掌滑下,落在墊茶幾的地毯上,很快被毛纖維淹沒了。每落下一滴泡沫,舒明朗的心就抽動一下。他保持著坐姿,指著地磚上的污漬說:“你看那里,這么臟,你怎么打掃的?”

        劉帶娣順著指向隨意掃了一眼地板,說:“哎呀,等一會擦了就行了。”

        舒明朗說:“你現(xiàn)在就找個東西擦干凈。”

        劉帶娣翻了個白眼:“我現(xiàn)在忙著,沒有空,等下我一起來弄干凈?!彼必嗔耸婷骼室谎?,甩了甩手,徑自往來處走過去。她的嘴嘟嘟囔囔的,但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就在她的身影即將消失在走廊里時,舒明朗起身從兩個沙發(fā)的縫隙之間躥了過去,一把揪住了劉帶娣的衣領。她T恤領子上的扣子被拽開了,紅色的乳罩帶子暴露在外面,但他沒有松手。劉帶娣愣了愣,一把將衣領拽回,叫起來:“你干什么?神經病啊,死老鬼!”

        舒明朗說:“你把那里擦干凈?!?/p>

        “你聾啊,說了等一下我會擦的?!?/p>

        “現(xiàn)在就擦?!彼貜偷?。

        “你是不是聽不見?。俊彼之惖匦χ?,很快又板起臉,扯著嗓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喊道,“我——說——等——下——擦!”

        她的“擦”字還沒有完全出口,舒明朗抬起手,一個巴掌揮了過去,正打在她的臉上。她的臉迅速紅了。她呆住了,眼睛大睜著,像兩顆黯淡的球。舒明朗用熱辣辣的手揪住了她的領子,緊緊地揪著,學著她的樣子暴喝道:“現(xiàn)——在——就——去——擦!”

        這一聲長喝將她的魂拽了回來。她瞪著他,眼睛快要暴出來了。他的腿立刻挨了一腳。他還未反應過來,接著是手,還有臉,仿佛無處不在。眼前這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像是個五六歲的女孩一樣揮舞著手臂。拳頭出現(xiàn)在他的臉上、他的胳膊上、他的腿上。身上火辣辣地燒著,像是著火了一般。她像野貓一樣胡亂舞動著爪子,發(fā)出即將作戰(zhàn)一般的、駭人的尖叫??谒畯乃炖飮娏顺鰜恚瑸R到他的臉上。他晃動著腦袋,以避開她的拳頭。用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從胸口喊出沉悶的一聲:“我叫你現(xiàn)在就去擦!”

        劉帶娣像是被噎住了一樣“呃”“呃”地叫著,臉色由紅變成紫紅,接著變成更深的紫色。她的腳在地上蹭著,不斷地踢在他的腳上。她握住舒明朗的手腕,試圖將他的手從自己的下巴上拿開。她的手汗津津的,軟塌塌的。伴隨著單薄的叫聲,她的嘴像中風病人一樣往外漏出口水。她開始咳嗽,而咳嗽使得她的呼吸更加急促了。

        舒明朗低吼道:“叫你聽話的時候就要老老實實聽話。”

        她未回答他,而是拼命用同樣的方式擰著他的手臂。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張成巨大的〇形,氣伴隨著口水不斷地呼出來。他必須讓她認錯。不過,就算她認錯,他也不會原諒她。就算求他也不行。他咬了咬牙,將手的位置挪到她的脖子上。她的脖子在他手心里顫動著。她開始揮舞手臂,帶著游絲的氣幽幽地罵著:“放開……死老鬼……死老鬼……”

        一股突然迸發(fā)的力量灌入到舒明朗的手臂里來。他感覺自己的手緊緊地鎖住了眼前的女人。他聽不見她的呼喊。憤怒漲紅了他的眼睛。視線開始變色了。他看見,面前這個滿臉紫紅的女人不是那個二十多歲的保姆,而是自己氣急敗壞的女兒。她奄奄一息,但仍用全部力量瞪大著眼睛,嘴里罵個不停:“老流氓……老畜生……”

        他從來沒見過膽敢罵父親老流氓的孩子。自己的父輩中不可能有這樣的孩子,他的同輩中,也沒有見過這么忤逆的孩子。沒有什么比這個更能扇他一個耳光了。

        他終于意識到了,一切都是他的錯。如果她是個兒子,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揍她的。這都是她的錯。她不聽話的時候就應該揍她到聽話為止。正因為他從不揍她,這就成了她的護身軟甲,于是,她就可以輕易地蔑視自己的父親,像踩垃圾一樣把他踩在腳底。

        他必須讓她知道厲害。

        他對女兒說:“今天我要讓你知道,什么話該講,什么話不該講?!?/p>

        舒明朗將另一只手抬起來,連同剛才的那只手一起,緊緊地拎起女兒的脖子。女兒的臉已經變成了紫色。她的氣息越來越弱了。她的腿仍在踢著他,但幾乎感覺不到。他抓住她的腿,將她往自己身下一拉。她癱倒在他的兩腿之間。她的腦袋撞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一響。他騎在她的身上,騰出一只手來,揪住她的頭發(fā),拎起了她的腦袋。他將她的腦袋用力向地板撞上去。一下,兩下,三下。她終于把嘴閉上了。他松開了手,直視著那雙仍然瞪著他卻已經無力的眼睛,喘著粗氣說:“你自己在這里好好想一想?!?/p>

        他大口吸著氣,走進臥室。心跳因激動而雜亂地起伏著,他需要保心丸。舒明朗在抽屜翻找了一會兒,只找到兩個空瓶。他捂著胸口,返身回去。電視柜下的抽屜里還有幾盒未拆過的保心丸。他深呼吸著,平復著心跳,拖著步子重新走入客廳。

        客廳的角落里,一個女人半躺半坐地靠在墻棱上,雙手無力地垂著。像是閃電一樣迅速,一連串畫面竄進他的腦子里,變成一組流暢的圖。他看到,他手下的女兒一點一點地褪去顏色,露出劉帶娣的模樣。她用力揮舞著手臂,但很快失去了力量。接著,她整個人從他的手里滑了下去。

        她躺在那里,一動不動。舒明朗的心劇烈地收縮著,像是被人擊打的沙包一樣怦怦亂撞。他踉蹌著奔過去,將劉帶娣的頭抬起來。正午的陽光像探照燈一樣慘白,將劉帶娣菜皮一般泛黃的顏色照成干枯的色彩。黏稠的血液從她的發(fā)間流下來,沾滿了舒明朗的手。他的心劇烈地收縮著,讓他慌張地推開了眼前的這具軀體。毛巾。他的腦子里閃過這個詞。舒明朗扶著墻,踉蹌著起身,跌跌撞撞地向浴室跑去。

        浴室里的霧氣還沒有散。他拉開浴簾,想要伸手去毛巾架上拿浴巾。他努力伸了幾次,但沒夠著。他看了看滿池子的熱水。來不及了。他穿著拖鞋直接跨了進去。浴缸尾部的斜面阻擋著他,讓他不得不將身子傾斜一些,以便順利拿到毛巾。他將身子往前探著,探著。

        腳下突然一滑,舒明朗撲倒在了浴池上。他的頭正磕住浴池的棱角。一股沉而厚的疼痛包圍了他,讓他頭昏腦漲。他的身子不自主地向浴缸里頭滑下去。水漫了上來。浴室里的霧氣漂浮著,像是和煦天氣里漂浮在天空中的云一樣緩慢。他看見水漫上了他的身子,漫過他的頭頂,覆蓋住了他的眼睛。溫暖的水刺痛著他,讓他不自覺地流出眼淚。在這樣的溫暖中,他的心跳漸漸變得慢了,更慢了。陽光照在浴池里,留下斷裂的光斑。舒明朗仰面躺在浴缸里,能夠清晰地看到浴缸另一側墻面上的鐘。時間靜靜地走著。他在恍惚中看到女兒,看到劉帶娣,看到監(jiān)獄。他無力又沮喪地想起來,今天是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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