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玉慧?陳鋒?曹蒲寧
摘要:《烏得勒支和平》是作家愛麗絲.門羅小說集《快樂影子之舞》中的一篇,門羅用聚焦于感官的描述展現(xiàn)了一個凋敝、丑陋、扭曲的空間地域,隱晦地折射出一個被父權專制所摧毀的世界以及人物焦慮、恐懼、壓抑的心理現(xiàn)實,運用當代創(chuàng)傷小說的鬧鬼、著魔、重復及記憶/敘事碎片化手法,描述了主人公“我”從遭受心理創(chuàng)傷到心理創(chuàng)傷復原的過程。
關鍵詞:女性;心理創(chuàng)傷
一
小說《烏得勒支和平》是以五、六十年代的加拿大為背景的,雖然彼時女權主義運動風起云涌,但加拿大的男人和女人的地位仍然極不平等:男人主宰著女人的世界,而女人的生活則以男人的行動為中心。小鎮(zhèn)朱比利就是加拿大男權主義主導的范例,小鎮(zhèn)上的女性們的生活大多缺乏世俗意義上的圓滿:我的姑媽們始終未婚;母親死亡;妹妹麥迪與弗萊德陷入不倫之戀;而派對上其他女性們也大多處于“寡婦、單身、分居或離婚”(191)的狀態(tài),揭示了小鎮(zhèn)女性極不健康的社會生態(tài)。
小說以回憶為主,看似個人故事的敘述,其實“直指‘我(乃至‘我生存的文化)之中的恐懼、焦慮、不安的生成根源和歷史,揭示了理性唯一傳統(tǒng)所掩蓋的不穩(wěn)定的真實存在”[1]。小說構思精巧,跳躍的心理視角打破了故事的連續(xù)性,讓讀者不禁去探索文本的言外之意,參與小說“潛文本”的重構。
二
當創(chuàng)傷事件包含對身體的暴力或損傷、置身于極端暴力的現(xiàn)場或目睹可怕的死亡場面時,也會增加受傷害的可能性?!拔摇笔情g接創(chuàng)傷受害者。童年時期的“我”經(jīng)常暴露于母親的歇斯底里的癥候。我過去經(jīng)常那樣感覺。一聽到這些話,我覺得我整個個體意識,少年時代良好的自我感覺土崩瓦解。(194)”“她丑陋的模樣及聲音對我們來說都是莫大的羞辱。以至于我們都想抱歉得哭出聲來。”(195)受創(chuàng)癥狀通常有種傾向,就是斷絕與創(chuàng)傷源頭之間的聯(lián)結,而另外走出自己的一條路。(30)這也解釋了為何“我”遠走他鄉(xiāng)去海邊生活的原因。
根據(jù)朱迪斯.赫爾曼的理論,記憶侵擾和禁閉畏縮這兩個互相矛盾的反應,會形成一種擺蕩于兩端的律動。這兩個相反心理狀態(tài)之間的矛盾沖突,也許就是創(chuàng)傷后癥候群的最大特征[2]?!拔摇苯?jīng)常受到記憶的侵擾,也即弗洛伊德所說的記憶的“執(zhí)著”狀態(tài)。小說的第一部分開始,“我”顧左右而言它,對弗萊德和麥迪的交往大發(fā)評論,末了卻話鋒一轉,對于這個話題不再提起,談起朱比力小鎮(zhèn)和小鎮(zhèn)上的街坊,進而話題不由自主地滑向母親在世時的事件,“我”沉迷在記憶的痛苦中一發(fā)不可收拾。
記憶侵擾的另一端是“禁閉畏縮”。這些意識的疏離狀態(tài)類似催眠的出神狀態(tài)(trancestates)。它們擁有一些共同的特質:放棄自主行動、停止主動與必要的判斷功能、主觀的疏離或平靜、增強的心像覺知能力、感官功能的改變(包括麻木和無痛覺)、現(xiàn)實的扭曲(包括人格解體、現(xiàn)實解體)和時間感的改變[3]。“我”對現(xiàn)實和虛幻的界限的模糊上面體現(xiàn)出我的疏離狀態(tài):在“我”眼中,街區(qū)的大紅磚房子掛著黑簾的窗戶“宛若張開的洞口,讓我感覺亦真亦幻”;街道讓我有種“昏昏沉沉的下陷感”;朱比利的街坊問我回家有什么感覺,“但是我并不知道,我一直等待有什么東西能夠告訴我,讓我知道我回來了”(196)
在《創(chuàng)傷和復原》一書中,如果受害者是那些原本就地位低下者…其創(chuàng)傷事件的悲傷程度居然超出社會所愿意承認的范圍。她的經(jīng)歷遂變得難以啟齒了[4]?!拔摇币恢焙ε旅鎸φ嫦唷!拔摇辈桓颐鎸G棄責任之后母親的結局,臆想道:哦,她不會妥協(xié)的;(我能夠想象卻不愿意去想象),她一定會在那個石頭房子里哭泣掙扎,而到生命的終點。(199)可是,當姑媽告訴“我”,“我”是否知道母親逃出醫(yī)院的事實時,我承認說不知道?!暗婀值氖?,我覺得一點都不驚訝,只有隱隱的恐懼感,希望不要被告知真相---除此之外,我還有種感覺,我已經(jīng)知道我所被告知的,我早已知道。”(208)。創(chuàng)傷事件在發(fā)生時幸存者或見證人在心理上受到的震驚使他們無法理解事件,他們一方面對創(chuàng)傷事件的記憶進行抑制,另一方面又不可控制地不斷重現(xiàn)創(chuàng)傷性情景。
三
由于創(chuàng)傷經(jīng)歷受到了意識的壓制而潛伏在潛意識層面,而且創(chuàng)傷者對自己的一些強迫性重復行為的原因一無所知,心理分析的主要工作就是通過對病人進行談話治療,“使病者把含有癥候意義的潛意識歷程引入意識,那些癥候就隨之消滅了”[5]。
對于創(chuàng)傷者來說,幸存者的“證詞”比較重要。因為“證詞本身就是創(chuàng)傷性事件的一種表述,牽扯到事件的性質、個人記憶、集體記憶、歷史真實性、身份認同等一系列問題”[6]。小鎮(zhèn)人的集體記憶受當時條件的影響,是對歷史的簡單化闡述。他們?nèi)绱岁U釋母親之死:“有一個好的理由可以解釋這一切,冬天又長又艱難,老年人和身體弱的人并不總能熬得過去”(194)。“我”受集體記憶的影響,輕描淡寫地提及母親的死亡:“去年冬天是一場悲劇在這樣的艱難中,人們處理了一起死亡事件?,F(xiàn)在,到了夏天,是人們該談一談的時候了”(194)。這樣一來,小鎮(zhèn)人的集體記憶經(jīng)過男權話語的過濾而變形,將男權專制的殘暴本質被輕輕抹去,“我”也不愿意面對事情的真相,繼續(xù)處于煩躁不安的狀態(tài),卻不知何以如此。
證詞是以個人記憶的形式記錄下來的。小說的第二部分,我去看望姑媽們。我每次看望她們,“她們整個下午都在將染過的破布織成地毯”(202),正如宋曉萍所說,“女紅對于獨特女性經(jīng)驗和女性言說的建構,也具有非凡的意義......[7]”,姑媽們以編織地毯的同時也在保存歷史,不僅如此,她們將母親的衣服進行洗、熨、修補并換上新的松緊帶,并企圖勸“我”繼承母親的衣服,表明姑媽們也用女性特有的書寫方式將集體創(chuàng)傷轉化為文化創(chuàng)傷,用以“擴大社會認識和同情的范圍,提供了通往新社會團結形式的大道”。安妮姑媽保存的母親的遺物,為歷史建構提供了實物,大有與集體記憶爭奪話語權之勢。她講述了母親的死因,成為集體性創(chuàng)傷的言說者,“這是對某種根本損傷的宣稱,是對某種神圣價值令人驚駭?shù)囊C瀆的呼喊,是對令人恐懼的破壞性社會過程的敘事,是在情感、制度和象征上進行補償和重建的要求”。安妮姑媽作為言說者,在女性中傳播集體性的創(chuàng)傷,從而使更多受眾體察到自己與歷史創(chuàng)傷事件的關系而擔起責任。她提供的證詞不僅有助于個人的創(chuàng)傷和經(jīng)歷及其后遺癥的了解,而且涉及記憶如何重構過去的歷史,如何對受害者做出符合道德倫理的反應等問題。經(jīng)過與安妮姨媽的“談話”治療,我徹底認清真相,邁向康復之路。當“我”與安妮姨媽結束談話,小說第一次一掃陰郁的氣氛,呈現(xiàn)出亮色:陽光呈正方形落到粗糙的油氈布上(209)?!拔摇闭_地認識到幸存者與歷史事件的關系,從自責和內(nèi)疚中解脫出來,不僅如此,“我”試圖勸說麥迪,企圖將她從內(nèi)疚和麻木中醒悟過來。雖然“我”離開小鎮(zhèn)時并不如愿,但整個小說出現(xiàn)了亮色,象征著希望,也象征著個人證詞能夠呈星星之火之勢,將更多的人喚醒,從正確的角度看待自我和歷史。
注釋:
①文中的引文均出自《烏得勒支和平》,由本人翻譯。
參考文獻:
[1]童明.暗恐/非家幻覺[J].外國文學,2011(4):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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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高覺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220.
[6]林慶新.創(chuàng)傷敘事與不及物寫作[J].國外文學,2008,(04):23-30.
[7]宋曉萍.女性書寫和欲望的場域[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