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聞道
我站在麗江古城街頭,與一只旋轉(zhuǎn)的水車對視,景象在眼里幻化,水車變成了歲月的年輪。
面前多為納西人,曾經(jīng)的北方羌人。我有點迷惑,世界那么大,相距那么遠,近乎唯美挑剔的羌人,怎么就大量來到這里!而且一來就不走了,在這里落地生根,繁衍生息,直至改族換姓,以一個嶄新的族姓,融人這片神奇的土地,讓山成龍,使江為麗,祈木成府,荒山野嶺為茶馬讓路。
在麗江的時間有限,拜謁的地點和歷史人文也不多,我的迷惑不僅沒有解開,反而在生長。好在,從藍天淡云,到三江眾湖;從玉龍雪山、木府神殿,到麗江古城、茶馬古道,或者納西古樂,似乎都是一種提醒,叫我去問一問那時的羌人。
我隱隱有了一種預(yù)感,納西族的全部秘密,都在羌人的足跡里。
此刻與那時,時空被思緒打通,迷惑逐漸澄澈透明,就像這古渠里的水。我從腳下的麗江出發(fā),踏著那水車的節(jié)奏,輕輕走了進去,一步就跨人那時的羌人村落。村落在對岸,對岸很遙遠,無論時間還是距離。
無須解釋,迎接我的是一群羌方之民。他們身穿麻布長衫和羊皮坎肩,包著頭帕,束著腰帶,裹著綁腿,腰帶和綁腿多用麻布或羊毛織成。吃的是羊肉,穿的是羊皮或羊毛,生活與羊相伴,羊成了他們神圣的圖騰。也是深秋,與我身處的麗江一樣,天氣晴朗,他們的皮褂毛尖向內(nèi)。男女之別,在于長衫上的裝飾。男子衫長過膝,梳辮包帕,腳穿草鞋、布鞋或牛皮靴,腰間佩掛鑲嵌珊瑚的火鐮和刀。女子則頭纏青色或白色的頭帕,佩戴銀簪、耳環(huán)、耳墜、領(lǐng)花、銀牌、手鐲、戒指。長衫領(lǐng)邊鑲著梅花形銀飾,襟邊、袖口、領(lǐng)邊等處繡著花邊。腰束繡花圍裙與飄帶,上面繡著花紋圖案。衫長及踝,下擺蕩悠在微翹的鞋尖,與腳上穿的云云鞋互相映襯,鞋尖上繡著的云或水,就有了動感。幾位老年婦女包著的黑色四方頭巾,與一些未婚少女的梳辮盤頭花頭帕,形成生命的兩極對比。
坎肩垂髫,怡然自樂。端是個羌居樂園。史載不過是個旁證,“關(guān)中自啱、雍以東至河、華,膏壤沃野千里……其民猶有先王之遺風(fēng),好稼穡,殖五谷”。
但快活是表面的,不安分在骨子里。從羌人臉上淡淡的迷茫、期盼、躁動的表情中,我窺見了深層次的叛逆。只是不解:他們?yōu)槭裁匆x開故土,開始那一場充滿未知的尋找與遷徙?哪個不清楚,路上有猛虎、豺豹、長蛇、險山、惡水,有大盜悍匪,兵荒馬亂,每一次的出發(fā),都可能是生離死別?
答案一個個涌出,又很快一個個被否定:應(yīng)當(dāng)不僅僅是為了溫飽生計,北國多物產(chǎn),地廣人稀,只要勤勞,何處不可求生;也不該是戰(zhàn)亂和動蕩,那時正是大唐的貞觀之治;更不該是為了現(xiàn)代人的所謂自由民主,在那時中國的語境里,還沒有這個奢侈的詞。事實上,渺茫的尋找與遷徙,才是最大的危險。不信,到羌族的碉樓看看,那就是羌族的一部遷徙史、戰(zhàn)亂史、苦難史、文化史。羌人“不安分”的背后,一定有某種秘而不宣的原因。
不是別的,是為了尋找理想的家園,一個真正能夠放心安身之地。這里的放,不是放開、放手、不再牽掛,而是心的放置,或者安放棲息。
那么,他們的離開,也一定與原來的棲息有關(guān)。
我禁不住透過那時羌人的背影,回望他們離開的那片土地。穿越遙遠的殷商堯舜,踏過破碎的秦磚漢瓦,眼前出現(xiàn)了一些零亂的甲骨文。歪歪扭扭,銹跡斑斑,似阿里巴巴之門,把我?guī)У搅饲既松衩氐那笆馈?/p>
原來,羌人離我們是那么近。
是的,羌人的尋找遷徙史,就是一部堅守史。從東巴、東巴文字到納西古樂,都是堅守。一個堅守羌人,一個堅守納西;或者說一個堅守現(xiàn)在,一個堅守過去。當(dāng)然還有木府,橫跨前后,致力于治理、融合與構(gòu)建。不管堅守現(xiàn)在還是過去,也不論堅守羌人還是納西,或治理、融合與構(gòu)建,都是堅守理想家園。為了一個千年的夢,為了給自己的尋找與遷徙,找到一個理想的歸宿。
麗江,遠道而來的羌人,現(xiàn)在的納西人,都怕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