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上海,的確是個小地方。在嘉靖、隆慶年間,這小地方卻出過一位首輔大臣,也就是宰相。他就是徐階(1503-1583年),《明史》稱他為華亭人。華亭,即今松江。
徐階在明朝所有相當于宰相職務(wù)的“首輔”中間,不是最有名的,也不是最出色的,然而,他是將中國歷史上特大貪污犯之一——奸臣嚴嵩扳倒的主力。如果不是他的政治智慧,嚴氏父子還將繼續(xù)作惡下去。
朱元璋為強化帝權(quán),弱化相權(quán),廢除秦漢以來的宰相制度,將權(quán)力抓在手中。不過,除了朱棣與他為同樣強勢之主外,后來的朱姓皇帝,居然一代弱似一代。于是,“首輔”只是名義上不稱宰相而已,實際上,卻可以把握國柄,掌控政權(quán),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基本跟前朝的吏治沒有什么差別。
萬歷年間,“首輔”張居正,曾經(jīng)私底下對他的朋友說,他與那位未成年的皇帝——朱翊鈞,說是“輔”,還不如說是“攝”。一字之別,看出朱元璋為子孫萬代的構(gòu)想,完全是一廂情愿。徐階為嘉靖的輔臣,不易,為首輔嚴嵩的副手,尤不易。因為嘉靖是一個非?;熨~的皇帝,而嚴嵩又是一個心毒手辣的家伙,徐階能站穩(wěn)腳跟,徐圖進展,取得信任,鏟惡鋤奸,那就更加不易了?!睹魇贰芬陨儆械目跉?,高度推崇這位“徐文貞”:“立朝有相度,保全善類。嘉、隆之政多所匡救。間有委蛇,亦不失大節(jié)?!薄罢撜唪馊煌齐A為名相?!?/p>
當年,鄧拓先生在《燕山夜話》的一篇短文中,講述了一則有關(guān)徐階坦陳錯謬,不怕丟丑的佳話。
徐階二十歲那年,他高榜得中,被錄取為“進士”第三名,“讀書為古文辭,從王守仁門人游,有聲士大夫間?!笔诤擦衷壕幮?,曾任浙江按察僉事,江西按察副使,俱視學(xué)政。
他擔任浙江省主考官那年,尚不足三十歲,年輕氣盛,可想而知。三場考畢,閱卷中間,發(fā)現(xiàn)一名士子在八股文中用了“顏苦孔之卓”這個典,他眉頭一皺,頓覺眼生,百思不得其出處。遂拿起筆,劃了個黑杠,批上兩個字:“杜撰”。然后,“置四等”,等于是不及格。
“發(fā)落”之后,這位考生就該卷鋪蓋回家了。不過,凡卷子上有主考的不佳評語,考生照例要到堂上“領(lǐng)責(zé)”,也就是去受訓(xùn)斥。這位士子捧著卷子上去,一看這位年輕的主考大人滿面慍色,嚇得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但又不得不為自己申辯:“大宗師見教誠當,但此語出《楊子法言》,實非生員杜撰也?!鼻迦粟w吉士曾在《寄園寄所寄》里記述過這個細節(jié)。
這位年紀輕輕的主考大人,也就是后來成為嘉靖和隆慶“兩朝首輔”的徐階,卻頗具開明作風(fēng),敢于認錯。他連忙從太師椅上站起來道歉,然后“改置一等?!?/p>
鄧拓先生引文,來自明人陳繼儒的《見聞錄》:“徐文貞督學(xué)浙中,有秀才結(jié)題用‘顏苦孔之卓語,徐公批云:‘杜撰。后散卷時,秀才前對曰:‘此在出《楊子法言》上。公即于堂上應(yīng)聲云:‘本道不幸科第早,未曾讀得書。遂揖秀才云:‘承教了!眾情大服?!?/p>
鄧拓接下來說:“果然,打開《楊子法言》第一篇,即《學(xué)行篇》,讀到末了,就有‘顏苦孔之卓這一句。這位督學(xué)當場認錯,并沒有丟了自己的面子,反而使眾情大服。這不是后人很好的榜樣嗎?”
做人,能做到這種坦陳自己的不足;做官,能做到這種不恥下問的求教,真是太少見了。中國人,面子最要緊。栽了面子,而且栽在晚輩、后輩乃至小字輩手里,那簡直就是無地自容的奇恥大辱。若不是徐階,而是別人,就會采取通常的應(yīng)對之道:第一,當官的不會出錯,先得有這份不打折的自信。第二,即使有錯,那也是成長過程的錯,是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錯,是不得不繳學(xué)費必須付出代價的錯。惟其如此,就心安了。第三,明擺著錯了,也不能馬上就承認。沒有哪一位考生會“二百五”那樣站在堂下,赤眉瞪眼,死氣白賴,一定逼主考大人當場出丑。
這恰恰是徐階的了不起處,不諱疾忌醫(yī),不掩飾錯誤,開誠布公,當眾認錯,需要一種很高蹈的思想境界,才能為之。很多現(xiàn)代人都欽佩這位“名相”的氣度和雅量,假如設(shè)身處地,把自己放在那個位置上,試想,當場承認自己學(xué)問淺,承認自己讀書少,是否能做得到呢?
明人焦竤的《玉堂叢話》,還說到這位徐階的另一則佳話,那就更讓世人對他宅心之仁厚,胸懷之涵廣,有更深的了解。
隆慶年間,他告老還鄉(xiāng),回到華亭,應(yīng)該是如今的松江、青浦一帶。當時的一座小縣,居然能出一位博學(xué)的宰相,本地人也咸以為榮。徐階多年為宦在外,如今功成身退,葉落歸根,遍邀村社紳耆,鄉(xiāng)親父老,宗族姻戚,鄰里故友,大規(guī)模地請過一次客,進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見面活動。以表示從此息跡鄉(xiāng)梓,安度晚年。也說明徐階官做得很大,他不忘根本、不擺架子、不搞特殊,能與大家打成一片。
恰巧在這次請客活動中,發(fā)生了一件來客竊物的不雅事件。
“徐文貞歸里,遍召親故,一人取席間金杯,藏之帽,公適見之。席將罷,主者檢器,亡其一,亟索之。公曰:‘杯在,勿覓也。此人醉酣潦倒,杯帽俱墮,公亟轉(zhuǎn)背,命人仍置其帽中。只此一端,想見前輩之厚?!?/p>
還用問嗎?金杯自然價值不菲,但應(yīng)邀而入席的親故,倘非窮到揭不開鍋,諒不至出此下策。從徐階命人將這個金杯,仍給這個鄉(xiāng)親放回帽子里去,還背過臉去裝看不見,這些細節(jié)足以體會到徐階的長者心態(tài)——他的確很善良呀。人總有落魄受難的一刻,人總有不得不出此下策的一刻,徐階恰恰能容忍這位賓客極為特殊的一刻:第一,不因其人潦倒而拒邀;第二,不因其人竊物而排斥;第三,不因其人犯了這樣的錯,而不顧全他最后一點兒面子。
坦言自己的錯,諱言他人的過,言與不言之間,徐階庶幾具有老子所謂“上善若水”的精神。
(常朔摘自《李國文千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