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繡是流傳于大武漢地區(qū)及洪湖一帶的地域性工藝繡種，起源于古老的楚繡。作為一個地方繡種，漢繡曾經(jīng)有過源遠流長的悠久歷史和燦爛輝煌的過去。據(jù)《湖北民俗志》載，漢繡可考歷史已有2300余年，其中1982年江陵馬山一號楚墓發(fā)掘出土的大批戰(zhàn)國時期刺繡品，證明當時楚地已存在成熟的刺繡業(yè)。相傳東漢建安15年正月，劉備迎娶孫夫人返荊州岐山，諸葛亮令人“掛錦在山，結繡如林”為之慶賀。自秦漢以降，荊楚漢繡歷隋、唐、宋、明數(shù)朝而不衰，至清末年間，乃至鼎盛，忝列十大名繡之一。

然而，輝煌的過去未能挽留住漢繡進入20世紀以來日漸式微的步伐，楚風漢繡已然成為太遙遠的記憶，成為每一個現(xiàn)代楚人心中永遠的痛。近年來，隨著漢繡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這朵荊楚藝林的瑰寶重現(xiàn)生機，一批漢繡大師、漢繡老藝人、研究者、從業(yè)者、有識之士為之呼號奔走，默默耕耘。如何拯救、傳承、發(fā)展?jié)h繡這一優(yōu)秀的地方工藝，再次成為業(yè)內(nèi)外人士爭論、探討的話題。

自2009年開始，本文作者及其所帶領的漢繡精英團隊在湖北省工藝美術大師、漢繡專家楊小婷老師的指導下，對漢繡失傳已久的獨特針法——游針繡法，進行了一系列有益的嘗試和實踐。本文擬結合筆者自身近年來的漢繡實踐活動，就漢繡針法技藝的傳承、發(fā)掘、探索、創(chuàng)新談些粗淺認識。

一、漢繡的藝術特征

縱觀當今中國刺繡現(xiàn)狀，所謂“四大名繡”蘇繡、湘繡、蜀繡、粵繡，以及曾經(jīng)名噪一時的顧繡、汴繡、閩繡、魯繡、甑繡……等等，早已風格雷同、千繡一面、名存實亡，其中唯有蘇繡一家獨大，其它繡種則逐漸失去了自身的工藝、技法特色，同時也失去了自身的市場地位和藝術價值。

藝術的生命特征取決于它所處的藝術土壤、文化基因、人文環(huán)境。在漫長歷史進程中發(fā)展起來的地方繡種，其藝術特征即是其地域特征，以及在此基礎上衍生出來的文化特征、審美特征、工藝技術特征、圖案符號特征等。比如蘇繡，千百年來無論在用材、針法、構圖、設色方面如何演變，始終不變的是它的精致、細膩、矜持與文人情調(diào)，始終透著吳語儂儂的江南情趣，試看東晉二王書法、唐宋江南詩詞、明四家山水畫、明清蘇制紅木家具、西泠印社篆刻，莫不如是。藝術風尚的背后是深藏于骨子里的文化記憶，正是吳越文化的精致，孕育出蘇繡的精致，同時這也從另一個方面決定了吳越藝術得之于精、而失之于俗，注重細節(jié)而創(chuàng)造性不足，風流甜膩而匠氣十足，缺乏高古、蒼勁、雄渾、大氣的藝術格調(diào)。

從漢繡的起源和發(fā)展史可以看出，它深深地根植于楚文化這片沃土。在古代中國的早期文化脈絡序列中，楚文化作為南方文化的代表性符號以其鮮明的地域特質(zhì)而有別于中原文化、吳越文化，正如《呂氏春秋》所說“荊人畏鬼而越人信祀”。楚人崇火尚鳳、親鬼好巫、自由浪漫、神秘詭異、天人合一的文化心理特征，與楚人原始圖騰、宗教、巫術、祭祀、禮樂密不可分，與中原文化尚土崇龍、敬鬼遠神、天人相分、現(xiàn)實觀照形成鮮明對比。楚文化的顯性特征深植于各類楚地文化分支之中，如楚國漆器、木器及青銅器，楚國織物、刺繡及工藝品，楚國郢都的宮殿及臺榭建筑，楚國帛畫、壁畫及《離騷》、《九歌》，屈子行吟、莊周飛天，楚國編鐘、琴弦及輕歌曼舞，楚國祭祀膜拜儀式、鄉(xiāng)俚民俗等，而所有這些，恰是古代楚繡及現(xiàn)代漢繡的生命源泉。

不同于追求精致細膩的蘇繡，漢繡的至高美學意境是“花無正果，熱鬧為先”。其實，這種“法無定法、立在其中”的美學原則也正暗合所有民族性藝術門類的發(fā)展規(guī)律，正是千百年來中國文學、中國畫、中國書法等所夢寐以求的最高藝術境界。換言之，獨特的地域文化和審美追求，演繹出漢繡的造型古樸瑰麗、構圖大膽夸張、色彩浪漫濃艷、針法粗獷古樸、自由奔放、華麗多彩、金碧輝煌的突出特點，它并不追求纖毫逼真的外在形似，而更注重強烈的視覺沖擊和濃厚的裝飾效果。

如果說，蘇繡是一幅唐寅的工筆仕女圖，那么，漢繡就是一幅徐青藤的潑墨枯荷；如果說，蘇繡是王羲之的《蘭亭序》，那么，漢繡就是顏魯公的《祭侄文稿》；如果說，蘇繡是米開朗基諾的《大衛(wèi)》，那么，漢繡就是羅丹的《巴爾扎克》。貌似蓬頭垢面、大刀闊斧的背后，其實蘊含著更深刻的大美。

可以說，漢繡最為動人的精神品質(zhì)就是追求獨立，它既不孤芳自賞，也不妖冶媚俗，它只是執(zhí)著地固守自己的簡潔、明了、鮮艷、粗獷的風格，這正是它的生命力所在。漢繡唯有堅守自己的獨特藝術品質(zhì)，方能在變幻紛繁的繡林中有一席之地，否則，將難免成為蘇繡之濫斛。

二、漢繡的針法特點

刺繡藝術可以說是針尖上的舞蹈，無論是尺幅小品，還是長卷巨制，無不出自繡娘手中的一針一線。小小繡花針，便是刺繡藝術的口舌，絲絲繡花線，便是刺繡藝術的語言。漢繡的藝術特征正是通過其獨特的黹繡針法來呈現(xiàn)的，針法對于繡品的高下成敗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歷經(jīng)數(shù)代刺繡藝人的辛勤耕耘和總結，漢繡發(fā)展至今，已形成一套獨具特色的針法，既包括常用的基本針法如平針、搶針、套針、摻針、辮子針、緝針、滾針、釘線針、打籽針，也包括獨具特色的齊平針、齊針、網(wǎng)針、墊繡、游針繡。針法運用上主要有鋪、壓、織、鎖、扣、盤、套等技藝。

技術服務于藝術，在刺繡過程中，藝術和技術從來就是密不可分的，不同的繡種之間只有針法運用的側重差別，并沒有針法技藝的高下之分。然而，必須看到，漢繡由于長期處于瀕臨滅絕的境地，數(shù)十年來，所謂從業(yè)人員，僅靠寥寥數(shù)位老藝人和同樣屈指可數(shù)的民間愛好者的矢志堅守。漢繡針法的傳承挖掘、針法技藝的整理創(chuàng)新早已青黃不接、難以為繼，許多優(yōu)秀的針法和技藝資料已然瀕臨失傳，或者只存在于老一輩漢繡大師口口相傳的記憶中。有些在漢繡歷史上重要的針法技藝，已如同史傳秘宗瓷一樣，只聞其名，未知其詳了，比如：游針繡。

挖掘、整理、創(chuàng)新漢繡針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今天傳承漢繡的當務之急。

三、關于游針繡

游針繡，是傳統(tǒng)漢繡的重要針法之一。

據(jù)老一代漢繡大師們回憶，游針繡“如同魚兒在水中游、如同鳥兒在天上飛”一樣自由靈動，它屬于漢繡之中的上乘針法，主要用于繡制高端作品。只有掌握了純熟基礎針法技藝的繡娘，才有能力學習靈活運用此類針法。

湖北省工藝美術大師楊小婷老師自2003年起，多年來一直向前輩漢繡大師、老藝人虛心請教，并從其它繡種中汲取有益經(jīng)驗，經(jīng)過自己數(shù)年潛心研究、嘗試，最終于2007年前后發(fā)掘、整理出游針繡法，使這一失傳已久的漢繡針法瑰寶得以重現(xiàn)天日。目前，楊小婷老師已和她的弟子們用游針繡法創(chuàng)作出系列漢繡作品赴全國各地參展交流，獲得贊同和好評，如《星空》系列、《金絲猴》系列、《人物肖像》系列等獲獎作品。

據(jù)楊小婷老師總結，“游針”是指隨著繡品所表現(xiàn)物象的順勢轉折，以交叉套針彎轉疊色，并順序相互連貫的一種針法。游針繡法是一種根據(jù)作品的需要自由發(fā)揮的針法，適于繡制山水畫、人物肖像等各種油畫、水墨畫作品，其色彩斑斕多姿，富有光感、色感、動感，表現(xiàn)力強。繡制游針繡作品，按以下步驟進行：

1.選好繡稿，配線，底料上繃；

2.用衣紋筆或鉛筆將繡稿勾模到底料上，依照原畫紋路、形狀、筆觸描繪清楚；

3.鋪底。用整線將所繡作品的輪廓順著物象的結構自由勾畫出來，陣腳不要太整齊，便于后面的摻色；找出畫面物象的前后層次和塊面，認準畫面的基本色調(diào)和大色塊，用整線細細地鋪上一層底，鋪底要順著所表現(xiàn)物體的紋理盤旋運針，針腳根據(jù)畫面的需要長短參差，線條交叉根據(jù)物象的結構和質(zhì)感自由運針，沒有固定的方向性，絲線光澤不考慮光源角度的變化；

4.鋪色。對照繡稿，較詳細地將畫面上的各個物象輪廓用比鋪底略細的線再次細致勾出，將各物體的明暗、三大面以及物象之間的聯(lián)系表現(xiàn)清楚，一般后面的物象先繡，前面的物象壓在后面的物象上，遠處的先繡，近處的物象壓在遠處的物象上，繡制時每針和下一層的針交叉，但不宜出現(xiàn)垂直交叉和網(wǎng)紋交叉線條。鋪色應稀疏運針，每一層的線比上一層的線略細一些，不可一次加密，每一層都不和已經(jīng)做好的前幾層中任何一層重疊，通過繡線在一次又一次的加色中，層層摻合直到將繡底繡密；

5.刻畫。靈活運針，反復進行細部補色刻畫，如魚游水底，真實表現(xiàn)出繡物的形態(tài)，讓整個畫面富有立體感和動感；

6.修改。將整個畫面立起，結合自然光線放在不同的角度觀察，對照繡稿進行修改；

7.定稿。

四、游針繡的藝術特點

游針繡的最大特點，就是不固守成規(guī)，兼收并蓄各家之長，根據(jù)創(chuàng)作作品的需要綜合、合理地選擇、運用針法，豐富了作品的表現(xiàn)力。

游針繡更加注重成竹于胸的構思和對整體畫面的有序控制。從游針繡的操作步驟，可以看出，游針繡法，一層一層地打底鋪色，尤其需要總體控制能力。

以針跡表現(xiàn)畫面肌理，是游針繡的又一特點。在這里，針法不再是圖案的裝飾，而是塑造物象的手段，如同素描中的排線、油畫中的筆觸、雕塑中的刀痕線條。針跡被賦予全新的內(nèi)涵和生命力。

游針繡對于色彩的運用大膽豐富，層層參差套疊的絲線，每一層絲線的顏色并未被下一層絲線所掩蓋，都能被恰到好處地透出，呈現(xiàn)出斑斕炫目的色彩效果。而不同于油畫，兩種顏色的重疊即意味著覆蓋。

游針繡充分利用絲線有別于繪畫顏料的反光特性，考慮絲線刺繡作品在不同角度的反光和視覺效果，更好地表現(xiàn)了物象的質(zhì)感、光感、動感，避免了傳統(tǒng)刺繡作品角度變化或光源變化后容易失真的尷尬。

游針繡的針法走向更加自由靈動，它根據(jù)所表現(xiàn)物象的自然紋路，自由而有序地選擇針法走向，避免了畫面的呆板。

游針繡注重線條彎轉走向的游走龍蛇、隨心所欲，最初打底不避諱線條之間的糾結，與其它繡法講究“邪絲理、順勢走”有本質(zhì)的差異，最后一層線條的走向甚至可以與最初一層線條的走向完全相反。

游針繡區(qū)別于仿真修、亂針繡，強調(diào)粗針大線的運用和運針走向的靈活變幻，使作品更顯得大氣、厚重、拙樸而不失之于巧俗。

游針繡運針的靈動變化，增加了刺繡結果的不確定性，使刺繡過程充滿著創(chuàng)作的激情，而非簡單的臨摹。

游針繡仍然保留了傳統(tǒng)漢繡運針、用線不拘一格、粗獷大膽的特點。

游針繡法適用范圍廣，沒有明顯的局限性，任意題材、刺繡材料都可以游針繡法繡制。

五、游針繡是對漢繡經(jīng)典針法的傳承和創(chuàng)新

人類的藝術活動是一種高級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藝術的生命在于自由和創(chuàng)新，任何思想上的懶惰、觀念上的禁錮、夜郎自大的驕傲或者固步自封的程式化，都將扼殺藝術生命于無形。

當然，萬變不離其宗，創(chuàng)新并不意味著對傳統(tǒng)的通盤否定，而是繼往開來，是在尊重藝術規(guī)律、延續(xù)優(yōu)秀傳統(tǒng)、符合藝術創(chuàng)作基本原則的基礎之上，有揚有棄地創(chuàng)造與革新，是藝術之火代代薪火相傳、生生不息的豐富和添磚加瓦，是每一個矢志從藝者的歷史責任。

蘇繡之所以名滿天下，是因為有沈壽、楊守玉、任慧嫻、顧雯霞等一批大師和許多才華橫溢的繡娘，緊隨時代的腳步，不斷對傳統(tǒng)蘇繡技法進行著一輪又一輪創(chuàng)新，賦予蘇繡這一古老國粹嶄新的生命活力。

回顧漢繡發(fā)展史，馬山一號楚墓出土繡品，針法僅止于鎖針法和辮針法，今天漢繡豐富的針法技藝，皆是歷代后人在前人基礎上創(chuàng)新積淀的結果。實際上，漢繡在長期的發(fā)展歷程中，一直在不斷汲取各派技藝之長，楚文化的精髓就在于它善于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包容性。解放以后，在任本榮大師、黃圣輝大師等老一輩藝術家的辛勤努力下，漢繡曾不斷借鑒其它繡種如湘繡、蘇繡的優(yōu)秀技藝，也曾創(chuàng)新出蹦龍針法這樣的獨創(chuàng)針法，為當年漢繡的輝煌寫下了值得記憶的篇章。

“花無正果，熱鬧為先”的美學精神就是法無定法，就是藝術的自由精神，與齊白石老人晚年所總結的“我?guī)熢旎?，似我者死，異我者生”同出一理?/p>

游針繡既是對失傳漢繡針法的復活，也是對漢繡針法的創(chuàng)新。它是在總結前人技法的基礎上，吸取蘇繡亂針繡創(chuàng)新經(jīng)驗，第一次在漢繡中引入現(xiàn)代繪畫構圖原理、光學反光原理，利用刺繡絲線的粗細變化、角度變化、接針變化，更加接近真實地表現(xiàn)所繡物體的質(zhì)感、動感、光感、肌理、自然光澤，它豐富了傳統(tǒng)漢繡的表現(xiàn)手法和表現(xiàn)題材范圍，更符合現(xiàn)代審美情趣，是一次有益的嘗試和與時俱進的創(chuàng)新。

需要說明的是，楊小婷大師和她的弟子們?nèi)栽趯τ吾樌C法做進一步的完善、總結、創(chuàng)新，她們的探索并未就此止步。

六、結語

作為一個傳統(tǒng)地方工藝繡種，漢繡針法既需要原滋原味的傳承，更需要在保持其獨特藝術風格、工藝特點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與豐富，唯如此，漢繡方能與時俱進，不被時代所拋棄。

實踐是一切理論之母，正如華山論劍，與其坐而論道，莫如起而舞之；與其陷于形而上的務虛之爭，不如拋開流派、門戶之見，為傳承漢繡做點實實在在的工作。雖然關于游針繡的嘗試還很粗淺，也許游針繡還有其不完善的地方，但我們不應由此而否定它的創(chuàng)新意義。對于漢繡針法的傳承創(chuàng)新，可能這僅是一個開端，甚至最終南轅北轍，但筆者在此仍愿不揣拙魯，向諸位繡界前輩請教、與諸位漢繡同道人分享，以為拋磚引玉。

作者簡介：黃紅英（1969.06～），女，漢族，湖北省武漢市人，湖北省工藝美術學會刺繡專業(yè)委員會楊小婷大師工作室。研究方向：傳統(tǒng)刺繡工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