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病成良醫(yī),出國成廚子。許多出國的人皆如此。民以食為天,饞是第一原動力。出國久了的諸位,除非適應力極強,多多少少,都練了一手廚藝。
鴨梨先生和芒果太太,情況微妙些。
鴨梨先生焦躁急進,凡事不肯拖拉。芒果太太和順溫柔,向來風度嫻雅。結(jié)果便是:鴨梨先生做菜,芒果太太吃。本來是好事,但久了也有不好。
某次聊完事,他二位招待我吃個便飯。鴨梨快鏟硬鍋,須臾間做好了倆菜——都是所謂快手菜,急炒猛火,大料薄芡,叱咤立辦。招呼芒果來吃,芒果姍姍來遲。慢了幾秒鐘工夫,鴨梨先生催個不停。吃上飯了,也沒???,半惱半笑說話:平時吃飯就慢,這會兒還是慢;做現(xiàn)成的倒急著叫你吃。
最后一句話,勁頭略微過了點。我一個客人,都聽得尷尬起來,忙把話岔過去了。鴨梨也察覺了,不說話了。不抱怨時,還是恩愛夫妻。
之后一起喝茶,鴨梨又跟我抱怨過一次。大概是這么個意思:
每天到了點,他做飯,芒果吃飯。他研發(fā)新菜,芒果也吃。他問芒果好吃不好吃,芒果說好吃。但每次他做完飯,總得叫芒果三遍,人家才來吃。要命的是:他問芒果要吃什么,芒果總是說倆字:隨便。
“最要命的就是這個隨便!”鴨梨拿杯子一敲桌子,“我辛辛苦苦做了飯,她也不積極點!”
怨歸怨,男人背地里說自家媳婦的話,聽完就算。他臨走前,還是跟茶店要了些甜點,帶回家去。此后又過了些日子。天氣寒溫不定了幾天。某次電話找鴨梨,他說他且病著,我也不好上門。
待他病好時,到他家去,見他態(tài)度全然變了:也不催,也不嚷,和聲細氣,轉(zhuǎn)了性子似的。
當時不好問——事后單獨相對,問起來,鴨梨先生如此說。
且說鴨梨先生當日病了,體虛,吃啥啥不香,尤其厭恨西餐:膩。那天躺著,朦朦朧朧間,聞到一股香味——是那種中國人特別懂的香味。
芒果扶他起身到桌旁,遞他一碗:吃吧。
這是啥?佛跳墻。
鴨梨大吃一驚。他在國內(nèi),也吃過佛跳墻,知道這玩意難做。忙問怎么做的,芒果就據(jù)實說了:
她去亞洲超市那里,買了干貨海參、鮑魚、干貝和魚翅等等,自己發(fā)好;按說還該有鴿子蛋,就象征性用鵪鶉蛋代替了;花膠、魚肚、鹿筋那天買不到,轉(zhuǎn)念就改買了東南亞的黑虎蝦(自己搗了泥捏了捏)和牛筋。外加豬手、羊腿、三黃雞、鴨子、冬菇、冬筍、火腿。又順手買了杏鮑菇,反正看超市里有什么唄。
各類干貨,發(fā)好了,蔥姜酒過一遍?;鹜饶壅粢幌?。各色加工好。湯頭自己用冰糖、紹酒、燉雞骨頭的湯做的。比平常少加了分量,怕味道重。按說該有竹子襯底,沒有,用日本超市賣的壽司簾兒襯;紹酒壇子倒有:老華人館子里裝花雕的。如此煨了一下午,估量著湯醇味濃了,端上來。
她說得輕描淡寫,鴨梨目瞪口呆,心服口服。
鴨梨用杯子敲著桌子,跟我念叨:他生病那幾天,凈是芒果做飯。吃的都是這種格局,這種級別。她做菜確實不快,但都是功夫菜,慢工出細活,細里還帶花。
鴨梨念叨:她調(diào)味那個細,刀工那個精,跟她一比,我都是蠻力活。其實我做菜比她差遠了,她還肯吃我做的,還不挑不揀的,是給我面子??!我還覺得自己會做點快手菜算本事呢,結(jié)果這個,唉!
所以,如今,他們家似乎是這規(guī)矩:畢竟大家都忙,各自也有事。平時還是鴨梨做菜,周末,廚房讓給芒果。芒果在廚房忙碌時,鴨梨就打個下手,然后出來,悻悻地微笑:跟她一比,我連幫廚的資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