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飛
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寫了一件事,他表嬸去世,術士推算某日鬼魂回煞,家人當外出回避。消息傳出,有大膽的動了歪心思,到那天夜里,打扮成駭人的鬼樣,潛入其家翻箱倒柜偷東西。偷得正興起,突然聽到門外鬼聲嗚嗚,嚇出一聲冷汗,心想壞了,莫非真有煞神來?趕忙逃跑,剛跳到院子里,就見一個鬼白慘慘地迎面而來,立時嚇得元神出竅,驚倒在地不能動彈。不想那煞神卻也是一哆嗦,癱了下去。天明之后家人回來,推開院門就頭皮一炸,晨光下看得分明,兩攤奇模怪樣的東西躺在院中,不知是人是鬼。小心翼翼地近前細看,竟是兩個暈倒的活人,穿得跟黑白無常似的,其中一個身上還揣著滿滿鼓囊的金銀細軟。押送到官府一審就明白了,原來后面進來的那位也是想借機撈一把的梁上君子,兩人一碰面,都把對方當成了真的煞神,立刻嚇癡了。
這事成了個笑話,倒可以用來證明“回煞”一說的虛妄。但紀曉嵐接著說:“回煞形跡,余實屢目睹之?!敝劣诰唧w看到的是什么“形跡”,他卻沒細說。如此欲揚先抑,老紀的話還信誓旦旦,讓觀者如同在批判封建迷信大會上接受了一番心靈洗滌,散會時不經(jīng)意一回頭,卻看到會場的角落里影影綽綽地出現(xiàn)了一只鬼影。
細思極恐。
回煞的說法在農(nóng)村曾經(jīng)很盛行,死人在頭七晚上,鬼魂會戀戀不舍地回家再轉一圈,此時千萬不能說話或鬧出動靜驚擾到它,這會導致它無法回到陰間轉世投胎。不過更為驚悚的說法是,一旦沖撞到回煞的鬼魂,不管是人是物,都會遭殃,輕則離魂,重則死亡。不知是不是煞神過于戀舊,引起它的注意,會被它拉著黃泉路上做做伴。
死亡最容易引發(fā)人的恐懼,即便是至親之人,人鬼殊途也會引起情感上的變化,悲痛之余多了一層陌生的恐懼感。所以有人說,傳統(tǒng)喪事一系列繁縟的禮節(jié),一方面是因為死者為大,另一方面是為了用瑣屑事物消磨逝者親屬的悲痛和恐懼。爺爺奶奶去世時我年齡尚小,只是喪事中的一個重要角色,被安排支配在應該出現(xiàn)的場合,一遍遍地重復跪拜叩謝的儀式。不得不說沖刷情感的效果很明顯,一開始還為再也見不到熟悉慈祥的面容無比傷心,但在幾天令人身心俱疲的儀式之后,便麻木了,只想找個地方睡上一覺。
我們老家不說“回煞”,而說“走殃”。要注意是“遭殃”的“殃”而非“秧苗”的“秧”,因為在方言里同樣有“走秧”這個詞,意思千差萬別,比較尷尬,指的是狗交配。所以千萬不要搞錯,否則會引起鬼神的怒火。
我對奶奶去世后的頭七早已沒有印象,那時也不知道什么是走殃,或許是父母為避免我害怕,根本沒對我說起。倒是喪事的晚上要守靈,老人的棺材擺在堂屋正中,棺蓋已經(jīng)蓋上,上面壓著幾刀火紙,擺著兩個饅頭,很大,一個能頂正常饅頭三個大。地上鋪滿了麥秸,守靈的都席地而坐,一晚上進進出出的屋里不斷人。我閑坐著聽大人們說話,已經(jīng)沒有了多少悲傷,甚至有些無聊,不知什么時候迷迷糊糊地背靠棺材睡著了。
現(xiàn)在再回想當時的場景,多少有些詭異。棺材是死亡的載體,早先的老人們會盡己所能地備下一副好的棺材,有了這東西,似乎便能看清歸宿,死亡也不再可怕。志怪小說里伶仃漂泊的亡魂,往往是沒有得到棺槨安葬的死者。然而移風易俗多年,生前即渴望得到一副好棺的人恐怕早已絕跡,尤其是對看多了恐怖電影和小說的年輕人來說,棺材上似乎籠罩著濃重的陰氣,更是靠近不得。有一年我去嘉祥縣的一個小鎮(zhèn),鎮(zhèn)上以做石雕出名,在出鎮(zhèn)的道路兩邊,赫然整齊地擺放著一長溜石棺,漆黑陰郁,讓我仿佛走進了一部恐怖電影的場景之中。
要按著這種思路來,我倚著奶奶的棺材睡著,似乎起碼應該做一些奇怪的夢,或者應該會夢見奶奶。但實際上直到父親把我叫醒,我都沒有做任何怪異的夢。我脫掉壽衣,爬到屋里的床上,一覺睡到天亮。下午喪禮結束,一輛拖拉機拉上奶奶的棺材,在突突的黑煙中朝著北面山腳下的火葬場去了。父親跪在路上,長號著:“娘啊,一路走好啊!”
打那之后,奶奶在這個家中曾留下的痕跡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回憶。不知道頭七的那天晚上,她有沒有再回來。
我頭一次聽到走殃,是村里一個中年婦女的死亡。我還清楚地記得她的長相,很胖,眼睛不大,她的女兒比我高一級。這女人得了乳腺癌,治療了很長時間,最后還是死了。喪事之后,我的幾個嫂子聚在家里跟母親聊天,說起了她。那時我已經(jīng)對這些鬼鬼神神的事很感興趣,湊在一旁聽。嫂子們說,聽說那個女人死得很痛苦,鬼魂走得不安生,頭七的晚上回家走殃,家里人聽見房門嘎吱嘎吱的,廚房里丁丁當當,狗卻不叫喚,只在窩里哼哼。白熾燈瓦數(shù)不高,有些昏暗,幾個女人悄聲細語地說著神神叨叨的話,我感覺毛骨悚然。問起走殃是什么一回事,嫂子給我解釋一番,并一臉鄭重地警告說,村里死了人,頭七的晚上不要到外面亂逛,鬼魂走殃不光去家里,還會把村里的大路小路重走一遍,萬一撞上就壞事。我問究竟怎么個壞事法,她一拍腿說,反正就是不好!
晚上就睡不著了,鬼影嗖嗖往腦子里鉆。臥室外面就是一條小路,以往從沒注意,頭一次發(fā)現(xiàn)夜晚的路上竟有如此多的聲音,風聲,蟲鳴,樹葉和莊稼葉子擺動的聲音,還有難以名狀的聲音。我似乎還分辨出腳步聲,這讓我倍加膽寒,不敢睜眼,仿佛一睜眼就會看到死去女人的臉壓在我面前。
其實“回煞”聽上去驚悚,終究還是有一抹溫情在的,人死燈滅,一縷幽魂要趕赴陰曹,喝了孟婆湯,墜入輪回,再也不記得前世的那些人、那些事。那就再回來看一眼吧,聽聽親人的鼻息,摸摸浸潤了汗水的器物,人生自古傷別離,這種時候最是讓人悲傷。沈復在《浮生六記》里寫妻子蕓娘去世,回煞之日,旁人勸他外出躲避,他卻反其道地在屋里靜待蕓娘回魂。臥房中鋪設如同往日,而斯人已逝音容已杳,他不敢哭,唯恐淚眼模糊,看不到妻子的魂靈。
等待一夜,他也沒能再見到逝去的妻子。
然而那晚他卻見到一些異常,案上的一對蠟燭突然青焰熒熒,縮光如豆,緊接著又焰火高起直至尺許,幾乎燒到房頂。
《浮生六記》不是志怪小說,只是沈復絮絮叨叨地記敘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可信度還是很高的。那晚蠟燭為什么會出現(xiàn)那樣的怪相,已然無法考證解釋。我倒愿意相信,蕓娘真的回到了生前的臥房,看著自己的男人,淚如雨下。
(李燁摘自“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