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珍
(煙臺大學 人文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5)
唐人詠鷹詩審美意蘊拓展及士人精神風貌嬗變
劉子珍
(煙臺大學人文學院,山東煙臺 264005)
唐人詠鷹詩不僅數(shù)量多,而且其審美意蘊和所反映出的士人心態(tài)多樣。盛唐詠鷹詩多是頌揚鷹剛健有力和壯志凌云的美感,反映了當時士人尚武尚功、積極進取、樂觀豁達的精神風貌。中晚唐時期,詠鷹詩重在從審丑的角度開掘新的美學意義,如籠鷹、饑鷹、病鷹等意象,反映了當時士人冷寂、落寞、彷徨與憤懣的心理特征。
唐代;詠鷹詩;審美意蘊;精神風貌
鷹屬猛禽。在我國古代,鷹的概念較現(xiàn)在寬泛,它還包括隼、鶻、鷲、鷂、鳶、雕、鶚、鸇等。鷹以其目光犀利、喙曲如鉤、雙翅強勁、趾爪銳利、卓爾不群等外部特征,很早就成為中國古典詩歌的重要審美對象。
早在先秦時期,鷹這一意象已出現(xiàn)在詩歌中?!对姟ば⊙拧げ绍弧?“鴥彼飛隼,其飛戾天,亦集爰止?!编嵐{:“隼,急疾之鳥也,飛乃至天,喻士卒勁勇,能深攻入敵也?!薄对姟ご笱拧ご竺鳌?“維師尚父,鷹隼飛揚?!泵珎?“如鷹之飛揚也?!编嵐{:“鷹,鷙鳥也?!薄峨x騷》:“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圓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鼻扎v鳥喻其不群不黨、秉持方正原則的高潔品行。
在先秦時期,“鷹”還只是比興之物,并非詩歌吟詠主體。魏晉南北朝時,晉人傅玄、孫楚等人雖都有《鷹賦》,但有關鷹的詩歌仍是有句無篇。直至有唐一代,詠鷹詩方才有顯著發(fā)展。據(jù)筆者粗檢,《全唐詩》共收錄38首詠鷹詩,這其中不乏經典之作。諸如,李白《觀放白鷹》,杜甫《畫鷹》《呀鶻行》 《義鶻行》,韋應物《鳶奪巢》,白居易《放鷹》,劉禹錫《白鷹》 《養(yǎng)鷙詞》 《飛鳶操》,柳宗元《籠鷹詞》等。唐人詠鷹詩的審美意蘊豐富,并在盛唐與中晚唐呈現(xiàn)出鮮明的差異性,而這又與士人心態(tài)嬗變有密切關聯(lián)。
鷹獵活動是初盛唐高端娛樂休閑方式,最初主要為王公貴族所青睞。據(jù)《新唐書·百官志二》記載,唐王室有專門的馴鷹機構,“閑廄使押五坊,以供時狩。一曰鵬坊,二曰鶻坊,三曰鷂坊,四曰鷹坊,五曰狗坊”[1]1218,五坊中鷹類猛禽占四坊。此外,唐朝太子宮中也有專門的機構養(yǎng)鷹、馴鷹?!缎绿茣㈢姶薅趿袀鳌份d曰:“王(李隆基)為皇太子,以毛仲知東宮馬駝鷹狗等坊?!盵1]4335為能獲得優(yōu)等猛禽,唐廷還在盛產猛禽之地,由專人捕鷹以滿足王室需求。據(jù)《新唐書·地理志一》記載,西北華州、靈州出產鷂、烏鶻、雕等飛禽,為朝廷上貢。[1]964-972
皇室對鷹獵活動的推崇,直接促使該活動蔚然風行,也為當時官吏士人、地方豪富所追捧。杜甫在《壯游》詩中就曾追憶他早年呼鷹縱馬的經歷,“呼鷹皂櫪林,逐獸云雪岡。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鹙鸧”[2]220。此外,在玄宗與姚崇君臣之間的一段對話中,我們也可以窺見當時獵鷹活動之盛:
帝曰:“公知獵乎?”對曰:“少所習也。臣年二十,居廣成澤,以呼鷹逐獸為樂。張憬藏謂臣當位王佐,無自棄,故折節(jié)讀書,遂待罪將相。然少為獵師,老而猶能?!保ā缎绿茣ひΤ鐐鳌罚1]4383
由此不難得知,盛唐時期,在“鷹獵”時尚的刺激下,士人或通過觀獵游玩、或通過品評畫鷹之作,繼承《詩經》 《楚辭》和漢樂府中有關“鷹”剛健勇武和凌云不群的傳統(tǒng)審美意蘊,借以抒發(fā)其建功立業(yè)之志。此時期,詠鷹詩主要有高適《見薛大臂鷹作》、李白《觀放白鷹》、杜甫《畫鷹》三首?,F(xiàn)結合具體詩作予以分析闡述。
(一)剛健勇武
鷹獵過程中,鷹動作敏捷,勇猛廝殺,攻擊性極強。激烈緊張的打斗場面,無疑會激發(fā)詩人對鷹力量美的頌贊。如杜甫《畫鷹》就很好地表現(xiàn)出鷹捕獵時剛健矯捷,勇猛有力的昂揚斗志。
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竦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
絳鏇光堪擿,軒楹勢可呼。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2]293
該詩屬于杜甫早期作品,大約創(chuàng)作于開元末年(741),表現(xiàn)出詩人青年時代意氣風發(fā),性情豪邁,銳意進取,富有激情的精神風貌。該詩雖言“畫鷹”,但卻絲毫不言畫師如何作畫,而是以靜態(tài)的畫中之鷹為切入點,對時間和空間加以延伸,形成動態(tài)的鷹獵場景。
雄鷹直聳身軀,隨時出擊,又瞪圓雙目,側目而視,伺機而動。待狡兔出現(xiàn),獵人解絳鏇絲,鷹瞬間飛出,俯沖直下,捕獲獵物。詩人最后暢言“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人生在世當如雄鷹,一展身手,有所作為。誠如清人浦起龍品評此詩時說,“‘身’和‘側目’,此以真鷹擬畫,又是貼身寫。‘堪摘’‘可呼’,此以真鷹擬畫,又是貼身寫?!罢珊簟藦漠孃棇懻?,又是飾色寫。結則意以真鷹氣概期之,乘風思奮之心,嫉惡如仇之志,一齊揭出”[3]337。此乃中的不刊之卓識。
(二)壯志凌云
鷹擊長空,高飛云端,燕雀不及。這在此前文學作品中已多有體現(xiàn)?!对姟ば⊙拧げ绍弧酚醒浴傍儽孙w隼,其飛戾天”;《莊子·逍遙游》中大鵬“水擊三千里,摶扶揺而上者九萬里”,蜩與鸒鳩不解而譏笑大鵬。詩人往往會借助高翔之鷹,很自然地表現(xiàn)自己的凌云之志和遠大抱負。高適《見薛大臂鷹作》詩云:
寒楚十二月,蒼鷹八九毛。寄言燕雀莫相忌,自有云霄萬里高。[4]
高適鐘愛鷹,有《蒼鷹賦》 《鶻賦》等賦作流傳于世。《見薛大臂鷹作》是高適用詩歌體裁來詠鷹的創(chuàng)作。高常侍之詩向來“氣質自高”(《新唐書·高適傳》),此詩亦不例外。詩中說詠之鷹剛被捕獲,雖被剪除勁翮,羽毛凋零,但心中沖天之志不滅。詩人以鷹自喻,奉勸諸如燕雀無志之徒,且莫譏笑、挖苦暫處落魄困境,但胸懷天下之士人,因為詩人相信終究會平步青云,“自有云霄萬里高”,實現(xiàn)“平天下”的人生抱負。
(三)灑脫不拘
由于鷹絕少依靠群體捕獵,更多時候是獨自行動,所以給人留下“鷙鳥之不群”的印象。樂府民歌中對此亦有體現(xiàn),北朝時期的《企喻歌》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作。“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須多。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盵5]盛唐時期,李白繼承前代對鷹灑脫不拘之美的認知定勢,創(chuàng)作出五言絕句《觀放白鷹》,更是將鷹卓然不群的秉性刻畫得淋漓盡致。詩曰:
八月邊風高,胡鷹白錦毛。孤飛一片雪,百里見秋毫。[6]
此詩雖僅有二十字,卻營造出蒼涼而又富有生機,雄渾而又充滿飄逸的意境。開篇通過“邊風高”三字構建了宏闊背景,接著詩人又用近乎白描的手法,以“一片雪”喻指胡鷹,在蒼茫的天穹飄動,將胡鷹的雄健、有力轉化為空靈、飄逸,給人以灑脫自在之感。此外,“孤飛”更是將蒼鷹卓然不群、孤獨高傲、無拘無束的品性表現(xiàn)出來,而這也是詩人李白“性倜儻,輕財好施,擊劍為任俠”性情的直接寫照。
該時期的詠鷹詩反映出來的恰是當時士人昂揚奮發(fā)的心態(tài)。唐朝科舉取士,打破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世家大族對仕途的壟斷。尤其武后朝為打擊反對勢力,培養(yǎng)親信,廣開科舉,起用大批寒族士子參與國家政治。自此,庶族地主階級方始真正走上政治舞臺。加之,初盛唐時期,隨著國力上升,朝廷開疆拓邊,“尚武”成為當時的社會風尚,士人比前代更加渴望建功立業(yè)。盛唐氣象賦予士人的進取精神、開闊胸懷與恢宏氣度。在盛唐詩壇,詠鷹詩雖說只是一股細流,但它同其他具有同樣恢宏大氣、灑脫自在的詩作朝宗于海,匯聚一處,創(chuàng)造出為后世所艷稱的“盛唐氣象”。
經安史之亂,唐朝由盛轉衰,皇權旁落,宦官專權,權臣黨爭,藩鎮(zhèn)割據(jù),唐王朝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政治危機。士人看到國家社稷學者所論,滿目瘡痍,積貧積弱,矛盾叢生,只能“憶昔開元全盛日”,難掩失落痛苦之情。
此時,他們沒有盛唐時期士人那種自比王侯、立取卿相的自信與豪邁,而是以更加切實的目光關注現(xiàn)實和個體存在。誠如學者所論:“深刻的社會危機和士人價值觀的改變,使盛唐孕育的那種熱切的干世情懷、積極進取的精神以及豪邁樂觀的態(tài)度已不復見,代之而起的是對個人生存狀態(tài)和心靈世界的關注,兼濟天下的追求雖未斷絕,但已成衰微之勢?!盵7]
在此背景下,詩壇出現(xiàn)兩種創(chuàng)作傾向,即或感慨生不逢時,壯志難酬,或揭露黑暗,針砭時弊。在關注個體存在感的同時,也有譏評社會現(xiàn)實無奈感。詠鷹詩的創(chuàng)作自然也未出這兩種傾向之畛域。
(一)以“鷹”喻己:壯志難酬,苦悶彷徨
此時詩人對“鷹”的審美觀照,不再局限于盛唐以及盛唐以前力量與飄逸的審美定勢,而是開始從相反維度,挖掘“鷹”外部形貌所呈現(xiàn)出來的病態(tài)美,并借此抒發(fā)內心的苦悶與彷徨。
1.籠鷹
鷹本應奮翅沖天,奮發(fā)有為,但卻困于籠中,有志不能逞,這就造成悲劇情感體驗。詩人往往借“籠鷹”形象,比喻自己命途多舛,壯志難酬。如,柳宗元《籠鷹詞》。
凄風淅瀝飛嚴霜,蒼鷹上擊翻曙光。云披霧裂虹蜺斷,霹靂掣電捎平岡。
砉然勁翮翦荊棘,下攫狐兔騰蒼茫。爪毛吻血百鳥逝,獨立四顧時激昂。
炎風溽暑忽然至,羽翼脫落自摧藏。草中貍鼠足為患,一夕十顧驚且傷。
但愿清商復為假,拔去萬累云間翔。[8]
該詩可分為兩部分。前八句為第一部分,“凄風”“淅瀝”“嚴霜”等詞透露出一股肅殺之氣,著力營造蒼涼、蕭瑟的空間,蒼鷹不畏刺骨嚴寒,依然高飛如云,尋找久違的曙光。它時而疾飛如電,撕開濃云密霧,截斷虹霓,掠過山岡,它又時而動作敏捷,翮翦荊棘,下攫狐兔。此時的鷹飛騁天地間,意氣風發(fā),“獨立四顧時激昂”。然而第二部分,筆勢陡轉,蒼鷹豪邁之氣不再,因遭罹厄運,身陷困頓而備受摧殘。炎風溽暑,羽翼脫落,莽草中貍鼠雖已成群,但卻不能一展身手,只是一夕十顧,惶恐不安。最后詩人發(fā)出“但愿清商復為假,拔去萬累云間翔”的慨嘆,希望有朝一日能好風再起,重振雙翼,再上云霄。
柳宗元贊頌、同情蒼鷹,實際上與他本人遭際有關?!坝镭懜镄隆逼陂g,柳宗元為權臣王叔文和韋執(zhí)誼所賞識,被破格任用,平步青云,官至尚書禮部員郎,謀劃改革政事,意欲實現(xiàn)“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寄許京兆孟容書》)[9]的政治理想。然而,僅數(shù)月后,永貞革新失敗,柳宗元被貶黜。先是,“宗元為邵州刺史,在道,再貶為永州司馬”,“元和十年,例移為柳州刺史”[10],身處“楚南極?!敝亍?/p>
明了此點,我們就不難推想,這首柳宗元貶謫于永州期間所作的詠鷹詩,其實是一首政治寓言詩。詩人將“鷹”比作改革者,對大刀闊斧的改革充滿期待,但當改革遭受打壓和重挫時,他又為改革者悲慘遭際而哀傷,抒發(fā)內心的痛苦與悲憤,抑郁與彷徨。
除了柳宗元的《籠鷹詞》,呂溫亦有描寫“籠鷹”的詩作,題為《和舍弟讓籠中鷹》。詩曰:
未用且求安,無猜也不殘。九天飛勢在,六月目睛寒。
動觸樊籠倦,閑消肉食難。主人憎惡鳥,試待一呼看。[11]4159
該詩主旨與柳河東《籠鷹詞》大致相同,均感慨鷹處籠中無用武之地。與柳詩不同的是,呂詩側重寫鷹在籠中的生存狀態(tài),它看著籠外廣闊蒼穹,欲騰飛而起卻不能得,雖是六月炎暑之天確難掩眼中的凄寒與無奈。狹小的樊籠竟能使雄鷹壯志難酬。時光流逝,鷹的斗志已被難以突破的樊籠消磨殆盡,食嗟來之食,多閑少動,積食難消,多有慵懶之態(tài)。悲劇總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鷹的價值存在于蒼穹,而非籠中。此時籠鷹已不是自然自在的存在,而是人為異化的悲劇。
2.饑鷹
鷹被馴服后作為捕獵工具,失去了桀驁不馴的天性,因屈服于人而變得膽怯。為消弭鷹的野性,馴鷹人往往使其處于半饑餓狀態(tài),使之心中對主人有所畏懼。章孝標《鷹》對此有直接體現(xiàn)。
星眸未放瞥秋毫,頻掣金鈴試雪毛。會使老拳供口腹,莫辭親手啖腥臊。
穿云自怪身如電,煞兔誰知吻勝刀??上甜嚭漳?,向人掐斷碧絲絳。[11]5751
本詩用對比手法,先追述鷹在未被囚困之前疾飛如電,獵兔自食,甚是快哉。然而,鷹被馴服后,卻只能在籠中忍饑挨餓,急盼能早日剪斷絲絳,擺脫束縛,回歸自然。
章孝標還有一首《饑鷹詞》,其命意與《鷹》大致相同,但側重點稍有差異。該詩寫的主要是鷹因饑餓而畏怯馴鷹人,沒有了過往的不羈,多了些拘謹,不敢輕舉妄動,看馴鷹人指令行事,正如詩中所說“縱令啄解絲絳結,未得人呼不敢飛”[11]5752。
3.病鷹
除了吟詠鷹之雄健,中晚唐詩人始將老病之鷹作為吟詠主體,這不僅拓寬了詠鷹詩的吟詠范圍,同時也開掘出鷹“老”與“病”新的審美意蘊,從中也可感受到中晚唐氣象式微、痩硬生新、苦寒尚奇的詩氣。
與上文提及的“籠鷹”與“饑鷹”因受外部限制而不得志不同,“病鷹”意象所表現(xiàn)出來的更多的是歲月流逝,生命走向衰老,雄心雖在,但又無可奈何。正所謂時不我待,此生空遺恨。杜甫《呀鶻行》寫道:
病鶻孤飛俗眼丑,每夜江邊宿衰柳。清秋落日已側身,過雁歸鴉錯回首。
緊腦雄姿迷所向,疏翮稀毛不可狀。強神迷復皂雕前,俊才早在蒼鷹上。
風濤颯颯寒山陰,熊羆欲蟄龍蛇深。念爾此時有一擲,失聲濺血非其心。[2]640
詩中“孤飛”“衰柳”“清秋”“落日”等詞無不透漏出凄冷、哀傷之感。病鶻獨處無伴,無依無靠,病痛纏身,疏翮稀毛,晚景凄涼。鶻病態(tài)盡顯,飛雁和歸鴉對它全無畏懼,作為猛禽的榮耀與輝煌已隨歲月的流逝而凝固在腦海深處的記憶中。風濤颯颯,峻山陰冷,就連熊羆龍蛇都蟄居不出,而鶻本應立于山巔,意欲與皂雕和蒼鷹沖天競技,試比高。然而,現(xiàn)在病鶻空有一腔豪情,仰望熟悉而久違的蒼穹,卻又力不從心,失聲濺血,壯志難酬。
杜甫晚年漂泊流寓,窮困多病,潦倒落寞,自嘆英雄末路。此類抑郁頓挫之情,是杜氏詩歌情感基調,在詩作中多有體現(xiàn)。如,“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登岳陽樓》);“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懷”(《登高》)。而此首《呀鶻行》也可謂是杜甫自喻遣懷的佳作。
除杜甫《呀鶻行》,賈島亦有詠“病鷹”的佳作《病鶻吟》:
俊鳥還投高處棲,騰身戛戛下云梯。有時透霧凌空去,無事隨風入草迷。
迅疾月邊捎玉兔,遲回日里拂金雞。不緣毛羽遭零落,焉肯雄心向爾低。[12]
與杜詩不同,此詩采用虛實結合的手法,用大量筆墨寫鶻昔日“高處棲”“下云梯”“凌空去”的雄姿,與“病”題眼沒有絲毫關聯(lián)。直至最后兩句,筆鋒陡轉,以“毛羽遭零落”寥寥數(shù)字破“病鶻”之題,并與此前六句混為一體,虛實中自有對比,矯健雄姿已成過去,顧念及此,詩中“病鶻”已充盈全篇,字字皆寫“病鶻”。然而與杜詩更為不同的是,賈島筆下“病鶻”僅有“病”之態(tài),骨子里的傲氣依舊不減。鶻雖疾病纏身,但不墜青云之志,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焉肯雄心向爾低”。
(二)以“鷹”喻人:針砭時弊,憤懣無奈
中晚唐時期,詩人往往以詠物詩譏諷時政,抨擊時弊,揭露社會黑暗和政治腐敗的現(xiàn)實。作為詠物詩的一類,詠鷹詩對此表現(xiàn)同樣鮮明。因而,此時對“鷹”審美意蘊的挖掘不再局限于力量、速度等外部特點,而是將人世的倫理、道德等觀念投射到“鷹”這一審美主體之中,比如忠義、畏怯、貪婪和蠻橫等。
1.忠義
對鷹忠義品質的贊頌,當屬杜甫《義鶻》最具代表性。詩云:
陰崖有蒼鷹,養(yǎng)子黑柏顛。白蛇登其巢,吞噬恣朝餐。雄飛遠求食,雌者鳴辛酸。
力強不可制,黃口無半存。其父從西歸,翻身入長煙。斯須領健鶻,痛憤寄所宣。
斗上捩孤影,噭哮來九天。修鱗脫遠枝,巨顙坼老拳。高空得蹭蹬,短草辭蜿蜒。
折尾能一掉,飽腸皆已穿。生雖滅眾雛,死亦垂千年。物情有報復,快意貴目前。
茲實鷙鳥最,急難心炯然。功成失所往,用舍何其賢。近經潏水湄,此事樵夫傳。
飄蕭覺素發(fā),凜欲沖儒冠。人生許與分,只在顧盼間。聊為義鶻行,用激壯士肝。[2]72-73
此詩是杜甫敘事詩中的典范之作。該詩寫的是白蛇乘蒼鷹遠出覓食之時,潛入鷹巢,吞食鷹雛,雌鳥無助。雄鷹西歸,見此景悲憤難填,沖入九霄,呼嘯俯沖,擊碎蛇頭,為雛鷹報仇。最后詩人頌揚蒼鷹有仇必報,不畏強暴的品質。王嗣奭品評此詩云:“是太史公一篇義狹客傳,筆力相敵,而敘鳥尤難。至‘斗上捩孤影’八句,摹神寫照,千載猶生?!盵13]。
2.畏怯
上文提到,馴鷹應使之處于半饑餓狀態(tài),鷹才能有所畏怯。需注意的是,詩人還將這種馴鷹之術與君王御臣之道相比附,認為君王對臣子或者中央對地方的管理和控制,都不應過分滿足其欲望或需求,否則會權力膨脹,一方做大,威脅中央皇權的統(tǒng)治。如劉禹錫的《養(yǎng)鷙詞》,就對道理有比較深刻的闡述。
養(yǎng)鷙非玩形,所資擊鮮力。少年昧其理,日日哺不息。
探雛網(wǎng)黃口,旦暮有馀食。寧知下鞲時,翅重飛不得。
毰毸止林表,狡兔自南北。飲啄既已盈,安能勞羽翼!14]261
詩開宗明義,點明馴鷹不是以供觀賞的玩物,而是用來捕殺獵物的利器,應著重訓練其勇猛的獵殺技能。但是,少年不懂得此中真義,“日日哺不息”“旦暮有馀食”,最終鷹“翅重飛不得”,慵懶地待在樹上,任憑狡兔奔跑,卻無動于衷。詩人最后感慨道,“飲啄既已盈,安能勞羽翼”,哺鷹過篤,終難為己所用。
一般認為,這是一首“諷托幽遠”的政治詩。中唐時藩鎮(zhèn)割據(jù)愈加嚴重,一方藩鎮(zhèn)控制地方軍政大權,與中央分庭抗禮,不服從中央政府節(jié)制。詩人將“養(yǎng)鷙”與“養(yǎng)藩”相比,主張朝廷應有效抑制藩鎮(zhèn)割據(jù)勢力,以達到強干弱枝之目的。
另外,白居易的《放鷹》也是將馴鷹比作御臣,但其命意與劉詩不同,且更為明晰。
十月鷹出籠,草枯雉兔肥。下鞲隨指顧,百擲無一遺。鷹翅疾如風,鷹爪利如錐。
本為鳥所設,今為人所資。孰能使之然,有術甚易知。取其向背性,制在饑飽時。
不可使長飽,不可使長饑。饑則力不足,飽則背人飛。乘饑縱搏擊,未飽須縶維。
所以爪翅功,而人坐收之。圣明馭英雄,其術亦如斯。鄙語不可棄,吾聞諸獵師。[15]
詩先寫鷹出籠后,按照獵師的指令,成功獵殺動物的場景。然后開始設問,翅疾爪利本來就是為鷹生存技能,為何為“人所資”?接著就詳細描述馴鷹之術,并認為精妙之處在“制在饑飽時”,具體而言就是“不可使長飽,不可使長饑”,因為“饑則力不足,飽則背人飛”。只有這樣才能坐收“爪翅功”。最后詩人點明全詩命意“圣明馭英雄,其術亦如斯”。
3.貪婪
從情感態(tài)度上看,詩人除了對鷹予以頌揚和同情,還有負面的、消極的評價與認知。如劉禹錫《飛鳶操》即是對鷹貪婪無厭,終自斃其命的辛辣諷刺。
鳶飛杳杳青云里,鳶鳴蕭蕭風四起。旗尾飄揚勢漸高,箭頭砉劃聲相似。
長空悠悠霽日懸,六翮不動凝風煙。游鶤翔雁出其下,慶云清景相回旋。
忽聞饑烏一噪聚,瞥下云中爭腐鼠。騰音礪吻相喧呼,仰天大嚇疑鹓雛。
畏人避犬投高處,俯啄無聲猶屢顧。青鳥自愛玉山禾,仙禽徒貴華亭露。
樸梀危巢向莫時,毰毸飽腹蹲枯枝。游童挾彈一麾肘,臆碎羽分人不悲。
天生眾禽各有類,威鳳文章在仁義。鷹隼儀形螻蟻心,雖能戾天何足貴。[14]268
該詩前八句重在刻畫飛鳶扶搖直上,高翔九天云霄,與太陽齊懸;其鳴聲蕭蕭,似箭頭砉劃,引風四起,其瀟灑矯健之姿,令人欽羨。接著詩思急轉,“忽聞”以下八句,則不是繼續(xù)寫鳶在空中之瀟灑,而是寫其在地上之齷齪:為爭奪一腐鼠,竟于烏鴉廝打,威逼鹓雛。待獲得腐鼠后,鳶躲藏至高處偷食,如同青鳥仙禽的“玉山禾”、“華亭露”,可謂是丑陋之態(tài)畢現(xiàn)。最后,詩思再轉,出奇束尾:待鳶食完腐鼠,飽腹慵懶之時,卻被游童挾彈射殺,胸碎羽分,不值悲憫。在全詩結尾,詩人認為,鷹隼空有雄健的儀行,但卻僅有螻蟻的心胸,即便能乘風高翔,又有什么可貴的呢?
該詩是劉禹錫為諷刺政敵武元衡而作。武氏為“永貞革新”的反對者,其人竊據(jù)相位,心胸狹隘,難容異己。多行不義必自斃,他最終為賊人所害,“射元衡中肩,復擊其左股,……遂害元衡,批顱而去?!笨梢哉f詩中的“飛鳶”恰是喻指武氏,是對自私自利,貪婪成性之徒的譏諷。
4.兇殘
鷹是猛禽,嗜于獵殺,有詩人頌揚這種雄健之美,但也有詩人“反彈琵琶”,對鷹嗜殺成性比較反感,認為鷹是在殘害弱者,其行為是血腥暴力,不值得贊頌。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因為從這一側面,我們能窺知初盛唐時期的“尚武”風尚已不復存在,士人更加關注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弱者,對當權者欺壓百姓,作威作福,予以抨擊。如,韋應物《鳶奪巢》云:
野鵲野鵲巢林梢,鴟鳶恃力奪鵲巢。
吞鵲之肝啄鵲腦,竊食偷居還自保。
鳳凰五色百鳥尊,知鳶為害何不言。
霜鹯野鷂得殘肉,同啄膻腥不肯逐。
可憐百鳥紛縱橫,雖有深林何處宿。[16]
該詩雖為詠鷹,但也可以看作是寓言詩。詩人刻畫了鴟鳶恃其勇力,強奪鵲巢,還吞食鵲之肝腦。另外,其幫鹯鷂也競相分得殘肉。作為百鳥之尊的鳳凰,雖明曉鳶的罪行,不為弱者伸張正義,反而無動于衷,聽之任之。詩人在控訴鴟鳶等暴徒罪行的同時,也在譴責鳳凰坐視不理。最后,詩人無奈地哀嘆道,“可憐百鳥紛縱橫,雖有深林何處宿”。
再如劉禹錫《白鷹》也對世間稱道鷹獵的風尚提出了質疑,“都緣解搦生靈物,所以人人道俊哉”[14]631,認為訓練有素的白鷹,以殘害弱小生靈為能事,實在不值得稱道的地方,意在諷刺以欺壓百姓,魚肉弱者之人。
總之,中晚唐詠鷹詩中,對個人心靈和社會現(xiàn)實的關注,實質與盛唐時期詩歌豪邁灑脫與積極入世之主題并無不同,都彰顯了士人“修身”與“治國”,“道統(tǒng)”與“政統(tǒng)”之間同構性的個人理想。然而,與盛唐時期清明政治環(huán)境為這種同構的實現(xiàn)提供了必要條件不同,中晚唐時期嚴酷的政治環(huán)境使得士人內心固有的同構認知定勢被解構,他們內心深處苦悶彷徨,憤懣無奈,試圖努力彌合“修身”與“治國”,“道統(tǒng)”與“政統(tǒng)”之間的分裂,尋求精神的解脫之道。
盛唐時期詠鷹詩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其包含的審美意蘊卻非常豐富,既有對鷹剛健有力的頌揚,也有對其壯志凌云品質的謳歌,還有對鷹灑脫不拘之態(tài)的欽羨。這些詩作恰是對當時庶族地主階級尚武尚功、積極進取、樂觀豁達、灑脫不拘的精神風貌的生動體現(xiàn)。他們在詠鷹的過程中,也是在盡情暢想自己似錦人生,同時也在熱情謳歌屬于他們的黃金時代。
至中晚唐時期,詠鷹詩審美意蘊在前代的基礎上得到進一步拓展。具體說來,此時對鷹的審美不再局限于力量、速度等特征,重在從審丑的角度挖掘鷹在詩歌中的美學意義。從外部形態(tài)上看,詩歌中開始出現(xiàn)了籠鷹、饑鷹、病鷹等意象;從品性特質上則將鷹看作貪婪、殘暴、奸詐的化身。中晚唐詠鷹詩審美意蘊突變,反映了當時士人冷寂、落寞、彷徨與憤懣的心態(tài)。他們以鷹喻己,表達生不逢時,壯志難酬之情的同時,也對頹勢難遏的國運和黑暗腐敗的社會予以揭露和抨擊。因而,中晚唐的詠鷹詩可以看作是詩人對多舛人生的挽歌,也可以視為對民間疾苦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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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楊明貴】
The Development of Aesthetics and the Air of Scholars'in Tang Dynasty Poetry on Eagle
LIU Zizhen
The Tang poems about Eagle not only are numerous,but also the mentality of its aesthetic implication and spirit of scholars are various.In the flourish of Tang dynasty,poets praised the eagle for the vigorous and ambitious feature,which reflects the prevailing custom of warrior,positive enterprising,optimistic spirit.In the middle and late Tang Dynasty,poets focused on new aesthetic significance,such as cage eagle,hungry eagle,sick eagle,reflecting chilly,lonely,anxious and resentfulofthe scholarpsychologicalcharacteristics.
Tang Dynasty;poem on the eagle;aesthetic meaning;spirit
I207.22
A
1674-0092(2016)03-0048-06
10.16858/j.issn.1674-0092.2016.03.009
2015-12-30
劉子珍,男,山東臨沂人,煙臺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典文獻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