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繼愈
中國是世界文明的發(fā)祥地之一。她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對世界發(fā)生過重大的影響。東學西傳已有長達上千年的歷史。漢學(Sinology,又稱中國學)現(xiàn)已成為一項國際性的學術事業(yè),中國文化屬于全世界。
《國際漢學》正是為推動這項宏大的事業(yè)而誕生的。它以中國文化為其研究對象,旨在溝通海外漢學界和中國學術界的聯(lián)系,展示海內外學者對中國歷史文化的研究成果,報道世界各地漢學研究進展的信息,介紹重要的漢學研究機構、學術團體和致力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的海內外著名學者。
《國際漢學》將在世界范圍內探究中國文化的產生、發(fā)展與嬗變,尋蹤中國文化的外傳及其影響,推動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的交流。
中國是漢學的故鄉(xiāng),她理應成為國際漢學研究的中心。這曾經是幾代中國學者的夙愿。為實現(xiàn)這一理想,在世界范圍內推動中國文化的研究,我們愿盡綿薄之力,使這份學術性集刊成為國際漢學界共同的園地。
原刊于1995年出版的《國際漢學》第一輯
張西平
任繼愈先生自1995年《國際漢學》創(chuàng)刊以來一直擔任主編。正是在他的關懷和指導下,《國際漢學》才走到今天。我清楚地記得,1992年任先生在他的辦公室召集了焦樹安先生、我和當時書目文獻出版社文史編輯室劉卓英主任開了一個小會,討論如何創(chuàng)辦《國際漢學》。當時,我剛剛調入國家圖書館工作,對海外漢學這門學問雖然充滿好奇之心,但了解并不太多。任先生囑咐我可以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宗教所徐梵澄先生那里約稿,說他剛從印度回來,對中國文化在南亞的傳播十分熟悉;又讓我找蔡仲德先生,說他最近寫了馮友蘭先生的年表。在任先生的指導下,我開始在京城四處約稿。為此,我結識了當代學術大師徐梵澄先生,走進了北大馮友蘭先生生前所住的三松堂,推開了住在皂君廟的龐樸先生的書房,聆聽了語言學家陳原先生的教誨。就這樣,《國際漢學》第一輯的稿件很快組齊了。當時國家圖書館焦樹安先生,商務印書館吳雋深先生,中國社會科學院耿昇先生以及我的好友楊煦生,都為《國際漢學》第一輯的誕生出力不小。我的德文老師、在京的德國漢學家、德國著名漢學雜志《華裔學志》(Monumenta Serica)的主編彌維禮( Wilhelm R. Müller)博士得知《國際漢學》的出版有了困難,就慷慨解囊,支持我們。為此,任先生專門在國家圖書館的紅廳接見了彌維禮先生,感謝他對中國學術的支持。1995年1月,《國際漢學》在商務印書館正式出版了。
1996年我從德國訪學回國后不久就開始辦理調往北京外國語大學海外漢學研究中心工作。期間,中文學院老院長程裕禎教授希望我從國家圖書館調到北外工作時將《國際漢學》的具體編輯工作一起帶到北外。當時我征求任先生的意見,他欣然答應了我的要求,并希望我到北外后像在國家圖書館一樣,全力投入《國際漢學》的編輯工作,繼續(xù)辦好這份學術輯刊。就這樣,《國際漢學》從它的誕生地—中國國家圖書館轉移到了北京外國語大學海外漢學研究中心。
我到北外后,任先生作為主編,為《國際漢學》的發(fā)展做了件非常重要的事,在他的推動下,北外海外漢學研究中心開始和大象出版社展開戰(zhàn)略性合作。任先生認為《國際漢學》應有一個穩(wěn)定的出版機構。為此,他親自寫信給大象出版社周常林社長,向他介紹了《國際漢學》的主旨和學術意義。1996年的深冬,京城飄起了雪花,我和大象出版社的社長周常林、總編李亞娜、副主編崔琰一起走進了任先生南沙溝的家。這是一次非常難忘的會談。任先生高度稱贊了大象出版社的學術眼光,他說:“現(xiàn)在商業(yè)化思潮彌漫中國出版界,大象出版社能將海外漢學研究的學術出版作為全社的長期戰(zhàn)略發(fā)展方向,非常了不起?!贝笙蟪霭嫔绾腿蜗壬兄L期合作,當時由任先生主編的《中國科學技術典籍通匯》剛剛獲得了國家圖書獎提名獎。周社長當時說:“由任先生主編的《國際漢學》能在大象社出版,標志著大象社要長期支持海外漢學研究的出版,要在海外漢學研究出版方面使大象出版社成為全國出版社中的旗幟?!彼€設想將來在大象出版社可以設國際漢學學術獎,全球的漢學研究學會也可以落腳在大象出版社。任先生認為,這是一個有遠見的想法,他說:“隨著中國的強大,中國文化也要走向世界,要做好這一點,研究好海外漢學是很重要的?!本瓦@樣,在任先生的家中,我們確定《國際漢學》將長期在大象出版社出版,同時大象出版社還將出版由北外海外漢學研究中心主辦、由任先生任主編的“國際漢學研究書系”。室外是寒風凜冽,屋內是一派春意,在任先生帶領下,《國際漢學》度過了它的嚴冬,迎來發(fā)展的春天。
2000年北京外國語大學迎來了她65周年華誕,海外漢學研究中心召開了“世界著名大學漢學系主任國際研討會”,任先生在大會做了主題發(fā)言,2004年《國際漢學》迎來她第十輯的出版,任先生親筆題詞:“廣交天下學友,共促文教繁榮”;2005年在首屆“世界漢語大會”上,北外海外漢學研究中心受國家漢辦委托同時召開了“海外漢學國際研討會”,任先生在大雨中趕到大興國際會議中心參加了開幕式, 祝賀大會的召開;2007年6月北外海外漢學研究中心更名為“中國海外漢學研究中心”,開始作為全國海外漢學(中國學)的研究中心,任先生專程來到北外表示祝賀。為了促進中國學術界對海外漢學的研究,為了支持北外中國海外漢學研究中心的工作,任先生對我們幾乎是有求必應。
2007年,為了支持中國海外漢學研究中心申請教育部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地,任先生提出,他不再擔任《國際漢學》的主編,希望我來接替他主持《國際漢學》和“國際漢學研究書系”。當時,我誠惶誠恐。經過十余年的努力,在任先生的帶領下,《國際漢學》現(xiàn)在已經成為國內學術界海外漢學(中國學)研究的最有影響的學術陣地之一,在國內外學術界有著重要的影響和聲譽。這個時候由我來接任主編一職,壓力很大。在我和我的同事們的請求下,任先生同意繼續(xù)擔任《國際漢學》的名譽主編,以使這份雜志發(fā)揮更大的作用??梢赃@樣說,任先生是《國際漢學》真正的靈魂, 在雜志創(chuàng)辦的初期,他不僅僅審閱每輯稿件,還親自為雜志寫稿。后因他年事日高,不再過問雜志的具體事情,但他仍給我們推薦稿件,提出希望和要求。任先生一直將《國際漢學》作為他的學術事業(yè)的一個重要部分,《國際漢學》有今天這樣的學術影響和學術地位,與他的關心、指導是分不開的。
2008年,他親自給當時的中宣部部長劉云山同志寫信,建議將《國際漢學》變?yōu)檎娇?,同時支持北外海外中國漢學研究中心申請教育部人文社科基地。任先生的信受到了教育部社科司的重視,社科司專門來函給北外和原新聞出版總署(現(xiàn)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落實《國際漢學》刊號問題。正是先生的這次出面,學校將中國海外漢學研究中心作為獨立的科研機構從中文學院獨立出來。
我自己學術研究方向的轉變也是在任先生的親自指導下完成的。20世紀80年代我主要從事當代西方哲學的研究,后來隨著歷史的重大變化,我自己的命運和學術也隨著發(fā)生了變化。當時,我深深感到在中國介紹西方當代哲學盡管是很重要的,但如果只是單純地介紹而不研究中國的文化,會使西方哲學只是作為一個外來的思想在學者的書房中,而它并未通過學者和自己生活的土地發(fā)生本質性的聯(lián)系。如何尋找新的方向展開自己的學問,我處在極大的彷徨之中。當時,我剛調入北京圖書館(現(xiàn)稱“國家圖書館”)工作,有一次向任先生請教,“如果我轉入中國哲學的研究、中國思想史的研究,從哪里入手比較好?”任先生沉吟了一會兒,告訴我他要考慮一下。幾天后,任先生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告訴我如果想轉入中國思想史研究,可以做一做明末清初那一段的研究工作。他說:“這一段涉及西方哲學和宗教,不少研究中國哲學的人不太熟悉,你是研究西方哲學的,進入這一段研究有一定的優(yōu)勢?!比蜗壬嬖V我做明末清初這一時期的思想研究有兩位學者比較重要:一個是朱謙之,他研究這個時期中國哲學在歐洲的傳播;一個是何兆武,他研究這一時期西方哲學宗教在中國的傳播。他們的書我都可以找來看看。
困頓、迷茫中的我開始有了新的學術方向,我也決心嘗試一下這個研究領域。于是,我一頭扎進了北圖的書庫之中,方豪、陳垣、陳受頤、錢鍾書這些名字才開始逐步進入了我的學術視野。幾乎用了整整10年時間,我收集到了民國以來這一研究領域里幾乎所有的研究著作和論文,看到了大量原始文獻,我也深深地被這個新的研究領域吸引。此時,我才體會到任先生給我指出了一個極為重要的學術方向。雖然,將明末清初的“西學東漸”和“中學西傳”作為一個整體來研究困難很大,對自己的能力和學識都是一個極大的挑戰(zhàn),但我第一次感受到學問和自己生活的土地的密切聯(lián)系,感受到文化互動對于東西方文化的影響,開始慢慢地走出那種“東方與西方”“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二元對峙的學術路向和思考方式。在《國際漢學》第一輯的編后記中記下了我當時的這個轉變,我在后記中寫道:“眼下中國的人文學術研究工作處在低谷,守護好一塊純凈的學術園地可謂困難重重。與此同時,現(xiàn)代化的進程亦給予中國的人文科學一個千載難逢的轉機,中國文化在全球現(xiàn)代化的歷史進程中日益顯示出獨特的魅力和強大的生命力。推動中國文化與世界各國文化的交流與融合,弘揚中華文化,開辟漢學研究的新天地,這或許是我們對張橫渠所說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新理解。我們將朝這個目標努力。“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20年的努力,使我走進了新的研究領域,我感謝任先生給我指出的這個全新的研究方向。
在先生誕辰100周年之際,我們懷念先生對《國際漢學》從創(chuàng)刊到發(fā)展的每一步所給予的指導、關懷。沒有先生當年高瞻遠矚,將《國際漢學》創(chuàng)刊,就沒有我們今天。2014年6月,在先生去世后不足五年,《國際漢學》被批準了正式刊號,先生在天之靈一定會露出笑容,現(xiàn)在《國際漢學》已經成為國內外研究國際中國文化的重要學術陣地,受到學術界越來越多的人關注。我們一定繼承先生的學術理想,為在世界范圍內展開中國文化研究,從更廣闊的視角揭示中國文化的世界意義而不斷努力。
張西平
2016年4月16日寫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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